春波与萍

2018-09-15 08:58盐姝儿
飞魔幻B 2018年6期
关键词:神像天子太子

盐姝儿

天子亲至神庙视察之时,眉生正往神像上贴最后一块金箔。

神像的头顶是一线射入的金光。每逢日出日落,金色的光线自洞口而入,恰投于神像双目之上,后又恰到好处地折射在地上的蒲团,恍然似双目有神、神灵在望。

毫无疑问,这将会成为举国最辉煌瞩目的一尊神像。

眉生从梯上下来,先是朝着神像跪蒲三拜,也不转过身,只是对天子道:“倒是金身神像,可谁能想到是贴的满身金箔纸?”

天子微微一笑:“国库紧张,奉神的心意到了便好。”

诚然,此话有假。

自从天子登基之后,王朝愈发欣欣向荣,邻里和乐,夜不闭户。这靠的并非全是天子英明的治理。他不断在国内宣扬教法,大大小小的神庙在各地相继落成。这些神庙中供奉的都是同一尊神像,然而这尊大神是何来历,任是学识最渊博之人也无法从古籍中找到其来源。

起初,是没有人愿意去信奉这尊来路不明的大神的。于是,天子寻来了眉生——她有许多精妙的想法,总能在建庙之时融入其中,把神像建得栩栩如生,叫百姓以为天神降临。香火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朝功德箱中塞入虔诚的愿钱,可等殿门一闭,这笔愿钱便充缴了国库。

为此,天子很是道貌岸然地道:“国库的钱,将用于各地抗灾新建,都是要还给百姓的。”

这些年,在眉生手下建成的神像大大小小有几百座,可想而知如今王朝之繁盛、之强大,以及天子之机敏、之狡诈。

可是,眉生发现了其中古怪。

此神灵无据可考,没有人知道这尊神是何样貌。每回都是天子亲自描像,而眉生则根据画中内容进行建造。

刚开始的时候,此神是少年模样,清俊洒脱,手中拿着的法器,也是一把折扇。渐渐地,每回画像都会发生轻微的变化,几年下来,这尊神渐往女身转化,连法器也更换为了一块香绢。双身神之名,因而传遍天下。

但眉生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女相神,像极了当年丞相家的女郎。世人只闻其佳名,却不得见其真人。

然而眉生幸得夜夜梦中相见,那等天仙似的人物。

女郎名唤陈春萍。

先帝在位时期,她是整个王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小姐。她虽不出闺阁,却总有佳闻不胫而走,绯红色的香气萦绕在各位公子的梦里。

眉生第一次梦见她,是在五年之前,天子登基后半年。眉生寓居一方,凭手艺为生。

某日,天子慕名而至,礼贤下士,对眉生道:“听闻小姐有一颗玲珑心,有一双鲁班手,若非为国所用,岂不可惜。”

直到眉生应允入朝,她才知晓天子口中的“为国”是一场瞒天过海。

秦占贤不赞同她的用词,继而道:“王朝百废待兴,不肖之徒粉墨登场。当君无法约束民的时候,信仰是最后的退路。”

闻言,眉生猛然一怔。

那夜梦中,陈春萍骤然而至,眉生不明她的身份,却被她的美貌惑去心神。她朝眉生盈盈而笑,径自向前跑去,披帛飞扬,她回头高声催促道:“随我来。”

来?去?去的是哪儿?

梦中千机骤然变,眉生从铜镜中看到的是陳春萍的脸。她突然站起,帮她束发的婢子猛地一惊:“莫动。小姐面相柔美,若妆发不慎,岂非一眼就被看穿丞相家的千金扮了男装?”

原来,陈春萍叫她去的地方,便是她的身体。如今眉生所见所闻,皆是陈春萍所经所历。

这位不出闺阁的世家小姐,并非规矩无趣,原来是个男装出门的妙人。那日,她扮了男装,一身玄青,手摇折扇,上了神殿。待三拜一许愿,步出大殿之时,侧殿一阵喧哗声止住了她的脚步。

她循声望去,原是某一清俊的少年,剃了半边发,身侧众人纷纷劝阻。想必是哪家公子想入空门,却被逼着要为家族延绵后代着想。

可没等她走出几步,却听到那男子说:“敌国汹汹,势不可挡。与其等他破国而入,斩去本宫首级悬挂城墙,不如本宫断去血统,自行出家,求一个神灵庇佑,出世超脱。”

好没志气!

旁的皇族,拼死也要与敌国抗争到底,如若败了,在城墙高喝一声,后纵身殉国,在史书上还能为自己多攒笔墨。可这位太子惧死不已,敌军尚未攻入王城,先把空门当了生门。

陈春萍是丞相家的女郎,受父亲影响,最敬重忠肝义胆,最厌恶贪生怕死。何况这贪生怕死的,还是她父亲一心要保全扶持的太子殿下。

她上前,一把折扇打在太子头顶。

他先是错愕,陈春萍先一步道:“这叫‘醍醐灌顶,预祝太子修得神道,早日升天。”

在她离去之前,太子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明白是被戏弄,他怒吼出声:“你是哪个?”

陈春萍止步,一把将折扇摇开,坚定地道:“我是国破之时,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眉生的第一个梦,至此结束。

她未料到如今玩弄权术、自信威仪的天子,曾是那样畏惧生死、糊涂可笑。她不知其中转变是何缘由,再见秦占贤之时,他却拿出了要她建造的第一份神像图纸。

一身玄青,手摇折扇,身着男装,却透着女性的柔美……分明是男装的陈春萍模样!

眉生悚然,试探着询问:“这是哪尊大神?是何来路?能佑什么?”

天子寂然道:“一路野神仙,忠心爱国得以飞升,能点醒庸人。”

天子所言,真假参半。

因为随着神像越建越多,眉生梦境中呈现的往事也多了起来。她知道陈春萍非但没有忠心爱国,反而领头反抗了先帝。

陈春萍与秦占贤的第一次见面,绝不愉快。她极其厌恶这个心中没有家国天下的太子,但是后来她有些明白,谁都不能高高在上地去指责别人。如果不能感同身受,那就保持距离、安静处之。

那夜,眉生又在梦中成为了陈春萍。

敌军一路攻来,已是几近王城,王公贵族都放弃了。与其去挽救一个濒死的王朝,不如趁着最后几口气,好好快活。因而先帝在宫中设下酒席,请各府女眷共入宫中,同享盛宴。

这是很离奇的。

以往宫中设宴,请的都是在朝的大人,偶尔佳节为应个团团圆圆,则允其携夫人入宫,显示圣恩。可是今日,大人们一概未被邀请,反而只请了妻女。

几家女儿哭诉,道是前景难测。可天子一朝在位,他们便是臣子,为之奈何?

陈春萍是与母亲一同入的宫,她佳名在外,自然多受瞩目。席间,先帝言笑晏晏,好一派轻佻之样,随后他一双眼睛紧盯着陈春萍,继而道:“丞相是我朝忠臣,他的女儿想必亦是忠君爱国。你过来,让朕瞧瞧,你对朕可忠心?”

此言何意,她很是明白。母亲双目含泪,不发一言。

后来,场面一度混乱。先是陈春萍出言指摘,引得众女眷纷纷反抗。先帝低估了女人联合起来的力量,当时安排着的几个侍卫并不能镇压住骚乱的场面。她们冲破阻碍,在宫中潜逃。

因为宫道曲曲,后有追兵。陈春萍与众人跑散,她一人摸索着躲入暗灯的宫殿。刚阖上殿门,便撞上一个黑漆漆的影。她下意识地去捂住对方的嘴巴,胡乱地却摸到了对方扎人的头顶。

陈春萍倏尔意识到,这就是曾剃度不成,如今长出了新发的太子殿下。

她连忙出声:“殿下,我非歹人,求您莫出声,救救我这个会为您站到最后的人。”

她不知道示忠,是否能让他不出声喊来士兵。但在此情况之下,她只得一试。好在,他确实无声。

她耳边传来秦占贤的脚步,他往里走远了些,“唰”的一声,烛上跳动着火苗,整座宫殿都光亮了起来。

眉生与陈春萍身心一体,她能感受到陈春萍胸中不断鼓动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无章法。

为什么心跳得如此之快?

她适应了黑暗,抬头看见的,竟然是这样一番场景!

太子殿下,一头黑发剃了半边,新发冒了出来,像极了春日萌动着生机长出的嫩芽。这不稀奇。但她向下望去,他竟然身穿龙袍,金线绣出的祥龙几欲腾飞,仿佛五爪要向她伸来,将她撕个粉身碎骨。

她全身僵直,目睹太子的野心要比方才的宴席可怕得多。

秦占贤幽幽地道:“原来是丞相家的女郎。与其为本宫站到最后,不如为朕冲在前方。”

那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

秦占贤夺位,在先帝醉生梦死之际,竖起一把剑抵在他的脖颈。他把传位诏书扔出,道:“父皇这皇帝当得好快活,不如让儿子也当当看吧。”

“你夺位有什么用,反正这国是保不住了,”先帝哈哈大笑,“也好。亡国的罪名由你来担,父皇先去做个快活的神仙。”

他自己撞向殿中金柱,曾经他命巧匠铸纯金柱,如今血洒其上,一命呜呼。

她之所以能知道这些,是因为秦占贤夺位之时将她带在身旁。如今他已晋为天子,收回佩剑,对陈春萍道:“家丑外扬,请你做个见证。”

她突然明白了这位少年天子为何要将她带在身边,让她目睹最不应该被人知晓的篡位之事。他就是要让她对外散言,在这场席宴上先帝的不耻行径,让她告诉所有人,先帝驾崩,与他无尤。

她身为忠心之臣的女儿,身为那场荒诞席宴的亲身历经者。世人只会同情她、怜惜她,怎会质疑她的说法、质疑秦占贤登基呢?

这一场梦,结束得不是时候。

眉生还未通过陈春萍了解到秦占贤篡位其中的秘辛。他为何要在国危之际篡位,为何突然变得野心勃勃?难道就因为陈春萍在庙中的一句话,让他幡然醒悟,让他从弃战的先帝手中夺走皇位来自己保家卫国吗?

种种疑团,眉生不解。因而等秦占贤再拿画像给她的时候,她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该如何看待帝王。

眉生问道:“陛下曾说这位神仙能够点醒庸人,莫非陛下也曾受其启慧?”

秦占贤摇了摇头,背脊佝偻着靠在椅背上。他指了指眉生手中未展开的画卷,道:“你看。”

眉生将之展开。

此画之中,神像身着战袍,银色的铠甲遮去了脸。陈春萍身为闺阁女子,不通剑法,怎上的战场?

秦占贤继而说道:“上回同你说,这尊野神仙之所以能够飞升,是因为忠君爱国。忠的,是朕这个君。爱的,是朕脚下这片国。”

那晚,眉生早早入睡。有时候探索谜团是一种瘾,一点点地剖析,是隔靴搔痒,她想要的更多。

今夜这场梦,和以往又是不同。

眉生感觉到自己站在城楼之上,身着战袍,一张脸被银甲遮去。城楼之下,千万马蹄踏起飞尘,敌军在叫嚣,攀梯已备好,攻城的号角在嘴边,预备着吹响。

而她站在最高处,箭指敌军大将,一箭发出,半路就被砍成两段。敌军嗤笑不已,而陈春萍仿佛怒极,她冲下城楼,欲与敌军正面对抗。

可是士兵们拦住了她,众口齐言,一句两个“三思而后行”。

她仿佛气急,把头盔摘下,奋力扔在地上,突生猛力,一把甩开众人。

眉生暗暗心惊,陈春萍自不量力,是去送死不成?

城门开了条缝,她提剑而出,冲进了数不清的敌方阵营。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剑法已是无用,她只知道左砍右砍,把剑用作是刀。渐渐地,她身上的血痕也多了起来,痛传递到眉生的身上,她疼得痉挛。

她视线模糊起来,在倒地的最后一瞬间,她听到身后无数士兵声嘶力竭地悲吼道:“陛下!陛下!”

眉生想努力地睜开眼睛,看看秦占贤是否来到了战场,可是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是天明。突然,她猛地清醒过来,因为此刻秦占贤正坐于她的榻旁,黑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眉生忙坐起身来,唤道:“陛下。”

“陛下,您……有何要事吗?为何出现在臣的寝宫?”眉生的声音中是压抑着的颤抖。

秦占贤突然破笑:“吓到你了?”

眉生摇头。

秦占贤又言:“朕昨夜做了噩梦,又梦见那场卫国之战,多少人命丧战场。当时朕就在想,如果能活下来,朕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叫天下再不起兵戈。”

眉生思索片刻,道:“您已经做到了。在陛下的治理下,百姓和乐,夜不闭户。有陛下在,天下已不会再起兵戈。”

他浅浅地笑开,是再温柔不过的模样:“这些年,有你在朕身边,为朕苦心经营,朕很感激。所以,再为朕建造最后一尊神像吧。等神像落成,朕会嘉奖你。”

秦占贤给了她最后一张画像,这张画像上,陈春萍一身女装,手中一块香绢,眼睛低垂,若有所思状。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那日战场一梦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梦到陈春萍了。

眉生认为与其执意去探明当年真相,不如做好眼前事。

她是有建造方面的天赋的。因而在画像的基础上做了改进,她在神殿屋顶凿开了一个洞口,每当日升日落,金色的光线便会斜射而入,映在神像的双睛之上,又恰好折射在地上的蒲团。加上神像双目低垂,好似怜悯苍生,神像通灵。

落成之日,秦占贤头一回亲临视察。

他左左右右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满意地点头。

秦占贤道:“朕说过会嘉奖你,那么,朕就送给你最后一个梦。”

闻言,眉生惊愕,浑身寒毛竖立起来。

她在君侧数年,自以为每一场梦都是陈春萍所寄。她因为这些梦,一度不知该如何正视天子,自以为所有情绪都瞒得过去。可原来秦占贤才是背后操纵梦境之人,她所有的小得意在他眼中,都是轻易就可戳穿的把戏。

那么,秦占贤向她寄梦所谓何意?这些涉及到王朝宗秘的事情,难道不应该随着时间埋在过往吗?

眉生眼前一黑,又入了梦中。

这是秦占贤赋予她的最后一场梦。

这场梦的时间应该发生在战场之后,陈春萍身受重伤,往常梦中她与她痛痒相关,此刻眉生却并未感受到些许的疼痛。

眼前是黑乎乎的一片混沌,陈春萍睁开眼睛,自己在皇宫之中。身体未受损伤,却心神晃荡,她摇摇晃晃着坐了起来,径直去寻秦占贤。皇宫安静得可怕,经历了大规模地厮杀,如今血红覆盖了金砖碧瓦。

她一步步走到天子寝宫,门打开,秦占贤浑身是血,却好端端地坐在案上。

陈春萍道:“您杀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趁他们庆祝时,将他们的皇帝斩杀。如今您稳坐皇位,答应我的,请陛下守信。”

浑身是血的秦占贤反问道:“朕应允了你什么呢?”

陈春萍一怔,意识到他出尔反尔,她疾步上前,怒道:“是陛下自己说的!我只要进入您的身体,代您去沙场送死,让敌军以为天子已故。待他们庆祝之时,您再回到自己体内,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事已达成,您说过会放了我的父亲!”

秦占贤笑着点点头:“朕确实說过。但是春萍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亲上战场、身受重伤的可是朕自己。看,朕满身的血痕,都是赫赫的战功。怎算得了是你的功劳呢?”

他接下去说道:“不过,朕看到了你的忠心,与其求你那个父亲的命,不如求一枚凤印。朕会允你的。”

当日秦占贤篡位之后,立即把丞相收押,用父亲的命逼她向天下人歪曲当日发生之事。其实,也算不得全是歪曲构造。谎言容易戳穿,但是真假参半着说,却会让世人深信不疑。

比如,她向百姓哭诉先帝设下荒诞之宴,与之同时,一同赴宴的女眷亦是附和,甚至多增了数条细节。在此之外,关于先帝驾崩,陈春萍则如天子所言,说先帝荒淫无道,被她们愤起惊着,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百姓深以为然。

可是就算百姓不反对他,也是枉然,敌军的戈矛已伸到了城门口。

秦占贤没有释放她的父亲,只是道:“如若国破,你和你父亲一样是死。不如再帮朕一回,代朕去死吧。”

陈春萍骇然。

好在,秦占贤并没有真的叫她去死。

秦占贤提议的,是一种古老的秘术。通过此秘术,秦占贤和陈春萍可以换身。

眉生恍然明悟,为何当时战场之上,陈春萍一个不懂剑术的女人冲在前方?为何她倒下的一刻,有士兵齐声悲吼,喊着“陛下!陛下!”?

——因为眉生先前入的许多场梦,都与陈春萍同体同识,她看不见脸,想当然地认为此刻深入杀敌的就是一个灵体完整的陈春萍。可是那日战场之上,只身入敌,以一己之身杀敌数百,最后倒下的,是用着秦占贤身体的陈春萍!

所有人都见证了“秦占贤”的死亡,也见证了“秦占贤”的英勇牺牲,之后敌军入城,大肆庆祝,酒家的酒被搬空,新酒陈酿一同被牛饮入喉。

但是,秘术之神奇,在于被砍伤的是秦占贤的身体,受损害的是春萍的魂灵。因而两相结合,并没有一方是受了不可治愈的创伤。

当日,他们又把身体换了回来。陈春萍回到自己毫无损伤的身体中,因魂灵受损,而心神晃荡。秦占贤也回到了他满身血痕的身体,可因为魂灵完好,他并未感受到有何不妥。

当夜,他便亲自斩杀了敌军的皇帝,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成为有史以来最得民心的王。

她入宫求他释放父亲,却被他拒绝。他拒绝的理由是,如果放了丞相,她向天下人说明真相该怎么办呢?虽然他并没有亲手弑父,可是……

他含笑摇头:“百姓可不会拥护一位篡位的皇上啊。”

眉生感受到了陈春萍体内蓬勃的怒气,紧接着陈春萍就对着秦占贤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她道:“可是,百姓也不会拥护一位言而无信的皇上啊。”

眉生感觉整个灵魂都在被拉扯,是天摇地晃,是山崩海啸。等她再清明之时,陈春萍已进了秦占贤体内,“他”摸了摸躺在地上的原本属于她自己的身体,然后喃喃道:“好在我在您体内留下了几道印记,如今您身体受损,力量薄弱,我便入您体内,取而代之。陛下啊,您答应我的没有做到,我便只有自己去做了。”

照理说,陈春萍的魂灵入了秦占贤的身体,则秦占贤的魂灵将进入陈春萍的体内。但是陈春萍惧怕秦占贤蓄力反击,因而痛下决心,将自己的身体毁去。

天大地大,秦占贤的魂灵会去另寻安身之处,找到了就成了别人,找不到就是茫茫然天地间一抹游魂。而她则成为了天子。

眉生从梦中醒来,秦占贤赠她的“嘉奖”,竟是这样一个颠覆的真相!

不,眼前之人也不是秦占贤,而是占据着秦占贤身体的陈春萍!

眉生退后多步,她问道:“既然做了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瞒着所有人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知道真相?”

“秦占贤”道:“因为……我想把身体还给您了,陛下。是我错了,是我误解了您,我该如何弥补呢?”

陈春萍进入秦占贤身体之后,是有过那么分毫的害怕和后悔的,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淡忘了所有。

她去牢中要释放父亲,但还没等她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明这离奇的换身之术,父亲已然唾骂道:“还是慢了一步,不然如今你我的处境应当颠倒。”

闻言,陈春萍猛然一怔。

她直觉地认为其中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故作天子口吻:“丞相,朕和父皇都很信任你。”

只听得父亲嗤笑一声:“你?你若信任我,怎么会恰好在宴席之夜让你父皇传位?你没打算逼死他,但他误解了你,宁愿自撞金柱而亡。你要知道,为了这个位置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愿意牺牲,等这夜过去,我就有理由起兵。你现在坐着的皇位,应该是我的才对。只是,只是比你晚了一步啊!”

陈春萍僵在当地,有太多太多的谜团在这一刻解开。

为什么在她被先皇点名之后,母亲不发一言?为什么她们落跑之时,母亲没有跟她在一起?她是个被牺牲的女儿,为了成全父亲登临天下的梦,她被弃如敝履。

狱中,她落荒而逃。

隔日,传来了父亲自刎的消息。

父亲有谋逆之心,秦占贤应当是知道的。他却没有说出真相,任由她仇恨着他,因为他知道陈春萍对她的父亲有多敬重和仰慕。越是如此,剥离越痛。如今,她占据的这一副血肉身躯,正是那位隐忍不言的天子之躯。

而秦占贤的魂灵去了哪里?

茫茫然天地间,她竟不知去哪里寻他的踪迹。

有男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她已切身历经过换身之术,对他的到来并未展现出丝毫的惊讶与害怕。他自称南浔,手中捧着一本名为《泯生册》的书,他自报来意:“秦占贤的魂灵在天地间漂泊无依,我能为他寻一个躯体。”

陈春萍心生警惕,故意说道:“他的死生与我何干?若我在意,便不会将他驱赶。”

南浔了然般摇着头,继而道:“真是可惜,这位天子与你颇有渊源。你不想听听吗……”

在南浔的叙述中,陈春萍知道了另一桩事。

当时秦占贤对她父亲谋逆有所察觉,但因为丞相位高权重、外敌已然迫近,而无法撕开顏面。太子府中的谋士对秦占贤说:“当此之际,殿下若娶了丞相家女郎,兴许凭着几分父女情,他便只有作罢。”

秦占贤却摇头道:“他是他,他女儿是他女儿。别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谋士表面答应,实际却心急如焚。因而他向先皇请旨,故意说:“相府女郎是名满王城的世家小姐,太子殿下早已倾心仰慕,奈何太过羞赧,臣便大胆替殿下来向陛下请旨赐婚。”

先皇其实是答应了的,拟好的圣旨差点就送去了相府。只是秦占贤抢先劫了圣旨,为了阻断这桩婚事,他去了神殿,一下狠心便削了半头黑发。他故意言辞:“在这个时候成亲是要本宫的命吗!本宫不如出家好了,敌军难道还会杀到这里来吗?”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位明显女扮男装的姑娘训斥了他,更没有想到她就是相府女郎。

听闻如此,陈春萍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头顶上的发。这一具秦占贤的身体,他头上一半是黑密的发丝,本该如瀑披在肩头,却因为当时剃发而损了美感。如今总算长出了新的碎发,不至于光秃秃。这一指的长度是光阴的长度,在这一指之中,他们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南浔好心地道:“不要怀疑我的善意。我会为他安排一具躯体,但是他在外游离许久,不会记起曾经的事。”

南浔为秦占贤寻找的躯体,就是眉生。

他记不得往事,只知道自己是个无亲无友的孤儿,凭借着一门手艺讨生活。后被“天子”请入皇宫,建造一座又一座神像。

而往事则通过神像衍生出的梦境灌输入眉生的体内,到这一座神像为止,他会知道所有。

可这些对于现在已经成为眉生的他来说,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过着崭新的生活,就算知道了过去种种,也不过是当个故事来听,因而说道:“你无须弥补,现在这样已是最好。”

他看见“天子”连连摇头,一双眼睛沁出泪来,说道:“不好,一点都不好。你是秦占贤,我是陈春萍,我们不会成为别人。”

“天子”手指神像,这最后一座神像。该神像已经全然是座女相神,连手中的法器也变为了一块香绢。

“昔年相府女郎为何名满王城,您应该是不记得的。”

明明是闺阁小姐啊,就算偶尔外出,也是扮作男装,有哪个千里眼能够透过相府高高的墙垣窥见相府的小姐呢?

后来,陈春萍忆起,其实她与秦占贤早有交集。

那时候,她与婢女偷偷出了相府,去山中拜神。因为没扮男装,她谨慎而行,却没料到还是遇到了一大帮子人。其中被簇拥着的,正是太子秦占贤。

她躲入后院,可谁知道那个太子竟也无意中入了后院。她心中一急,忙将怀中一抹手绢系在耳旁,挡住了脸。

秦占贤愣怔道:“这位女郎好生眼熟。”

她脸一红,后唾道:“未见人面就说眼熟,太子好没心。”

话未说完,孰知他手一动,脸上香绢已被摘下。他拿着她的帕子,眯起眼笑道:“得女郎一抹香帕,没心也要变有心了。”

她忙去抢。

躲闪间,外头热闹的对话声已近:“转眼太子殿下就不见了,赶紧去找找吧。”

陈春萍一急,索性舍了香帕,匆匆逃去。

而走来的世家公子则看到太子手中一块香帕,笑道:“莫非有美艳的妖精,勾去了太子殿下的魂吧?是哪个妖精,快叫我等瞧瞧。”

帕子被夺走,右下角一个“陈”字明显露出。众人迷惑:“王城之中,陈姓之人众多,是哪位小姐呢?”

秦占贤踹道:“还能被你知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这块帕子在世家公子手上辗转,任谁都对与太子殿下有过邂逅的女子十分感兴趣。可是此字绣的针法实在罕见,这是陈春萍在闺中自己琢磨出来的针法。再后来,世家公子对此事没了兴致,帕子就落到了寻常百姓家。

另有说书人杜撰了一段缠绵悱恻之爱情故事,女主角须得与太子殿下身份相配,因而整个王城陈姓之中,她陈春萍身世最为煊赫。稍加修辞,她便成为王城第一贵女。

细细想来,原来她与秦占贤之间也是有许多交集的。

这最后一座神像,其实正是他们的最开始。

陳春萍愀然道:“这么多年,更像是赎罪。明明是万人之上,却活像坐着永无天日的牢。我只能努力、再努力一点,把您的国家治理得再昌盛一些,待您归来之时,我好说这些年我已尽力。”

一个拥抱是多么近的距离,在他的耳旁,他听到她说:“举国上下,建了我这么多神庙,每一尊都是不同的我。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啊,希望您能够永远记得我。”

又是一阵灵魂被抽离的撕扯感,等秦占贤醒来,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而陈春萍的魂灵连同着眉生的身体一同消失在世间。

他已有些用不惯自己的这具身体,每一次照镜之时,都恍然以为镜中是那个给自己拿来一幅幅画卷的人。

后来,他微服私访,去了新建成的神殿。这里香火鼎盛至极,挤破脑袋才能进去拜上一拜。等轮到他时,天近昏黄,日落时那道金色的阳光通过神目折射在蒲团上。

而跪在上面的他,抬眸看向巨大的金像,一瞬间他仿佛通了灵犀,明白了那神像的垂眸是何含义。

从来不是悲悯世人的目光啊,那是一位姑娘最纯真、最青涩的羞赧。那样的目光,他只在一个姑娘的眼中看到过。

身后有人催促他:“受金光注视的人,据说能与至爱相伴一生。你怎这般自私,快起来让后面的人也照一照呀。”

秦占贤一怔,起身让开。

远处的南浔,静默地注视着一切。他自然不会浪费时间去救一抹游魂,他把秦占贤安置在了眉生的身上,她是生梦之人,只有她的身体能够用梦去经历别人的往事。眉生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所以他要通过自己的办法把她除去。

而陈春萍给了他解决办法。只要让秦占贤回到他自己的身体,她就进入眉生的身体自刎。因为他在外游离多时,已对自己的身体十分陌生和抗拒,除了南浔,没有人能让他回归自己的身体。

他手中的《泯生册》被翻至第六页,随着眉生消失于天地间,第六页上“眉生:生梦之人”六个黑字也被即时划去。

第七页被翻至,六个黑字赫然入目。

——“尤真:无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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