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平安驿”三个字,池小英不由得停下了车。多少年了,这三个字就像是海边灯塔一样,让她有一种深沉的归宿感。这三个字总能带给她庸常生活的安详和温暖。每次路过这儿,她都喜欢盯着这个站牌看一会儿,直到“平安驿”三个字消失在身后。站牌有些年头了,底色已由原来的白色变成了大地色,“平安驿”三个字已有些斑驳,带着一种古老的岁月气息。而正是这沧桑感却使这三个字更加具有一种久远的,来自家园深处的感召力。在渐行渐远的历史烟云中,平安驿一直是西宁府城的前沿阵地。西宁府安稳不安稳,看一看平安小镇的风向是东还是西就可以了。如果将一个人的人生之域划分成若干境,那么平安驿就该是此境与彼境的交替之境。是暴风雨到来前的海,宁静中蕴藏着巨大的破坏潜能;也有可能是百花烂漫前的霜雪,在严寒中缔结着天地的热量。无论哪一种情况,无不是表面宁静,而内里却承载着裂变暗流。平安之境如同炼狱,一个人能不能在这沉浮交替中搏击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在那场暴风雨中,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呢,为什么一想到姐姐的死,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姐夫陈启文受尽委屈的眼神呢?
池小英没有下车,她打转方向驰向了另一条道。
城市很快消失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麦田、山峰和村庄。看到群山巍峨,池小英的心再一次被孤单绝望淹没。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永远都不能够追回了。今天,任凭她再怎样打转方向,怎样拼命行驶,那个掩藏在白杨深处的小院她再也不能够回去了。假如有这个小院在,也许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的吧。也就一想而已,她马上意识到这一想法的幼稚可笑。罢了,世间如果有假如,我池小英也就没必要出现在这里了。
池小英是一名律师,职业操守不容许她用遐想解决问题。权当是一次怀旧之旅吧。这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总归要从过往中寻找根源。当了十年的代理律师,明天,她池小英却要以公诉证人的身份出现在法庭上,而被告却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夫陈启文。她需要角色调整。她很清楚,面对事实其实她真正需要的是真相。池小英相信任何事件都不是偶然的,任何事件的背后都一定有一个真相支撑着。有些事件的真相隐藏得很深,一时让人想不明白,可一旦回溯到人生的过往烟云里,真相就会自己浮出水面。从业十年,她很清楚,真相其实就掩藏在每个人显性或隐性的命运节点中。唯有生命力异常强劲之辈才能不留痕迹,平安跨越这些节点。但凡意志力孱弱之人,往往会在这些人生关隘面前一路败北,将人生之旅带人自己无法掌控的岔路中去。平安驿啊,平安驿,今天你将我推到此境,我是进还是退呢?
也是这样的一个小村落,和眼前的差不了多少。那一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还不到七岁,她们的童年刚刚开始,命运之神便开始了对她们的第一次磨炼。她们的母亲忽然病故。她们的父亲是平安棉纺厂的司机,受到这一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无力照料女儿,只好将姐妹俩送到了乡下奶奶家。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奶奶给她们缝制了一模一样的小书包,姐妹俩手牵手走进了小学堂。池小英打小聪明伶俐,学习好,有主意;姐姐池小萍则老实懦弱一些。有时候。姐姐池小萍受同学欺负,都是池小英替姐姐打抱不平。为了姐姐,她经常和顽劣的男孩子干架。她们一同吃饭,一同睡觉,一同上学放学,几乎从不分开。记得有一个夏日黄昏,姐妹俩一起站在庭院丁香树下,对着做针线活计的奶奶背书。俩人一起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奶奶不识字,听俩小孙女儿念课文,望着院子里的一树丁香说,这诗写得好。池小英说,古人写的,肯定好。姐姐池小萍仰着头,看了一会儿丁香树问奶奶,奶奶,是不是人死了就和花落了一样呢。奶奶将姐姐抱在怀里说,人活着就和花开一样哩,你们俩姐妹就是两朵花哩。姐姐池小萍不知想什么,又问奶奶,我们这儿的花怎么不落呢?奶奶说,这丁香花就得花开的时候才好看,还要阳光好,最受不得风雨,几场雨就败了。姐姐池小萍说,那我长大了,哪儿花开得好就到哪儿去,我不喜欢花落下来的样子。奶奶说,好啊。
父亲放假的日子是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最开心的日子。一般是某个星期天或者什么节日。知道父亲回来,奶奶一早起来准备饭食。烙油饼,煮肉,做拉条子。那一天是端午节,小院里丁香花开得像一场梦,院门外就能闻见馥郁的清香。芍药也开了,窈窕曼妙。昨晚奶奶带着姐妹俩去河边折了些杨柳枝,将整个门楣都插满了,就像是给门戴了一顶杨柳冠帽。屋外廊柱上插了几枝沙枣枝。清早,奶奶特意到山里汲了些泉水。奶奶是个讲究生活的人,任何节日都不马虎。奶奶用新汲的泉水在中堂紅柜上摆了六只净碗,又剪了一束丁香献在爷爷遗像前。姐妹俩肩上挂着奶奶缝制的香包,坐在院中用一截毛线玩解锁子游戏。池小英很轻易就能用细绳子穿出好多种花样,几下子变成锁子让姐姐池小萍解。姐姐池小萍总是解不开,急了,将毛线绕成了一团。
父亲提着大包小包进来。姐妹俩一模一样的蝴蝶发夹,奶奶一件中式外衫。一家子都打扮了起来。饭很快上了桌,就在丁香树下。一面雕花的八仙桌,上面黄澄澄的韭菜合子滋滋往外冒着油,白水肉,凉面,凉粉儿,姐妹俩一人一只鸡蛋。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俩孙女儿吃饭说,咱们小英子将来女婿远哪,你们看她抓筷子的手,都抓到头了。父亲也笑了,说,找个洋女婿才好哪。姐姐池小萍忽然问父亲,火车最远能到哪儿?父亲说北京。姐姐池小萍又问北京有大海吗?父亲说没有。姐姐池小萍似乎很失落,咬着筷子说,要是能到有大海的地方去就好了。奶奶说,一直以为咱们小英子的心高,可你们瞧瞧,咱们小萍子的心比阿伊赛麦雪山还高哩。姐姐池小萍又说,长大了要像鸟儿一样飞过阿伊赛麦雪山去。父亲今天似乎很开心,难得和姐妹俩说说话。父亲说,咱们阿伊赛麦雪山一般鸟儿可飞不过去。姐姐池小萍想也没想说,那我就像鹰一样飞过去。
这一下子荡起来的前尘往事再一次迷蒙了池小英的眼睛。只有那个小院中宁静的下午才让她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活也曾经那样安宁祥和过。可是,今天想来,这种祥和何其表面。她之所以能感到长久的祥和完全是因为她是最小的一个,所有人都护着她的缘故。奶奶和父亲其实一直在强颜欢笑,而敏感的姐姐心中一直跌宕着波澜。奶奶看出了姐姐池小萍的心思,一直想把姐姐的心拉到身边。是啊,怎么会有七八岁的小女孩去想阿伊赛麦雪山上的鹰呢。没想到母亲早逝给姐姐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姐姐性情一直不外露,所有人都觉得姐姐池小萍性格安静沉着,而妹妹池小英则好动急躁。而事实上,姐姐池小萍的心灵一直在动荡不安。为什么等姐姐不在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才想着了解一下自己的姐姐呢?为什么连双胞胎之间都做不到心心相通呢?
池小英胡思乱想,意识到前方路况不对时,她已经将一截路障冲到了路肩上。她紧急刹车,一名警察已经走了过来。
怎么搞的,你,到底会不会开车?警察带着一身的怒气示意池小英下车。
池小英没有动,她仅仅按下了车窗按钮。
警察的表情一时间从愤怒转成了惊诧。他半张着嘴,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
死了。池小英很平静地接上了警察的话。她对“死”这个字早就麻木了。母亲死了。奶奶死了。父亲死了。如今,连姐姐也死了。她知道警察在奇怪什么。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姐姐?既然这个警察已忘了他的公干,那么不如我向他问问私事吧。
原来是双胞胎啊,警察总算反应过来。有可能是吓着了,也有可能是被池小英说话的语气所感染,这位警察面色平静下来后,自顾自接上了池小英的问话。
几个月前吧,有一天晚上,我在这儿值勤,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女子开着车过来。她撞飞了好几个路障才停下了车。叫她下车她也不下,说你随便罚吧。这种不管不顾的女子我可是见得多了,十有八九是和家里人吵了架,气头上开车出来撒气。我劝她回去,她说,你犯不上管。我以为她喝了酒,想闻闻她身上有没有酒气,这时,我才发现她肩头流着血,半个身子都是红的。这下子我紧张了,怀疑她是逃犯,命令她下车。就在我向队友喊话的时候,她竟然开车冲了出去。时间不长,我们就接到了她出事的报告。
池小英直着眼睛,望着警察,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你是最后一个和我姐姐说话的人,那她有没有说别的什么?
警察想了想说,没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罚吧,罚吧,有多少单子都贴出来吧。当时我真以为她喝了酒呢。值勤多少年了,我还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呢。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你说我姐姐是个奇怪的女人?
是啊,她当时神色很奇怪。受了那么重的伤,可看着一点儿也不痛苦。如果是逃犯,肯定不会停车。如果被人追杀,见到警察肯定会求救。可她不,她一点儿也不慌张。她说你“罚吧”的时候,语气冷静得让人后怕。后来,我喊对讲机时,她竟然笑了一下,然后冲了出去。
池小英问,她真的没有再说别的话?
没有。警察明显有些迷惑。
您想一想,她有没有向您求救,说让您帮帮她之类的?
没有,我刚拦住她时,她倒是让我赶紧滚开。
原来如此。池小英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来,姐姐她根本不想别人帮她。那么,她根本不可能是因为害怕而逃,而且她压根儿也不是去医院。
需要罚款吗?池小英想中止这场意外谈话。
不需要,前面在修路,不能过去。警察退后一步说。
池小英发动车,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上次也是修路吗?
警察说,这条路隔一阵子就要修一次,一直在修,上次还下着大雨来着。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池小英心头。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一时又理不清头绪。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凡是心中感到不妥当的地方,一定存在着什么问题。
记得是夏天,也有可能是初秋,奶奶一直生着病,父亲回来接她们去平安驿。奶奶说什么也不去。她只求父亲带她去一趟安嘉寺。奶奶的娘家离安嘉寺不远。她对那座小寺院一直有感情。奶奶说,站在安嘉寺外,如果看见阿伊赛麦山上的鹰飞过雪山顶,那时候许愿就会灵验。
父亲借来了一辆北京吉普车,一家子坐着车到了莲花山。安嘉寺坐落在这片群山中的一段向阳山岭上,地势很高,车开不上去。奶奶不让父亲背,坚持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到了寺里,奶奶虔诚地伏在地上磕头。父亲也磕过了。姐妹俩没有磕头,而是在殿外转了转经筒。奶奶没有生气。后来,他们坐在寺外阶地上休息。莲花山里云雾缭绕,时晴时阴。他们没有看见鹰飞过天空。奶奶说,只要爬到山顶有塔的地方,就能看见阿伊赛麦山了。那是我们这儿最高的山。我像小萍子这么大时,有一次上山找羊,看见了阿伊赛麦山上的雪。那会儿,正好有一只鹰在天上飞。我许了愿,结果一下山就找到了羊。那些羊可是一家人的命哪。
姐姐池小萍一直在想心事,聽到奶奶这么说竟跑去大殿里磕头。回来她说,她许了愿,求菩萨保佑奶奶能看见阿伊赛麦山上的鹰飞过来。那一天,他们在寺外休息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鹰飞过。奶奶说,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俩孙女儿将来都找个好女婿,有个像模像样的家,女娃娃就得有个家才行。
回家后不到三个月,奶奶病故了,姐妹俩也离开了小院,随父亲来到了平安驿。那一年,她们十四岁。
莲花山里依然植被丰茂,四围全是层层叠叠的森林。过去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已经修筑成了坚硬的水泥路。通往安嘉寺的小道也铺上了沙石。池小英将车一直开到了寺外。几个月来,她一直将自己禁锢在封闭的空间里,她害怕露身在天地间。房屋和汽车能带给她一丝丝安全感。她将自己关了几个月,然后出了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找寻什么。
到了安嘉寺脚下,她才恍然明白,刚才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那段正在维修的路上。那段路再往前走半截,左拐通向她们度过童年的奶奶家,而直接右拐则通向安嘉寺。明白自己的同时,她也明白了之前心中的疑惑:原来姐姐是想回家来着,可这条路的尽头,那个小院落里的家早就不在了呀。
安嘉寺安静得如同一段历史。池小英终于下了车。置身于天地间后,她感到了一种解除禁锢后的爽然。她顺着寺外的小土路走了上去。她没有进殿,而是像小时候那样转了转经筒,最后坐在了殿外台阶上。今天天气晴朗,莲花山里没有一片云,整个山谷袒露在眼前。四围鸟语声声。她抬头四望,没有看见鹰飞过。
也许我该爬到山顶去。她心里这样想,身子却没有动。当寺院庙祝向她走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了很久了,腿都有些麻了。她站起来,打算向庙祝问好。
值殿庙祝是一位老人,看了池小英一眼,用一种很热情的语气问她,你来了吗?
庙祝问话的口气,就像是池小英刚离开不久,回家了一般。
池小英纳闷,她这是第二次来安嘉寺。小时候那次来,大殿里根本没见着僧侣。看到值殿庙祝的目光,她忽然明白了。
她问,阿爷,以前是不是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来过这儿?
老人神色安稳,慢吞吞说,呀,原来她不是你。
听老人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有些失望。
池小英不喜欢在寺院里打哑谜。她直接回答老人的问话:不是,她是我姐姐。
老庙祝这才仔细看了看池小英。半晌,说道,你们长得太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只是那个女娃娃性子温和些,身上没有刚气。
最后一句话池小英没有听明白。她也不想深究。她想,总归是自己身上怨气太重了吧。现在,她很想知道姐姐来安嘉寺的细节。那个从小与自己相依相生的孪生姐姐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了。
回到平安驿后,姐妹俩依然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年。三年后,池小英考到了长沙读大学。姐姐池小萍没考上,父亲送她到省城一家艺术学校学习绘画。姐姐池小萍从小有慧根,爱画画。学了两年,姐姐就能画山是山,画水是水了。四年后,池小英大学毕业,在省城西宁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姐姐池小萍也不甘落后,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一所乡村学校的美术老师。姐妹俩二十五岁那年,他们的父亲病故。似乎老天爷非要将姐妹俩百炼成钢似的,一定要这样磨炼磨炼她们。再后来,姐姐池小萍结婚了。姐夫陈启文是一名地质测量师。在池小英看来,平静而安稳的生活在姐姐池小萍面前总算拉开了帷幕。姐妹俩偶尔见面说话,话题始终缠绕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任凭池小英再怎样想,她也想不起来她们姐妹间有什么大的隔阂。可为什么今天姐姐在她眼里成了陌生人呢,陌生得好像和自己毫无关联。
池小英问老庙祝,我姐姐是什么时候来的?
老庙祝回想了一会儿,说,那个女娃娃来过很多次。每次来,她都是先到大殿里磕头,然后就坐在这里画画。她画了很多画。
池小英的心有些揪痛,姐姐孤零零背倚断墙画画的身影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不敢多想。她问老人,她姐姐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本来想问是最后一次的,可话到嘴边,她又改成了最近一次。
老庙祝又回忆了一阵说,大约是几个月前吧。那天,她已经画了很长时间的画了。快画完时,有个男的上来找她。她将她的东西放到我这儿说,画还没有画完,一会儿她再上来画,她得先下山一趟。后来,我一直没见她上山。我到寺前望了望,发现她和那个男的一直在山下说话,好像争吵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坐车走了。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娃娃。
那个男的是不是很瘦,戴副眼镜?
老庙祝又回忆了一番说,大概是这么个样子。那个男的身上刚气很重。他一上来我就能感觉到。我估计那个男的不喜欢画画,一上来就说,你到底在鼓捣什么呀,你能不能干点正经事!女娃娃说,寺院里不要乱说话,我们下去说。然后他们就下山了。
姐姐池小萍的画几乎让池小英痛哭失声。姐姐啊,难道你的心一直停在了童年吗,你心里想什么为什么从来也不肯对我说呢?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遙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老庙祝说,这画明明画完了呀,可那女娃娃说还没画完。
池小英说,可能姐姐想画得更好一些。
老庙祝点了点头,又问池小英,那个画画的女娃娃呢,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好的要给我画寺院的。
池小英说,姐姐她病了,来不了了。
她不忍心告诉这位老人真相。
和画放在一起的,还有姐姐池小萍的画具箱和一个小背包。背包里是一瓶未开启的矿泉水,以及几枚巧克力。在背包夹层里,池小英发现了一个素描本,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房子。素描本的最后一页,用很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莲花山远去了,群山看不见了。在一段陌生的乡间小道上,池小英拨通了那个陌生的电话。
没有任何悬念,电话接通。
女性低沉的声音问是谁。
池小英问,您是哪位?
对方迟疑了一下,又继续问她是谁。
池小英只得说,我是池小萍的妹妹。
这句话明显起了作用。对方很吃惊地说了两个字:什么。
一小时后,在一家简朴的茶馆里,池小英见到了号码的主人。
没想到她还有个双胞胎妹妹,怎么从来没提到过?迎着池小英疑惑的眼神,对方进一步解释说,她叫路云,是一名医生。
池小英问,您应该是我姐姐的朋友吧?
路云说,也算是吧。她也是我的病人。
病人?我姐姐一向身体很好的,没听她说过她哪儿不舒服。池小英用一种辩解的语气说。
路云满面严肃,说,她的身体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她找我是想走出一些精神上的困境。
池小英不喜欢绕圈子,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刻。她直截了当问道,我是律师,您没什么可顾虑的,我能接受一切,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姐姐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怎么,池小英总感觉到眼前这个叫路云的人身上有一种气场和安嘉寺的那位庙祝很接近,第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沉静的力量。路云说,也不能这么认定,她只是受到了一些困扰,自己没有能力走出去罢了。在我的病人里,她是属于不需要服用药物的人。她自身的意志力很强大,不需要借助药物就能控制自我。我真的很奇怪,她怎么从来没跟我提到过你。按理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灵感应的,你们怎么彼此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们没有共同生活过吗?
心酸、苦涩,过往的生活就像一片无垠的荒漠一样向池小英席卷了过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们姐妹之间的这种陌生感。而且这种陌生感是最近她才强烈感觉到的,尤其今天,这种陌生感达到了极致。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感到她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姐姐。这种逐渐加深的陌生感使她很受伤。无情、无用、无奈、无力,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现“无”的一面。她一向喜欢用严谨的逻辑思维来看待问题,而这些“无”却使她不得不受到重重杂念的攻击。
池小英解释道,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我们的母亲去世得很早,我考上大学后,就和姐姐分开了,再没有一起生活过。平时工作都太忙了,见面的次数少。我姐姐她不太爱说话。连池小英本人也感觉到自己这几句话逻辑有些零乱。不像是在说明问题,而仅仅是在诉苦。
路云倒是听明白了,她说,也许她是不想让你有什么麻烦吧。
池小英说,姐姐从小自尊心很强。我们过年过节也见面,说一些家常话,姐姐从来没说过她有什么烦恼。我是有什么话都向她说的。
路云说,我倒觉得姐妹间诉诉苦才算正常。你姐姐的事,我觉得很难过。我没想到她会出那么大的事。她是我的病人里面症状最轻微的一个。其他人都好好的,她倒出事了。所以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她的事的时候,连我都相信她是被害的。我听到很多人都断定她是被谋杀的,似乎她的丈夫也承认了。
这是池小英第一次从局外人口中听到对姐姐遇难一事的说辞。她宁愿用遇难来谈姐姐的死,而不是遇害。虽然她是一名律师,对各类案件都能理性接受,可当“故意杀人”和自己的姐姐联系在一起时,她不免觉得太过突兀。似乎这句话亵渎了姐姐。
于是,她解释说,当时我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我姐姐在车祸前已经身负重伤。在那种情况下,一般女性是根本开不了车的,可她开着车出现在雨地里。当时我失去了理智,我的姐夫又一个劲儿地说是他杀了姐姐,我才断定姐姐可能是害怕被姐夫追到,才逃到隧道口出事的。所以这件事很快上升到公诉案件,检察院也介入了进来。
路云喝水,停顿了一下,抬頭望池小英,你的推断肯定有合理性,不然怎么会影响到司法呢。我听说陈启文要重判。
池小英说,没有,目前只是传闻,还没有开庭。只是进入了检察院公诉程序中。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两人都沉默。
池小英用右手支颐着额头,一会儿又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道:
姐姐突然出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当时太冲动了。那天晚上,已经是后半夜,我接到姐夫打来的电话。他说我姐姐不见了。我说一个大活人怎么能不见了呢。姐夫没有多解释,而是哀求着说,小英,你一定来帮帮我呀,你说过要帮我的。我们吵架了,后来你姐姐就不见了。我放下电话开车赶到姐姐家。那晚雨下得很大,车也跑不起来。到姐姐家时,我看见家里灯火通明,所有房间都亮着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姐姐的画室里扔着一把带血的剑。那把剑是我买给姐姐的。姐姐平常总画画,不爱运动,我让她锻炼身体来着。那把剑是把钝剑,并没有开过刃,按理说是不应该伤人的。我意识到事情可能很严重。我给姐夫打电话,他让我到隧道口。我赶到时,天快亮了。我看见姐姐趴在隧道外的草地上,到处都是血,好像她全身的血都流在了那里。几个警察在做现场处置。我的姐夫一直蹲在地上不说话。我失去了理智,冲过去大声问姐夫,是不是你杀了我姐姐,为什么家里的剑上有血。警察听到我的喊叫后就将姐夫控制了起来。姐夫本来不说话,这时候也开始一个劲儿地大喊,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你们枪毙我吧。本来警察以为是车祸,这一喊叫,他们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一般,非他们所能控制。于是,姐夫被带上了警车。当时我又害怕又悲痛,我冲过去问姐夫,是真的吗?姐夫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惊恐和万念俱灰交织在一起。这种眼神我只在快死亡的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哀求我,小英,你帮帮我呀。
我的姐夫伤害了我姐姐,我一直痛恨他,可我一痛恨,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姐夫那极度悲凉的眼神,还有他的那句话:小英,你帮帮我呀。他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受了冤。因为是公诉案件,我又是亲属,在羁押期间我无法见到我姐夫。法院给他指派的公益律师找过我一次,说我姐夫承认是他杀害了我姐姐,可能会受到重判。那位律师曾向我问过我姐姐以前的生活。
从见到路云起,池小英就感觉到这个女医生身上有一股子让人信任的磁力。有些话总得要找个人说说吧。也许这也正是姐姐池小萍找路云的缘由。池小英禁不住向路云说了实话。再憋下去,她感到她会憋坏的。池小英不是那种特别能装事的人。
路云耐心地听完,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你姐夫有什么隐情,以至于他连死都不怕了。
池小英说,那天,他的律师对我说,据我姐夫的回忆,那晚他和我姐姐因家庭琐事吵起来,越吵越凶,最后互不相让,姐夫一怒之下顺手拿剑刺伤了姐姐。姐姐害怕,逃了出去,最后开车撞上了隧道口。法医检查了我姐姐的伤势,从鉴定结果看造成我姐姐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肩头的剑伤引起了失血太多。她的车撞向隧道口后,因为她没有系安全带,可能车门都没有关好,结果她从车里被弹了出来,落在松软的草地上。她的五脏和大脑都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如果抢救及时,完全能救过来。
路云依然冷静地听完,有没有可能是你姐夫认为她去医院了,而延误了时间?
池小英说,我姐姐的车上有防盗仪,姐夫应该知道大致的方向。也正是这一点,连他的指定代理律师都怀疑我姐夫是故意伤害我姐姐的。
路云说,这么看来,你姐夫就应该受到重判啊。
池小英说,事实可能是这样,可真相不一定是这样。每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背后肯定有一个真相存在。
路云问道,在法律上来说,事实重要还是真相重要?
池小英说,都重要,就看哪个对自己更有用。一般情况下,被告方更愿意用揭示真相来为自己辩护。我姐夫的律师来找我,也是想找到一些真相。
这些年,池小英和姐姐池小萍都忙,几乎各顾各。每次见面都是池小英到姐姐家去。姐夫陈启文很高兴见到这个小姨子。每次去,姐夫都很殷勤,总是亲自下厨做饭。姐姐池小萍依然话不多,说一点学校的事,如此而已。姐姐很少提家事,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妹妹还没有成家的缘故吧。姐姐池小萍有一件单独的画室,池小英经常见姐姐在画室里作画。姐姐画画很专注,爱画一些很抽象的事物。池小英看不大懂,也就不太留意这些画。今天在安嘉寺见到的那幅画出乎池小英的意料。这种风格也是池小英第一次见到。她不知道姐姐正在经历什么,但从画上看,姐姐肯定在经历思想的转变。姐夫陈启文是一名地质勘探员,想问题比较客观严谨。记得有那么一两次,姐夫陈启文对池小英说,劝劝你姐姐吧,别再画了,又累又不赚钱。从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池小英感觉出姐姐姐夫关系很不错。只是姐姐敏感些,想法多一些而已,而姐夫则非常务实。姐夫唯一的爱好是吹笛子。池小英听姐夫吹过两次。姐夫说他从小爱吹。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促成了姐姐选择他为婿吧。池小英怎么想也想不出姐姐姐夫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头。
路云问,你还没有结婚吧?
池小英点点头。
路云说,有一件事可能真关乎你所说的真相,但这件事跟你真的不好讲。
池小英说,说吧,也是风里浪里过来的人。我连我姐姐的死都接受了,还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路云说,你姐姐也不是刻意来找我,我们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那时候,你姐姐爱画一些严重扭曲或受伤的事物。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内心似乎存在着什么痛苦。有一次我和她聊起来。她很信任我,和我说了一些家事。比如母亲早亡,奶奶抚养长大,父亲又病故。你姐姐说她从来没有过安全感。她说她老做梦,梦见有一座房子一点点离她而去。
然后地上出现一个黑洞,对吗?池小英没等路云说完,吃惊地问道。
路云说,她一定也和你说过这些梦吧。
池小英摇摇头,说,姐姐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小时候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姐姐出事后,我又做过一次。我想,做同样的梦也是正常的吧。
路云仔细盯着池小英看,这倒是有些奇怪,同样的一个梦,你姐姐深感害怕,而你却不以为意。
池小英说,梦哪有好的,我倒是想做黄粱美梦呢。一做那样的梦,半夜里也曾感到害怕,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心中极度灰暗绝望,可天一亮,就得忙天忙地,慢慢也就淡忘了。我姐姐从小性格敏感,我比较男孩子气。奶奶也拿我当男孩子养呢。
路云说,看来当律師的人,承受能力都非常强大,而搞艺术的容易夸大绝望情绪。长期以来,你姐姐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去,害怕抓不住的状态中,所以她平时为人处世都比较谨慎,几乎什么人也不得罪,什么事也不往外说。
池小英说,是的,我姐姐为人一向很平和,不像我。我有些冒失。
路云说,可偏偏是这一点害了她,她总怕失去,一味退让,最后自己退无可退,自己失去了自己。
池小英满面疑惑,望着路云。
路云又喝水。她下了决心似的说,你是律师,想来能理解这个。这么说吧,你姐姐并没有给自己找一个如意郎君,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池小英说,其实我姐夫他对我姐姐也挺关心的,我想他也是一时失手,有很多案件就是这样发生的。人在气头上容易失去理智。姐夫陈启文那双凄凉无助的眼睛又在池小英眼前闪了一下。她是律师,杀人是杀人,为人是为人,她一向分得很开。
路云顿了顿,又说,你想要的真相说不定就在这些不和谐里。
池小英听明白了,说,您直说吧。
路云依然说得很艰难。她看着池小英坚定而又茫然的眼神说,你姐姐是个不擅长诉苦的人,几乎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里,绘画是她唯一的心灵出口。你一定不知道这几年你姐姐一直在承受什么吧?
池小英说,姐姐除了画那些我看不懂的画,没什么不一样啊。她其实一直很关心我的,每次回家,她都关心我的婚姻。她比我还认真。
路云说,你姐姐尽管非常信任我,喜欢和我说说话,但并不是什么话都肯说。她连自己有个妹妹都不肯告诉我。她的精神状况在我看来已经到了临界点上。就是说往前稍走一步,她的精神就会全面崩溃,我的很多病人就是在这种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让精神崩溃而一发不可收拾的。而如果合理调整,也能调整过来。她的意志承受能力太强大了,加大了调整的难度。她的睡眠一直不好,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我给她开了点药,让她调整睡眠。后来,她找我,说不管用。那天,她在我那儿大哭起来,说自己真没用。她结婚四五年,一直没孩子,我便建议她要个孩子。孩子通常能带给母亲安全感。你姐姐这才告诉我,你的姐夫陈启文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你姐姐从一结婚就陷入了无性婚姻中。我很吃惊,建议她结束一切,重新开始生活。她表现得很害怕。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失去的亲人太多了,以至于她对任何失去都产生了恐惧感。我想你姐姐有意疏远你,真正的原因也是怕失去你。但她从来没怕过失去自己。我认为这才是她最需要调整的精神状态。一个正常的人对这个世界应该有诉求才对。
池小英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思维,试图理解医生路云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是律师,一个是医生,都是理性思维占主体的人,在看待世界上,两个人能很快达成共识。池小英相信医生说的每一句话。
路云很健谈,也许也是出于一种惜才,或是对美好生命流逝的感慨吧。她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姐姐是几个月前。那天,她精神状态很好。我们在一起吃了饭。她告诉我,她打算转变画风,接受真实的世界。正好是暑假到了,她打算出去写写生。那天,我们还一起逛了逛商店。她还告诉我,她打算拜名师,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她甚至半开玩笑地说,生活不如意,总得要有个地方如意起来才行。她想实现自己小时候的心愿。
姐姐终归是没有放下过去,池小英心痛地想。
路云接着说,一定是什么事情激怒了你姐姐,所以她才会性情大变。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遥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多么和谐的画面呀。姐姐留在安嘉寺的那幅画猛可地荡了出来。池小英忽然明白了,那幅画到底缺了什么。是鹰。在奶奶的故事里,有一只鹰飞过了雪山之顶。而就在姐姐准备画鹰的时分,姐夫冲进了她的世界,一下子击碎了姐姐好不容易捡拾起来的梦。这一定就是姐姐性情爆发的原因了。
原来姐姐是想丢掉过去,乐观生活来着。
池小英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您一直帮助我姐姐。其实您已经帮她迈过了坎。
什么?路云没听明白,不由得问了一句。
您知道鹰的故事吗?
路云迷惑地摇摇头。
池小英说,小时候,奶奶总爱讲一个故事,我一直没听懂,可我刚刚懂了。姐姐懂得比我早一些。
路云彻底迷惑了。她用医生看病人的眼光再次盯着池小英看了一会儿,
池小英明白了,说,我没事儿。我心里的坎已经过去了。真相总能带给我力量。
多年来,池小英一直在探寻各类案件的真相。每一次真相都让她产生一种沉重的能量感。和事实比起来,她更信任真相。今天,她才恍然明白,她之所以重视真相,并不是职业使然,而是她更欣赏坚实的人生。她坚信,唯有真相才和人性有关。
是该结束这番谈话了,池小英一边系围巾一边说,鹰在三十多岁时会自然老去,有一种勇敢的鹰会拼尽全力飞到雪山之顶,在那里拔去老化的脚趾、羽毛和喙,然后慢慢等着长出全新的脚趾、羽毛和喙,再奋力一拼,飞向蓝天。丢掉过去会极度痛苦,只有少数鹰才能度过这一关。一般的鹰是根本飞不过雪山之顶的,只有经过重生的鹰才能飞过去。我们莲花山里有一种迷信说法,说对着刚刚重生的鹰许愿,天空就能知道,人的愿望就能实现。
路云似乎听明白了。俩人分别的时候,路云说,如果需要我,尽管找我。你既然来找我,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事情。
尽管池小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姐夫陈启文的样子,她依然免不了一惊。陈启文似乎脚受了伤,艰难地拖着,被两名警察带进了合议庭。
主审法官有四十多岁,男性,神情严肃凝视着陈启文坐到被告席上。池小英和姐姐姐夫的几位同事坐在下方。人不多,合议庭不免显得空空荡荡。
例行公事地介绍审判方成员以及被告方身份问询结束后,审判转入案情部分。姐夫陈启文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厌倦的情绪简要地陈述事件经过。可以看出来,回忆对他是很艰难的。他似乎自己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懒得说清。似乎他的精神已经被伏法,而此刻仅仅是他的肉体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天晚上——
副审判员提醒道:说具体时间。
姐夫陈启文似乎被“时间”两个字吓了一跳。他的嘴唇开始哆嗦,不过,思维还是回来了。他说,7月14日晚上,她一直在画室画画。她放假了,没什么事可干,就爱画画。我是不反对她画画的,可她一画就是四五个小时,谁也不能打搅她,而且尽画一些我看不懂的画。后来我一个人出去吃饭,喝了点酒。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发现她还在画那些乱糟糟的画,上面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分明。我心里堵得慌,说了她几句,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
看来姐夫陈启文脑子非常清醒,他并没有丧失基本的判断力,在这段陈述中,他明显只说了检方已掌握的细节。那么,他依然是在保护自己了。他并不想赴死。可是,在那个暴雨后的早晨,他为什么一见到池小英就要喊:“我杀了她,我杀了她,你们枪毙我吧!”这样的话呢?池小英一动不动望着姐夫陈启文。她用固有的律师头脑审视着这个叫陈启文的男人。
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猛可地,这句话冲荡了出来。池小英先是被自己的这一思想吓了一跳。也就一瞬,她馬上调整了过来。这句话是谁说的呢,她一时想不起来。一定有什么出处。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对,每个人都是有意志的,无论是幼童,还是成年人,无论是智力有障碍的人,还是超然脱俗者,人每时每刻都被自身固有的意志所支配。很多犯罪行为表面上看似乎是人的动物性偶然暴发,而在犯罪心理学上,根本不存在动物性一说。在法律面前,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受自身意志力所支配的,因此才出现了犯罪动机一说。对啦,池小英想了起来,这是犯罪心理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只有人的意志神圣不可侵犯时,犯罪动机才能成立,每一个以身试法者其实都存在一个让他铤而走险的完美理由。这是前提,也是动机。
出于一种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惯,一走进合议庭,池小英的思维便异常冷静下来。她非常清楚,作为审判方,首要前提必须是假定犯罪事实成立;而作为辩护方,则必须假定无罪,做无罪辩护。所有的法庭抗辩说到底就是一场“有”与“无”之间的博弈。一想到“无”,昨天下午她和医生路云见面时的一些思绪又回荡了出来。“无”,是多么强大的一种能量啊,无情、无用、无奈、无力,再一次,她感到周身所有的事物都在向她呈现“无”的一面。未免空荡的合议庭,素不相识的公审人员,素未谋面的那些同事们,还有,眼前这个曾经叫作姐夫的男人。此刻,在池小英眼中他们都发散出一种冷金属色的陌生之光。池小英感到异常压迫。她忽然想大喊一声,想……天哪,她竟然想挥一把利剑,撕碎这种让她倍感受伤的陌生感。池小英陡然一惊,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极度强大的陌生感所摧垮。人永远比自己的心灵渺小。这些想法像闪电一般刺探着池小英的意志,旋即,她平静了下来。她先是看到被告席上陈启文的嘴唇在动,慢慢地,她听到了陈启文陈述的话语。
主审法官打断陈启文的陈述问道,你说了什么?
陈启文想了想,似乎是从记忆深处强抓了几个词儿出来。我说她表面温和,内心阴暗,成天就知道弄鬼画符。她叫我出去。我生气了,夺下她的画笔在画布上猛刷了几下。我们就打了起来。后来她摘下那把剑,说,你如果真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在气头上,就拔出剑砍了她一下。
主审法官再一次打断了陈启文的陈述,你家里怎么会有剑?
陈启文想了想说,是她买的吧,她总喜欢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她打太极来着。
法官又问,你之前有没有用过剑?
陈启文说,我只对标尺感兴趣。那把剑我以为只是个摆设。她的几个画画的朋友家里都有那么一把剑,所以我从来没留意过。我没想到那把剑开过刃,能一剑伤人。
一剑伤人。池小英不由回味起这四个字来。这个时代怎么还会出现一剑伤人的事情呢,她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伤人案件,里面的凶器五花八门。酒杯伤人,台灯伤人,铅笔伤人,甚至出现过锐利的纸张伤人致死的事情。唯独一剑伤人太过离奇,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又不是穿越剧。可是……一剑伤人怎么会如此耳熟呢,就像在哪里听到过。一到深入思考的关键时刻,池小英总是会不由得四处扫视,似乎答案会弥漫在空气中。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大厅的门。门并没有关严实,而仅仅是虚掩着。忽然,她想了起来。对,不错,就是这个,是那个平安地区关于阿伊赛麦雪山来历的传说。一对原本和睦的夫妻,忽一日,在一场争执中,丈夫一时兴起,挥剑砍向了妻子。倔强的妻子明明能够躲过这一剑,而她却凛然站立,毫不避让,眼睁睁看着剑落了下来,结果肩膀受重伤而亡。丈夫悲痛万分,一直守在妻子身边,后来化作了一座雪山,而妻子在远离丈夫的地方,化作了另一座雪山。两座雪山永久相望,却永世不能相依。至今,小一些的那座雪山左肩平削,仿佛被利剑砍去了一般,而山势却依然挺拔巍峨。
何其强大的意志力啊,难道是先辈们传下来的。池小英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几位审判方成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主审法官示意陈启文继续讲下去。
陈启文说,我吓坏了,想给120打电话,可我迷了心,怎么也打不开手机,怎么输密码都不对。我不知道120是可以直接拨的。我只好去卧室找座机。打完电话出来,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副审判员问,你为什么不立刻出去找?
陈启文说,我的手机打不开,我很害怕,我就先用家里电话给小英打了电话。
主审法官看了池小英一眼。池小英点了点头。
然后呢?主审法官问。
然后我就出去找了。楼下停的车也不见了。我想她肯定开车去医院了。当时是半夜里,又下着雨,街上没什么车。我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到最近的医院。小萍不在那儿。然后我就直接去了派出所。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静默,凝固,整个合议庭被陈启文这一沉重的叙述带进了令人窒息的生活琐屑中。
被告方除了陈启文和检方指派的公益律师,并没有其他人来。陈启文没有找辩护律师。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折戟沉沙了。他分明不想死,更恐怖牢狱生涯,却又不愿为自己做任何辩护。显然,他处在另一种执念之中。
姐夫陈启文是四川大凉山人,真正的寒门子弟,十八岁考到青海读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海东市。少年丧母,父亲和继母生活在大凉山。在池小英的记忆中,姐姐姐夫从未去过四川。她对姐夫老家的情况掌握完全局限于年三十晚上,姐夫陈启文和他父亲的几句简短问候。客气而又克制。姐夫陈启文对池小英一直不錯,拿她当亲妹妹看。
陈启文终于抬头看池小英。在那双极度疲倦而无神的眼睛里,池小英没有看到愧疚,而是一种逆来顺受。这么说,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六年前,第一次见到姐夫陈启文。是个冬天。姐姐池小萍带着男朋友来省城见妹妹。那天,池小英非常开心。她见陈启文动不动用手摸脖子,然后憨厚地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
姐姐池小萍颇为骄傲地说,我妹妹小英可是律师呢,你往后有事就找她。池小英才二十五六岁,有些淘气,说,姐夫放心,姐夫受委屈就找我,我给你做主。
那天,他们在一起吃饭,看电影,购物,所有时间都在温情脉脉中度过。
姐姐姐夫结婚的那天,池小英格外开心,她陪姐姐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姐姐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在婚房里也一样不苟言笑。姐夫陈启文似乎有些拘束。离去前,池小英半开玩笑地对姐夫说,从小到大都是我替姐姐打抱不平,往后你受欺负尽管找我。姐夫憨憨地笑。再以后,池小英越来越忙,偶尔去趟平安驿,姐夫总是在厨房做饭,而姐姐没完没了地画画。
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夫陈启文不再那么憨厚地笑了呢?现在眼前的这个被告和初见时的姐夫真是判若两人哪。池小英心痛不已。说真的,她非常喜欢姐夫憨厚一笑的样子。
你和你妻子以前也吵架吗?主审法官停顿了一会儿,问道。
陈启文依然思考了片刻,不吵,她脾气很好。
你们生活中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矛盾?
没有,都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你们结婚五年了,为什么没有孩子?
池小英发现姐夫陈启文的手明显抖动起来。他竭力控制可又控制不住。一丝恐惧飘过陈启文的眼睛。他忽然不再抗辩,而是说,是我害了她,那把剑是我买的,本想放在家里辟邪,前段日子我开了刃,我知道那剑能伤人。
审判员依然不为所动,而是固执地问,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
陈启文明显被激怒了。他大吼,这是我们的隐私。
审判员语气有所缓和,说,法庭上没有隐私。
惶恐从陈启文的眼睛里消失了,他几乎喊叫着说,你他妈的问我,我问谁去。告诉你们,我不知道。
副审判员抬起手,又下压到桌上,收口气说,请你理智回答每一个问题,不要跟法庭顽抗。
去他的顽抗不顽抗,我小姨子说我杀了人,我就杀了人。你们想咋判就咋判。我早就活腻了。
所有的人都被陈启文的这几声吼叫惊住了。鲜有公诉案件被告人在法庭上如此厉声大叫。刚才陈述时笼罩在合议厅里的压抑气息一扫而光,整个大厅被带人到一种激荡氛围中。
显然,他自有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志。池小英抬眼看了一眼陈启文,心中下了一番断语。
那种被押解警车前的神态又恢复到了姐夫陈启文的脸上。只是这张脸极度疲惫,让人看到的更多的是人生的悲哀。
人们的目光不由得转向了池小英。池小英站起来,走到了证人席上。
她礼节性地向审判席鞠了鞠躬,然后看了看陈启文,叫了一声“姐夫”。
陈启文明显被池小英的这一声叫击垮了意志。他颓然埋下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是我害了她。
姐姐姐夫,你们为什么就不能迈过苦难的门槛呢,你们为什么就过不去?池小英心里一个劲儿地质问。
等姐夫陈启文的哭声低下去之后,池小英说,尊敬的审判员,人民陪审员,就让我来回答你们刚才的问题吧。我的姐姐池小萍一直患有忧郁症,这几年一直在服用抗忧郁的药物,所以我姐姐放弃了生孩子。我的姐夫对这个并不知情。至于我姐姐的病,我这里有医生的诊疗证明。如果我分析得没错的话,我的姐姐应该是自杀身亡。我的姐夫仅仅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剑砍了我姐姐一下。那把剑是我买给姐姐健身用的,我手里有发票。
公诉证人突然改变立场替被告说话,令整个合议庭气氛大变。姐夫陈启文彻底停止了哭泣,改用一种疑惑而又受委屈的眼神看着池小英。
主审法官请池小英说话注意原则。告诉她这是在审判,而不是调解家庭矛盾纠纷。
这是法庭,请证人务必以事实说话。副审判员再次强调。
池小英说,我知道法庭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我知道向法庭撒谎的后果。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相。
姐姐姐夫的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几位审判员迅速交换意见。主审法官宣布休庭。
记不清过去多少年了,池小英已不再做那个梦了。梦的细节都有些淡忘了。应该是七岁那年,母亲去世,池小英第·次梦见那所房子,分不清春夏秋冬,也分不清时辰早晚,就那么一所房子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上。房屋似乎很古旧,应该住过很多人,可现在却悄无声息。七岁的池小英向房子走过去。她走了很久,才发觉那所房子也在往后走,一点一点向荒野里退却,最后完全消失了。在房子消失的地方,一个黑洞露了出来,越来越大。七岁的池小英吓醒了。她看见家里很乱,来了很多人。奶奶一直在流泪。她没有看见父亲。奶奶让她再睡会儿。她闭上了眼睛,那个黑洞立马出现了。她极度害怕,大哭起来。后来,她看见姐姐池小萍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没有哭,而是呆呆地望着人们忙来忙去。再后来,她们随奶奶回到了乡下。池小英怕受欺负,事事要强,慢慢快乐了起来。她爱学习,爱玩,性格像个男孩子。偶尔做噩梦,醒来也就忘了。
今天,池小英忽然才意识到,从小到大,多少年了,她居然从来不曾见过姐姐哭。姐姐的要强似乎走上了另一面。姐姐一直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记忆中,奶奶和父亲似乎更偏护姐姐一些。母亲去世,奶奶去世,父亲去世,池小英伤心欲绝地哭,用号啕大哭表明自己的不快乐,而姐姐池小萍依然沉默不语。姐姐啊,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非要这样和失去对抗吗?
在第二合议庭里,池小英再次见到了姐夫陈启文。她没有再叫姐夫。陈启文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不知怎么,池小英现在对姐夫陈启文不再那么怜悯,而是生出了一种厌恶的情绪。
审判员问池小英,还有没有什么要问被告的。池小英点点头,说有。
一丝害怕再次出现在陈启文的眼睛里。他没有看池小英。
不堪一击的男人。池小英厌恶所有不堪一击的事物。
她用眼睛望着陈启文,问道:我姐姐出事那晚到底在画什么?
陈启文抬起头来,说:我看不懂,好像是东倒西歪的房子。
房子?
像房子。那幅画上我刷了很多颜料,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小英,我真的不喜欢那些画。那些画让我很痛苦。她一画那些画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有时候,你姐姐让我觉得很陌生,让我感到很绝望。我受不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池小英闭眼思索了几秒钟,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抑或是表明:姐夫,我理解你。继而,她又说,好吧。然后又问:那天,你为什么要去安嘉寺找姐姐?
我只是想接她回家。真的,小英,我没有说过一句对自己有用的谎话。她一个女的,老去寺院画画不好。陈启文平静地回答,语气似在拉家常。
姐姐说了什么?
她说的话,我没听懂。你姐姐说,她没有家,那个家只是个黑洞。
池小英用一种很冰冷的眼神盯着陈启文问,你们生活得并不幸福,你为什么不让姐姐走?
池小英的本意是要问,你有没有在什么事上骗过我姐姐。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曾让她走来着。是她自己不愿走。她说她不愿意失去家。小英,我真的没有骗过她,从来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看来姐夫陈启文听懂了池小英的话,知道这个妹妹到底在问什么。
一抹眼泪漫上了姐夫陈启文的眼睛。池小英感觉到他又要号啕大哭。但他没有哭。他任眼泪在眼眶里停着。一动不动。
池小英示意审判员自己问完了。
主审法官再次问池小英,你能对自己今天的行为负责吗?
池小英说,能,生活太复杂,任何人都有往前走的权利。
主审法官让她签字,然后说,那么,此案现在转入民事部分。
眩晕,恶心,池小英的疲倦似乎达到了极点。她站了起来,将一串钥匙放到桌上,无力地看了陈启文一眼,说,姐夫,还是好好活下去吧。
陈启文的眼神极度复杂,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又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凄凉无助。池小英看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动。她感觉姐夫陈启文似乎又想说那句话:小英,你帮帮我呀。
如此不堪一击,难道这才是真相?池小英心里想。
她朝所有的审判人员道了一声歉,然后走出了第二合议庭。
八百年前,蒙古大军灭了西夏,在这段山间谷地设了平安驿。多少年来,朝代更迭,风云变幻,平安小鎮一直分分合合,长期处于一种行政属划更替变动的状态中。古往今来,似乎每一次湟水谷地行政区划的变更,都会牵涉到平安小镇的归属问题。任岁月再怎样沧桑流变,任平安小镇的名字再怎样被官方命名变更,“平安驿”这三个字却世代相沿,永远保存了下来。平安小镇的人们至今对外只称自己是平安驿人。有“平安驿”这三个字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地域身份,平安驿人一向不怎么认真去区分。可见,人们何其需要生活中存在一个平安驿啊。池小英的眼睛里全是深情的泪水。从事律师工作十年了,她的心永远硬不起来。她总是能被人性中的一些真实的东西打动,不止一次影响到案情的判断。她知道这很不好,但她改不了,也不想改。她注视着站牌上“平安驿”三个字,不由得陷人了沉思中。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打小就喜欢看这个站牌。原来这个站牌在她心中代表着一种家园的临近。她总觉得走过这个站牌,不远处等着自己的就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家宅。她太需要那个家宅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和姐姐总爱站在这个站牌下等妈妈,有时也会等爸爸。约好了似的,一说等,姐妹俩就会去“平安驿”站牌那儿。那是一个标志,谁也不会弄错。池小英打小性情刚强,思考问题很理性,从来不曾在感性世界里悱恻缠绵。今天,她才意识到自己心中其实一直在动感情。
就在池小英发呆的当儿,两只小雨燕飞过来,停在站牌上卿卿我我。池小英不由得想起奶奶讲故事的那个下午。
云雾缭绕的莲花山,绿野,森林,一群羊隐隐约约在一段山岭上闪烁。离羊群不远,一个着红衣的小女孩在往山上走。画面的左下方,隐约一所房子。云雾上方,遥远的阿伊赛麦山雪峰高耸,有一束光映过来,雪的上面罩着淡淡的一层雾。
姐姐画的这幅画可真美啊。她看了一眼车后座。姐姐池小英未完工的这幅画正安稳地立在后座上。
池小英仿佛看到两个小女孩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衫,站在“平安驿”站牌下,一边等爸爸妈妈回家,一边拍着手唱“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解索儿;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去爬山;……”不远处,湟水河奔流向东,池小英似乎看到鹰在天空中翱翔。
她摇起车窗,踩下油门,向西而行。
音任编辑 孟小书
作者简介:柳喻,本名柳小霞,生于青海省湟中县,经济学学士,文学期刊编辑。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日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文学港》《当代小说》《时代文学》《青岛文学》《黄河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风声霞影》,小说集《雪花来敲门》。小说作品曾获“青海湖文学奖”。现居青海省西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