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

2018-09-15 06:21夏天敏
当代 2018年5期
关键词:天坑爷爷

他竟从悬崖上掉进天坑里了。

天坑太深,深有两百来米,崖壁刀劈斧削,岩体是花岗石,坚硬光滑,在岩体的裂隙处,长出一蓬一蓬的扭曲而蓬勃的树,树是东一簇西一簇的,互相守护,永不牵连。崖壁经千百年风雨洗刷,如国画中的披麻皴,斧劈皴,煞是好看。站在崖上朝下看,有雾霭在崖壁上缠绕,有山鹰从崖壁上掠过,森森然令人惊怵。

他试图从崖壁间找个可以下去的地方,沿着天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见到一条巨大的长长的裂缝,这条裂缝像脚掌上的皲裂,细而长,是整个天坑中唯一首尾相连的裂缝,裂缝细若游丝,忽宽忽窄,宽的地方可容人的身子,窄的地方大概只容得下人的脚掌了。他反反复复地观察了半天,在心里盘算着可能遇到的情况,他知道光滑如铁的崖体上的这条缝,是没有任何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东一簇西一簇的树没有生长在这里。崖缝里,似乎有些小的石块可以蹬住、扶住,但不知道是否坚固,一旦松动,后果不堪设想……

下去,还是不下去,他内心冲突,一时拿不准主意。下去吧,尽管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爱好运动,勇于探险,但对这个光溜溜的没有抓拿的崖壁,心里还是没底的。万一摔下去,摔死或摔残,其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他还没结婚,甚至没谈过恋爱,在遥远的地方,他还有年老的父母还有在读书的弟妹。摔残呢?他更不愿意了,宁肯死,也不能成贫苦家庭的累赘……

但是,最终他还是下去了,人有时候是不会听从理性分析的。他来这里六年了,这个神秘的天坑让他充满好奇,日思梦想,但他就是下不了决心下去。现在,他要走了,要永远永远地离开这个让他厌恶,让他绝望的地方,他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即使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因为如此,他在犹豫与徘徊中果断地选择了冒险一回。

事实上,他沒有顺利地到达天坑的底部,尽管他身手敏捷、小心翼翼,但下到一半左右的时候,他还是摔下去了,他踩的石缝里的那块碎石,是风化了的,承载不了他的体重。他啊地大叫一声,出于本能、出于惊恐,他大脑里一片空白,只闪出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还是醒了,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迷迷蒙蒙中看到了巨大的岩穴,岩穴下垂吊着奇奇怪怪的钟乳石,岩穴异常阔大,光被垂吊在岩穴上的倒垂的树木和藤萝遮住了,过滤的光使岩穴幽微而赫然。他看见一群人围住自己,面目各异,但不狰狞,不至于使他觉得到了阴曹地府。有人说醒了、醒了,按住他,不要让他动。接着就有人按住他的头部、双肩和大腿。这些人一按,他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这是醒来后感觉到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有如万把利刃刺向他的大脑、骨骼、胸膛、骨缝,他疼得拼命挣扎,有如被刀杀进喉咙的被宰杀的猪。按他的人差点按不住他,那人厉声说按好,一动,腿就废了。接着听见喀嚓的声音,他疼得汗毛直竖、眼冒金星,汗水雨样地渗出,湿了衣襟。剧疼过后,那人说取药来,继续按好,就有人捧了一碗捣碎了的黑乎乎的泥浆样的东西,糊在伤口处,他感到烈焰炙烤地疼,渐渐地,就有了清凉的感觉。有人取了竹片来,新剖开的,刮得光溜溜的竹片,那人像绑桌腿样用细竹丝绑好,细竹丝是竹青削的,麻丝样粗细、韧劲。

还没绑完,他已疼得杀猪似的叫唤,疼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本能地挣扎,无奈被人按得铁死。那人大喝,这点疼都受不了,像啥男子汉,我们这里的人,哪个受过的疼你能比?说着,从身上取下铮明瓦亮的葫芦,倒出一些泥丸似的东西,让人端了碗酒,让他就着酒吞下。他疼得龇牙咧嘴,被人像倒水一样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顷刻,他觉得胸膛里腾起一阵一阵的烈焰,烈焰把他烤得炙热无比、畅快无比,疼痛中有痛快淋漓,炽热中有舒畅快悦,他在疼痛的炙烤中晕晕沉沉,很快睡去。

再次醒来,他觉得眼睛清晰了许多,眼前的景象,像动画片里的场景,有光从洞口上端泻人,长条形,一束一束的,和灯光布景无异,还有淡蓝色的雾霭,将洞穴内景物浸染得亦真亦幻,亦明亦暗,他终于明白,这个巨大的洞穴里藏了一个村庄,洞穴离地很高,至少百十米吧,洞顶钟乳石垂吊,怪石嶙峋,有成群的蝙蝠乱飞。洞底是参差错落的房子,虽然在洞里,但房屋的构件一样不少,所有的房顶都是茅草盖的,整齐、厚重,所有的墙都是土坯和石块砌的,所有的门窗都是木的,一律的不上漆。这样的房,有十多座吧,房的格局还挺讲究的,是认认真真过日子的样子。他听到了鸡鸣,听到了犬吠,巨大的洞穴里的村庄,有羊舍、有鸡圈、有牛栏,这让他惊诧不已,这就是麻风村,这就是传说中的麻风病人被圈在天坑里的生活。

随着日子的老去,天坑里年纪大的正在一天天老去,随着时光的腐烂,他们也在渐渐地腐烂。他们喜欢这样静静地没有惊扰地老去。小学老师刘家伦腿被摔伤,只能静静地在天坑养伤,在这个神秘的天坑里,他见到了许多外面世界见不到的事,譬如乌蛇爷爷活着就要为自己举办丧葬。在天坑里,爷爷已经在开始谋划后事。没有大树可做棺材,但他早想好了,他要将住的那间房梁、檩拆了,做个薄木棺材。这些木料是政府为了安置他们,为他们从天坑上吊下来的。麻风病人是不能土葬的,他们相信麻风病人不烧掉会随风传染的。乌蛇爷爷想到自己在天坑里还能有口薄皮棺材,就无比兴奋,他是个能人,啥活儿都会干,他在天坑向阳的一面选了个地方,自己凿石,一点一点地为自己建造个坟墓,这是何等奢侈的事,麻风病人啥人有这样的待遇,死了还有自己的房屋,想想都会笑出声来。那些天,他亢奋不已,不知劳累,从天亮干到天黑。有月亮的晚上,他睡不着,爬起来又干。

天坑里几个年纪大点的人也像他一样兴奋,想到他们活在天坑,死了也能在天坑里有自己的居所,他们都高兴不已。他们加入了乌蛇爷爷的造坟,他们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地造坟。那段时间,造坟成了天坑盛大的节日。天坑里的人,不仅年老的,中年的也兴奋莫名,想想看,这在天坑外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不要说死了有坟墓,就是活着,也是被四处驱逐,乱石轰打,群犬撕咬,甚至丢在深坑里摔死。解放后虽然不这样了,但他们仍然是被人们歧视、欺辱的啊。别说造坟,住也不能住在村里,连水井里的水也不准用。现在,在这里,抱团取暖,互相帮助,日子虽然寂寞、寡淡,却也平安祥和。

造坟使天坑里的人再一次激起生的激情,这就是所谓向死而生呵!开头是乌蛇爷爷独自造坟,最后是全坑的人都参与,像个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天坑底部石头少,他们就到天坑的岩壁上去凿、去取,一时间,叮当而起的锤击声在天坑里萦回,宛如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妇女们则分了工,有的负责做饭,每家都拿出了粮食、蔬菜和其他食品,力气大的则负责搬运石块,连各家的娃娃也加入造坟运动中。

没有多久,天坑一角就筑起了二十来座坟墓,这些坟墓虽然不算宏大,也不精致,连墓碑也没有,但他们是非常满足的了。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房屋啊!是天坑里麻风病人的村落,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不能行走的小学老师被乌蛇爷爷邀请,他被人背在他们选坟的地方,乌蛇爷爷拈着山羊胡须呵呵大笑,怎么样,小刘老师,我这坟壮观吧。家伦心里不是滋味,天坑多好的景观被破坏了,崖壁上有很多好看的壁画一般的山石被敲掉了,崖壁坑坑洼洼,像麻子的脸了。天坑有小河环绕,有树木苍翠,有浅坡长满绿草,有土地种满庄稼,多么和谐的一幅乡居图。突然出现的一片坟墓,突兀阴毒,乱麻麻的叫人闹心。但他不能讲,他是天外来客,没有任何话语权,况且还是乌蛇爷爷救助的。乌蛇爷爷很有威信,一言九鼎,他试图说服他,可一开口,就被打断,他说你不懂,这是我们新的家,新的家呀……漂泊了一辈子,苦难了一辈子,总要有个归宿……

当四十岁以上的坟墓造完,天坑里的人欣喜若狂,他们想象着死了以后能住进自己建造的房里,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乌蛇爷爷哪天瞧不着,他就焦躁,跑到自己的“房屋”前,走走看看,喃喃自语,一会儿拈须而笑,一会儿心酸疼痛,他坐在坟头,双手抱着坟堆,想拥抱自己的亲人,他把头埋在坟头,嗅到了泥土的芳香,想到来自泥土的生命,终究可以回到大地的怀抱,他哭了,哭得很伤感,哭得很酣畅,哭得很亢奋。渐渐地,他睡着了,梦见出殡的情景,有人抬棺,有人摔瓦盆,摔瓦盆的小子像乌蛇又像其他娃娃,梦见出殡的人很多,举着纸幡,跳着四桶鼓,还有人诵经……

乌蛇爷爷自那晚做过那个梦之后,就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他觉得太荒唐了,怕提出来全坑的人嘲笑他。一个在天坑享有很高威望的人,凡事都不能草率,不能率性而为。他怕大家不买账,怕劳民伤财,折腾大家,天坑毕竟财力有限,除了那年之后在坑底种庄稼,种蔬菜,以后又得到政府支持,为他们送来种子、化肥,甚至还有小猪、小羊,但天坑里的东西是拿不出去卖的,种的养的也有限,都是大家一年所需,搞这样的事,是要耗费粮财的。

那些日子,他为搞和不搞这个念头折磨着,一天到晚蹲在他的“房子”前,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下去。有人看见这种情况,就反复做他的工作,做工作的是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人,说小也六十多了,算是天坑里的老人了。他说你有啥事就讲,莫憋在心里。天坑里几十号人,赵王张李都有,这病把我们拴成一家人了。你是这家人的主事人,憋坏了我们良心不安,大家也离不开你呵!望着赵老四诚恳的脸,乌蛇爷爷终于讲了他的心愿,最后说这事你掂量掂量,不要麻烦人,给大家添负担呵!赵老四一拍大腿,啊呀,老龟儿,亏你想出这种做法!乌蛇爷爷说我和你商量哩,你咋骂人。赵老四说这想法太好了,天坑的人,还没有谁享受过这出殡的待遇哩,你想想,大家活得猪狗不如,哪个把麻风病人当人哩。不要说出殡,死了不被丢在山洞里就算好的了,就算政府知道,也是要火化哩。你呀,你呀,你这不是活成人,把自己当成人,有了人的啥?……噢,人家说的尊严吧。

赵老四返回岩穴,张口破锣嗓子大喊,天坑的人出来,都出来,来岩边开会。分散在岩穴里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多少年没有人这种乍惊惊、贼慌慌地喊了,忙蝼蚁一般从各处涌出。大家来到岩穴边开阔处,纷纷问四爷,你喊啥?咋呢?没有人追到天坑吧。赵老四说大家静静,叫乌蛇爷爷讲他的想法。乌蛇爷爷看见大家齐刷刷地来了,齐刷刷地站着,心里很是激动,他环视了一下人群,说把小学老师刘家伦也请来吧,他是外边来的,又是文化人,听听他的想法。刘家伦被人背出来了,这些日子的调养他可以拄着棍子走路了,去的人等不得他慢慢走,索性将他背出来。

乌蛇爷爷吞吞吐吐地讲了他的想法,还是忘不了说这事大家不必放心上,不要勉强。勉强了,我心里反而不安。大家一听,先是愣了一下,人还没死舉行葬礼,搞出殡仪式,这在他们是闻所未闻。他们进天坑前,是知道出殡这回事的,但他们只能远远地不被人发现地偷看,他们真心羡慕死去的人,享尽了人的尊崇。而他们自己呢?活着如猪狗一般,谁会敢奢想死后的尊崇和尊严。现在,乌蛇爷爷竟然想到了,让他们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感动、激动、震动,是啊,在天坑这个小世界里,他们自己应该把自己当成人,享受人应该享受的尊崇和尊严。他们都是没有文化的人,都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么,在现世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应该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补偿。

乌蛇爷爷是等不得死了之后的祭奠了,他怕人死灯灭看不到祭奠的过程,能亲眼看到人们怎样为自己送葬,怎样祭奠自己,是件多么开心惬意的事,这是以前他不敢奢想的事,在天坑这个与世隔绝的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里,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乌蛇爷爷特别问了刘家伦的意见,邀请他参加自己的葬礼,在他看来,仅是天坑的人是不够尊崇的,如果还有一个外边的并且是教书先生的人参加,那将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尊崇。小学老师一时语塞,他觉得这种出殡匪夷所思,有些闹剧。乌蛇爷爷,你就带着大家在天坑里好好过日子,何必想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折腾大家。见他冷着脸不开口,乌蛇爷爷脸色一下黯淡,他想外面的人始终是看不起他们的,哪怕是救过的人。他们是什么人?是一群被人遗弃的猪狗般的贱人哪……想到这,他心里万分难受,从不轻易流泪的人,流下了浊重的泪水。家伦终于悟出了乌蛇爷爷及天坑里人的心思,他的心也难受起来,为他们卑微的愿望而感动。

出殡那天,是个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日子,这样好的天气,为他和天坑里的人带来了好心情。为了这一天,天坑的人做了充分准备,乌蛇爷爷的棺材,虽然简陋,但也是花了大力气打造的,没有漆,他烧了很多草木灰,一遍一遍地抹,让黑色尽量渗透到棺木里。他还做了决定,这个棺材自己不独享,天坑里没木材,总不能将每家的房屋上的木料都拿来做棺木吧?当初政府是费了多大劲才把木料送到天坑的,岩穴虽然很大,房屋虽然有墙,没有顶是不能御寒的。他决定用棺材将自己抬到墓地,挖开坑埋进去就行了。以后,天坑里谁死了,都是这样。这样,天坑的人死了都曾经享受过棺材了。他的想法,得到天坑年纪大的一致拥护,对他更充满崇敬之心。

根据大家的记忆,共同制定和设计了出殡的方案和具体方法。说来也让人心疼,天坑里的人竟没一个人完整地看过一次出殡,他们没有资格,他们记忆里的丧葬出殡,都是零星的、分散的、支离破碎的,好在大家凑在一起,你提供一点,他提供一点,家伦记录下来,作了整理修订,竟然就有了完整版的出殡方案。

乌蛇爷爷半夜“死”了,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喊孝子报丧,有人出门,乌蛇就咕咚地跪下去,口里喊孝子磕头。声音在漆黑的洞穴里萦回,凉森森的,有些疹人。乌蛇爷爷紧闭着眼,一脸尽是幸福和满足的神情。灯火跳跃,魅影幢幢,赵四爷说笑个求,死人,要有死人的样子,你一笑,还搞啥子出殡?乌蛇爷爷掐了大腿一把,本想说不笑、不笑,但想到目前的身份,硬生生把笑掐回去了。

接着有人给他擦洗、换寿衣。天没亮,他死得匆忙,也就没准备热水,沁凉的水把他冻得哆嗦,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他不敢声张,乖乖地听赵老四摆布。擦到胯下,赵老四提着他那软塌塌的玩意,说可怜、可怜,一辈子没尝过鲜,享过福,就乌蛇一个孙子,还是捡来的。这话让他一下子难过起来,赵老四好歹还娶了个女人,虽然也是麻风病人,毕竟是女人啊,自己这辈子,比太监多样东西,过的却是太监的日子,太监虽然没玩过,但伺候女人,终究是摸过女人的,自己这辈子,连女人的气味都没闻过,活也真白活了。

伤心的乌蛇爷爷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流了泪,两滴冷而硬的泪,在他干涩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悄然而行,接着他抽泣起来,几十年的光阴,啥艰难屈辱的日子都过来了,啥难受的事都埋在心底,倔强硬气地活了一生,想不到死了,老四的话却勾起了他无限的心事,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四爷知道是刚才的话惹他伤心了,人啊,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是戳他心窝了。一个男人最怕提的就是这事,无心说了的话,变成最损的话,变成最恶毒的话,他后悔了,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难过,我收回刚才的话,我打嘴,行吗?他真的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乌蛇爷爷哭出了声,打啥?你讲真话么。只是我心里难受,不怨你的。老四更难受了,都是天涯沦落人,都一样地有着痛苦的经历,他也哭了起来,两个人相拥而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动情。

有人探进头,说还真哭,不是说装死吗?弄得真的样子。

送葬的仪式开始了,人们把穿好寿衣的乌蛇爷爷放进棺材,寿衣也就是平时穿的衣服,只是他让人全穿上了,不是说死人要穿七套衣服吗?这就有些好笑了,他的衣服有对襟布纽子衣服,有早些穿的拖到脚后跟的长衫,有中山装,四个兜的,早些年叫干部装,还有羽绒服,这些服装是民政部门送的,反映了不同时期的服装,简直就是几十年的服装展,不伦不类,让人看着忍不住笑,但他坚持全穿上,这样到另一个世界也是一种享受。

随着起棺的一声断喝,天坑里的八个青壮年将他抬起来了。事实上,这棺木很轻,他也很轻,两人抬是没问题的,但他坚持要八人抬,这是一种待遇、一种威严、一种尊重。在摔瓦盆的一瞬间,幸福感充盈着他全身,颤颤悠悠地行走,让他无比激动,人哪,该满足了,一个在天坑的人,享受了人的全部礼仪,而且是所有仪式都没落下的待遇,死了都会笑活的,乌蛇爷爷忍着没笑,他怕一笑出声悲哀的气氛就没有了,他在薄木棺材里偷偷地笑,胡须都颤抖起来。然而,才一会儿,棺材已到墓地,他听到刨土声,他觉得太短暂了,这送葬的路程也太短了,才有感觉就结束,他后悔没有定下规矩,抬棺要绕天坑三圈才行。他没忍住,突然说不行、不行,咋就停下了,绕三转,在天坑里绕三转,他这一出声,人们真的被吓蒙了。

一些人已经在哀哀而哭了,在这样的时刻,大家已经进入到丧葬营造出的气氛里,已经把他作为自己的亲人来哀悼,心里酸酸的、涩涩的,每个人都有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去世引发了天坑里人的悲伤,就像积蓄已久的痛苦哀伤,一经打开闸门,就一泻而下。然而,他这一嚷,让痛苦的人懵懵懂懂,他活了?还是诈尸了,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有了人的本能,胆小的开始撒腿就跑。赵四爷说跑啥子,老东西没死,他是嫌没抬够哩。这一说,人们才想起他真的没死,所有这一切都是演给他看,也是演给自己看的。

那天,不仅乌蛇爷爷兴奋,天坑所有人都节日般兴奋。他们像招待参加丧葬亲朋一样,垒起大灶,蒸起大甑,案板也支起了,鸡也宰了,羊也宰了,只是猪没杀,有腊肉有火腿呢。乌蛇爷爷本来该静静地休息的,毕竟折腾了大半天,可他不休息,他说是为自己办丧事哩,咋能歇着。赵四爷说你是死了的人,不要跟活人掺和。他说死了的比活着的好,我满足了,总算在活着时做了回死人。

那天,小学老师刘家伦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伤痛之中。他目睹了天坑的整个丧葬活动的过程,他才真正地理解了乌蛇爷爷内心深处,他是为自己、为天坑的人讨回了作为人应有的尊严,是对自己和天坑人的人性追求。

他真正地震撼了,真正地感动了,他很想写点东西,有很多话堵在喉头,不吐不快,憋得难受,他想起这就是所谓的创作灵感和冲动吧。可惜既无纸笔,连手机也摔坏了,他拄着棍子,在暗夜里徘徊,回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不知不觉中,走到乌蛇爷爷的坟前,挖开的泥土又被填上了,坟丘上新鲜的泥土芳香吸引着他,他丢了棍子,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坟上,匍匐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浸入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他感到融入大地,融入泥土,是多么幸福的事。

乌蛇说我不出去,家伦大哥的爹妈怕要急死了,他的手机摔坏了,和外面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怕急死了呢。小学老师刘家伦在离开这个偏僻得地老天荒,孤独得让人几乎发疯的地方之前,想了却他几年来的最后心愿,他想爬进这个神秘的与世隔绝的地方,想了解一下坑底这个传说一样的麻风村,看看他们的生活。当然,这是一种强烈的埋藏了几年的心愿,他并不想待在这個地方。谁知他却摔下悬崖,谁知他把腿摔断了,谁知他的手机不知摔在哪里了。

手机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东西,这个在城里连捡垃圾的人都有,连在街上乞讨的人都有的东西,在天坑,却无异于天上的神物。无论他用最容易、最浅显的话解释,天坑里的人都想不明白,怎么比巴掌小的一小块东西,可以和千里之外,甚至和外国通话,只要一按号码,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听见双方的声音。至于手机上的其他功能,诸如微信啦、游戏啦、百度、搜狐啦,他就越发地解释不清了。解释不清就不讲,但大家终于知道了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对于他的重要,至少是,他失踪了,下落不明,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告诉他的父母隔几天就要回家,而现在他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坑里家人却不知道,他们会因此而急疯,首先是他的父母会到处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他们的打击何等之大。沿着铁路、公路,他要经过的城市去找,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张贴寻人启事,见人就问。一次次的失望,会使他们崩溃,使他们痛不欲生。

乌蛇为了找到刘家伦的手机,是费了天大的劲的。那个没有巴掌大的手机,掉在偌大的天坑里就像掉在茫茫大海一样。天坑里有树丛、草窝,有荆棘,更多的是高不可及、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石缝、石穴、石窝。乌蛇约了村里的小伙伴,在他掉下来的那一带搜寻,他们手持竹棍,叽叽喳喳嚷着,认认真真地扒拉、寻找,草丛被来来往往翻了几遍,刺棵用棍子翻来探去,有几棵临岩的树,他们怕手机掉在树冠上、掉在枝丫里,也爬上去看了,连树叶带枝丫弄下一大片。找了几天也不见踪影,乌蛇急得嘴角起了泡,他知道手机对于家伦的重要,没有手机,刘家伦的父母要急得上吊,没有手机,家伦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眼一闭,就看见父母仓皇急切、泪流满面的样子。

乌蛇经过分析,手机应该是掉在岩缝里,或者在岩上的一块凸出点的石窝里,它不会长翅膀,就算长了翅膀,也跌断了。乌蛇决定去绝壁上找,但他不想让爷爷知道,让他担惊受怕。也不想让小伙伴们知道,他们惊惊乍乍的,会让他分心。那天天才有一抹曙光,他就出发了,他知道爬到上面,天就大亮了,他要从头搜起,一寸一寸搜,一点空隙不放过。在爬的过程中,他也经历了几次风险,这种徒手攀缘是惊心动魄的,是命系一弦,一次是他踩的一块石头有了松动,好在他反应敏捷,迅速移开了。

一次一只岩上的山鹰,被他惊扰了美梦,飞腾起来,巨大的翅膀从他背后掠过,刚劲的翅膀扇起的风,差點把他扇了下去。那鹰在他身边盘旋,犀利的眼睛盯住他,他知道,可能岩上巢里有雏鹰,他必须向相反的方向转移。终于,爬到崖顶,他站在一块巨石上面,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晨曦之下,山峦染上金色,树木、村庄、田畴在退潮般的雾霭消失后,渐渐清晰,他看到村庄依旧,土黄色的村庄中兀自跳出几栋白色的房子,高有两三层,好看得像童话里的房屋,这种房屋还是他在民政干部送来的书中看到的,这就是传说的别墅,他还看到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成黑色的打了堡坎、平平展展的路了,这就是柏油路,他甚至看到一房人家院坝停着一张白色的小汽车,还有三轮,电动的。这让他着实吃惊,也着实新奇。

这些年在天坑里,除了季节轮换,人长大了、人老了,房屋越来越暗淡之外,就看不到什么变化了。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内容太丰富了,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得而知了。有一刻,他跳下石头,想朝村庄朝田野中奔去,尽管这里仍然是山区,但视野毕竟开阔,山仍然是山,但高低错落,浅浅淡淡、迤迤逦逦。河仍然是河,但来得远,去得远,还有坝子,虽然小,仍然大,大得他心痒痒的,坝子里的学校、村庄,还有一街的商店、饭店、放电影的电影院,他太想一头扎进去,撒开脚丫子,去看看,去过过瘾啊。天坑在他看来,此刻就像个大的圈,他不过是圈里的鸡、羊、猪、狗了。

但他想起了刘家伦,想起那个为探索新奇而跌断腿的乡村老师,想起他丢失的手机,为手机而失去联系的父母亲人,他返回身,决定沿原来的崖壁下去。

在临近崖底的一个石凹里,他终于看到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他是被一阵反光刺了眼发现的,他以为玻璃什么的。终于找到,好在手机没摔烂,只是屏幕烂了,他以为这无大碍的,其实,屏幕烂了,手机也无法用了。

见到手机,家伦激动得手都抖了,这小小的神奇的比肥皂盒大不了多少的东西,连接着多少东西。它可是人和外界联系的必不可少的工具啊,撇开微信、游戏、百度、电视电影不说,最重要的就是和外界的联系了。有了手机,你就是躲在旮旮旯旯、厕所里都马上找得到,你就是在大洋彼岸,只要开通通信都可以联系到。他最关心的是父亲母亲的信息,手机里不知贮存了他们多少个电话、多少条信息,他们盼望他的信息,他们因为他失联恐怕哭瞎了眼,跑断了腿,尤其是妈,生他是难产,差点丢了老命,生下他后,又得了产后风,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因为是早产、难产,他打小体质就弱,瘦得像只小猫,因为说不清的病和痛,他不舍昼夜地哭,嗓子哑了,哭得声音弱了,哭得只会抽搐,脸色青紫,仍然努力地哭。母亲为了他,不顾病体,背着他四处寻医问药,到处张贴“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的帖子。有人说后山有个专治小儿疑难杂症的半仙,母亲不顾正值下大雪,背上他天不见亮就出发,几次跌在深沟里,差点要了她的命。每次跌倒,她总是本能地用手护着他,以至于头着地,跌得血流满面也不顾。他欣喜万分也焦急万分地拨弄着手机,凭自己对手机的了解,对功能的分析,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它恢复功能,但任凭他急得满头大汗也无济于事,手机就像已经停止了心跳的病人,怎样也不会起死回生。他着急、他焦虑、他懊恼、他愤怒。他甚至想把手机砸了,手已经举起,但他又控制了自己。这个手机,可是他的生命线,失去了它,不知父母会怎样的焦急、惊恐,绝望啊!

他挣扎着爬起来,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走出天坑,走到乡场去修好手机,实在不行,马上买个新的。他的脚刚落地,一下就疼得大叫起来,听到他杀猪般的叫声,乌蛇、乌蛇的爷爷以及其他人赶到他床边,说你整求啥子?左交代右交代不能下床,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才几天?你要再把骨头摔伤了,神仙来也无法。刚刚才有了效果,你就睡不住了。你不听招呼,我也治不好你了。他被骂得又羞愧又着急,像这样子,咋可能爬出天坑呢?爬不出……唉……

他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哭得很绝望,这是一个男子汉的哭,他虽没做过轰轰烈烈、顶天立地的事业,他虽然一直很卑微很内敛,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从来没流过一滴泪,就是在山区这些年的与世隔绝、无希望、无盼头,无交流,更无爱情的凄苦日子,就是生了病,躺在孤零零的宿舍里,几天几夜发高烧,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差点死掉,他也没哭过,这次的哭,是伤心、绝望的哭。他的哭声凄历而绝望,撕心裂肺,狼嗥一般穿人心肺、撼人胸魄。

乌蛇爷爷突然暴躁,说哭个求,男子汉大丈夫,头掉了都不兴哭的。我那年被人丢进深坑,用乱石打得稀巴烂都没哭过一声。醒来,爬出来,找个水凼洗干净血,扯些草药吃了,嚼碎敷上,不是活到现今了吗?不就是个手机?叫乌蛇出天坑,去修,修不好就买,没钱,抢也抢一个回来。乌蛇也正是这样想的,他晓得在天坑,不经过允许是绝对不能出去的。爬上天坑本身就很危险,要拿命来冒险,更重要的是,天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这群饱经折磨、受尽屈辱、伤透了心、几乎是遗世而存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排斥和憎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给了他们多少伤害、多少折磨、多少摧残和多少屈辱,只有他们知道。这是永远抹不掉的记忆,这是熔在灵魂里刻在骨头上的记忆,只有他们变形的饱受痛苦的肉体消失了,记忆才会随着灵魂飞去。所以,出天坑几乎就是一种违反所有人意愿,所有人做的无形规定的事。除了那年外面将他们遗忘了,粮食药品断绝,几乎死去,乌蛇爷爷才带着乌蛇去过一回。

那天的晚宴吃得很晚,他们像过盛大节日一样对待晚宴。现在的天坑,日子是很好过的了,天坑里有上百亩的地,都是好地,多年冲积来的肥土、淤积成膏油似的黑土,捏一把都出油,水又方便,乌蛇爷爷带领大家在地势高的地方筑了个坝,河水水位提高了,天坑里的田和地都自流灌溉了。自那年烏蛇爷爷带领乌蛇冒险出坑,偷回一些粮食种子,他们得以在乱世中幸存下来,乌蛇爷爷成了备受尊崇的人,乌蛇也成同龄人中的英雄。政府终于来了之后,领头的领导泪如雨下,激动万分,他们以为天坑下面恐怕只剩一堆堆白骨了。以后,民政部门调来粮食、蔬菜种子,送来药品、食盐和各种生活用品,还为天坑扯了根电线,天坑在夜里就灯火闪烁,和外面世界大体相似了。

月光皎皎,洒满天坑,天坑里镀上银光,天坑里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河水清浅,从巨大的洞穴里流出,绕着天坑游了一圈,又潜入到地下了。天坑里的人百般感慨,这条小河,是神赐给他们的生命之源啊。在外面,也有山溪、小河,也有水井,可那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来自周围几十里的村庄,他们的遭遇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有永远抹不去的梦魇,他们都有铭心刻骨的苦难记忆,还有难以言说、不愿提及的痛苦。是命运把他们丢在天坑里,在外人看来,天坑是恐怖的流放地,与世隔绝,终身囚禁,与鼠蛇为邻、与蒿草共哀荣,与孤独寂寞相守,自生自灭。但天坑的人却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快乐的。一个麻风病人,不能到水源里取水,不能随便倒水,不能洗澡,人人见了都鄙视,房瓦随时有人砸坏,窗子随时被损坏,背后有人丢石头,寂寞慌了,想到乡场沾沾人气,被人发现,成为众矢之的,大人小娃娃追着打,那叫什么日子?

天坑的人没有发过毒誓,没有举行过任何仪式,譬如燃起篝火,供起香案、列上三牲,三拜九叩,歃血为盟,永不出坑,和睦相处,共度余生。但他们却有不成文的规定,永不出坑,永远杜绝和外界的交往,让蚀骨铭心的记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融入土中。他们对外面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血与泪的记忆贮存,来源于灵与肉的惨痛经历。

月上中天,那轮巨大的明澈晶莹的月亮缓缓移动,月照九州,凡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明亮清澈,翠竹摇曳,清风徐徐、流水潺潺的吧?都是瑞气升腾、祥和宁静的吧?天坑里的人心情却不一样,他们知道月圆之下的阴冷、恐怖、隔绝和冷到骨髓的鄙视。就像月亮照不到的这面绝壁,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天坑的大部分狰狞的岩石,让人心生恐惧。这么一次简单的出行,他们看得很重。他们千交代、万嘱咐,王家婆婆拉着他的手,流着泪,说乌蛇呀,去了以后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和人搭话,不要乱逛,有人识出你,骂你、打你你忍着,要跑呢朝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跑,他们会护你。在王家婆婆的印象中,门上有五角星的地方,就是政府家。政府家不会让人将人打死哩。

乌蛇和大家喝酒、吃肉,已经有些醺醺然。他体谅大家的好,体谅他们对外面世界的恐惧,体谅他们已经很满足现在的生活。一次出坑,对于天坑的人是个大事件。上次出坑,是为了不被饿死,因为出坑终是使得大家活了下来,但其中的风险,不晓得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是喜?是忧?是平安?是灾难?

天终是亮了,昨夜的星辰还闪烁在天际,天坑上边的天空透出了晨曦,乌蛇爷爷最先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睡了七歪八斜的人,天热,月圆、夜凉,昨夜大伙陪乌蛇喝酒、聊天,讲七七八八的事,说不尽的苦乐欢欣,不知不觉夜已深,大家和衣而眠,睡在天坑露天的草地上。他们不怕临近天亮时的寒冷,也不怕露水会打湿衣裳,天坑的人相信,露水会拔去他们身上的毒气,对治疗他们的病有好处,露水是天地精华凝结而成,是天上的甘露,是神灵的泪珠。每隔一段时间,天坑的人就要出来“接露”,昨晚天气正好,又是为乌蛇送行,他们就露天而眠了。

听到乌蛇爷爷的喊声,大家醒了,他们将脸上、头上、身上的露珠小心地揉搓,让露珠像天地灵气一样渗透到每一寸肌肤。

在天坑,只有乌蛇和他爷爷出去过。那是个特殊的年代,外面的人忙着批斗,忙着夺权,忘记了天坑还有一群人。忘记向天坑投放粮食,天坑的人面临着绝食而亡的可怕遭遇,他们不出去,将会被饿死。天坑四周,全是滑溜溜的垂直崖壁,把人放下去,仿佛放在长满苔藓没有任何可供攀缘的垂直深井里。乌蛇的爷爷在患病之前是个猎人,身体健康、矫健异常,在这崇山峻岭的山区如鱼得水,再陡再险的绝壁也能攀缘,再深再险的河流也能涉过,后来不知怎么得了麻风病,一下子人就变形了,就萎靡了。尽管残疾,但乌蛇的爷爷攀崖附壁的能力是在的,当村里陷入绝境之后,他决定带着乌蛇走出天坑。

他找了一根绳子绑在十岁的孙子腰上,另外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乌蛇虽小,但却天生的机敏精灵,天生的敏捷,好爬高上低,好冒险,坑底家家的房他都上过,坑底的大树棵棵爬过。

在全村人胆战心惊的注视下,爷爷接过他们递来的一碗酒,那是过年时政府送来慰问的,有谁家舍不得喝留下了。爷爷仰面,一口气喝完一碗酒,壮士出征一般悲愤地长啸一声,带着乌蛇向绝壁爬去。他知道他和乌蛇肩头的负重,全村人命悬一线,他和乌蛇也是命悬一线。在爬的过程中,自然地出现过几次凶险,几次全村人都惊得尖声大叫,好在天佑苍生,好在乌蛇爷爷超人的技艺和惊人的胆魄,他们总算攀到崖顶。崖下的村民都哭了,爷爷也哭了,爷爷哭完抹了一把眼泪,大声呼叫,回去、回去,天不绝人,天不绝人啊!

乌蛇的爷爷曾向家伦讲过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再一次给他留下了难以忘怀的记忆,这段经历无疑给他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再次撒了盐,无疑是一把至今插在他胸口的带血的利刃。这次经历不仅严重地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天坑下所有的人,使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对外面的人充满恐惧。

乌蛇的爷爷带着他去巡龙场,巡龙场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乡场。那个时候乡村的建制叫公社,公社机关以及供销社、粮管所、食品站等都设在乡场上。爷爷带着乌蛇不敢走大路,专挑没人的山间小道走,路上他们带的两个苞谷粑都吃完了,他们已经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天坑下的树叶、野菜基本吃光了,随身带着的苞谷粑是每家从缸底刮出来的。爷爷舍不得吃,让他吃,他吃了仍然饿,神虚气短,走路像浮在水面,摇摇晃晃的。爷爷更饿,但只能熬着,后来实在不行了,瘫痪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爷爷想如果不弄点吃的,不仅走不到乡场,恐怕会死在大山里。

爷爷看见一块悬挂在岩边的坡地,看见了连成一片的洋芋叶,爷爷知道那是种洋芋的地了。爷爷不敢去刨洋芋,这里的人看见刨洋芋的是麻风病人,那不仅看成是偷了,他们相信麻风病人弄过的东西是会传染的,他们对麻风病是恐惧的、憎恨的,他们会用石块將他们打个半死,爷爷让他去偷洋芋,乌蛇是从来没有偷别人东西的习惯的,在天坑,家家都不兴锁门的,从来不会丢失任何东西。爷爷说这不是偷,这是活命,上天也不会怪罪的。你是小孩,他们看见也不会打你。

乌蛇就去,到了那块洋芋地里,乌蛇两眼放光,他还没见过真正的洋芋是咋生长的。按爷爷教的办法,他刨开下面的土,黄的、白的洋芋就露出来了,洋芋的清香诱惑着他,他的肠胃痉挛起来,清口水不断地流,他抓起一个,来不及揩去上面的土,就咔嚓咔嚓吃起来,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他一气吃了一小堆生洋芋,撑得眼睛翻白了才想起爷爷还没吃,他又挖了一小堆,用衣襟兜了送给藏在树丛里的爷爷。他反身到地里,还想再刨一些洋芋带着,谁知被发现了,洋芋地的石埂下,冒出两个人,他们是来挖洋芋的,他们看见有人偷洋芋,怒不可遏,冲上来围住他,那个年轻的过来就给他一脚,把他踢趴下,接着过来拳打脚踢。爷爷远处看见,心里凉了半截,心疼不已,但他不敢露面,一露面,见是麻风病人,恐怕殃及孙子,连命都保不住的。乌蛇的鼻子被踢出血,呜呜地哭,年纪大的说算了,算了,打几下就行了。他说你是哪村的?你爹妈呢?咋来偷洋芋。他按爷爷教的说了个村名,说爹妈都死了,没亲人。年纪大的人说是孤儿呢,造孽呀。你刨点去,以后不要来了,我们也没粮了。

爷爷在远处抹泪,遇到好人了,遇到恶人,孙子今天就惨了,起码被打得一身是伤。

走进乡场前,爷爷在小河里洗了脸,他到处逡巡,想找一样遮住头部、脸部的东西,头上倒是有青布包头帕,那是脏得分不出颜色的油腻腻的东西,可脸上就没有遮拦了。他的脸因麻风病而扭曲变形,看上去很狰狞。为了不让人看出,他终于找到一顶烂篾帽,用来挡住脸。

乡场依然热闹,正是赶场天,人如浊流,滔滔而行。爷爷和乌蛇看见了他们根本不懂的东西,高音喇叭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还看见很多白纸写的糊满墙上的字。不用说乌蛇是不懂的,就是爷爷也大惑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在干什么?乌蛇感兴趣的东西太多了,乡场上所有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神秘的,各种各样的摊子,各种各样的货物,尽管物质匮乏,乡民们依然把可以卖的东西挑来卖。乌蛇缠着爷爷问这问那,爷爷心里疼得紧,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对他却是那么新鲜、那么神奇。

突然,拥挤的人群水流流泻似的把街的中心空出来,爷爷看见一群人把一个穿中山装的人推出来,随着他后面的还有几个,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写着字,打个叉。爷爷一看,这不是公社的许书记吗?这人他是认得的,他患病之后,还是许书记把他送去医院,之后又送到天坑,每年他们都要下天坑来慰问。爷爷还看到民政助理刘同志,那时他们都管干部叫同志,每个月的粮食、药物,都是刘同志带人放下天坑,定期的,还带着医生顺着长长的绳梯下来给他们检查、看病。爷爷终于明白他们很长时间得不到粮食、药品的原因了。爷爷不敢问话,更不敢反映情况,也不敢让乌蛇去讲。

回来的路上,爷爷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来放粮了,我们要自己想办法救自己了。经过一个村庄,爷爷说乌蛇,你要想法去向村里的人要一些干的苞谷,哪怕一两包干苞谷也行。干辣子也要上几个,洋芋呢已经有了,其他的菜籽能要一些更好。

爷爷仍然藏在树林里,他不能让人看见。他知道被人发现的后果。

乌蛇是机灵的,也不晓得他用啥法,跟人家怎样讲,但他终究要到了想要的东西。

从那时起,天坑里的人就开始自耕自种、自给自足了。

没有工具,他们就用最原始的办法,将石块打磨成有刃的工具,原始人一般开荒种地。天坑底部,是富庶之地,有土丘,有草场,有河流,土地松软而肥沃。第一年种的粮食,还吃不完。也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总算有人来看他们了,带队的人是公社的那个许书记,他已经是副县长了。分管民政。看到他们仍然活着,活得好好的,副县长流泪了,来的人都流泪了。他们万分惊讶,万分激动,说如果这里的人饿死了,他们就罪该万死了,就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副县长听了乌蛇爷爷的讲述,他眼睛湿润了,他说没有你和你孙子的那次外出,天坑的人就出大事了,我们的罪就大了。老人家,你坐好,我要向你鞠躬致敬。副县长恭恭敬敬地给他鞠躬,随来的人自觉地排列,恭恭敬敬地向这个患麻风病的畸形老人鞠躬。天坑里的人激动万分,他们流着眼泪,搓着手掌,不知用什么方式表达他们的心情,这群受尽歧视、饱经屈辱的人,没有什么比人们对他们的理解和尊重更让他们铭心刻骨了,面对巨大的灾难甚至死亡,他们都没有眼泪了,但现在他们真真切切地、无比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尽管后来每个月都有人按时送来粮油和药品,但至此开始,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劳作,他们感谢上苍让他们有了生息生存的地方。他们请求政府送来劳动工具,条锄、板锄,钉耙,粮食种子、蔬菜种子,甚至还有月季花、桂花、牡丹花、洋雀花,那是来给他们检查身体、送药的医生带来的。天坑底下,有了绿油油的庄稼,有了鸡和羊,只是没有大牲畜,那是送不进来的,唯一的一匹马,还是小马驹时自己掉下来的。

由于粮食蔬菜的自给自足,也由于麻风病人病情的稳定,政府由一月送一次,改为几个月甚至半年来一次了。

乡村教师刘家伦脚上绑了像打桩钢筋一样的竹片,他和大家一起喝酒、讲故事、叙闲话,还听了乌蛇爷爷和几个年长的老人唱的山歌,这些山歌年青一代已经完全陌生了,内容大多是讲古老的像创世纪一般的往事,讲洪荒、讲灾难、讲蟒蛇、讲虎狼、讲战争、讲逃亡。歌声苍凉,悠远而幽怨,听得人想哭。他看看大家,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响,依然漠然地喝酒、吃菜、说闲话。他想,这个群体太苦难了,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九死一生,活着对他们来说就很奢侈了,他们的心灵已经结了茧,灵魂已经冰冻,他们将在这里终结他们的生命。一些年老的,已经在天坑里选择了墓地,他们坚信,这里是他们的天堂。

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心疼的是,天坑里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巨大的石穴里的这个村庄,竟然有二十来户人家,五六十人,老的行将就木,他们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对死亡并不恐惧,甚至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没有啥能让人通透洒脱的了,苦难让人亲近死亡。而中年人年轻人,尤其是小娃娃呢?就让人很心疼很心疼了,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悲伤时,他们会在天坑里一个隐蔽地点把头埋在胯下,无声地哭泣。在天坑,是不允许你大放悲声的,那么一个洞穴,你一放声大哭,就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情绪,就会引起决堤似的悲哀,洪水般将大伙淹没。高兴呢?天坑里似乎没有多少高兴的事,在一个被世人遗弃的世界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日子长长的,生命漠漠的,像蒿草一样枯了又发,发了又枯,一个季节一个季节,一年一年就过去了,直到彻底枯死。

天坑里的人,都知道是在熬命,熬到油尽灯枯,一切也就了了。每天,他们要做的事,就是跟天地万物一样自然,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他们喜欢种庄稼,自从那年乌蛇爷孙带来种子,不仅让他们没被饿死,而且,让他们重新拾取了劳动的快乐。按说,现在政府每个季度都会向他们投放足够的粮食、生活用品、药物,他们不种庄稼依然有充足的物品。但他们热爱劳动,那是填充他们空虚无望生活的最佳方式,庄稼无言,他们也无言,只有劳动过程。人与人呢,也是无话可说的,他们自身的知识是有限的,认知是有限的,又无文化,交流范围太窄太窄,就那么几句话,人自然就麻木、呆滞了。最使乡村教师刘家伦忧心的是,天坑里有十多个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与草木无异,与小动物无异,他们简单快乐、无忧无虑,但他们啥也不知,天地万物,人间百态,不要说瞬间即变的世界,不要说纷纭复杂、光怪陆离的生活,就是最简单的常识性的东西也不知道,难道他们也要像他们的父辈一样,默默地生活在天坑,生长在天坑,老死在天坑?

天坑的孩子淳朴到极致,简单到极致,同时也善良到极致,一切都那么清,那么诚,没有白云的投影,没有树木的倒影,没有花朵的摇曳,没有水草的飘逸,更没有鱼儿的唼喋,一眼看去,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空明得叫人心疼。自从他来后,天坑里简直变了天,成年人围着他,听他讲外面的世界,他讲城镇的变化,讲高楼、讲水泥道路、讲蝗虫样的小汽车,讲电视机、洗衣机、微波炉、各种家用电器,他只能讲这些很日常的,他们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路咋修这么宽,房咋建这么高,洗衣裳怎么可以不用手,电視机怎么会有人在里面又唱又跳,微波炉怎么不用火,煤气炉怎么不用柴。他努力地解释,其实,有的看似极简单的事,要解释清楚还真的难。开始他们听得兴味盎然,渐渐地也没兴趣了。

只有娃娃们对他的故事百听不厌,他们缠着他,拿出舍不得的东西给他吃。有的是煮熟的鸡蛋,有的是小河里捉来烤熟的鱼,有的是在柴火里烤得金黄的洋芋,有的是一棒苞谷,他也吃,他知道他不吃会伤他们的心的。他也知道,其实食物是不会传播麻风病的。开始,他只是本能地排斥,勉为其难地吃,他们看见他吃得痛苦,就说医生说过不会传染的,老师,你要不怕就吃,怕了就不吃。他果敢地吃,说不怕、不怕,你们能吃的老师也能吃。

他给他们讲故事,但觉得太难沟通了,他们的知识几乎是一片空白,难以产生必要的联系,更难让他们进入到故事的情境,就像讲述一座庭院,连玻璃、砖、门窗、装饰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搭建那幢建筑呢?他觉得他们应该识字,应该读书,应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而不是像草木一般自生自灭。

他不能行走,让娃娃们找了些烧透了的木炭,在地面上教他们写字。他写的是人、手、口等最简单的字,他是教师,自然懂得咋样教,从一笔一画,横撇竖直教起,没想到娃娃们的兴趣很浓,求知欲也很强,但知识进度很慢,教一个字,要做相关的解释、描述。乌蛇爷爷见娃娃们想识字,心生喜欢,天坑里的人都没有读过书,都不识字,能让他们识些字,总是好的。他让人将一扇门板拆了,给他做黑板。天坑里的人也高兴,只是茫然,这字识了,到底有啥用?

乌蛇要走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他,叮嘱了他一些事,最后把身上的钱包拿出来,也就是九百元,他是用卡的,工资都在卡上。他说如果修不好,你就买一个便宜些的,几百元也很好了。余下的,你给爷爷和自己买点东西吧,对了,你买几个胭脂、口红、小圆镜之类的回来。他看了看围在乌蛇身边的人,除去中老年人,娃娃也有十七八人,其中有一半多的小女孩,这些小女孩中有才会走路的,走路摇摇摆摆像鸭子,蹒跚得好笑;有五六岁的,拖了个小辫子,或者是爹妈像剪羊毛一样剪个娃娃头;再大一些的,有十五六岁了,这人真奇怪,到了这年龄,不要人教,会害羞、会讲卫生、会爱美了。都是天性使然啊。她们要做活,要带弟妹,但总忘不了在天坑的小河里勤洗衣服,她们还自作主张地在小河的另一头,用收割后的苞谷秆围了个栅栏在河里洗澡,那水是下流,随即出洞了。

天坑的大人都打了招呼,不准男人到那里去,包括像乌蛇这样大的男孩。她们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衣服式样尽管简单,也要穿得熨帖。往年民政干部从崖顶吊药物食品时,还吊下一些人们捐的服装,八成新,夹克、薄毛衣、羽绒服、裙子、衬衫,啥都有,天坑里的人穿上,感到惊讶、震撼,几十年的长衫、对襟衣服、扇子摆姊妹装、布底鞋,一换上新的式样,人立即变了样。毛妹的妈穿了件红色羽绒服,立即艳若桃花了,在别人的大笑声中慌忙脱了。可天才亮,她就早早地到河边洗衣,有人看见她在清清粼粼的河水里转过来、转过去,低下身、仰起头、左顾右盼打量自己。确实,那红色羽绒服,牛仔裤,让她一下子美起来,俏起来,线条出来,色彩出来。自此后,毛妹的妈爱洗衣服,爱洗脸,还趁小女娃不在,去她们围起的河湾洗澡。

十多岁的毛妹有了爱美之心,有了害羞之心,在窄窄的小小的天坑里,每天见的人都是脸贴脸、身擦身的,熟得不能再熟,可她莫名其妙的,见人会害羞了,未曾说话脸先红,低着头,提着衣服,样子真可爱。大人都知道,她是到青春期了。她们不知道啥叫青春期,她们说的是发情了,就像她们曾有过的痛苦而又美丽的经历。

他是在看到毛妹包指甲,抹嘴唇知道天坑里的小女孩依然是爱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坑的崖壁下竟然长了一蓬指甲花,想必那种子是一阵大风从不知道的地方吹来的。指甲花在农村被称为“女儿花”,再贫贱的家庭,有了女儿,都会种上几株的。小女孩大了,就会用指甲花来捣碎成泥,用些布来包在指甲上,第二天解开布,指甲就红彤彤的了。红彤彤的指甲花照亮了小女孩的青春,让她们脸上有了酡红,心绪随着风儿飘扬,贫苦的生活也有了暖意。

爱美是天性,女儿本是水做的。小女孩无师自通地采来指甲花,无师自通地捣碎如泥,天坑里没有石碓,她在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将指甲花捣碎,用小河边的阔叶草将指甲花包裹起来,这似乎是天性也是天意,小女孩有了彤红的亮晶晶的指甲,小女孩们艳羡不已,天天围着她转,不知道她是如何将指甲染红的。她成了她们的女神,成了美的象征。她不忍心看着她们乞求而羡慕的眼光,她带她们来到指甲花那儿,一会儿就将指甲花采光了。她有些后悔,有些遗憾,如果不去告诉她们,她可以独美这个季节。但看到她们嬉笑连天的样子,她又释然了,明年,是可以多种些的。

那天他看见她用捣碎的指甲花抹嘴唇,这个效果似乎不太好,他没有女朋友,但他知道嘴唇是要用唇膏、口红才抹得红的。以他的粗浅的知识,知道指甲花是草本花卉,没提炼过是抹不红的,即使有点红,马上被皮肤残留的口水吸收稀释了。他看见她在不远处的卧牛石边,边涂边用一面小镜子照,说是镜子,其实是一块镜子的不规则的碎片,巴掌大小,可能是一面陈旧破碎、水银脱落的大镜上的一小块,他看了心里很是酸楚,眼涩涩的。她又涂又抹,涂了抹了又照镜子,总不见想象的红,她又将指甲花泥敷在双唇上,用手捂着,捂的时间久了,她脸憋得通红。取了指甲花稀泥,看见的仍然是微微泛红的嘴唇。

他看见她失落、失望的样子,看见她在破碎的镜片面前破损的面容和破损的表情,那表情里有期冀,有失望,有憧憬,有期待,有沮丧。小女孩大概太满足于指甲花泥染红的指甲给她带来的美感,带来的满足,带来的羡慕,带来的虚荣。而涂染嘴唇的失败,使她的满足受到挫折,使她的期盼的心落空。她很委屈,委屈使她的脸阴云密布,使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她眼里有了雾蒙蒙的东西,他看见她在揩眼睛,眼泪从她指缝里流了出来,他听见她有了抽泣声。开始是抽抽搭搭的,渐渐地,声音大了起来,她竟然大声哭起来了,哭得很悲伤,哭得很动情,哭得很凄凉。

是的,真的是这样。他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稚嫩弱小的心灵,为了心里期盼的美,竟然如此悲伤。这种伤痛,简直不足与人道,简直是惹人笑话的,小得不能再小,与大悲痛无关,与大災难无关,与苦难和死亡无关,但这微小的伤痛,甚至不算伤痛,竟然使他如此难过、伤心。这事深深地震撼了他,感动了他,他想走出天坑之后,一定要去买一面镜子,买几支口红、唇膏之类送给她,别以为爱美是城里人的事,别以为被人抛弃在天坑里,认为是肮脏的、可怖的,到处是疮痍的人是不知道美的。

爬出天坑,乌蛇感到天高地阔,胸襟开朗。天坑其实是不小的,有河有田地,能说小吗?但毕竟是坑,只不过是很大的坑罢了。

方向是记得的,那年他随爷爷爬出天坑寻求生路时,年龄还小,爷爷教他识别方向的方法,爷爷说记准方向,就是山高水阻、路断了、林密了,你也找得到要去的地方,他向西北方向走去,那里是巡龙场。

但他还是迷路了,当初记忆中的东西,没有一样得到印证。就说路吧,原来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那天正下过雨,路上积满水,大的坑塘,有母猪带着小猪在泥坑里打滚,大概很长时间没下过雨,母猪和小猪兴奋异常,把个泥坑搅得沸沸扬扬,活像顽童戏水。爷爷和他穿的鞋陷在泥潭里拔不出,索性扔了,反正那鞋也烂得不成样子了,赤脚走在稀泥里,倒也柔软、惬意。土路边有蓬勃而开的野花,有彤红的野火枸。路边人家,稀稀落落,房屋都是土房,东倒西歪,茅草顶黢黑,有的已经塌陷,野草在房顶倒是茂密。偶尔见到几个人,娃娃们都袒腹露腚,黑瘦赢弱。看到两个男娃为争一个煮熟的洋芋打起来,爷爷叹气,说咋还是这样呢?比坑里也好不了多少呀。

这些景象是看不到的了,他看到了一幢洋房散落在树林里,崖坡上,那房子修得气派,有阳台、玻璃窗很大,样子很好看,有年头没出坑了,对洋房的印象还是来自掉进天坑的小学老师刘家伦,对于他的描述,乌蛇总也想象不出是啥样子的。天坑外,几岁大的娃娃都可以从画报上知道各种各样的汽车、飞机、动物,各种各样的房屋,天坑里的人可怜得很,对这些认知是一片空白。乌蛇看着洋房,惊讶得回不过神。房屋造型奇特,有前后阳台,有蓝色玻璃的巨大窗户,有圆柱,他看呆了,禁不住好奇心,想走近些看一下。乌蛇知道自己现在不会被人认为是麻风病人,乌蛇的穿着也和外面的差不多的,他们的衣服用品都是从外面送进来的,他现在穿的就是一件灰的夹克、蓝色牛仔裤、白球鞋,来的时候还专门洗过,他和健康的人没有区别,不像当年,处处防人躲人。

还没走近洋房,就有狗凶猛地叫,叫声疹人,乌蛇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了,反身往回走,这时从门里出来一个粗壮汉子,穿着西装、皮鞋,也没打领带,背后跟着几个人,提着铁铲。乌蛇要跑,那人叫站住,哪点的小狗日?大白天想偷狗。乌蛇说我路过这里,想来讨口水喝,他不敢说想看看。那人说讨水喝,现在哪里还有人讨水喝,你狗日拿着面包,想毒死狗。乌蛇手里拿着一块面包,还是昨晚蒸了带在路上吃的,才咬了一口。乌蛇说这面包是我自己吃的,咋会是毒狗呢?那人说前几天就有人在我房子这里转悠,狗叫得凶才没靠拢,你狗日怕是来打前站,先毒狗再下手,说,你的同伙呢?乌蛇说我哪里有同伙,就我一人呢。那人说你还抵赖,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说的。说着过来就给了他两巴掌,下手重,乌蛇鼻里流血了,那人叫随来的人把他捆了。

随来的几人一个年纪大的人说老板,先不能捆人,我看这娃不像贼,打错了人家寻上门来就不好了。那人说寻上门,哪个狗日的敢上我的门?绑起来,打死了老子拿口小煤窑抵着。其他几个丢了铁铲要上来打。年纪大的人说先不忙打,反正他跑不脱。我说呢,既然他来毒狗,让他先把面包吃了,如果有毒,先毒死他。那人说要得,小狗日你把面包吃了我看看。乌蛇抹了鼻血,含着眼泪把面包吃了,众人静静地看着会发生什么,如果倒了,出了人命也是老板的事,如果不倒,就没有理由打人家了。空气里有股农药味道在弥漫,大家相信会出事了。有人悄悄地想跑,那人说站住,你狗日犯奸心,想跑?真出了事,老子就说是你干的。那人站住,脸都白了。

乌蛇的脸部渐渐白起来,尽管他脸上尽是血污,但他嗅到了一股浓烈的味道,这恐怕是爷爷说的“敌敌畏”,他曾经吃过,吃了肠子绞起的疼,疼得满地打滚。他额上的汗珠渗了出来,密密麻麻的。那人的脸也白了,开头还强硬地站着,渐渐脸上也渗出了汗,这毕竟是人,是条人命,钱再多,也要弄破产的,搞不好还要下班房。他撑不住了,说看看,狗日到底咋样了。年纪大的那人说老板,看也晚了,吃也吃下去了,等着收尸吧。那人暴怒,杨大发,就是你老狗日叫试的,我不管,大家听着的,该咋弄你去弄。说着撂开众人跑回去了,叫杨大发的老头说没事,娃娃你走吧,不要在有钱人的房子转悠。

乌蛇流泪了,眼泪不争气,一流就流个不停。乌蛇是个很少流泪的人,在天坑,日子漠漠,活得寡淡,每天都很平静,也很寡淡,日子叠着日子,没有啥新鲜事。年轻人憋闷,总想出去闯一下,感受不一样的生活,但天坑很严厉的规定,谁也不准擅自爬离天坑。不要说很多人爬不出天坑,就是像乌蛇这样能攀上绝壁的人,不经允许也不能离开的。天坑的人,都在老了,这些老了和正在老的人,都绝不想离开天坑一步。天坑之外,有他们永远抹不去的屈辱,有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们不轻易提天坑外的经历,那些经历是他们结了痂的伤疤,一揭就鲜血淋漓,一揭就皮肉翻离。日子虽然寡淡,但他们已经非常满足。无兵燹、无灾荒、无追杀、无围打,也无唾骂侮辱。他们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烏蛇怏怏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是的,这路是盘旋在山上的小路,却是真正的水泥路,平坦,干净,整洁,路上没有石子,没有荆棘,光脚走也是舒服的。当年的路是什么样的路?当年的房是什么样的房?这让他惊奇、感叹,这又是他很想出天坑的动力。在坑里,乌蛇和天上掉下来的小学教师天天泡在一起,在洞穴外的麦草堆里聊天,刘家伦身边经常聚着天坑里的十多个小孩,他向他们讲外面的世界,讲外面的变化。事实上,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变化,他们从出生起就在天坑,他讲的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事,都会让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感慨,已经第三代了,这些娃娃是没有麻风病的,应该让他们走出天坑,应该让他们读书。但他们的父母对此反应很强烈,外面的世界对他们伤害太深了,在这个任何人来不到的地方,他们互相尊重、互相帮衬,日子是想象不出的艰苦,但他们其乐融融。

乌蛇是最想走出天坑的,他毕竟随着爷爷走过一回,尽管那一次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但外面世界的丰富和生动对他充满诱惑,天坑的日子太单调、太寂寞,日子是一天接一天的重叠,他不甘像草木样终老于天坑,他不知道能不能返还外面的世界,融入到外面的生活,但走一走是必须的。

刚才的不愉快,使他有些郁郁寡欢,但各种迎面而来的见所未见的景物,又使他兴奋。走下长长的斜坡,一片建筑赫然跃入他的眼睛,这片建筑沿着河流而建,很大的一片,新房子一座接一座,钢筋水泥的,高高低低,错落排列,阳台、平顶、铝合金门面,五颜六色的招牌,看得眼花的货物,汽车也多起来,更多的是摩托,乌蛇有些惊慌,他到的地方是不是巡龙场?当年的巡龙场,土房土路,赶场天也是热闹的,但低矮的房屋里多是人家住户,卖东西的极少,是山民自己出售的土产,他们都披着披毡,裹着包头,黄压压一片,浊黄得像骤然而起的山洪。偶尔见得到的车,是马车,更多的是赤脚而行的人。街道变宽阔,商店不少,五花八门的门市经营些什么,他简直闹不明白,他甚至怀疑走错方向,来错地方。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当年公社所在的地方,现在,这里变得很气派,当年的大门,是砖砌的柱子,两寸厚的木门,现在是水泥柱子,很好看的装饰,挂着十几个牌子,乌蛇不识字,不知道写的啥,凭感觉,是很威严的机关,当年的土基砌的两层房不见了,一栋六层高的楼拔地而起,有很高的台阶,望着就敬畏,他不敢进去,也不知道管民政的人还在没在里面上班。

怯怯地走,却看见一个老妈妈突然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在抽搐,脸色乌青,嘴角淌出白沫。乌蛇第一个感觉就是赶紧去扶,但他看到经过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去扶,像什么也没看见匆匆而去。乌蛇来不及想,救人要紧,他几步穿过去,去拉老妈妈。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刚倒地的老人手却很有劲,紧紧拽着他,他使出浑身力气,拉起又睡下,睡下又拉起,怎么也拽不起。他迷惑了,说老人家,你起来,医院在那里,我背你去。那人抹去嘴角的泡沫,去医院?你将我撞倒了,好说去擦点药就算呢?乌蛇一下就蒙了,明明就是她自己倒下去的,咋就成了他撞倒的呢?青天白日,街上这么多人见着,这么大年纪,咋能开口就讹人呢。这个从天坑里出来的小伙子,何曾见过这阵仗,天坑里的人热心,谁有了事大家一起出来帮,被帮的人感谢,也不在嘴上说,都是默默地记住,感恩之心,是人的本性呀!他无助无奈地望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熟视无睹,坐在门面里的人还在诡异地笑,他一脸茫然,简直以为到了啥地方,是不是人住的。掐了一把自己,真实地疼,他晓得今天倒霉了。

他被那老妈妈抓住领口,头被压得很低,弯腰撅腚,狠起心连人拖起走,老太婆更加无赖,大声叫打人了,打人了,这贼杀的撞了我想跑,还狠起心打人。尖锐的声音在大街上穿梭,刺疼人们的耳朵。终于有人说话,说既是撞倒你,就该去医院,在大街上影响秩序,要不然就到派出所去。老妈妈瞪了那人一眼,怏怏地封着乌蛇的领口,像押贼一样朝巷口走去。

在巷里,老妈妈说医院不消去了,你拿五百元来,走你的,到医院,我一身是病,没得几千元你脱不了爪爪。乌蛇急了,他身上也就是几百元,是小学教师刘家伦拿的,他躺在天坑一个多月了,老爹老妈不晓得急成啥样,就等着修好手机和父母联系上呢。他宁可挨打也不可能把钱拿出来。他可怜巴巴地说大妈,我从乡下来,身上没一分钱,现在还饿着肚子呢。那人看他穿的虽然和乡镇上的人一样,寒酸之气还是透过衣衫流了出来。她问你是哪里人?乌蛇本想说个其他地名,但说了恐怕还是脱不了身,他狠狠心,说出他最不想说的地名,谁知老太婆像被烫了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一脸惊恐一脸嫌恶地说:你、你是麻风病人,砍脑壳的哟,我今天倒血霉了,要被你传染了。说着一趟跑了,那利索劲,哪里像个老年人。

乌蛇虽然脱身,但他心里突然很难受,他呆呆地站在巷里,脸色惨白,屈辱的泪水涌上眼眶。在天坑,日子淡淡的漠漠的,孤独和寂寞常常涌上他的心头。天坑里年纪大的人,曾经有过各种各样他们不能提及,也不愿回首的痛苦和屈辱的生活,他们能聚在天坑里,他们就很满足了。可乌蛇毕竟没经历过外面世界的生活,心里总有一种能过过外面生活的愿望。外面的生活五光十色,外面的生活活色生香,但经历了出坑来的事,他的心一下就凉了。外面的生活,外面的人都是这样吗?如果都是这样,他宁肯蜗居在天坑,让岁月无痕无迹地将生命之丝抽干。

乌蛇慢慢地走着,乌蛇突然有了心事,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明白外面的世界咋会这么复杂,人心咋这么冷漠、扭曲,他知道的只有外面世界的人对麻风病人的歧视和欺辱,他们之间,咋也是互相欺诈,人变得这么冷漠、猜疑和欺骗,他弯下脸,赶紧摸了摸缝在短裤里的钱,出发时,天坑的婶婶婊嬷不放心,他们说贼多得很,一不留神就被偷去了,一个婶婶将钱给他缝上,说乌蛇,这钱是救命钱哟,钱不在你就买不到手机,没有手机,小刘老师的父亲母亲就要急死了。他不大相信,天坑里家家都有门,但每家的门从来不上锁的,除了晚上,互相串门就像自己家一样,从来没听说东西会丢,他们基本上没有偷东西偷钱这个概念。刚才的遭遇,让他一下警觉,把手伸进去摸,钱是在的,这让他放了心。

毕竟是繁华的小镇,新鲜东西太多,这些新鲜的景观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是乌蛇没见过的,好奇心牵着他,一路望了过去,走过街角,有一個不大的广场,广场很热闹,很多人聚在这里,有高音喇叭,放着他不知道的音乐,这音乐太强烈太亢奋,哐哧哐哧的,像拍盆底,乌蛇觉得很烦人。声音来源处,有个很大的帐篷,他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帐篷的,至少可以容纳百多人,有人在门口卖票,大声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真人表演,光胴胴亮闪眼……乌蛇不敢贸然过去,正犹豫间,一个人过来拉住他,说小伙还不赶紧去看,马上开演了,好看得很。乌蛇说看啥呢?那人压低声音,说看大闺女哩,白生生亮闪闪,腰又细、奶又大,看了你淌鼻血哩。乌蛇长这么大,没见过这阵势,怕被人坑骗,又很想看。这人说的,是他这个年龄渴求知道的,天坑里孤独寂寞的日子,是啥也看不到的,但他毕竟是人,到了这个年龄,本能会让他想很多。正犹豫,那人说才两元一张的票,也是白天,晚上就要五元了。乌蛇说你转过身去,那人说转身干啥?他说我捣钱哩。那人明白了,这是深山里很少出来的人,怕钱被偷,藏在隐秘处哩。

进门,里面黑漆漆,闹嚷嚷的,空气混浊,一大股臊腥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有人在拍巴掌,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跺脚。等了一会儿,灯终于亮了,音乐骤然响起,震耳欲聋,哐当哐当,把人心都震飞了,紧接着,出来四五个头发高挽、脸涂得通红、眼眶乌青、嘴唇猩红的女子,几个个子都不算高,胖乎乎的,一身的肉,像肉球窜来窜去,她们只穿着一点胸罩,胸罩小得看不到,只穿点短裤,把屁股勒得紧绷绷的。她们叉腰,踢腿,做些不堪的挑逗动作。乌蛇啥年纪,正是青春年少精力旺盛的年纪,他从来没见过裸的女人,天坑保守,成年妇女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他们从来不谈男女之事,日子苦巴巴的,生活寡淡如水。

乌蛇是男人,不谙男女之事,女人的身体对他来讲是本神秘的天书,渴望了解但没有机会了解,眼下,炽白的灯光下,一个个几乎是全裸的女人,在台子上扭来扭去,风骚的胸、丰满的臀,让乌蛇一下就亢奋了,他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脸上滚烫,全身着火,他觉得那玩意一下硬了,肿胀得厉害,把裤子顶得老高,好在人多,谁也没在意谁,尽管如此,他还是臊得慌,觉得自己咋这么不要脸呢?还是人吗?只有畜生才这样。他后悔不该来这样的地方,不该糟践钱。他有了犯罪的感觉,深深地自责。他想走,脚却挪不动,头转过来,又扭过去,台子上像有无形的手,紧紧牵住他。随着一片口哨声、尖叫声,台上的女子竟然跑到台下来了,她们分别散开,走到台下的人堆里,近距离地晃胸口、扭屁股、拉乳罩,弹开又放松。还没走到他面前,他头嗡的一声,下面竟然泄了,湿漉漉一片。

乌蛇昏昏沉沉地走出去,艳阳高照,到处明晃晃,他感到好刺眼好刺眼,明亮的太阳把他照得一丝不挂,他感到有很多人盯着他看,这是个肮脏的不要脸的东西,竟然跑去看那种下流的舞,竟然还泄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到无比的羞愧,满脸通红,目光怯怯,眼睑低垂,不敢看人。他恨自己,也恨这热闹的镇上不该有这种演出,更恨那个拉他进去的卖票的人。恨来恨去,他觉得最该恨的还是自己,自己如果是正派人,就不该去那肮脏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乌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没有经历,没有对比,更无所谓判断,只觉得咋会是这样?强烈的失落感涌上他的心,他孤独地踽踽地走着,热闹繁华的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更衬出他的卑微和渺小。

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橘红色的衣服,一头卷发,胖而臃肿。但并不妨碍她的热情和慈爱,她手里拿着一条翠绿色的小蛇,那小蛇很神奇,它被线牵在一支木棍上,手一晃动,那蛇就忽长忽短地扭动,乌蛇凭感觉,这是塑料玩具,做得太逼真,做得很好玩,她身边跟着一个l一四岁的小男孩,亦步亦趋地看着、跟着。胖女人说想要吗?跟婶婶到那边,那里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婶婶买给你。小男孩说我不去,我妈说不准要别人的东西。女人说我不是外人,是你的亲戚,你爸爸没跟你讲过他有个姐姐,我就是呀,你该叫我婶婶。小男孩说骗人,我咋没有见过呢?女人说我住在很远很远的乡坝,前些年来过,那时你还在吃奶呢,记不得了?小男孩转转眼珠子,想了想,没见过。女人说你太小了,咋会记得呢,走,婶婶好不容易来一趟,要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小男孩犹犹豫豫,走几步又停下,哄哄又走,女人脸上尽管堆满笑,但不耐烦还是显露出来。她想伸手去抱,小男孩拒绝,身子往后蹦。路上的行人投来探寻的目光,但大家都没停下脚步。乌蛇又觉得有些奇怪,在天坑,小娃娃是黏着大人的,别说有玩有啥的,就是招呼一声,立马跟你走。他有些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拐卖娃娃的呢?他曾听小学老师刘家伦讲过拐卖妇女儿童的事,说那些人贩子把小娃娃拐卖,有的卖到丐帮,那些人把他们的脚、手弄残,甚至把眼睛弄瞎,残忍得很,然后要他们去要东西、要钱。乌蛇恨得牙痒痒,世上咋有这么残忍的畜生不如的人呢?

乌蛇有了警惕之心,就慢慢地在不远处跟着,慢慢地,小男孩终于跟那女的走进一条巷子了,那条巷子冷背,人也不多。刚进巷里不深处,女的就一把抱住小男孩,撒开丫子就跑。乌蛇心里一惊,肯定是人贩子,他也加快了步伐。那女的毕竟太胖、太臃肿,跑了一段跑不动了。小男孩大声哭起来,我不去,我不要泡泡糖,不要玩具,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小男孩的哭声尖锐而凄厉,女人慌了,拼命跑,说不哭、不哭,我带你去找妈妈。乌蛇几步蹿上去,大声叫站住,不许拐小孩。胖女人更慌,跑得笨又急,忽然叭的一声摔在地上。手里的娃娃也扔了出去。正在这时,蹿出一个男子,一把将小男孩抱住,扛在肩上,说我先走,老地点会合。男人身长力大,跑得贼快。乌蛇大喊站住,站住,有人抢娃娃,有人抢娃娃……乌蛇一喊,巷里的人警觉了,人虽然不多,但大家都停住了脚。有的说太猖狂了,大白天都敢抢娃娃,有的说大人呢?大人哪里去了。也有人参加追,后边的女人说追啥子,贼有刀子,捅死你狗日。老娘重新找人。追的人停下脚步,一脸惊恐地走了。

乌蛇听到有刀子,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外面的贼是很凶残的。出坑时小学老师就交代过,莫去看热闹,尤其不要管闲事,有人打架就躲开,他们乱捅人的,安全出去,安全回来。不能不管,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娃娃落到这些歹人手中,就断手断脚、就弄瞎眼睛,这太残忍了,比死了还难过。他加大力气,使劲地追,他是在天坑长大的人,耕地盖屋,攀岩附壁,身体强壮,灵活得像蛇、像猿,要不咋叫乌蛇呢。但他也知道危险,他想自己是不能让歹人捅刀的,捅死也罢了。捅残,谁来养他、照顾他?

那人跑得贼快,乌蛇发力,闪电般冲到他前面,把脚一伸,那人一大马趴摔在地上,乌蛇来不及管嗷嗷大哭的娃娃,他趁那人双手还伸在地下,冲过去,狠劲地跺,把那人跺得鬼哭狼嚎,那人的手已经血肉模糊了,但还是把手伸进怀里,乌蛇知道他是掏刀,他不能让他得逞,凶器在手,就难以对付了。他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那人头上,那人被踢晕了,头低下去,手也软耷耷地垂下了。他迅速地从那人腰里掏出刀,然后大叫,快来人,快来人,抢人的拿着了,大家快来帮帮手。

人迅速地围拢,他们目睹了刚才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们没想到这个精瘦的土里土气的小伙子是这样地精灵,这样地有力。他们看见这人趴在地下了,刀子也被小伙拿着了,他们立即雄壮,豪气冲天,抱的抱小孩,按的按女人,还有个很壮的汉子,一屁股坐在那人身上,说你狗日的跑嘛,有本事你跑嘛,你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老子不轻易出手,出手你就死定了。

有人打电话报警,一群妇女围着抱小男孩的女人,大家哄的哄,买的买东西,热情无比。有个年轻女人流着泪,说家家都养儿养女,我的娃娃被偷了,我肯定活不下去了。多亏了这小伙,没得他,我们肯定追不上这贼杀的。乌蛇此刻站在人圈外,他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英雄气概,他有些后悔刚才的举动,也有些后怕,假如绊不倒这歹人呢?假如被他拿刀捅伤捅残呢?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肚子划了个大口子,肠子一嘟噜拖出来,血流满地,疼得啊的一声叫起来,脚一软,缩到地下去了。

大家围拢来,扶的扶他,拉的拉他,亲切地问他,咋啦,小伙,你受伤了吗?你的脸咋这么白?有的问你受伤了吗?伤在哪里,快瞧瞧,要不要上医院?有人弯下腰要看他的伤口,他清醒过来,说没有受伤,我只是觉得疼。有人说跑急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远处一片惊哭惊叫声,我的儿呀,我的小心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不要出事呀,出了事就要妈的命……妈就一头撞死……

踢踢踏踏的声音转瞬到眼前,有人马上把娃娃递给女人,女人抱着,又哭又亲,眼泪鼻涕弄得娃娃一脸,又忙着解衣,把手在娃娃身上摸个不停,哭声哀哀,儿呀,你没伤到哪点吧,没伤到就好,妈妈发愿,到观音寺还个大愿,为你消灾消孽。

随即,来了两个警察,小镇上似乎没有警车,他们是跑步来的,跑得气喘吁吁。众人忽地一下闪开,那个坐在歹徒身上的壮汉,抬起屁股,说来了哈,来了我就将人移给你们了。听口气,似乎是他抓住的。警察也不多话,过去抬起歹徒的双手,咔嚓一声上了手铐,拉着就走人。有人说就走啦?也不问下咋回事。警察说带回去問。怎么?你可以做证,跟我回去。那人忙摆手,我不晓得,我不晓得,你问他们。

乌蛇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抓住手,这人穿得干净、整洁,有文化的样子。他是被人带着找到乌蛇的,抓住歹徒,人们涌现出来,把个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异常激动,异常兴奋,每个人都是参与者,他们早将乌蛇忘记,乌蛇觉得腹部疼痛,弯下腰时,他们也关心他、扶着他,当他们得知他并没有被刀子捅着时,他们散开了,谁也没注意他。乌蛇悄悄走开了,他觉得他完成了任务,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这个人就是小男孩的父亲,他在镇上开了一家手机店,既修手机也卖手机。这天是赶场天,他手机店的生意尤其好,来修手机买手机的人络绎不绝。小镇虽热闹,修手机卖手机的只有他一家。他们忙生意,忘记了照顾孩子,孩子啥时跑走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

小男孩的父亲显然不善言辞,只一个劲儿地感谢他,千恩万谢,转来转去就是那几句话。他要给乌蛇钱作报答,乌蛇怎么也不要他的钱,他说你是不是嫌少,跟我回去,我带得不多。乌蛇说我绝不要钱,这点事算啥?应该的,只是以后要管好娃娃哟。那人说小兄弟,你不要钱也罢了,只是无论如何跟我回去一趟,今晚我们好好喝台酒,让娃娃跟你耍一阵。乌蛇说酒不喝了,我正有急事,麻烦你告诉我修手机的铺子在哪里?那人说你要修手机?还是买手机?我就是修手机的。乌蛇高兴得叫起来,你就是修手机的?那就太好了,我急着修手机呢。那人扯住他就走,那还站着干啥?快走,到我店里去。

鼓捣半天,手机终是没修好。那人说兄弟,我尽力了,手机摔得太烂了,屏幕也换了,修是修不好的了。乌蛇急得差点哭,他知道修不好意味着什么,他说你一定要想办法修好,这手机是救命机呢。那人说也不急,换个新手机,你用的是“联通”还是“移动”,乌蛇一头雾水,啥联通移动?那人说你用的是哪家电讯?乌蛇说我不知道,手机不是我的。那人说没事没事,你帮人带来修的?乌蛇不想说太具体,说我的一个朋友请我带来修的,我不懂。那人拆下手机的卡,说是移动的。兄弟,我帮你选个手机。乌蛇说要多少钱呢?那人说有几千的,有几百的。乌蛇想这事糟糕了,小刘老师拿的钱也就几百,要买就买几百元的吧。

选好手机,那人见他在掏钱,说兄弟,钱就不要了,我帮你选了1500元的,不算贵。乌蛇说不行、不行,咋能不要钱,不要钱我就到别处去买了。那人笑起来,说镇上只有我一家呢,别犟了,兄弟,我开张发票,人家给你钱,你就收了。

俩人像打架似的,争来争去,推来推去,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让步,弄到最后,那人发脾气,说你不要就算了,你不要就拿钱走人。乌蛇咋可能走人呢?他费了这么多周折为啥?他悄悄将钱放在椅子的坐垫下,借机解手,才悄悄地跑了。

这天的经历,实在太丰富,实在太复杂,乌蛇五味杂陈,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透,懵懵懂懂,晕晕乎乎回天坑了。

小学教师刘家伦终于拿到手机,拿到手机的那一刻,他激动得手发抖,身发颤,眼泪夺眶而出。他立刻拨通了老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和妈妈放声大哭,老人在电话那头,比他更激动,比他更兴奋,她讲个半天,哭个半天不放手,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知道父亲等不得了,夺过手机和他讲了起来。父亲声音嘶哑,情绪激动,说我和你妈头发全白了,已经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在报纸、电视上发过寻人启事,走了好些地方,一路见人就问,贴的寻人启事不晓得有好多张……

那天,天坑的人像过节一样高兴,天坑的男人女人陪着他流泪,陪着他大笑,陪着他伤心,也陪着他欣喜。遇到高兴的事,天坑的人又要聚餐聚会,聚会是他们平淡单调生活的调剂,是他们友情亲情的联系,也是他们独特的庆典和节日。

趁着父亲母亲还没到来的日子,他发了疯似的照相、录像,他为天坑里的每个人都照了相,他把天坑里的环境、房屋、小河、田地、庄稼、果树、花草、小猪、小鸡,那匹老马都照下录下,他把天坑里的各种日常生活都录下来。他要把天坑这个神秘的不为外界所知的一切的一切都照下来、录下来。接着的日子,他按照分类的方法,如景观、习俗、人物、建筑、饮食起居等,一一配上文字。他是学中文的,平时也喜欢舞文弄墨,山居的日子是寂寞苦涩的,倒是有大把时间读书,也写了大大小小的文章,多是散文,文字自然是好。

他的摄影和录像,加上他颇具文采、满含深情的描述,那就非常地具有诱惑力,非常感动人吸引人了。他把这些图片和文字发了出去,立即引起强烈的反响,外地的朋友看了,大感惊奇,怎么还有这么一个神奇、神秘的地方,天坑的陡峭险峻,壁立如削的山崖,天坑的溶洞,溶洞里的村庄,天坑里的小河以及田地、庄稼、树木、果蔬,尤其是天坑里的一个与世隔绝,独立而存在的神秘人群,他们的日常起居、生活点滴,真是太让人感到神奇,太具有诱惑力。一时间,朋友的朋友,朋友圈的朋友圈,这样的微信群,那样的微信群,到处转,转疯了。在新媒体时代,任何人都与世界同步,只要你运用它。

还没等到刘家伦的父母赶来,天坑已有先行者到达,他们是本省及本县的摄影家、探险家,他们以敏锐的嗅觉,嗅到了天坑所蕴藏的巨大价值,他们日夜兼程,携带各种探险用具、摄影器材抵达天坑了。在这之前,他们之中有人加了家伦的朋友圈,他们和家伦聊了很多,從他那里知道了天坑更多的情况。他们表示要在最快的时间赶来,和他一起把天坑的神奇宣传出去。家伦内心既喜也忧,他知道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个被人驱逐而形成的村落,现在已经完全有了适应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了自己的规则,封闭而恬静,落后而满足,没有纷争,没有欺诈,没有欺凌,平等友睦。共同的命运把他们拴在一起,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而外面的一旦进入,不知道对他们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们是接受还是排斥?他和他们商量暂时不要来,这是一个特殊的部落,要尊重他们,先听听他们的意见。

乌蛇爷爷召集齐了天坑的人,让家伦把情况向大家讲了。天坑的人先是惊愕,几十年了,与世隔绝的天坑除了民政的同志和医生来过,外面的人概莫来过。有人要来他们本能地充满警惕。

四老汉说他们来干啥?我们又没犯法,躲在这深坑里都不饶,到底要咋办?杨家婆婆说我就说过不能出天坑,乌蛇一出去,又把这些人引来了。家伦说杨婆婆这不能怪乌蛇,他是为我修手机出去的,外面的人要来,也是我宣传出去的。乌蛇爷爷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在天坑里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宣传到外面干啥?躲都躲不开,甩都甩不脱,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清静日子,你又把它打破掉。这一说,天坑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纷纷指责这个天外来客,还有几个激愤的,把指头指着他的额头,大声地责怪。他一下蒙了,原想让外面了解天坑,让天坑了解外面,为天坑做点好事,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激愤。他感到很委屈,脸涨得通红,眼里涌出泪水。乌蛇爷爷说行了行了,谁也不许再讲啥。小刘老师也是一片好意,只是他不知道我们的心思,这也难怪,他没经过我们的痛苦。

经过一番争执、讨论,在乌蛇爷爷的提议下,大家还是决定让外面的人进来。天坑的人是善良的,只要对他们友好就行。当然,人家要来,也是阻挡不了的,这也有几分无奈。

以后的事情,不用叙述大家都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紧接着,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他们在天坑上架了绳梯,绳梯晃晃荡荡,但下来却不是难事了。他们多是有文化的人,来了不仅在天坑里四处走,拍摄了天坑的旮旮旯旯,他们还不厌其烦,还串东家串西家,逮住人就不放,问这样、问那样,家伦成了他们的义务导游,尽管他拄着拐行动不方便,但还是热心地为他们服务。他们和老人和妇女儿童和天坑的每个人拍照,他们很客气、很和蔼,一点也不嫌弃天坑的人。他们走的时候,都会送些天坑人喜欢的日常用品,有些还是天坑里的人没见过的。那些天,天坑像过节走亲戚般喜庆,天坑的人都很新鲜、很兴奋,觉得错怪了小刘老师,来的人并不凶恶,还很友善。小孩子们更是高兴得不行,他们叽叽喳喳地跟着来人跑,回答他们的问话,按他们要求摆出姿势照相。小学老师刘家伦的父母来了之后,一时也回不去,他们被热情的天坑人极力挽留,像款待失散多年的父母一样款待他们。他们也感念天坑的人纯朴善良,感谢他们对儿子精心照料。那些天,刘家伦比任何人都忙碌,是他率先报道了天坑里神秘的一切,他知晓天坑里的所有秘密,他成了来访者必须要找的知情人。出于对天坑的感情,出于想让天坑为外界所知、所关注,只要能改善天坑人的生活,改变他们的命运,再苦再累他也愿意。

渐渐地,天坑里的人有些厌倦、有些不适应了,来的人多,走了一批又一批,最先来架设绳梯的人,竟然在那里收费,下去十元,上来十元,没有人不愿意交这钱的,不就十元吗?二十元能探次险,也值。有人见了心动,又去制作了一部绳梯,降价,下去八元,上来八元,后来架绳梯的生意自然火爆了,两个人为此吵架、动手,有次甚至在盛怒中其中一人要砍绳梯,差点出人命。

来天坑的人,都是文明的富有同情心的人。他们和蔼、友善、亲切,他们和天坑的近距离接触,坐他们的凳子,握手,一点也不嫌弃,一点也不防范,这让他们很感动。但他们不吃他们的东西,不喝他们的水,这就让天坑的人心里有些不舒服。乌蛇爷爷说人要知足,人家来了,进你屋、握你手,隔尺把和你讲话,这就了不起了,想想以前,就够了。天坑的人善良,想想乌蛇爷爷的话,真是有道理,以前,不把你赶走、不追打、不辱骂是不可能的……

倒是刘家伦不以为然,他和来的人讲,你们不要当着天坑的人吃东西、喝水,这会伤他们心的。没事的,尽管吃,即使不吃,你们也不要吃自己带的东西。

天坑的人是越来越厌烦了,他们的生活已经不能正常进行。一天到晚被人围着堵着,问这问那,走哪跟哪,还做啥事?经常还有人提各种各样的要求,有的要摆各种造型供他们拍摄,明明才吃过饭,又要叫做饭做菜,又要摆上桌,又要围在一起吃,弄得又烦又累。虽然也给点钱,但他们要这钱干啥呢?明明才挖过的地,又要叫挖,连猪、鸡、羊也不得安宁。不耕地被人撵着照相,真的像鸡飞狗跳了。还有那匹可怜的老马,当初也没骑过,天坑的人爱它,养宠物似的养着,让天坑多点乐趣。现在被坑外来客一天撵着,一会儿要让啃草,一会儿要它饮水,还有人不顾它年老体衰,竟然要骑。

夜里,天坑寂静了,天坑的人舒了口气,他们觉得这样的夜晚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聚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有流星飞过,他们说又有人去世了,娃娃们互相追逐,躲猫猫,追萤火虫,萤火虫明显少了,来的人多了,连草丛也被他们踏平了,只有小河边的草还茂盛着。鱼呢?也只有在夜晚才游出来,趁着夜里的寂静畅游,虫儿的鸣叫也还有,只是少了许多,即使叫,也显着疲惫。鸟声更少,白天基本听不到了。大家开始抱怨,说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幸好晚上没人,要不然冷不丁闯进一个,他们还是有脸有面的人,不是啥都可以让人知道,啥都可以让人看的人。乌蛇知道大家的抱怨中含着这样的不满,咋能把天坑的一切向外传播,如果外界不知道,他们可以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地生活。乌蛇觉得天坑不应该永远地与世隔绝,你们老了无所谓,年青一代也就这样草木一般生、草木一般寂寂枯萎,应该吗?小娃娃们倒是很高兴,天天有人来,带着他们为他们照相,还给他们新衣、玩具,还有画有文字的书,他们缠着家伦,为他们讲书上的内容,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各种各样的东西让他们大开眼界,兴奋不已。总要让他们知道外面世界有多大,天坑算大,但和外面比,也就是簸箕大了。月光虽然不甚明,但他们知道小学老师刘家伦脸是红了,惶惶自责,局促不安。乌蛇反驳大家的说法,招来一片谴责声,这倒让刘家伦更加不安,更加难堪。

乌蛇爷爷制止了大家,说这不能怪谁,小刘老师一片好心,想让大家和外面世界有点联系。但谁想得到呢,会是这种样子。他劝大家不要责怪,慢慢适应,来的都是客。只是他对来的一些人提的一些要求很反感,譬如让他们重新再演练一次出殡,给的钱也多。乌爷觉得这就太过分了,他搞出殡,是在坑外得不到来坑里过把瘾的,人咋能左死一回、右死一回呢?……他们甚至在天坑人视为神圣的墓地里窜来窜去,照相,甚至要看墓坑里是否真的是空穴,以此来说明天坑风俗的奇特……

刘家伦也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天坑是为外界知晓了,天坑里的生活也改变了,但接下来的,有许多没想清想透的事。前两天,天坑的人和外面发生了冲突,这是多少年天坑沒发生过的,外面的人知道天坑的事儿,竟然有人顺着绳梯下来,在天坑里摆起了摊,他们知道外面来的人不会吃天坑里的东西,他们就在洞穴的另外一面卖起凉粉、冷米线、冷面,生意出奇地好。天坑的人愤怒了,这么多年,他们被撵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的啥日子,他们出不去,可怜的娃娃除了乌蛇出去过,还没谁出去过,现在竟然来坑底摆摊赚钱,这不是羞辱他们。乌蛇爷爷去交涉,他们还恶语伤人,好在天坑人多,愤怒的天坑人将他们的摊子掀了,走的时候,他们还扬言要报复。

天坑热闹了,热闹的消息不断传来。小学老师刘家伦的父母回去了,他打算要走的,但天坑面临的一摊子事,让他不好走。天坑人希望他帮着理清楚。有人下来,尾随一帮人,很气派的。来的人说他打算开发天坑,已经和镇上谈妥,由他出资在天坑外新修个村子,屋里屋外一切东西由他购置,大家搬去就住新房了。这个新村设计合理,条件良好,路是水泥路,还有个小广场,供他们休闲娱乐,还有小花园、花团锦簇、四季常开,有自来水,一拧就开,有煤气灶,一点就燃,有电视机,打开就看,娃娃们还可以就近入学。他们打开图纸,天坑人看不懂图纸,但他们带有效果图,看着真羡慕。天坑人只看不说话,脸上一丝羡慕表情转瞬即逝。小孩子们倒蹦蹦跳跳,很新奇,但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乌蛇内心是想搬的,但他不知道爷爷的意见,不好表态,再则,对搬出去他又心存疑窦,外面是太复杂了,能适应吗?爷爷沉寂良久,声音沉沉地说不搬,就是金山银山,就是金銮宝殿也不搬。他一出声,天坑的人就一致反对了。

老汉是态度最坚定的,红杏他妈,锁云她爹气不打一处来,不搬、不搬,外面的日子我们过够了,才在天坑过几年舒心日子,又来折腾我们,不搬,坚决不搬,死也不搬。

小学老师刘家伦消失了,从天坑、从小镇、从山区消失了,正是悄悄地从天而降,又悄悄地从此消失。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北去的火车上,内心异常复杂,也很伤感、很惆怅。因为他的率先发现、率先报道,天坑现在很火了。天坑的险峻、雄奇,天坑的神秘,天坑的景观、人物、民俗、风情,太具有诱惑力了。现代通讯使地球变成村,而居然还有一个完完全全与外部世界隔绝的地方。有着巨大好奇心和探险精神的人,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各级媒体、各种宣传方式,使天坑成了一度人们口头必提的话题。县上坐不住了,镇上坐不住了,有这么好的旅游资源而不用,真是抱着金碗讨口,放着金娃娃睡觉。县里立即成立了相关机构,由一个副县长担任组长,镇里的书记、镇长任副组长的重点旅游开发项目领导组。这个组成立伊始,卓有成效地开展了一系列工作,一个有实力的开发商为县里解决了经费来源,规划设计一系列工作很快完成,而最棘手的就是搬迁了。天坑虽好,但它是麻风村,广大的游客是不愿进入的。他们打算在天坑岩穴里建新村,让其他人搬来,将这个地方的民俗、风情、歌舞、节日等带来。他们打算既设绳梯供喜欢冒险刺激的人上下,又设缆车,从天坑上呼啸而下,同时开辟一条汽车可蜿蜒而下的路。万事齐备,就是搬迁的事进展不顺。

当他们得知刘家伦在天坑的经历以及他在那里很有威信时,他们决定任命他为开发项目组领导成员之一,他们答应他天坑旅游区建成后,破格录用他,不再去教书,但他要负责把天坑的人动员迁出。

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思考,小学老师刘家伦还是决定放弃这个绝好的机会。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坐上火车,一路向北、向北,飞驰而去。

责任编辑 杨新岚

作者简介;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金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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