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电

2018-09-15 06:21二湘
当代 2018年5期
关键词:汤米彼得

1

白爽的红色宝马从大路上拐进这条崎岖的小路后,开了足足有五分钟。暮色将至,夕阳不再浓稠,有些懒散地洒在路边浅黄的草丛上,颓意如水漫漫。她不敢开快,紧紧盯着前方,生怕路上蹦出个小动物来。终于到了小区入口了,入口处的门卫亭修得精致,黄色的花岗石房子被丛丛绿树环绕着,低处是一簇簇开得正盛的天堂鸟,像是《白雪公主》里小矮人住的房子。

她停在小区门卫亭左边的来访客人过道上。右边是小区住户专用过道,一辆特斯拉停在右边的栏杆前,只稍作停顿,栏杆自动升起,特斯拉飞驰而过。白爽眼睛跟着那辆特斯拉Model x。亭子间走出一个墨西哥裔的保安问她拜访的人家的地址、姓名。白爽一一作答。保安在计算机上搜索了好一阵,白爽有些不安,她每次在这都有些不安,似乎自己是个不请而来的不速之客。好在保安终于找到了她的名字。他把计算机生成的一张卡片递给她,“上面有路线图,还有,你到第二道门时扫描一下这张卡片,门就会打开。”

白爽谢过保安,挡杆升起,她的车子开进了小区。小区位于自然保护区之内,荒野中能看到不远处一栋栋豪宅若隐若现。小区里的道路弯曲、平整,红色宝马滑行其上,更显岑寂。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好一阵才开到第二道门。原来这个住宅区又分了好多小区,每个小区又是一道门。过了第二道门就是上山的路。山路两边是一栋栋的房子。她一边开车一边窥视着两边的豪宅。每一栋外观风格都不一样,有欧式风格的,有南美风格的,却都是一样的气派而隐秘,彰显着这里住户的身份和实力。“什么时候我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啊?”她知道不切实际,但是还是忍不住泛起这个想法。“做梦吧你。”她嘲笑着自己,车子已然停在了汤米家门口。她停下车,把车子前面的梳妆镜翻下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出头了,眼角都有皱纹了,好在妆容还算精致,只是眼线涂得有些重,右边的眼皮黑了一小块,她拿出手指抹了两下。

她按了门铃。

“亲爱的,你总算来了。”汤米开了门,轻轻地拥抱了她。他的脸红红的,个子高大,有些笨拙,灰白的头发,像只直立行走的灰熊。

大厅里灯火辉煌。她脱掉外面的皮夹克,露出里面黑色的吊带小礼服。客人来得还不多,她站在那儿,深吸了口气。

“你好,爽!”戴眼镜的尤金是个俄国移民,技术开发那边的大头。他跟她打了个招呼,用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好!”白爽差點听成了“你豪爽”,心里暗自发笑。

尤金旁边的是个印度女主管,叫库玛。她也站了起来,朝白爽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容带着一丝尴尬。白爽心里一咯噔,她也在这,不过她立即回了一个舒展的笑容。

2

几年前,白爽还在高博公司做技术开发的时候,库玛是她的老板。每次做大的演示的时候,库玛都要白爽把系统装好,把PPT做好,然后要白爽给她一个人演示一遍。等到了大的演示的时候,库玛摇身一变,成了演讲人。这倒罢了,问题是她压根儿都不提白爽的名字,功劳都归到她自己名下。白爽心里自然不舒服,又不敢和她直接说,只私下里和她的闺蜜格蕾丝说起。格蕾丝说老印都这样,她这还算好的。他们组有一个老印把她的一个主意写了一个专利,申请专利时压根儿都没署她的名字。

“那你怎么知道的?”白爽问。

“咳,你相信吗?这个老印写出来后有个技术细节不懂,又过来问我。把我给气的。”格蕾丝说。

“啊?”

“好在我后来跟我老板说了这个事,老板要那个老印把我的名字加上了。可是你这档子事,库玛是你老板,你就只能忍着了。”

白爽只觉得不爽,当下就决定去念MBA。她是个心气高的人,老中在美国做技术的太多,能出头的太少,她不甘心这样一辈子给人打下手。

她念的是Evening MBA。白天上班,晚上念书,还要做一堆的作业,辛苦。

那天她在公司Cubicle赶一个项目,做得用心,天都快黑了,一时没留神旁边站了个人。

“这么晚还不回家。”是隔壁组的一个老中同事,张彼得。

“是你啊!吓我一跳呢……”白爽柔声说,声音里掺杂了一丝嗲,火候正好,不腻歪。彼得心里像是有个小蜜蜂蜇了一下,麻酥酥的。

“怎么这么用功了?”他凑了过去。

“我这个项目马上要验收了,我这一块一直没做出来呢。”白爽发愁,真心发愁。她这一阵忙着对付MBA的考试,公司里的事也没上心,上午项目经理说她负责的那一个模块有问题,她一直没查出来什么问题。

“我来瞧瞧。”彼得说。白爽忙起身,让他坐了下来,自己又从邻座找了张凳子,坐在他旁边。她靠得很近,呼出的空气填满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彼得两只手在键盘上忙活,鼻子没闲着,用力呼吸着她的气味。两个人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多,彼得终于把问题找出来了。“问题找好了,修理就简单了吧。”他说。

“不如帮我把bug修好,明天下午要交差了呢。”她稍稍又靠近了些。

“这么晚了。”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再干一会儿吧,一鼓作气啊。”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放在他凳子下面的腿上。他像是给点了穴位,下半截一动也不能动了,手里的键盘倒是没停下来。白爽也没想到自己的手就这么凑过去了。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轻浮,又有些瞧不上自己,心里又担心有没有摄像镜头,由不得四处看了看,又想想自己都是桌子下的小动作,就算有摄像头也拍不到什么,又略略安心了些。彼得倒是干得专注,一个劲盯着屏幕。

又干了一个小时,问题还没有解决。“晚上请你吃夜宵啊。”白爽说,她说完这话又有些懊悔,美国这地不比国内,过了九点,餐馆都开始打烊,少有夜宵铺子。除非去她家……她心里纠结起来。

干到十一点多,彼得总算是把问题修好了。

两个人出了公司。

“肚子还真有些饿呢。”彼得好记性,没忘记她那句话。白爽暗想,自己一句客套话,这家伙当了真,可是今天他真帮了她大忙,何况,他样子也是清爽的……她这么想着,心里呸了一下自己,再看彼得还看着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回话呢,只好顺口说:“那去我家吃夜宵吧,我昨天炖了只鸡,走地鸡。”她突然意识到鸡这个说法放在这有些不妥,脸上露出丝尴尬。

“去你家?这么晚了呢。”彼得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是单身,好像是有个外地的男朋友。

“不碍事的。”她巧笑,心里有了个主意。

“那我去,真饿了。”彼得心里麻麻酥酥的。

“行!你跟着我的车啊。”

她家住得不远,是个三室一厅的连排房。两辆车一前一后就进了小区。一楼是车库,上了楼梯二楼才是客厅厨房。白爽一进门就把过道的几个灯啪啪啪地打开,二楼的大吊灯照得四处明晃晃的——她平常都不开这么多灯的,她眼睛眨了好几下,努力适应这个亮度。两个人上了楼,白爽放下包就往厨房钻:“来,我来做个鸡丝面。”她系上围裙打开火开始煮水。彼得打量了一下这个房子,也走到厨房,斜倚在冰箱上看着白爽煮面。白爽心里发紧,又有些异样的悸动,不过心里到底有些怕,就跑到客厅把电视打开,“来,你先坐,歇歇,今天真把你累坏了。”她抿嘴一笑,自己跑到厨房里继续煮面。彼得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肥皂剧发闷。

“面条煮好了。”没多久,白爽把两碗鸡汤面端上了餐桌,“过来吃啊!”

彼得坐到了桌边,鸡汤面上缭绕着诱人的香味,还堆了好几块黄澄澄的鸡肉,配着碧绿的香葱,真是让人开胃。

“那我吃了。”彼得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吃着面。吃完了,再看白爽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呢。彼得又吃了一碗,两个人算是同时完工,白爽去收拾碗筷。“我来帮你吧。”彼得跑到厨房里干了起来,“手艺真不错啊,下回还要来吃。”他这么说着,又看了几眼白爽,白爽听了受用,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抿嘴笑了。厨房小,两个人转不开身,身体免不了碰了几碰,白爽心里跳跳的。

收拾停当,彼得又坐到沙发上,“你也歇一会儿。”他招呼着白爽。白爽应承着,一边这里摸摸,那里擦擦,磨蹭了半天,终于是坐在了他旁边,中间隔着一个人的空间。彼得大了胆子坐过来,往白爽边上靠,白爽心里怦怦直跳,却是动弹不得。两个人越靠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纠缠在一起,绞股糖一般,身子贴着身子,脸贴着脸,嘴巴贴着嘴巴。这当口,电话响了,白爽一跳脚,挣脱了彼得,站了起来冲向电话。

“什么,现在,这么晚,电池坏了?这都什么事啊。”她大声说,口气有一丝怨,又有一丝释然。

“真是对不住,我闺蜜车子发不动了,我得去接一下她。好在没多远。”她抱歉地看著彼得。

“噢,这么晚了,我也该走了。”彼得推了下眼镜。

“我们一起走吧,今天真辛苦你了。”白爽脸上堆着笑。

彼得笑了:“不用,我先走了。”

白爽关上门,跌坐在沙发上,原来她在车上就给格蕾丝打了电话,要她过一个小时打电话过来。她回味着刚才那番纠缠,心里竟是甜滋滋的,又恨自己出的馊主意,好好的一顿缠绵就让自己掐断了,何必呢,反正她男朋友也不知道。唉,她心里一股子刚烧起来的欲火无处可逃,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安稳。

3

东补西凑,忙忙叨叨,工作念书两头烧,白爽算是把这MBA念下来了。

MBA念完了,白爽换到做市场了。很多老中做技术做腻了,念MBA目的无非是两个,或者是换个行当,或者是走管理的路。白爽其实是想走管理的路,可是哪那么容易,她自己技术本身没有突出,组里的几个老印也都是一个比一个积极,都想冒出头呢。

白爽到市场部门一开始是负责市场和技术部门沟通的那部分。算是还可以用到她以前的技术背景,又能把MBA的背景掺和进去。白爽心里其实是想做和客户直接打交道的那部分,知道那个钱多,可以提成,但是也不容易做,只能慢慢来。

她负责的这个产品开发是在美国,测试是在中国做。做开发的大老板是个俄国人,尤金。测试和开发每天都要碰头,每周都要开周会,市场和技术的几个头都要参加。中国美国有时差,这时差到了开会的当口就特别明显,北京时间晚上十点是加州时间早上六点,尤金起了几次早,不乐意了。实在是有点早,再说北京那边也的确有些晚。中美双方于是商定成加州时间下午五点,北京时间早上九点。这样稍微好点,可开发组的另外几个有家有口的不乐意了,美国这边幼儿园都是六点之前接孩子。开会一般都是一个小时,有时候随便哪个啰嗦一下会议就延长了,自然没法接孩子了。一次两次还行,总这样他们也不干了。

那天尤金跟美国的市场部门说准备把测试移到印度。那边和加州时差是十二个半小时——天晓得那半个小时是从何而来。这样加州时间早上九点可以舒舒服服和那边沟通。

白爽到底是中国人,那天和中国方面的一个负责人线上交流的时候有意无意就把这边的想法露了出去。

中国方面的负责人也不是个吃素的,立马就越级和尤金的VP汤米沟通了一把,列出了一堆理由。最要紧的就是中国市场的销售额,是印度的好几倍呢。白爽这家高博公司是做工业软件的,客户都是大型制造企业,而印度的制造业和中国那是没法比。

汤米听了在电话里连连称是。负责人接茬说要听取中国客户声音,必须增加这边的开发人员,培养客户习惯云云,怕是还要增加个培训中心,怎么能移师别地呢。

汤米一听的确有道理,本来准备移师印度的计划又耽搁了下来。这边库玛原来一直是鼓吹印度的。看到这边没有要移师印度了,心里也着急,也去汤米那吹风。她特意跑到汤米办公室,把印度那边的好处又说了一通,包括老印英语好,沟通起来方便,写的代码质量也好云云。这面对面的沟通到底比越洋电话来得亲切。汤米一听也是啊。他想了想,灵机一动,“这样吧,功能测试(FVT)和系统测试(SVT)放到印度,全球验证测试(GVT)和翻译测试(TVT)放到中国。”白爽听了后恨恨地想,瞧着这老美一脸正气的样子,心里可是阴毒呢,这可是一箭三雕的好计策。一来两边都不得罪,二来让两边团队搞劳动竞赛,到时候都可着劲干活呢。这第三呢,就是保证每个地域做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产品,都是每个产品的虾脚,蟹腿,一个地方绝对做不出一个大螃蟹。实在是高。

“你说这老美也够阴的吧。”晚上白爽跟她男朋友赵甘打电话说起这事,她最近有一阵没和他联系了。赵甘那头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机械地应着。

“我说你在听吗?”白爽有些上火,当初追她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她去高博做实习生,他每天开车送她过去,单程就是一个小时呢。他刚去波士顿那阵,每个月都要飞一次南加州,最近都快半年了他都没过来。

“听着呢。”那头说。

“你在干吗?”

“嗯,在做一个项目的幻灯片。”赵甘说。

两个人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就挂了线。白爽心里不痛快,但是也没地方发作,异地恋就是这个问题。有火也没地方发泄,要是就在近住,搂一搂,抱一抱,亲个嘴,最多不过两个人真枪实弹地干上一仗就没事了。白爽这么想着,心里又有些想他了,又是难受又是憋得慌,晚上躺在床上也睡不舒坦了。那时候她其实有个机会可以换到波士顿的一家公司,可是她那时正在念MBA,心里一衡量,事业比男人重要,就没有调动了。

那天老板在分配任务的时候顺口说起过两周就是总统节,放假,白爽这才想到原来是个长周末,有三天假呢。她这么想着就寻思着去一趟波士顿,两个人可不得多在一起交流交流。

赵甘在机场接到她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咱们可是有一阵没交流了。”

“交流。”她一听到这个词,不觉嘴角一翘,笑了。以前她和赵甘好的时候,他总爱把干那事叫交流:“男女之间就得相交,感情才能流通,简称交流。”

“坏人。”她捏了他一下,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到了赵甘住的公寓,白爽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个女人,化了妆,大红的唇膏,乌黑的眼影,一张妩媚的瓜子脸,穿着件绿色紧身毛衣,裹着身子,露出起伏的曲线,青葱一样靠在沙发上。白爽心里一愣。

“噢,这是新搬来的房客清清。”赵甘忙说。他一直是和人合租,不过以前是个男生。那个叫清清的女人站了起来,伸出手,“你就是白爽吧,老听赵甘说起你呢。”说着,向赵甘抛了个眼风。

赵甘站在那里,满脸的不自在。

“噢,我倒从来没听赵甘说起你呢。”白爽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倒是不动声色。

赵甘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自在,忙敷衍着把白爽带到自己的卧室。

“你和她是不是有一腿子。”白爽气呼呼地进了屋,“说吧。怪不得这么久没回南加州了。”

“这哪跟哪啊,你要相信我。”赵甘急忙说。

“相信?”白爽吸了口气,“你要是清清白白的,为什么开口就要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事!”

“哎哟,跟你们女人就是说不清。”

“你们?”白爽又吸了口气,“你有几个女人?”

赵甘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才说:“算了,我不说了,越描越黑。”

“说,为什么不说了。说清楚啊。”白爽一时激动起来,“反正咱俩还没结婚。你就算移情别恋也没人骂你。”说着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唉,你听我好好说。真的,小爽,我们就是一般的室友。”他走了过来,搂着她的腰。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上游走。她想推开他,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两个人翻到床上结结实实地交流了一番。

完事后,白爽心里还是不爽,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赵甘平日嘴贫,现在却是没一句话,两个人躺在床上都不作声。

没过多久,居然听到敲门声,“两位,可以吃晚饭了,我做好了。”是那个清清。白爽腾地一下坐起来:“这个女人太过分了吧。这是逼宫吗?”

赵甘在一边阴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昨天晚上在清清的床上还一再叮嘱她别露了馅,看来都白说了,这个女人就是要翻腾出来,就是狠着劲要把敌人逼退。

白爽是个爽利人,她迅速穿好衣服,又把赵甘的衣服扔在他脸上,“穿好。”赵甘老老实实地照着做。白爽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一把把门打开,对着外面的清清说:“说吧,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白爽当天晚上就找了一家旅馆住,第二天就回南加州了。她没想到这一趟一下子就戳出一个大洞,好在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抓奸在床。她心里五味都齐全了,又恨又怨,又难过,又心酸。

赵甘打了几次电话过来,都是说得不欢而散。其实他还在两个女人之间犹豫,可恨白爽这头隔了千山万水,那边清清一腻到他身上,他就完全乱了方寸。白爽也不是没想过跟他和好,可是一想到那边两个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经常交流充电,气就不打一处出。后来干脆狠了心不接他的电话。她这么咬紧牙关熬了几个月,赵甘那头也不打电话了,估计是被清清治得服服帖帖了。

4

失恋的滋味并不好受,就好比拔了个牙,牙齿没了,空落落的一个洞还在。白爽想自己这么克己,上次和彼得那么近了,她硬生生给掐了,男人怎么就守不住?再想想那晚情形,若不是她事先使的计,她和彼得不也就上了床了吗?赵甘和清清两个人孤男寡女,天天守在一个房间里,要不出事才怪呢。她这么想着心里又释然了些许,不过理解归理解,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尽量不去想,四处找能填的东西来填这个洞,加班加点出差,找朋友到处玩到处吃,各种消磨时间,消磨心气神的把戏都用上了。

正好公司有家潜在大客户,在山东,是个民营企业,负责市场的经理问白爽感不感兴趣去山东跑一趟。白爽心想正好回国散散心,而且自己不也正好想做和客户直接打交道的工作吗?这回好,机会来了,看来情场没有白白地失意。

白爽到了济南,在泉城广场边上的全季酒店人住停当。晚上客户说是请乙方吃顿便饭。到了餐馆,客户把她旁边的老美当成了负责人,以为她就是个小翻译,就把她安排到上菜那个位置。大家吃上了菜,知道白爽才是负责人。客户王总忙道歉:“对不住了,来来,小同志,怎么能让你坐那个座位呢。”他招呼着身边的一个叫小于的负责人和白爽换座位,白爽忙说不必,王总坚持要换,白爽推辞几次,实在推辞不脫,只得坐了过去。好一番盘子碟子筷子调换,总算是坐定了,王总要给白爽倒酒。白爽一看是白的,忙推辞说自己不喝酒。当下王总脸色不太好看,白爽想到那句入乡随俗,而且自己是要巴着他买东西,嘴唇一咬,狠了心说:“今天大家都高兴,我就奉陪了。”王总这才转了脸色:“就是,咱们中国人都是酒席上谈生意的,咱呢,不能坏了这规矩。”

白爽以前没怎么喝过酒,这五粮液浓烈扑鼻,闻着也着实是香,只是抿一口喉咙就有些发烫,过了一阵,连胃都是热乎乎的。白爽喝了一小杯,头也不晕,心也不慌,没觉得怎样,就大着胆子又喝了一杯。

“不错,不错,到底是负责人。”王总伸出大拇指夸赞白爽。

吃了饭,喝了酒,生意却是没有谈拢,王总外面看着是个粗粗大大的山东汉子,肚子里养了一窝子泥鳅,滑着呢。他的意思是还有另外一家供货商,白爽他们的高博是个老牌子,美国公司,质量上没问题,可是价钱就偏贵了,而且还要一次付清,另外一家公司只要交个定金,全款可以半年以后付清。软件这个东西,价格可谈的空间是无限大的,两到三折的采购价格算是客气的,有些供应商最后按原价的一折提供也会卖。其实最后采购哪家关系没那么大,王总他们要做的就是努力压低价钱。价钱低才是他们的业绩。

“咱们啊,先喝酒,生意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说。”王总劝着几个人喝酒。白爽出师不利,心中不爽,又喝了两杯。等出门的时候酒劲来了,站起来脚底发软,一下子又坐了回去,脸上不由得发红。

她公司的老美伊森过来要扶她,她闻着他的狐臭味,差点没吐出来,赶紧说自己没事。硬撑着站了起来,走到外面,伊森说一起打车走啊,白爽不敢闻他的味,支支吾吾说自己好像要先去一趟洗手间,你先走。伊森不再说什么,挥挥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白爽还真是要用洗手间,她胸口闷,一进了洗手间居然真吐了。吐了半天,走出来,脸色惨白,正好碰到小于,问她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挥挥手,身子却发软,忙扶着墙。

“你就别逞强了。”小于伸出手,扶着她进了一辆出租车,“我送你回酒店吧。”白爽忙说不必,小于也不管,跟着她就进了车。白爽坐在车上,一百个不自在,小于靠得又近,可怜她没什么气力,倚在后座一角。到了酒店,她急忙说自己没事,你走吧。

“算了吧,你喝醉了,姑娘,没准儿连房间都找不着。我送你上去,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小于咧着嘴笑了,白爽倒是尴尬了。小于把白爽送到房间,给她倒了一杯水,真的就走了。门哐的一声带上了,白爽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身子消失在门后,心想这是个真正的山东汉子,自己倒是多心了。她冲了个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又有人敲门,她一激灵,坐了起来,“谁啊?”她问。

“我,小于。”

她开了门,小于进了门,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就缠绕在一起,藤蔓一样。情欲也如藤蔓一般在房间里蓬勃生长,她很快就兴奋不已,忍不住就叫了起来,这一叫,就醒了过来。原来是个春梦。算一算,自打她和赵甘分手,倒有半年没干那事了。她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像是躺在无涯的波涛之上,飘摇荡漾。外面漆黑如墨,她心里头也如这黑的夜,又沉闷又难熬,不知道是欲望不能满足还是酒劲没缓过来。寂寞,像一个透明却不透气的袋子将她细细包裹。她抓着自己的双乳,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像一条小银鱼。

第二天白爽和伊森去公司正式路演,她对面坐着就是小于。她昨晚没怎么注意他,今天仔细打量,方方正正的脸,一头浓密的头发还有点自然卷,再加上高高大大的个子,倒是帅小伙一个。白爽心里暗暗跌足,自己昨晚怎么就没有将计就计和他好一回呢。

正式路演开始,白爽从头至尾把公司的产品美言了一把,从可靠性到安全性,从一开始安装到各级客服,说得算是天花乱坠了,又特意提到全款也可以延迟付。王总头点得勤,嘴里却是不松口:“这个,我们还是要团队再商量商量。现在可不能做决定啊。”白爽也知道这个人滑头,嘴里只能说好。临走的时候,她把小于领到一角:“昨晚上谢谢你了。”

“谢啥呢,不该这样吗?”他冲她一笑。

白爽也冲他一笑,露出了浅浅的酒窝:“我们这桩生意还要烦劳你多多美言啊。”她抛了个温柔的眼风。小于心里一动:“不如你留个电话,我们再沟通。”白爽正想着要他的电话呢,心下大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写下了自己的电话,一边轻声说:“今天晚上还在济南,明天可就回北京了。”

晚上八点多小于果然打了电话过来,两个人装模作样地谈了几句产品,小于就切人正题了:“不然我们面谈?”

“嗯,面谈。”她轻声说,又看了看酒店房间四周,像是屋子里还有别的人。

小于进了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拧成了一根绳,跌跌撞撞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沟通”了一番。白爽总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就掐了一下自己的奶,疼着呢。又咬了一口小于的肩膀,他轻声地哼了一下:“原来你是属兔子的。”

“你说,我们那个产品还有戏吗?”白爽心里清爽得很,自己是想和他上床,可公司的事也得顺带着捞上。

“有戏,有戏,你看咱们这不是有交情了吗?”小于一咧嘴又笑了,原来也不是个正经货。

“问你呢,昨晚上怎么没来硬的?”

“嗨,你昨晚醉成那样,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再说你醉成那样,干着也没劲。”白爽想原来如此,又一想难得他说了实心话,愣在那一时说不上话了。

“唉,你们做销售的真是不容易,为了做成生意什么都肯干。”小于又说。

白爽暗想自己其实也是瞧上他了,用他来败火,还可以为公司拉票,一石两鸟的事,自己没吃亏,嘴里却是带着幽怨:“是啊,你也瞧出来了,你多担待着啊。”

“嗯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美言。”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阵,就到了十点。小于说是要走了,白爽也不问,也不留他。门关上了,她躺在那,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她翻了个身,看着厚重的落地窗帘发了呆。

5

汤米Party上的人越来越多了。男的穿著西装领带,小皮鞋锃亮,女的都是穿着礼服,鞋跟又高又细,和平常上班时的T恤仔裤完全两个画风。大家都在谈笑风生,你侬我侬地相互问候着,寒暄着。库玛特意走到白爽身边问她的黑色小礼服在哪买的,特别有样。白爽笑说其实就是在网店上买的,最近有10%打折呢。“叮叮叮!”那边汤米开始敲打着一个小酒杯,“我来说几句。”

这边白爽还在和库玛说着话,不由得也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那个高高壮壮的红脸男人口若悬河。他在发表Party祝酒词。他可真能说啊,白爽想,就跟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能说。

她第一次见到汤米是在一个员工表彰会上。

那次从北京回到美国后不久,山东的那家民营企业果然买了他们的产品,虽然价格上狠砍了一些,也算是公司不小的一笔收入了。公司奖励了白爽一笔奖金,外加一个小小的奖励,和公司的大头汤米共进午餐。白爽知道汤米在公司的分量,和CEO之间只隔了一层,是他们这个部门的大头,开发、市场、销售都归他管。她想这么个好机会可得好好利用。

白爽那天好不失望。

首先她以为会是在外面的餐馆,每个人点自己的菜。结果就是在公司食堂的一个房间里,自助餐的形式摆了几盆大锅菜和水果。其次她以为人不多,结果屋子里乌泱泱站了二十几号人。

“真他妈会省钱。”她心里暗骂了几句。

汤米走了进来,还没等白爽反应过来,二十几号人已经围住了他想和他说话。她个头不高,站在外围只能隔着几个头看到汤米有些发红的脸。汤米侃侃而谈说了番话,无非是感谢这些表现出色的员工,并鼓励他们接着好好干,争取明年再来这吃表彰饭。白爽心想就这伙食,明年请我我也不来了。汤米说完了,大家开始端盘子拿菜,白爽动作慢了点,拿了菜回到桌子旁看看汤米左右都坐了人,对个也坐了人,她只得挑了个桌子边角的位置坐下来,压根儿看不到汤米的脸,更别提和他说句话了。

吃完饭,大家要散了,白爽心里不甘,挤到汤米身边和他说了几句,刚刚介绍了一下自己,寒暄了几句,就有个印度女人急哄哄地凑了过来,眼巴巴盯着白爽,白爽知道她是等着说话,只好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就撤到一边了。

又过了几个星期,她去和她的mentor琴华一对一说话。琴华五十多岁了,是台湾来的,样子乍看有点凶,可是接触久了才知道是个热心人。她很认真地跟白爽说咱们亚洲人在美国公司不好混,玻璃天窗就在那呢。你要往上走,光有我这种级别的mentor远远不够,你得找一个高层的Sponsor。你知道,就是不光是给你建议,还会给你寻找机会的人。

白爽心里一动,就想到了汤米。当天晚上她就给汤米发了一个邮件,说自己是在前几周表彰大会见过他的,能不能安排半个小时,我问你一些有关职业规划的问题。过了好几周也没有回信。白爽心里有些不爽,到了下一次和琴华见面的时候说起这个事,琴华说这些人都忙得很,每天邮箱里的信都塞爆了,估计没注意到你的来信。我跟你说个主意,你啊,直接去找他的秘书,打印一份简历给他的秘书,要他的秘书转给他看看,他看了觉得不错自然就同意了。

白爽谢过琴华,照她说的,把自己简历打印下来跑到汤米的办公室把简历递给秘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果然汤米安排了一个月之后跟他的一个半小时的一对一。

到了那天白爽特意化了些淡妆,看看镜子觉得自己模样还算齐整。哪知早上到公司,秘书就来个信息,说是汤米临时有个大会,得把她的面谈往后推一推。白爽心里骂了一句娘,嘴里却说没事没事。

好不容易到了见面的那天,汤米倒是一脸笑容,没一点架子,开口就说了一句“里好”。白爽反应过来是说“你好”,忙夸了一句你的中文真不错。汤米说现在好多客户都在中国,不会几句中文怎么行。两个人倒是聊得顺畅。白爽顺带着又提出跟他一个月会谈一次,汤米也都答应了。

白爽心想这么高位置的老美倒真不端着,只是自己这么一个月见上一面,大概也没什么用,自己一心想往上爬,估计也就是一个蜗牛,不知道哪天才能往上爬高一小寸。她心里叹了口气,手头上的活儿多着呢,她把昨天开始做的一份中国市场发展规划拿出来,继续敲打。现在中国的那些大型重工行业,每年销售额都是30%的增长,可高博公司的软件销售额增长只有10%。她老板要她写一份规划书,她昨天想了几条,增加市场推广,加强中国区的业务宣传。今天绞尽脑汁,又补了两条,加强全球远程支持和增加售前资源。

过了两个月,两个人又到了一对一会面的时间,汤米会谈的时候不停地咳嗽,原来他最近感冒了,“都咳嗽了两个星期了,一直没见好。”他略带歉意地说。白爽想起她上次咳嗽的时候,她妈拿枇杷叶子煮了水给她喝,立竿见影,第二天就好多了。她就跟汤米建议,汤米半信半疑:“真的管用?”“真的!”白爽回得特别干脆。汤米笑笑,也不说什么。

晚上九点多,白爽趁黑溜到邻居后院,隔着篱笆从邻居家探出墙的枇杷树上拽下几片叶子,回家洗干净,用水煮了,加了两大勺糖,凉了以后倒在矿泉水瓶里,在冰箱里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拿给汤米的女秘书,说是治咳嗽的良药。到了第三天,汤米居然破天荒给白爽发了个邮件,感谢她的神水。“Amazing!Unbe-lievable!”他用了好几个感叹词。白爽咧嘴一笑,谁說中药一无是处来着。

6

过了几个月,汤米又给白爽发了个邮件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去一趟中国,本来要和他同去的一个华裔经理前不久跳槽了,一时没找到别的人选,觉得白爽既懂技术,又懂市场,以前还和客户打过交道,还会中文,是个合适人选。白爽暗想那枇杷叶子真管用,忙不迭地答应了,心里头又有些纳闷中国分公司那边的人不都会说英文吗。她后来才知道公司各个点的人其实互相也不信任,汤米是要找个亲信呢,免得被中国分公司的人给糊弄了。

过了一个星期就成行了,白爽跟着坐了一回商务舱,就挨着汤米。两个人这回聊了些个人情况。原来这个汤米最近离了婚,孩子大了也不在身边,一个人住在个四千平方英尺的大房子里。白爽也说了些个人情况,汤米一笑,原来我们都是自由人。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白爽却觉得多少有些暖昧。以前和他交谈多次,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现在知道他是个单身——虽然是个单身的半老头子,她突然就有了点异样的感觉。她偷偷地打量了一下汤米,个子高大——当然减掉二十磅——尤其是啤酒肚上的一些油脂会好很多。脸上发着红光,让他乍一看有点像德州老农民,这倒还好,最让她不舒服的是他的秃顶,平白让他添了几分日暮西山的颓意,但是,人家大权在握,而且很难得的,居然没有狐臭……“小姐,你要喝点什么吗?”空姐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路,她回过神,脸上有点发热,“橙汁,不加冰。”她说。

飞机到达北京,第二天他们就去位于上地的高博中国分公司办事情了。汤米这次回来两个事。一是商谈在北京开一个客服中心的事,二是要去一家东北的大型国企s集团。客服中心的事情谈得还挺顺,中国这边的人客客气气的,可是谈到S集团,中国这边就没那么积极了。销售总监提供了一些S集团的资料,数据也不多,总有些藏着掖着。

其实做软件销售一开始都是底下的销售人员和售前技术人员和客户打交道。售前销售反复做无用功泡客户,就在等所谓的时机。甲方是买家,一边一手遮天杜绝乙方和甲方高层接触,一边在磨砺多个乙方的过程中把自己利益最大化。到哪天乙方真的可以和甲方的高层面谈了,或者是拿出真正打动甲方的秘密武器,这次游戏才会结束。现在这笔大生意到了最后阶段了,美国这边的高层又要过来插手摘桃子,國内这帮人当然不爽了。白爽想怪不得汤米要从美国拉个懂中文的人过来。其实这种全球销售参与国内的销售活动,本土销售一般是抗拒的,因为要来分胜利果实,可是有些关键技术只有总部才有资源,本地公司也只能听任全球销售来本地抢地盘了。

过了两天,一行人马不停蹄地飞到沈阳去会甲方了,下了飞机直奔S集团的总部大楼。这座楼是去年刚刚建起的,偌大的楼宇容纳着几千研发和集团管理人员。白爽对国企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父母单位陈旧的办公楼,旧式的桌椅,绿色的铁皮文件柜,窗台上放着塑料热水瓶。没想到如今国企的办公环境这么好,比北京高博的办公室都强不少呢。

进了会议室没多久,S集团那边的人也进来了。中间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婶,梳着利落的短发,椭圆形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着印着s集团字样的制服,脸上没啥笑,不怒自威的样子,一看就是个领导样。大婶上来就是一口东北茬子普通话,她说一句就看看白爽,白爽想这是把她当翻译吧,她就把大婶的话翻译给汤米听。大婶儿到底是个领导,说话那个圆滑。上半句一个意思,下半句一个意思,绕来绕去,总之就是不给白爽他们公司的软件做任何肯定和否定的评价。大婶说话的逻辑也不顺,白爽翻译起来就有点混乱,汤米听得也是糊涂。说了四十多分钟,大家都有些晕。这时候一个同事插科打诨说到同行某全球企业,大婶突然用中文说自己在这家企业的美国总部工作了二十年。白爽那个气啊,这不是故意整我们吗。原来是个海归大婶,那您干吗不直接用英文和汤米交流啊!估计就是故意整得这么稀里糊涂,把白爽和汤米往沟里带。白爽再一看北京来的销售总监一本正经坐在那一言不发地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那次也是汤米运气不好,当天晚上吃川菜,汤米肠胃不适应,别的人都没事,就他一个回旅馆就吐了。第二天他面色惨白,就留在酒店里休息。白爽和北京来的销售总监接着去s集团谈生意。这一回销售总监活灵活现,话头也多了起来,和海归大婶是谈笑风生,估计以前都打过交道,都是老熟人,大概也是作秀给白爽看,瞧瞧吧,没你们美国来的插手,我们生意谈得好得很呢。

晚上白爽回到酒店,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汤米,又怕别人看到留下话柄就直接回到自己房间。哪想到汤米倒是给她房间打了个电话说还是不舒服,问她有没有什么中药。白爽想想说藿香正气水不错,喝了兴许管点用。汤米说那就麻烦你给我买一点。

白爽放下电话,到酒店前台问了下说是左拐两条街就有家同仁堂药店。白爽买了药回来,回到酒店,在汤米的房间门前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汤米一看到白爽就咧开了嘴,像是久旱逢甘霖的人见到了雨露。白爽有些矜持地走了进去,把药打开,管子插到棕色的小药瓶里,递给了汤米。汤米接了笑眯眯地喝了,眼睛还看着白爽。白爽忙把眼睛转开。汤米招呼着白爽坐下来,就开始和她扯东扯西。白爽想他还挺精神的嘛,全不像个病人啊,再看他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看自己的眼神全不一样,带着水的,滋滋润润的,白爽心下明白了。汤米是犹太人,他跟她说起犹太人的节日,安息日、赎罪日、逾越节、七七节,真多啊,白爽耳朵听着,脑子里却想着莎士比亚的那句话,“To be,or not to be。”是啊,这个床要不要上呢?两个人倒是都是自由身,可是他老得都可以做她爹了。再说,两个人地位文化背景都差得这么多呢。白爽还在晕晕乎乎地寻思着,汤米给她递了瓶矿泉水,白爽下意识地伸了手去接,汤米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把她拽了过来。

白爽上床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房间里的灯给关了,她可不想看到汤米的一身膘,虽然看不见,却是闻着浓重的藿香正气水的味儿,夹杂着汤米轻微的狐臭——原来他也有狐臭,只是平常穿着衣服闻不到,这可真是个中西合璧的交流啊,白爽这么想着,听到黑暗中汤米说中国的酒店真周到,安全套都准备好了。

汤米回到美国又和白爽约会了几次。不过都是在外面吃吃饭,看看电影,而且还是AA制。到了公司,汤米看见她也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白爽心想这算啥,两个忘年交见面扯个淡吗。如果是这样,上次在中国算啥,玩个新鲜吗?自己既然被交流过了,可不能就这么白白地被交流了,啥好处都没见着呢,犹太人真是滑头。她越想越不甘,到了下次约会吃了饭她就腻着他,在他车子里面闭着眼睛在他的红脸蛋上啃来啃去。“去我家吧。”她说。汤米给她的几个香吻整得晕晕乎乎的,一高兴说那还是去我家。

那还是白爽第一次去汤米家,他的路虎带着她在荒野小路上开了好久,终于进入了那个自然保护区。尔湾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每块地都小,修的房子都是胳膊挨着胳膊,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邻居家的卧室。白爽没想到挤得不能再挤的尔湾里还有这么一个安静空旷的地方。每一块地可不得都有一万平方英尺?车子经过两道关卡才进到他家所在的小区。石头房子,从外面看像个城堡。一进门就看到旋转的楼梯,扶手都是雕花的铁栏杆,正中一个水晶吊灯从二楼一倾而下,如水的光亮照得房间通亮,客厅里正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油画,厨房比她的卧室还大,一整块的花岗石台面,看着就价格不菲。汤米带着她把豪宅好好参观了一回,跟她细细介绍房间里收藏的名画和雕塑品,白爽看得心里又惊又痒。原来有钱人和自己差距在这样的地方。她再看汤米的秃顶也顺眼了,光亮亮的,真亮啊,就像一盏能照亮她前程的明灯。

7

现在,汤米的大光头就在她眼前晃啊晃,比二楼的吊灯还亮呢。说起来真心不容易,汤米和她交往了半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让她公开露面,白爽看着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心想要不是攀上汤米这个高枝,自己哪有机会跟尤金库玛在这种场合上说上话。汤米说完了祝酒词,Party正式开始了,大家开始吃吃喝喝了。厨房里那个硕大无比的台面上摆满了美味。放眼看去,红色的熏三文鱼,白色的羊羔奶酪,淡黄色的烟熏奶酪,金黄色的烤牛排,真真是琳琅满目,再加上绿油油的新鲜沙拉,各色小点心,各种冷饮,真是让人胃口大开。客厅一角还搭了个吧台,摆满了酒杯和各色红酒、白酒、果酒,旁边站着两个请来的调酒师。白爽整了整小黑裙的吊带,走到吧台,问其中一个小伙要了一杯血玛丽。她尝了一口,味道有些甜,比五粮液要温和多了。

她看看满屋子的人,发现自己其实也没认识几个,就走到汤米身边,要他帮忙介绍一下。汤米迟疑了一下就带着她走到几个人面前,把她介绍给他们。汤米并没有说她是他什么人,虽然他暧昧的动作让大家也明白了十之八九。白爽心里知道公司上下级一般不让谈恋爱,不过也有成了的,公司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汤米这样小心是怕触碰了这道禁令还是有别的小九九呢?他可是外面看着大灰熊,里面一副狐狸肚肠呢……

快十二点的时候Party结束了,汤米招呼着几个人收拾房间,爽,你帮我把那些酒杯收一收,他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客气,白爽觉得他更像在使唤一个用人。有那么一刻,她想夺门而去,但是她在那站了一分钟,深吸了口气,就走到茶几旁边把几个玻璃杯子收拾好,放进洗碗机。她默默地做着这些,心里突然有些难过。需要这样吗?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还是只是不想轻言放弃?她不甘心的。她要的东西都没到手呢。那么,她要的是什么?是成为这个豪宅的女主人吗?还是她的职业生涯能爬得快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不清不楚地交往着。白爽总觉得两个人不是那么合拍,单说交流这事吧,汤米那么个大个子每次压在她身上跟块大石头似的,压根儿透不过气,整个不爽气。加上两个人个头差得太大,交流的时候总也使不上劲。两个人平日交往倒是没大碍,毕竟还没住在一起。但是就是平常吃个饭,买件衣服,汤米也是算得一清二楚,压根儿不像个德州老农民做派。想想以前赵甘,至少吃饭、出去玩,白爽没掏过钱。也不知道是文化差异还是汤米就是个人精。然后就是工作上,汤米虽然是帮着她给了她一些机会,尤其是中国市场的参与,但是也不敢做得太明显,白爽还是在慢慢悠悠地爬着。

那天白爽家烘干机要坏了,一打开就发出吱吱吱刺耳的声音,白爽听着难受,但是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忍受,就像忍受汤米轻微的狐臭。好在过了五分钟,吱吱的声音消失了,大概是过了磨合期。白爽心里舒了口气,忍一忍不就过来了吗。然而才不多会儿,吱吱的声音又起来了。只是没有一开始那么尖厉。白爽叹了口气。

公司里的老中也隐隐知道白爽傍上了一个高枝,背后里都在说她闲话,白爽只当没听见。她现在也不太和老中混了,中午更不会像从前那样跟着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她失恋以后,彼得还来找过她几次,两个人还吃了几顿饭。现在她见到彼得也装作没看见。那天回家,她回到自己的连排房,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印刷画发了呆。她想起汤米家墙上那幅硕大的油画,心里又发了狠,她不甘心,从小她就是个拧脾气,争强好胜的,她不要自己成为那拨老中口里的笑话。起风了,风很大,吹得外面的树叶哗啦哗啦,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眼前漆黑一片。

8

过了一个星期,周末在汤米家,白爽说起雅虎新闻上看到高博公司要买A公司的事。她问汤米A公司这几年效益好得很,怎么肯让高博公司买?

“不卖也得卖。”汤米得意地说。

白爽好奇,问高博公司有什么高招。

“恶意收购啊,你知道这个吧。”这个白爽知道,就是用远高于现在的股价买下来,就算被买的那方不愿意。

“但是这个还是要股东大会同意啊!”白爽问。

“这件事高博公司去年就开始策划了,和B公司商量好了。B公司悄悄地买下了10%A公司的股票,手里有话语权,到时候股东投票咱们公司和B公司加在一起给A公司施压,不怕它不卖。”

“啊,这样可以吗?”白爽大吃一惊。

汤米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说算是泄露公司机密,忙说:“我也就这么一说,你可别当真。”他说着就把那张德州老农民的红脸蛋子凑了过来,白爽躲不开,脸上被他啄了一口。

A公司果然一直抗拒,因为觉得和高博公司理念不同。高博公司业界名声并不是那么好,很多时候是和华尔街的那拨人一起玩钱,实业上并没有注重发展。A公司的老总白手起家,知道被高博公司买下了后会大砍研发的人,公司不过是他们借壳玩钱的一个工具,他压根儿不想卖。可是市场竞争就是这么残酷。就好比穷人家有个漂亮的闺女,地主老财就是要强娶,你能咋办?

那一阵汤米老说事情多,没怎么和白爽约会,白爽一个人闲着就琢磨着买A公司的股票,可是一看A公司股票早就一路飙升了。白爽灵机一动,不是B公司有A公司10%的股份吗?水涨船高,买了A公司,B公司股票肯定涨。而且大众并没有很多人知道B公司买了A公司股份,现在买不正是好时机吗!说干就干,白爽第二天就买了五万美金B公司的股票。

过了一阵,高博公司把收购A公司的股票价钱又加价了,这一下很多股东都坐不住了,这么高的股价,股东能赚大钱啊,谁管你将来发展不发展!白爽也耐不住,又买了五万美金B公司的股票。

那天白爽买完股票,才突然意识到已经有好几周汤米没怎么搭理她了。周五的晚上她给汤米打了个电话。汤米支支吾吾说有事,白爽突然想起了赵甘,当初也是这事那事,这老狐狸在玩什么花招,她心头飘过一朵阴云。

晚上她一个人去了橄榄花园,一家她特别喜欢的意大利餐馆,第一次还是汤米带她来的。这家餐馆旁边就是家电影院,放的电影都比较前卫。她一个人,也没有别的去处,就准备吃了晚饭去看个电影。一个人的电影,她心里有些发酸。面包上来了,都是现烤的,她把面包蘸了一点黄亮亮的橄榄油,塞到口中,味道真好啊。她又吃了一大口,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她看到了汤米,旁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子。深目高鼻的美女。白爽的面包含在嘴里,再也无法下咽。但是,她得承认,这个女人比她跟汤米更般配,至少在個头上更般配,她恨恨地想,这两人交流的时候肯定特别得劲吧。汤米没有看到她,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没有看到,毕竟她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橄榄花园的灯光又是那么暗淡。

她大大地喝了口水,带冰的水,面包终于咽了下去,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可笑至极,人家大概就是以前没有和亚洲女交流过,想尝尝鲜,自己被他白白地爽了一回还在这做白日梦,还想借着他的高枝往上爬,真真是太自不量力,她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赌气似的把整个面包塞到口里。

电影不好看,有些煽情。她知道是故意煽情,但还是哭了,她得找个由头把自己的眼泪排泄掉。电影结束了,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哭,哭得很伤心,哭到后来突然觉得有些乏了。这是个快节奏的时代,一个不需要祭奠的时代,她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哭泣。她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起风了,那么大的风,却卷不起一点微尘,干巴巴地吹在她脸上。

过了没几天,她被网上的新闻惊到了,A公司和C公司联合宣布,C公司以高出高博公司10%的价格收购A公司。下个月四号就是A公司董事会决定是否同意高博公司购买A公司的关键时刻,原来A公司一直在努力寻找另外的买主。他们的策略就是寻找除高博公司以外任何别的买家。反正A公司铁了心就是不嫁高博公司,可是又知道窮人家的闺女免不了被强买的命运,就只能另找一个更心仪的地主老财做靠山。而这个地主老财就是C公司。

一时尘埃落定,B公司虽然没能和高博公司达到收购A公司的目的,但是因为买了A公司10%的股票,利润大涨,那一阵股票狂飙了50%,白爽因为买了10万美金B公司股票,眨眼间就赚了5万块。白爽只恨当时买得太少,又想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情场失意,钱财旺旺,罢了,罢了,世间万事都是有得有失,也不枉自己和汤米这番交流。她想起“交流”两个字,突然想发笑,但是又怎么笑得出来,就看着那屏幕上的那些股票价格发了愣。

初秋劳动节长周末的时候,张彼得过来问白爽要不要一起去大峡谷玩,他们有三个人,还可以加一个。白爽想想答应了,那一次玩得很开心,四个人正好可以打双升级。白爽想,到底还是和老中说中国话交流来得痛快。回来后彼得又约了白爽几次,白爽觉得他样子不错,人也聪明,可是在公司也就是个做技术的,将来估计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看看自己转眼也三十好几了。以前那个攀高枝倒贴洋人的名声在那里,老中也都不怎么搭理她,所幸还有个彼得。她因此也就半推半就,约她两次,她去一次。有一个周末两个人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爱乐之城》。看到最后男女主角在酒吧里眼泪汪汪,默然相向,最后相逢一笑泯恩仇,白爽突然有些难过,眼泪跟着也掉了下来。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拉着彼得去了她的连排房。彼得中等身量,不重不轻,压在她身上刚刚好,她一下子就来电了。两个人交流得好不快活。白爽暗忖罢了吧,为了这般融洽的交流,也值了。

白爽只没想到半年以后,尘土还在飞扬。高博公司和B公司联手的事情被披露,B公司以往那些造假的陈年老事也被提溜了出来,B公司和高博公司都被罚巨款,B公司的股票急速下跌,等她回过神来看股票的时候,跌得只剩原来的10%了。白爽一边跌足,一边暗想,这股市真跟交流电一样,方向随着时间做周期性变化,和汤米算是白白地交流了一场。她心里一阵酸,发狠似的把电脑开关一按,眼前的屏幕成了一片黑。

责任编辑 石一枫

作者简介:二湘:先后毕业于北京大学、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重返2046》、长篇小说《狂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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