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一
将“美貌”一词用于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无疑,男人也是有美貌的。魏晋时期就出了许多美男,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为证。此书为容貌专设一章,名曰“容止”,记录的就是那些美男的容貌与举止。
书里这样写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他的“姿容神情”,居然会引起女人围观,甚至拉起手来把他团团围住,怕他跑了。
还有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他手里握的白玉柄拂尘,洁白的颜色同他手的颜色居然没有一点区别。大将军王敦看到王衍,不禁赞叹:“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还有杜乂(杜弘治),王右军(王羲之)见到他,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凝脂、點漆,居然都被用来形容男人。而这样的溢美之辞,同样没有放过王羲之。当时的人们形容他的外表时,说了八个字:“飘如游云,矫若惊龙。”
这几乎就是曹植在《洛神赋》中对他心中女神的形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关于嵇康的美,《晋书》和《世说新语》都有记载。
前者描述他:“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后者则写:“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把当今一线男明星一一想过,发现没有符合上述特征者。啥叫“龙章凤姿”,啥叫“风姿特秀”,有点考验我们的想象力。那几乎是一种绝对的美,像真理一样无可辩驳,经得起实践检验。
嵇康之美,美得被人误认为神仙。那时的嵇康,正在山川草泽间采药,恍惚间忘记回家。后来嵇康在汲郡山中见到隐士孙登,便跟着他东奔西走。孙登不爱说话。嵇康临离开时,他却说了一句:“你性情刚烈又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
南京《七贤图》画像砖上的嵇康像,是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嵇康最早的图像,出现在南朝时一座贵族墓中,现藏南京博物院。据说魏晋时期的著名画家,像卫协、顾恺之、陆探微等,都曾经画过《七贤图》,其中也都有嵇康,可惜今已不存,但这套《七贤图》画像砖,如苏立文所说,“可能都保留了顾恺之等早期南方大师的风格。”柯律格说:“雕刻没有强调空间感,而是在有限的空间里通过姿态、衣着、面部表情刻画人物的个性。”八位人物中(加了一位春秋时期的隐士荣启期),最居左的是嵇康,轮廓圆润,体态微胖,合乎中国人物绘画的古风,却有点像平易近人的老干部。在我的想象中,他卓然独立的风神,实在是不该胖的。
唐代孙位画过《竹林七贤图》,可惜已是残画,不足七人,这幅画于是被称为《高逸图》。残存的四个人为:山涛、王戎、刘伶、阮籍,不见嵇康踪影。
明代陈洪绶、仇英等,皆有《竹林七贤图》,只是时间相隔太远,我们已难从他们的画里,辨识出魏晋的气息。
二
魏晋时代,是一个“铁腕人物操纵、杀戮、废黜傀儡皇帝的禅代的时代”。先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儿子曹丕篡夺汉室江山,建立魏朝;继而魏的大权逐步旁落到司马氏手中,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相继担任大将军,把持朝廷大权。曹髦见曹氏的权威日渐失去,司马昭又越来越专横,内心非常气愤,于是写了一首题为《潜龙》的诗。司马昭见到这首诗,勃然大怒,在殿上大声斥责曹髦,吓得曹髦浑身发抖,后来司马昭不耐烦了,干脆杀死了曹髦,立曹奂为帝,即魏元帝(后被废为陈留王)。曹奂完全听命于司马昭,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司马昭去世后,长子司马炎继位任晋王,逼曹奂退位,由他称帝,建立晋朝。
那是一个血肉横飞、胜者为王的时代,人们崇尚的,应当是关羽、张飞、马超这样的力量英雄,像嵇康这样的名士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那个年代,实在是命薄如纸,命若琴弦,被崇拜的“价值”不高,犹如李敬泽所说:“书生一度是珍稀濒危物种——本来就不多,又被秦始皇活埋了不少,剩下的各自躲在阴暗的角落,喘息着,守一盏如豆孤灯,听天地间大风横行……”
但曹丕说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一下子就把文人出卖了——其实他们才是最有权的人,他们掌握的是言说的权力,它比刀刃上的权力更强大,也更持久。
不知晋朝大将军司马昭是否学习过曹丕的《典论·论文》,但嵇康的价值,司马昭懂。司马昭要请嵇康作幕府属官,让钟会去游说,嵇康不买账。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举荐嵇康接替自己,嵇康一不高兴,就写了千古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
有人把它称为“对儒教礼节假面下统治者疯狂争夺权力的那个虚伪时代的一个讽刺,是忠实于内心真实感情的一种思想表白,同时也是在乱世中隐身求生的一种智慧”。
他们希望遁形,不被看见,这一点与今天的“小鲜肉”们不同。竹林于是成为他们的最佳隐身之所,在那里,他们可以抚琴叩曲,花间烹茶,诗意地栖居。山阳县的竹林,幽深、绵密,刚好可以遮蔽他们的面孔,包裹他们的快乐与忧伤。
想起在苏州拙政园看到的一副对联:
爽借清风明借月
动观流水静观山
故宫博物院的一件竹雕香筒上,刻着竹林七贤图,所以叫“竹雕竹林七贤图香筒”。修长的筒身上,雕镂着竹林七贤纹饰。筒壁上怪石层叠,竹林深远,竹林的深浅,有三四重,纵深感极强,可见雕刻者的功力。人物分为两组,错落有致:第一组为二人对弈,一人观棋;第二组为一人执笔伏案,三人或立或坐,围绕着他。石后松下,有小童鼓扇烹茶。从各个侧面上看,好似一幅幅画轴,组成一组联动的画面,假如拓下来,拓片则成了横幅的长卷,这正是此种香筒雕刻的神奇之处。图中石壁空白处,还阴刻印章两方,分别是隶书的“天章”和篆书的“施”字,我们于是知道,这工匠,叫施天章。
施天章——雍正年间进入造办处的大国工匠,仿佛历史剧的导演,无论环境营造,还是人物调度,都见不俗功力。虽只是一件普通的文玩,但魏晋时代的飘逸浪漫,却随着他的刻刀,深入到材质中,入“木”三分——当然那不是木,而是竹,一种中国雕刻家偏爱的材质。从七贤栖居的竹林到施天章的竹刻,中间隔了一千五百年,但竹子的肌理与芳香,还是让时间的两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连接,让那个时代的气息、声音、影像,都可以触摸和感受。
今天我们讲述艺术史,常会聚焦于有名的画家、书法家,而对工匠不屑一顾。中国古代没有专业设计师,工匠实际上兼任着建筑、雕塑、家具、器皿这些领域的设計师,他们的“技艺”,是技术,也是艺术,是“器”,也是“道”。在那些精美绝伦的物质内部,包含着有关剑侠、气节、道德的复杂伦理,物质文明史,同时也是一部精神文明史——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史。“两个文明”,其实自古以来就彼此纠缠、融合,难解难分。
至于竹刻一行,历史上曾有朱鹤、朱缨、朱稚征(皆为明代)这些大师级人物,也是著名的嘉定竹刻的奠基人。
而“竹雕竹林七贤图香筒”的作者施天章,就是嘉定竹刻的清代传人。
从这件小小的“竹雕竹林七贤图香筒”上,可以搜寻到华夏文明贯穿了15个世纪的精气神儿。
那就是不追求“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屈以累己的生活”,在晨昏昼夜、风花雪月中,找到“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
历史中的一个人,或许弱不禁风,但这些弱汇在一起,却绵延长久。
只是,在这诗意之上,埋伏着一个血腥的结尾——
司马昭最终还是没有放过嵇康。
处死嵇康那天,嵇康神色不变地走入东市刑场,看了看太阳下的影子,揣测着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就向兄长嵇喜要来一张琴,奏出一曲《广陵散》。
曲毕,嵇康把琴放下,说了一句:
“《广陵散》,于今绝矣!”
三
嵇康行刑的那天,有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求朝廷赦免。
对他,人们有太多的不舍。
不舍他的琴声、诗赋,当然,还有容貌。
他的美貌,因他的死而消失了。
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在《不朽》里写下的一句话:死亡是一个没有脸的世界。
在魏晋,男神已经取代楚辞汉赋里的女神,成为身体与灵魂双重完美的代言人。相比之下,那些占据了时代制高点的“肌肉男”则相形见绌,有点像五四时代的军阀,在熠熠生辉的文化巨星面前,一身火药味,形容尴尬。
一世枭雄曹操,深知自己的长相拿不出手,有损国家形象,于是在接见外宾(匈奴使者)的时候,让崔琰代替自己,他却持刀站立在崔琰的坐榻边上。会见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结束后,他派人询问外宾:“魏王何如?”对方回答说:“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这回答让曹操心头一惊,立即派人把他杀掉。
魏明帝的小舅子毛亨也丑,他和夏侯玄坐一起,人们评论说,好似“蒹葭倚玉树”。
那时,人们对容貌的审视已经超出了单纯审美的范畴,而让容貌承担了道义、人格的义务。也就是说,一个人长得丑,不仅有碍观瞻,而且还是不道德的。在他们心里,美代表着真与善,丑则背负着假和恶。
于是,魏晋时代形成一套独特的“面容意识形态”,原本只属于个人的容貌被纳入社会编码系统,被赋予一种普遍的文化意义,甚至推向一种绝对的尺度,并且一直影响到后世——从传统戏曲(《世说新语》已经证明了曹操长得不咋地,但在戏曲舞台上,又被丑化成“水白脸”、剑形眉窝、细长三角眼窝的奸诈之徒)、“文革”中的“样板戏”,到今天偶像剧,都没有从这个模式里逃脱。陈佩斯在小品《主角与配角》里向朱时茂说,“没想到像你这样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会叛变”,便是对这种面容意识形态的绝佳反讽。
但无论怎样,在赤裸祼的厮杀中,那些华丽、坚脆、薄弱的生命,终于突显出它们的高贵与不朽。因为在那鸡飞狗跳的时代里,以嵇康为代表的文艺青年,以他们近乎孩童的贞静美好,解构了那个年代的野蛮与跋扈,重构了后世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使它趋于美好和丰满。在那个世界里,嵇康和他的伙伴,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想起当下的一个流行词:美丰仪,学者邵燕君在谈网络剧时概括这种“耽美”情结:“男人若是没有貌,无论怎么有财(才)都是不行的。”但真正的美丰仪,不是《琅琊榜》里的梅长苏、萧景琰,而是竹林七贤、苏黄米蔡。他们不是全然依靠面容所供养,也不是泰龙式的肌肉男,而是以他们的力量与担当,去面对各自的时代,完成各自的传奇,让器官臣服于精神,也让“美貌”实至名归。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