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
编者按
热播综艺《向往的生活》中,演员戚薇为了一块熏鱼泪流满面,她从中吃出了外公的味道。对于大时代的个体而言,食物以其样貌和味道表达了和这个世界的连结,成为承载记忆和情感的重要载体,也成为一种乡愁。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长河中,食物不仅仅只是食物,本期两篇文章中从“父亲的菜园系列”到“姥姥娘的吃食”——这些食物所指示的意涵,已经超出了维生层面,而是一个地理、历史和文化的集合体。
先前种菜,叫露地菜,完全顺应时令,几千年来一直延续的种植方式。父亲种菜,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售卖不愁,推着木车子一晃荡就到了县城,县城卖不了还有周边无数个集市。
1992年成为历史的分水岭,此时,塑料的温室早已传入中国数十年,往北数百里的寿光,已是名动全国的蔬菜之都,就是在本县的常路、旧寨等地,亦有人开始搭建温室。父亲兄弟几人成为向阳村最早吃螃蟹的人。
大棚西南二百里,有孔老二,曾言:“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虽则如此,不时可食一直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享受。通观古今,有几人按照孔老二的教诲,做一个所谓的君子?作为向阳村最早的大棚人,父亲有理由感到自豪。
自从我家建起了蔬菜大棚,我本该耳濡目染的关于蔬菜种植产出季节的知识被无情地混淆了:韭菜是在夏天栽种春天刨除;年后栽种西红柿,麦收前收获;秋天种黄瓜,年前会大卖;更多的菜随时种随时收,大棚里再也没有四季,只有无时无尽的燥热,永远是夏天,每每光了屁股干活,一出门忘了是冬天,被冻成冰棍。
在古代,温室又称“暖房”,秦始皇利用骊山脚下温泉,种出瓜果,让儒生前往观赏。这个坑儒的千古第一帝,将瓜果摆在儒生面前,是一种炫耀呢,还是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伟业后安然赴死?
父亲还给三大爷讲温室的起源,不识字的三大爷听得云山雾罩,听了一半就钻进棚里掩上门刨地。然后他转身跟我讲,秦始皇完了,是汉朝,然后宋朝。我肯定记不住,多年后查资料,才又将那些文言、诗句重新梳理了一遍。
话说东汉有一对牛叉的兄弟,老大叫班固,老二叫班超,還有一个妹妹班昭也很厉害,写过一本《女戒》,害了中国女人两千年。班固在《汉书》中写道:“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乃它非法食物,悉奏罢,省费岁数千万。”室外虽然天下大雪,但室内蔬菜长势喜人。汉昭帝时,富人可以饱食“冬葵温韭”。宫廷有专门的温室,通过燃烧茅草提高冬季室内温度。
中唐诗人王建,一生贫困潦倒,头发白了才做官,一边写乐府诗,同情百姓疾苦,一边又写了大量宫词。欧阳修说他“多言唐宫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不知道他是潜藏在大内宫中,还是道听途说,把宫中的八卦写的鲜活尽致。他写有一首《宫前早春》,诗中云:“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我关注的是最后一句,二月上市的瓜,肯定来自于大棚。
南宋时,冬天温室栽培黄瓜,市场上已有卖的,由于产量较低,价格较贵。诗人陆游在《黄瓜》诗中写道:“白苣黄瓜上市稀,盘中顿觉有光辉;时清闾里具安业,殊胜周人咏采薇。”冬天,能吃上一口温室里的莴苣和黄瓜,堪比海参鲍鱼。
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被“不时不食”的理念“毒害”。汉元帝时,有一个牛人——召信臣,善于兴修水利,后人将其和修都江堰的那位李冰媲美。他年轻的时候,曾担任少府卿官,表现出了对农业的兴趣,在长安附近的皇家苑囿上林苑的太官园中,于大雪纷飞的隆冬季节,在温室中种育出葱韭等作物。过程是这样的:先修造一座环形房屋,上面覆盖着天棚,只能透光不透风,播下种,待开始出苗时,在室内昼夜不停地生火,虽外面大雪飘飘,室内终始春暖融融。
一个飘雪的晚上,皇帝吃了他种出的小葱拌韭菜,龙颜大悦,雄心也大悦,要嘉奖他。召信臣却已从得意中缓过劲来,冥冥中想起孔子的告诫,摇头道:“不时之物,不宜奉供养。”皇帝惊呆了,这是不给面子啊,但也没办法,只好指派别人去给他种植温室里的韭菜。
没有塑料、玻璃的年代,温室只能是小范围的游戏。塑料和玻璃大面积应用到日常生活,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事了。倏忽间,大河上下,长城内外,无数塑料大棚建了起来。想当年,储存大白菜是几乎每个城市人进入冬天首先要做的事,如同储存煤炭。很多人家门前的楼道里,左边是五百斤煤炭,右边是五百斤大白菜,看到这些煤和菜,他们就坚信,这个冬天既不挨冻,也不会挨饿了。而今,人们不再储存煤炭、大白菜,像父亲一样的大棚人终结了城市人储存大白菜的生命体验。
蔬菜们在本该冬眠的寒冬里冒出新芽,韭菜畦子边上,野草也冒了出来,它们同样是不甘寂寞的小兽,侵略着韭菜的生存空间。如同让猫猫狗狗在秋冬发情,在瑟瑟发抖的寒风中完成人生的交配,让狗熊在炎热的夏天遁入洞穴,进入冬眠状态,蔬菜们被大棚搞得晕头转向,摇头晃脑,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在发芽、开花、结果、枯萎。它们的出生和死亡超越了自然的设定,被强行改变基因,成为人的欲望的一部分。
蔬菜需要倒时差,那些脆弱的温室花朵,一旦揭开塑料做的羽绒服,就成为阳光下萎靡的次品。时差错乱,仅在一瞬间。有一次大风将棚上的塑料布拦腰撕断,吹跑了三分之一,那块塑料布覆盖的韭菜瞬间耷拉了脑袋,叶片发黑,继而脖子也耷拉了,腰也断了。它们身侧,依旧在温室照耀下的韭菜兄弟,挺直了身子,诧异地望着这些同伴们窒息而去。父亲急成了猴子,上蹿下跳,抓起塑料布就往棚上爬。但风太大了,卷起他手中的塑料布上了天,幸亏他反应灵敏,无奈撒手,不至于和塑料布一起被卷跑。塑料布随风而逝,遮住了小半边天,飞到二里地外的树林里,被树枝阻挡。卧倒的韭菜,也有竖起腰杆回光返照的,那是被风吸引,跳起了舞。但没跳几下,就在自我癫狂下萎靡了身子,彻底死掉。
夕阳落下,风力渐消,父亲拖着塑料布艰难地攀到棚上,堵住窟窿。那些丢了性命的韭菜再也没有还魂的可能,身子不再挺起,逐渐发黄,最后成了一堆干草。不过还好,割掉这一茬干草,没过几天,鲜活嫩绿的新韭再次冒出芽来,而且火力更猛,叶片肥大,比身旁的韭菜兄弟高出半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