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美国如今染上了一种将无知、反理性主义与反智主义交织在一起,在技术的作用下突变的病症,它比过去那种周期性的疾病更加危险。”伴随“以自己对知识和专业问题的轻蔑引以为荣”的唐纳德·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反智时代业已来临?——不将理性和对真理的追求视作美德,对社交媒体上的所见与所闻不再遵循事实和逻辑,从科学研究到战略决策都刻意无视专家和知识。
《反智时代》的作者从美国文化出发,涉及政治、媒体、宗教、教育、公共社会等各个方面,生动地论述了反智与非理性对于美国社会的消极影响,以及在娱乐至死的年代,如何才能避免一个充斥着伪科学、假新闻、垃圾思想的荒原式的未来。
作者雅各比的言语机锋振聋发聩。这不仅是对美国精神末日的警醒,更为当下的我们敲响了警钟。
大洋彼岸的反智文化
2015年夏天,当唐纳德·J·特朗普乘坐那架现在已经饶有名气的自动扶梯走向特朗普大厦的大堂,宣布参与竞争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时,我并没有感到多么诧异。
也许他在某些傲慢的纽约理发师眼里不过是个“大橙子”,但我总是认为他有机会赢得共和党提名。在他征服共和党阵营之后,我也认为他有机会在大选中击败希拉里——尽管,作为一个总是自认为属于自由主义者的人,这样令人不安的预感完全不会让我感到愉快。
纽约和华盛顿的朋友们总说我疯了。他们会说,诚然,2016年左右的美国文化尚不能看作一个新的启蒙时代,但美国人还没愚蠢到选中一位拒绝听取国家安全简报、宣称气候变化是可能由中国设下的骗局、模仿残疾记者手臂行动不便的样子加以嘲弄的候选人。
那位记者是《纽约时报》的谢尔盖·考瓦里斯基,他质疑过特朗普关于新泽西州的穆斯林曾集体为恐怖袭击中双塔楼的倒塌而庆祝欢呼的说法,引起特朗普震怒。特朗普称,他确实在电视上看过事件影片——这样的影片并不存在,因为所谓的庆祝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却总是认为特朗普不可小视,因为我发现这位反智的候选人属于一种可辨识的模式,而不是相反。
在内华达州共和党初选中赢得高中或以下教育水平的人当中57%的票数之后,特朗普宣告,“我热爱教育程度低的人”。让教育程度低的人获得接受更好教育的机会——而不是热爱他们——从来都是美国梦的基石。矛盾的是,缺乏接受大学教育的经济能力是如今很多蓝领工人中反智主义回潮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种矛盾,但美国人对子女青出于蓝的期待——这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总是和“多高的教育算是太高”的矛盾心理联系在一起。父母们并不希望子女因为接受太高的教育而完全离开上一辈的世界。
于是,工人阶级父母们可能会一边因为知识分子享有特权(或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知识分子享有特权)这种文化上的成见而心怀厌恶,一边又希望他们的孩子有机会跻身特权阶层(哪怕他们更希望受过大学教育的孩子成为医生或企业高管,而不是成为教授或媒体人)。凭借准确击中他人痛处的本能,特朗普在谈及自己对教育程度低的人的热爱时,利用了这种矛盾心理。
“知识分子奧巴马”到“商人特朗普”
电视和报纸记者经常把特朗普称作“前所未有的”候选人,但真正前所未有的是特朗普对一种蓄意断章取义的交流工具——吸引非理性人群的完美途径——每天24小时的运用。
从反智的定义看来,Twitter的140字符格式正属此列,因为它所提供的空间只够用来张贴标语。它相当于《广告狂人》(Mad Men)时代的广告杰作在现代的复生——“云斯顿就是香烟该有的好味道”或“她做过……还是没做过?只有她的美发师知道准确答案。”其中的区别在于,大部分人知道那些旧式的广告语是广告,而很多人却认为一位严肃的总统候选人发布的推文是事实。
特朗普声称,在他发表就职讲话时,人群一直排到了华盛顿纪念碑,而无数鸟瞰照片显示,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场地空着。没有什么比在经常度量的公共空间中的人数更容易准确验证了。也许特朗普希望见到一路排到华盛顿纪念碑的人群,但希望并非事实。甚至连另类事实都算不上。
在特朗普的竞选过程经常运用的“前所未有的”这个形容词半真半假。特朗普的唯一前所未有之处只是他此前从未有过政府和军队工作经历。除此之外,可以看出他是一种更普遍的现象的一部分,经济上的愤恨与反智主义的结合在早期和现代美国历史上绝非前所未有。
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美国已经将历史上最富思想的总统之一换成了一个以自己对知识和专业问题的轻蔑引以为荣的人。
政治新闻网站艾克西欧斯发布的一篇在特朗普就职前对他的采访中,特朗普强调,自己对顾问们就国内外情况所作的长篇大论的解释没有兴趣。“要么给我一枪,要么越短越好。”他说。“我不需要,你知道的,关于能用一页说完的东西的两百页的报告。”
当然不需要。一份两百页的报告也许会包含某些与特朗普原本认为自己知道的东西相冲突的信息。在采访中,特朗普被问到了有关书籍的问题,和库里克对佩林有关新闻来源的提问差不多,特朗普的回答甚至比佩林的哑口无言更加含糊。
“我喜欢很多书,”他说。“我喜欢读书。就书这方面来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读太多书,但我喜欢读书。”
奥巴马离任前夕,应《纽约时报》要求,他接受了该报时任首席书评人角谷美智子的采访。他带着显而易见的热爱和知识,谈论了那些在他年轻和身为总统时影响了他的作家们——包括莎士比亚、芭芭拉·金索沃、扎迪·史密斯、玛丽莲·罗宾逊、托尼·莫里森、科尔森·怀特黑德、菲利普·罗斯和索尔·贝娄。
在被问及在总统任期内哪些书籍对他最为重要时,奥巴马说:“我会说莎士比亚依然是试金石。它们在我对人与人之间不断重复起伏的某些模式的理解上发挥了基础性作用。”在晚间入睡前,奥巴马所做的不是发推,而是抓紧利用这安静的一个小时来读书。
奥巴马那么明显地属于知识分子、读书人和作家(是自学成才的知识分子亚伯拉罕·林肯以来最优秀的身为作家的总统),这个事实在他面对媒体和其他政客时并不总能成为他的优势。在他的整个总统任期内,他经常被描述成孤傲清高的人,太过拘谨内向,不能完全投入到日常政治事务当中。
作为局外人,我们很难确知这样的批评有多少真凭实据,有多少是对奥巴马“死不悔改”的学者天性条件反射式的厌恶。这位总统性格的这一面被他的敌人视为一种自高自大的冷漠,尽管这也可以被理解成公正性和对探索问题各个方面的坚持。
真正的男人不需要在太阳面前遮掩他的视网膜
有相当多的证据表明,美国人越来越不愿意将理性视为一种美德,不愿意对他们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和听到的东西施以严格的事实和逻辑标准,不愿意考虑对专家知识的蓄意无视在从科学研究到和战略决策等种种问题上产生的影响,这种情形已经十分严重。
仅举一例,在发达国家中唯一认为自然选择的进化论“有争议”而不是已被接受的主流科学的就是美国人。根据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过去二十年中所做的调查,超过三分之二的美国人不知道DNA是关键遗传物质。九成美国人不理解辐射及其对人体的影响。五分之一的成人相信太阳围绕着地球转。
科学知识如此严重地缺乏为迎合纯然无知的人们的政治宣传提供了一片沃土。这同样也解释了为什么特朗普没有因为将全球变暖斥为谎言而得到选民的惩罚。对专家的嘲讽只是让特朗普更受支持者的爱戴。在2017年8月21日观看日蚀的时候,作为总统的特朗普起初拒绝戴上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推荐的特制眼镜以保护眼睛。真正的男人不需要在太阳面前遮掩他的视网膜!
美国如今染上了一种将无知、反理性主义与反智主义交织在一起,在技术的作用下突变的病症,它比过去那种周期性的疾病更加危险。当前这轮爆发所产生的严重危害与人们对一切不以为意的精神状态是分不开的,矛盾的是,这种心态既富有攻击性,又消极被动。从政客到媒体高管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咄咄逼人地强化这种状态,他们的生计依靠的就是吸收名人金句和博客言论为己所用的公众;而公众被宣称信息娱乐之树上的果子将带来轻松欢愉的蛇控制着,他们被动地接受了这些东西。文化保护主义者们是否还有时间和意愿来疗愈这颗毒苹果不断加深的毒害呢?只要我们让自己的意志在历史进程中发挥作用,我们就总能心怀这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