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谏
沈小婷拎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座城市。她沿着铁路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勇气把内心膨胀得满满当当,才给张震打电话:“我来了,在铁道口,如果你不收留我,我只好让死神收留我了。”
一个小时后,焦灼并气急败坏的张震出现在她面前,眼泪哗地就冲出了沈小婷的眼眶。她伸出手,去擦张震额上的汗珠,却被张震一下躲开了。然后,她看见了一个满面怒气的女子,站在张震身后。
沈小婷看着她,怔了一会儿,继而努力仰起了渐渐低下去的头。她知道她是谁。
在最后的短信里,张震说:小婷,你放过我吧,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了,我已经爱上别人了。
沈小婷只回了几个字:可是,我还爱你。
身后的女子,应该就是张震的新欢。
一路上,张震不看她,一手拎着她的行李,一手拉着女友的手走在前面。
沈小婷望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泪慢慢地往下流。前面的男子,是她的初恋,而现在,张震已不再喜欢,自己于他,就如一件被扔掉的旧衣。
張震给沈小婷登记了宾馆,带她进去,放下她的行李,一语不发地试图离去。沈小婷亦是拎起行李,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张震终于忍无可忍“:沈小婷,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到底要怎样?”
沈小婷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怎样,我只想爱你。你忘记了吗?你背着我爬山,你教会我接吻,你还说会宠我一辈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你大三我大一,你说过,等毕业我们就在一起。”
那些记忆里的甜蜜,随着毕业到来后的各奔东西被张震忘记在风里,而她一直铭记,这怎不让她心碎欲裂?
沈小婷笑吟吟地说着,泪缓慢地滑过脸颊。她的目光,穿越了泪水,始终盯在那双紧紧拉在一起的手上。现在,她看到了一只手在挣扎着向外抽去,一只手,在努力挽留,它们在欲去欲留的挣扎中逐渐崩溃……
鞋跟敲击着路面的“咔嗒”声由近而远地绝望蔓延,沈小婷拉过张震孤单单零落在空气中的手,说:“走吧,带我回家。”
那年秋天,沈小婷用坚韧不拔的执著,驱走了张震的新欢。没有任何仪式,她做了张震的妻子,她要的,不过如此,要一个男人信守他许过的诺言,要到自己不能放弃的爱。
别人的新婚都是甜美的,沈小婷的新婚,却如一杯放久了的开水,不凉不热。沈小婷不在乎,相信自己总有那么一天,会用似水的柔情,融化掉凝结在张震心头的不甘。
果然是的。天下男子的痴情,哪里敌得过近在咫尺的情欲诱惑?何况,沈小婷是美的,爱是温柔的,那些未及成为事实的浪漫故事,渐渐淡去。
不过半年的时间,两人从初见面时的怨偶,成了惹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在张震面前,沈小婷不似其他女子般好奇,从不以胜利者的姿态去打探他旧爱的任何消息以及他本人的感受。只是偶尔会想想离开张震之后,那个女子怎样了?有没有遇到可心之人疗养心中伤口?窃窃里,沈小婷希望她过得很好,这样,张震才会死心塌地与自己幸福终老。
转瞬4年,他们的爱巢由旧房搬到新家。夜里,沈小婷说:“日子太平静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张震想了一会儿,说:“再等两年如何?今年我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沈小婷便答应了,现如今的职场竞争激烈,人人自危,多拿个证书在手,便是多了一道生存保障,无可厚非。
张震又说:“以后,下班我就去旧房子里看书,那边静一些。在这边,心里总有你在晃悠,心思就不在书上了。”
沈小婷的心美得啊,像微雨中颤巍巍的花朵。
周末午夜前,张震是在旧家过的。
间或,会有朋友玩笑着提醒沈小婷,对旧房子里的张震应该搞几次突击检查。沈小婷听后,一笑:“爱他就相信他。”
就如几年前,沈小婷自信能把跑了心的张震捉回来一样,现在,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磁场把张震吸在身边,突击检查这等没自信的事,岂是她会去做的?
直到,那个周末,她逛街逛累了,恰巧到了旧家楼下,便想上去歇一会儿,却不愿让张震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别有他意,遂在楼下花坛坐了,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在旧家附近逛街呢,呆会儿我上去坐一会儿可好?
张震很快就回了,说:欢迎夫人
前来小憩。
沈小婷正待向上走,却见一个女子行色匆匆地下楼来,沈小婷愣住了。那张面容,即使是过十年二十年她都不会忘却,当年来这座城市,就是为了从她手里抢回张震。
望着她拖着长长的疲惫与悲伤的背影,沈小婷傻了一样呆坐在花坛上。
直到张震短信来问她到哪里了,沈小婷才猛然醒悟,然后回复:算了,我还是回家吧。
去看什么呢?去看一个被收拾得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欢场?去嗅那些残存的气息折磨自己?
哭过之后,倚在门上的沈小婷终于明白:原来,时间并不是忘记一个人的良药,机缘合适,那些旧情陈爱便如春风中的野草,浩浩荡荡地生长起来。
是夜,张震回到家里,发现沈小婷还没睡,她直直地望着他的脸,让他片刻不得逃脱。与她目光相撞,张震便笑,沈小婷幽幽道:“我那么爱你。”
张震摸摸她的脸,仿佛爱怜无限,可沈小婷知道,那只是表演而已。
郁郁寡欢里,沈小婷渐渐消瘦,单薄若纸,胸口时常传来隐疼,时常捂了,眼瞅张震,看他眼里,是否有怜惜与关爱滋生。
张震看在眼里,拖她去医院,她不肯,若是身体的病弱能招来他的怜惜,让他不忍舍弃,这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可疼是越来越剧烈了,张震拖着她去了医院。
化验,CT,手术……张震说,她得了胆结石。住院期间,张震忙里忙外,午夜里,她蒙眬睡去时,张震蹑手蹑脚,在走廊里说话。她的泪一下便落下来,更多时候,便是假寐了,想从片言只语里,知道张震爱那女子究竟有多深。
关于张震与那女子的爱情深度,她没从话语里听出,却听到他低声叹息:“她剩下的时日不多了,这段时间,我想好好陪她。”
沈小婷的心不停地下坠,好似,眼看着自己滑进无底的深渊,周遭却连根稻草都没得抓。怪不得,手术前后,他不肯多说病情的事。
出院后的第一天,沈小婷问张震:“从我破釜沉舟地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就该知道我是坚强的,告诉我真话,究竟,我得的是什么病?”
张震轻松道:“胆结石啊。”
尽管他语气轻松,沈小婷还是能看出,那是故作的轻松。沈小婷笑了笑,知道再问他,或是去问医生,都不会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干脆,买回一些关于癌症的书,对照自己的身体症状查看。
书被张震看见了,便是一顿骂:“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呢?”
沈小婷不语,愈发地悲哀起来。久了,张震亦不肯再说什么,直接拉她去看心理医生。
当医生说她患上了抑郁症时,沈小婷苦笑了一下,想必,又是张震早就约好了的,一道用善良的谎言欺骗自己这个将死之人,遂拒绝了心理治疗。张震倒也不气馁,时常带回一些心理治疗的录音带,放给她听。
从医院回来后,张震把家里的一个橱子上了锁,开橱子时都要趁她不在。
沈小婷也曾好奇地撬开了那扇橱子,里面全是关于癌症症状和治疗方面的书,便想起他时常循循诱导般地问自己,有什么愿望。她若说了,第二天这个愿望就会变成现实。这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对将死者的善良,她怎会傻到连这点都不知道?
沈小婷被无边的绝望包围。她日复一日地闷在家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录音,做治疗。说真的,这时她已不再恨张震的背叛,倒是觉得他很善良,对一个时日所剩不多的人来讲,忠贞和背叛两者的意义,都不是太大了。
但他竭力救她,反倒让她有了些感恩。
时常,她会觉得自己的活,是没了尊严的苟延残喘,是用绝症在挽留张震的心,这样的爱情,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怜悯罢了。
一个月后,沈小婷卧轨自杀,在她初到这座城市,敲打着钢轨等张震来接她的地方。
张震悄悄办完了沈小婷的后事,再过半年,他娶了新欢。事情,似乎就这么了了,他和新妻过得平静如意。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风平浪静。
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的新妻接了个电话,是位心理医生打来的,他张口就问:“沈女士,我是做一下回访,你已经好了吗?”
新妻愣了一下,感到莫明其妙,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轻微地咳了一下,琢磨该如何说自己不是沈小婷。
那边继续说:“我一直担心你会继续听那些录音带,请你一定相信我,扔掉它们。那些录音带对你的抑郁症起不到任何治疗作用,它们是一些有精神催眠作用的暗喻,会让你越来越倾向于自杀的。”
新妻“哦”了一声,说:“沈小婷已经死了,您是哪位?”
那端沉寂了许久,才说:“我是她的心理医生。您是她什么人?她是怎樣死的?”
新妻踟蹰片刻,说:“我是她妹妹,半年前,她卧轨自杀。”
心理医生叹了口气:“她肯定是没听我的话,在继续听那些录音带。”
新妻恍惚着,想继续问点什么,那边,已挂断了。
新妻愣怔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然后疯了一样地在家翻沈小婷的遗物,那些录音带没了。
她突然想起张震说过,沈小婷喜欢在网上打发时间,缓解寂寞。于是,她便在网上搜了她的名字。
叫沈小婷的人很多,可她终究还是找到了她想找的沈小婷,而且,是沈小婷的博客。
9月10日
张震带我去看心理医生了,他说我没得绝症,而是得了抑郁症。可是,他不知,我听见了走廊上他说我时日不多的话。
9月12日
我去书店买回了一堆关于癌症的书,我的症状确实和癌症有相似之处,我哭了。我曾试图挽救和张震的爱情,就如当年一样。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挽救回来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
9月13日
因为我拒绝心理治疗,张震给我带回了一些旋律怪异的磁带,告诉我听它们能治疗我的抑郁症,我听了。可为什么越听越绝望呢?每次听它们时,我就不再恐惧死亡,甚至觉得死亡是件美好而轻松的事……
9月20日
现在,我中毒了,每天都要听张震带回的磁带。听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充满了死亡的安详,没有这些音乐,我的心就会陷入狂躁。我担心,总有一天,我会在这安详的音乐中选择死亡……
9月30日
虽然听心理治疗磁带会让我安静片刻,可是,我还是很怕它们,我开始怀疑它们的作用。我带着其中两盘,去看心理医生了。医生听了磁带,问是谁给我的。我说了,他沉默了很久,说:“以后别再听了。”
我离开时,他追出来,说:“如果可能,你离婚好吗?”我说不,他问为什么。
我说:“我宁肯去死,也不离。”
他说:“所以他给你听这些带子。”
10月8日
我再也没听那些带子,一个人去了医院,做体检。果然,我得的只是胆结石而已,我拿着足够证明我健康的病例,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了。忽然明白了处事缜密的张震,在我住院时,为什么会在走廊打电话。他在走廊里的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让我以为自己真的患了绝症。他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先失去对生的渴望,然后,再利用我的怀疑说我患上了抑郁症,然后顺理成章地给我听暗示死亡的磁带……
10月12日
每天回来,张震还在问我听磁带了没有,并一再说睡觉前听一听是有好处的。其实,他看低我了,心理暗示只对那些意志薄弱心理脆弱的人作用明显,而我,是坚忍而自信的,不然,8年前,我就不会千里迢迢跑过来追他。每当他劝我听磁带时,我专注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别过脸去,我会从背后抱着他说:“我爱你,一生一世。”他说我也爱你。
可在深夜里,我常常哭泣着醒来,这个我爱的男子,已经恨不得我死。他被我的哭声弄醒,虚伪地拥抱我,他以为,我的心在磁带的暗示作用下,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10月15日
心理暗示磁带迟迟不见效果,张震已经失去耐性。时常地,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寒气。今天晚上,他说:“下个月我休假,我们一起去玩滑翔吧。”
我说好啊。我的脸笑了,心哭了。我知道张震等不及了。下个月,当滑翔机飞到最高处,张震将会大声惊叫着,却无能为力地看着我飘摇而下,这是他为我设计的宿命。
10月18日
爱就是我的命。现在爱却没了,张震就这样一点点地按灭了我对生的欲望。而我,在将死之前,多么想为张震做一点什么,让他感念终生。所以,还是让他认为自己是成功的,他的阴谋并没有被我窥破,所以,我去拜访了那个心理医生,告诉了她我真实的名字和地址,这样,让她作为我自杀的间接证人。
张震永远不会知道,我是那么爱他,爱得不肯让他为我的死承担一点责任,我不要他因为不爱我而成为杀人犯。
张震,我爱你,爱得无以复加,如果我的死是你的心愿,我还有什么選择?
新妻呆呆地看这些日记,哭了,再美的爱情,如果掺杂了死亡,也将终生被恶梦缠绕。这份失而复得的爱,竟是背负了一条人命的!
她忽然觉得背后很冷,她拼命地回忆,是的,她从未在深夜里接到过张震的电话,他也从未在电话里对她说沈小婷患了绝症。想来,那些电话,都是他的手段,一个人对着无人接听的手机在讲话,为的只是让沈小婷听见,然后,让沈小婷在假想中一步步走向绝望。
因为他懂得,在这世上,能置人于绝地的,不只有利器,还有爱。张震终是利用了沈小婷的爱,杀死了她,因为,她那么爱他,嗜爱如命。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这个家,没关电脑,屏幕停留在沈小婷的死亡日记上。
她知道,张震快回来了。
看见这些日记后,他会怎样呢?她不知道。
一周之后,她从报纸上看到,在沈小婷自杀的铁道口,又有人卧轨自杀了。
他苍白而冰冷的双手,合着一张照片,搭在胸前,照片上的女子,是沈小婷,在那樱花树下,笑得灿如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