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
教科书、报章杂志上的文章、产品说明书、景区导览介绍等信息载体上的文字并不总是那么用户友好,很多时候,我们拿着产品说明书也未见得能用好一个物件,睁大眼睛望着景区导览介绍也会找不着北,更不用说学校里使用的劣质教材了。要言之,上述类型的文字旨在准确清楚地传递信息,清楚准确乃其主要目的,但即便这个基本的要求也难以得到满足。于是乎,烂文遍地走。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史蒂芬·平克与他的著作《风格感觉》
世界知名语言学家、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史蒂芬·平克对世间的烂文章十分不忿,遂写作《风格感觉》以提醒众人如何区分好文章与烂文章,并且对如何写出一手漂亮的文章给出了一般性建议。
有人会反对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些人会反对逆向工程式地解读好文章,更否认好文章有何道理可言,总之,一切都是天赋和灵感使然。平克并不否认有些人对文字的驾驭和掌控能力超群,这些人对自己文字为什么好的解读可能更多是“本来就这样”和“因为我说这样”。平克认为这只不过是在显示自己高人一等而已,但对芸芸众生而言,知道如何才能写出好文章的确很有意义。他给出的最重要建议便是:回归写作的古典风格。那么,古典风格是什么,它有什么特点,以及它为何重要?
平克指出,古典风格的主导隐喻是观看世界,这种风格的作者以平等的姿态引导读者领略文中呈现的诸种事实。简单说来,古典风格更多地为读者考虑。写作古典风格文章的作者会尽可能想到一般人会如何理解自己的文字,是否会造成歧义,他们的背景知识是否足够理解文章呈现的信息等等。古典风格的作者试图与读者交流,而非以某种宣教、权威的口吻面对读者。回过头来,烂文章之所以成为烂文章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作者只是在追求自我理解和某种独白式的表达,他们心中的读者只是某种知识存储卡,即插即用。
官样文章当然不必追求古典风格,毕竟作者和读者明显不平等。但培根有言,知识就是力量。此话不假。我们如今就生活在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自称或实际有知识的人不在少数,但像平克这样能为众人清晰传递知识的人却不多。更多的时候,拥有知识的人并非就一门心思地追求某种自我表达,他们也想让读者更为深入地理解其文字,但结果总像平克所言:好人写出烂文章。这种事与愿违的情况发生在他们过多地使用了只有行内人才懂的术语、行话和抽象概念。
概念为何一来就是抽象的?我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会用到概念,如果想要追求某种朴素的纯粹直白恐怕不切实际。那么,概念是什么?它为什么抽象?
概念与名称之间存在亲缘关系。我们有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名称,它们指称某些实际的个体。我们可以说这些个体经历了如此这般的事情,遭受了这样那樣的境遇等等。但这些名称天生并不与其他事物之间存在内在结构关系。换言之,苏格拉底、柏拉图会在其一生之中经历何种事情并非命中注定。
另外,我们还有表示一类事物的通用名称,比如人、猪、狗等等,它们凭借其解剖学结构与其他物种之间存在天然的内在联系;当然,在这些内在联系尚待揭示的时代,“猪狗不如”这样的语词也会提示猪、狗与社会结构的内在联系。也即,通名不仅仅指涉其外延包含的具体对象,而且有着自身的内涵定义,这些内涵、定义往往在一定时期具有稳定性。如果我们知道抽象的含义之一便是某种稳定性理解,那么,通名便是某种抽象物了。
还有另外一种并不指涉任何单独事物的语词,即日常概念。概念的例子俯拾皆是,比如战争、爱情、公正等等。概念更多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相关,它是世人日常经验的结晶。比如一提到战争,我们总能想到战场、敌对的双方、交战行为、输赢等经验内容;一提到教师,我们总能想到学生、教室、书本、试卷等。诸种日常经验事实凝结在概念周围。
如果某个概念(比如科学中的概念)超出了人们的日常经验,我们就需要用隐喻的方式将这些概念“还原”到日常层面,众人的感觉也正是在这个层面起作用。平克在书中就分析了物理学家格林对大爆炸理论的解读,格林的文字被认为是古典风格的代表。我们从平克对格林的相关段落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格林用到了许多隐喻。如此,概念的抽象性就融入了世人的日常经验,众人便能对文中表达的概念有所感觉,风格也一并浮出水面。
格林对宇宙大爆炸的解读也符合古典风格的其他特征。他用隐喻的方式让专业知识与大众的感觉经验完美对接,高深的专业知识与众人的常理融合于此,作者和读者的平等关系也由此建立。由此我们可知,古典风格并不避讳抽象概念,但它能以某种具象化的方式让读者直观地看到概念背后的日常经验。但有些作者的专业写作却总是被世人诟病,比如平克提到的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作家朱迪斯·巴特勒等人。
似乎古典风格的写作总是与经验和事实相关,或者受其约束。平克自有其道理,完全虚构的作品自然不属于古典风格,此种类型的写作更能体现作者的想象力、感受力和领悟力等等“不可把捉”的个人特征。但还有一些领域则位于古典风格对事实的描述和纯想象的写作之间,比如平克提到的后现代作家们。他认为这些领域的知识分子会喋喋不休地用晦涩的冗词赘语掩饰自己肚里没货的事实(至少还是揭示了某种事实的)。
后现代作家只是人文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如果说古典风格的作品是从世人的抽象概念银行中支取相应的概念,那么,后现代作家们个个都是开设抽象概念银行的“大财主”。后者认为头脑中有张百元大钞的想法就能兑换成实际的钞票(此为改用康德的说法)。世人苦此种文风久矣,甚至国外作者还专门写文《如何写出烂文章:立志于人文学术的14条建议》批评人文学者们的拙劣文风。赫然在列的第一条建议便是“发明新词”。
许多人文学者自然会回应说他们的研究对象本来就与事实没多大关系。果真如此吗?但概念与经验相关,经验是某种事实。人文学者总会过度使用概念,如果这些概念与日常经验无关,则感觉、风格无法建立。就发明新概念而言,人文学者也够浮夸的了。但如果发明新词就能增进世人对世界的理解则再好不过了。
其实人文学者有办法化解目前的尴尬局面。他们需要克制自己发明新词的欲望,然后承认世间的日常经验自有其逻辑和完满性。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可以通过逆向工程的方式解读世人对世界的日常理解背后的道理,进而增进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就像平克在本书中以逆向工程的方式解读好文章好在哪里这个看似平常但却艰深的问题一样,好生活、好的爱情、好的社会世人都向往,只是其中的道理隐而不彰。人文学者立足日常概念也能揭示其背后的道理,风格和感觉也自然会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