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戎戎
8月,带着流山儿事务所的最新作品《西游记》,日本戏剧界三大泰斗之一流山儿祥再一次来到了北京。距离他上一次访京,已经过去了12年。
2006年,流山儿事务所剧团三部经典剧目《玩偶之家》《宁静的歌声》《高级生活》在北京连续演出,被北京戏剧圈人士津津乐道至今。这一次的《西游记》,流山儿祥本人除了担任艺术总监之外,也在剧中露了一小脸,扮演他自己:吃到了唐僧肉的流山儿祥。日本版《西游记》的导演是在日本电影、戏剧界都颇有名气的天野天街,音乐由北野武的御用铃木庆一进行创作。
延续了流山儿事务所一贯的前卫风格,日本版《西游记》可以用“荒诞不经”四个字来形容。最不靠谱的地方在于:“斗战胜佛”孙悟空,这次竟然忧郁了。他不但患上了妄想症,对着不存在的妖精挥舞起了金箍棒,还开始思考起了人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取到经后,又该去向哪里。
日本戏剧《西游记》剧照
如果孙悟空的确存在,他一定会认为,这一次,流山儿祥携手天野天街为他打造的这个平行空间,是所有他经历的磨难中,最恐怖的一次。他依然拥有不死之身,依然为了“取经”这个崇高的目标和师父师弟们一同踏上了前往西天的路程。然而,说好的古典主义的线性旅程,在这里却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循环:遇见妖精,妖精要吃唐僧肉,救师父,被师父责怪不够慈悲……桥段总是那么相似,而记忆就像被消磁。妖怪永远层出不穷,唐僧永远不吸取教训,更可怕的是,由于是不死之身,他要在这个循环里,永远无休止地轮回下去。于是,他迷茫了:我为什么又在这里?他分裂了:一个孙悟空变成了两个、三个,乃至更多个。
“相比死亡的恐怖,我更想描绘长生不老的恐怖。”导演天野天街说,“《西游记》这个故事结构中有很多重复,过程很漫长,而我会对一个不断重复的系统进行思考。”
“孙悟空是不会死的,在《西游记》中不断问:‘我是谁?孙悟空和妖怪都可以变成别人、变成对方,这个过程不断重复,身份转换的过程中,自己到底是谁,就会提出这样的疑问,我希望观众在看的时候也对此有所思考。”天野天街这样说。他认为,日本版《西游记》是一个“没有开始没有结尾只有中间的故事”。
利用多媒体投影技术,日本版《西游记》有一种类似大型电子游戏的质感。演戏的过程中,剧中人会忽然唱起卡拉OK。这些手段营造出荒诞与间离的舞台效果,也是对当下消费社会“娱乐至死”的贴切描摹。
相较北京的很多戏剧,日本版《西游记》显得很简朴。演员本身的表演是观剧的重点。作为本剧的艺术总监,流山儿祥坦言,日本戏剧人很穷。在日本,戏剧人被称为“河源者”:河边的乞丐。
作为日本小剧场运动的领军人物,出生于1947年的流山儿祥,已经年逾古稀。上世纪60年代下半叶,因反对“美日安保条约”,日本地下戏剧运动——“小剧场运动”爆发。他们反对日本剧场盛行的形式大于内容的“新剧”,坚持戏剧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表演上着眼于演员肢体的解放。流山儿祥对那个年代的描述是:“在现实的规则之下,解放自身,即使破坏战后的废墟,让战争的一切都不存在,也要改变当时的现实。”
60年代,青年流山儿祥从著名大学的经济系退学,参与了日本第一代地下小剧场运动。70年他成立了自己的劇团,之后一直活跃至今。到2004年为止,流山儿祥自己参与的作品已经有200部。在拥有3000多个剧场的东京,流山儿事务所已成为最知名的戏剧团体。
流山儿祥本人,是坚定的“体验派表演”的拥护者。他注重演员肢体的解放,提倡自创自演,在实践演出中锻炼演员。他认为,剧团应该成为给演员创造新机会的场所。
在日本戏剧界,流山儿祥的剧团被称为“共产主义”剧团。剧团成员来自社会各界:工人、农民、家庭妇女;剧团内部绝没有等级之分,一视同仁。每次演出,拆装台都是所有人一起参与。流山儿祥本人在演出前后也与所有人一起装卸,甚至趴在地上,捡起每一颗钉子,清洁每一个留在地板上的标记。
流山儿事务所有四大方针:多吸引年轻剧作家;从现代人的视点重新表现古典作品;积极举办地方公演;积极与海外合作。流山儿祥认为,戏剧从业者应该彼此支持,形成横向联合。
融合传统演剧形式与当代戏剧语言,对当代社会问题进行关注与反思,一直是流山儿事务所坚持的方向。2005年,流山儿祥把《狂恋武士》带到北京,“仿歌舞伎”表演让北京观众惊艳;2006年,在《玩偶之家》中,日本宅男高喊“女人、妓女、人偶”都是玩偶,讽刺了日本当代社会对女性的异化。
2017年,日本小剧场的另外一名领军人物樱井大造携“帐篷剧场”在北京皮村演出。在采访中,他坚持,戏剧要给那些“弱小的人”看。作为樱井大造的好朋友,流山儿祥也坚持,戏剧始终要和最普通的观众保持紧密的连接。他戏称这是“为人民服务”。
约十几年前,在日本举行过一次中日导演的聚会。从现在往回看,那一次的聚会集合了当时中日两方的戏剧精英:日方有唐十郎、铃木忠治、浅利近太等日本小剧场运动的先驱,中方则有徐晓钟、林兆华等剧坛大拿。据说当时有一个议题是探讨戏剧舞台上的民族化问题,于是中方的林兆华导演慢吞吞却不无揶揄地发言:“我觉得一个导演如果在创作时总想着要如何民族化的问题,那他一定是做不好戏的。”当时在台下偷着乐的,有牟森和孟京辉,还有流山儿祥。
“戏剧是为所有人服务的。”流山儿祥说,“比如说,我只是现在是日本人而已。很久以前很有可能是从中国过来的,对吧?大家都是一样的,本来是。所以戏剧人要突破一切概念和限制。”
三联生活周刊:在日本版《西游记》中,孙悟空不再无所不能,他看起来像是中了“西西弗斯诅咒”,永远被裹挟在巨大的重复和轮回中,最终变得焦虑和迷茫,不断质问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到达终点后,一下失去了目标。这样的改动,希望向观众传达什么?
流山儿祥: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事实上,我们的这些主题都是《西游记》里有过的。孙悟空是不死之身,死不了,一切经历对他来说都是重复,我想把这个关于“重复”的概念搬到舞台上,通过演员的身体来表现这个事情——演员这个职业本来就是要在不断的重复中活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多媒体技术的应用,以及卡拉OK等现代娱乐形式的应用,让这部剧看起来非常有趣,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古今混沌的荒诞感。您是希望通过这些手段来解构经典,同时对当下的消费社会进行反讽吗?
流山儿祥:《西游记》本身就是古典的东西,所以我想在这个古典里面玩一下。但是同时,《西游记》在日本是老少皆知的作品,我也想做从4岁到老人都能接受的、都喜欢的东西,表现普通老百姓的状况。“卡拉OK”有助于我拉近戏剧和普通观众的距离。总体来说,这部戏是超现实主义的,在形式上进行了创新。
三联生活周刊:随着戏剧的进程,几乎所有的角色都有了分身。两个猪八戒、三个孙悟空,妖精们甚至变成了第二组“西游”人马。为什么这样设计?
流山儿祥:当意义分散了,剩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我想要把这个找出来,这也是给演员的工作:一个孙悟空变成两个孙悟空,后来三个、四个;再后来所有人都会分开。扮演的角色分散了,自己要找什么?这也是演员的工作。
我认为,演员要突破所有的东西,突破一切身份和概念。
三联生活周刊:您出生于1947年,1947~ 1949年是日本战后第一个“婴儿潮”,这一时期出生的人,从青年到壮年期间经历了“60安保”“学生运动”“经济高速增长”“经济泡沫时代”,最终到社会的少子化和老龄化。在这一系列背景下,日本的小剧场运动经历了哪些变化?
流山儿祥:最大的变化是所有的东西都商业化了,但是演员还是继续贫穷,日本也依然沒有国立的学表演的大学。但这20年来,国家给创作者提供的资源也慢慢多一些,当然对我们来讲还不够,但是因为有这种资源才能来到中国巡回演出,所以慢慢也有进步。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也还是坚持了“帐篷剧场”。所以,有好的变化,也有坏的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您个人对戏剧的观念发生了哪些变化?
流山儿祥:我一定要新,要新的自己。上世纪90年代以后,流山儿事务所加强了和国外剧团的合作。随着日本社会的老龄化,流山儿事务所也做了一个老年人的剧团,平均年龄60岁以上。但这个年龄也不算特别大,在日本,还有80岁以上的老年剧团。
我本人还是贫穷,所以我一直要坚持巡回演出——我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经常去巡回演出的导演。
三联生活周刊:您现在更想做哪类的戏?在中国,我们会说您这个年龄、这种成就的导演是“殿堂级导演”了。
流山儿祥:殿堂?No,一点都没有这个想法。我的目标还是让亚洲人的表演更有意思。让身体超越语言,我认为用身体来表现的东西更自由。
我认为戏剧并不一定被局限在舞台上,在街道、在花园,在哪里都可以。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可以演出。可以和普通人一起演出,这样比较好玩。我们在台湾也是这样做的。我认为,戏剧是为所有人服务的,戏剧和生活,也不是泾渭分明的,他们可以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