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
斯皮尔伯格刚刚凭借科幻冒险片《头号玩家》赚得盆满钵满,又急匆匆闯入古典音乐家曲高和寡的世界里,多少显得有些随心所欲。但其实,电影《头号玩家》与《伯恩斯坦》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伯恩斯坦在20世纪美国艺术圈乃至整个古典乐坛,正是扮演“头号玩家”式的角色,穿林涉水登山,將当今流行的“跨界”概念玩得登峰造极。
伦纳德·伯恩斯坦
伯恩斯坦还在哈佛大学读书期间,知名希腊籍指挥家米特罗珀洛斯(Dimitri Mitropoulos)到校演讲。讲座后,还是大学生的伯恩斯坦为这位知名指挥家演奏了一小段肖邦的夜曲,米特罗珀洛斯听罢鼓励他:“莱昂纳德,或许你该考虑成为一名指挥。”
谁能想到呢,22岁的伯恩斯坦真的考入与茱莉亚学院比肩的寇蒂斯音乐学院学习指挥,并在18年后,接替米特罗珀洛斯成为纽约爱乐乐团的音乐总监,也成为这个世界知名乐团的首位来自美国本土的音乐总监。
如今,当我们谈论伯恩斯坦,总会将重点放在他如何开创纽约爱乐乐团的黄金年代,将这一美国乐团在上世纪60年代推升至足以与柏林爱乐和维也纳爱乐等世界著名乐团比肩的位置,也将他自己塑造成为与柏林爱乐音乐总监卡拉扬媲美的20世纪指挥巨匠,却每每忽略了他的“作曲家”身份。事实上,在伯恩斯坦尚未因为那次传奇般的“救场”事件(1943年,年仅25岁的伯恩斯坦接替因病辞演的布鲁诺·瓦尔特,在仅有十几个小时准备时间的情况下,顺利指挥纽约爱乐乐团演出三首“难曲中的难曲”,包括《堂吉诃德》、舒曼《曼弗雷德》序曲以及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序曲)获得纽约爱乐乐团青睐的时候,他的作曲生涯已然开启多年。他18岁完成处女作《赞歌148》,24岁写成第一交响曲《耶利米》,30岁完成第二交响曲《焦虑的年代》,自此大半生创作不停,交响曲、音乐剧甚至电影配乐均有涉猎。
“父亲内心的憧憬是,人们的欢呼更多是冲着他的音乐作品而不是他指挥乐队而来。”伯恩斯坦的大女儿杰米说,“遗憾的是,事实刚好相反,这有时让他要发疯,但他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尽管伯恩斯坦一生创作的大部分曲目并非广为人知、常演常新的作品,但至少有一首是例外,那便是他与美国知名编舞家杰罗姆·罗宾斯(Jerome Robbins)合作的《西区故事》(West Side Story)。这部音乐剧自1947年首演以来,60年间在美国百老汇乃至世界各地的剧场常演不衰,被英国《泰晤士报》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音乐剧”,没有之一。
伯恩斯坦对于“跨界”概念的谙熟于心。在这部音乐剧中,与编舞名家罗宾斯充满张力的默契合作,将街头拉丁舞曲引入严肃音乐的创作,将莎士比亚经典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置于上世纪50年代美国社会及文化语境中的再诠释……种种都证明了他乐意且有能力在多种艺术媒介之间游走,借由多元丰富的语汇,解释不同年代、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表达如何能够抛开嫌隙与成见,自在地流动会聚,往来并呼应。
1943年,是伯恩斯坦口中的“奇迹之年”。那一年,他为瓦尔特救场而在美国古典乐坛迅速成名,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他与罗宾斯初次见面。当时,两人都是25岁,都才华横溢,热情饱满,也都在寻找各自事业上的突破。他们并不知道,四年后首演的那场音乐剧,将为美国乃至全世界音乐剧的发展史,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其实,两人的首度合作是1944年上演的音乐剧《小镇上》(On the Town)。后来成为《西区故事》制片人的美国知名剧场人普林斯(Harold Prince)足足看了九次《小镇上》,他忍不住说:“我从未见过古典音乐、古典芭蕾和滑稽剧能糅合得如此天衣无缝。”也因为当初无与伦比的观看体验,普林斯在原制片人因为不看好这个剧目的商业效益,而在排练前两周退出的时候,出手相助,促成这一伟大作品的诞生。
首演大获成功。扮演玛利亚的女演员卡罗尔·劳伦斯记得,幕布开启的时候,全场一片静寂,紧接着是足以掀翻屋顶的欢呼与掌声。“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卡罗尔回忆道,她在谢幕17次之后返回后台,见到伯恩斯坦,与他相拥而泣。
原制片人的怯场,并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的百老汇舞台上,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外来族群的故事,籍籍无名的演员,并非大团圆式的悲剧收场,甚至舞台上还有械斗和枪击的场面……这群年轻创作人不单想要挑战改编莎士比亚的经典名作,还要将其“在地化”,将数百年前意大利维罗纳两个家族之间的爱恨交缠,重置于上世纪50年代美国曼哈顿混杂多元的社会情境中。
剧中,“鲨鱼帮”首领伯纳多的妹妹玛利亚,原本要嫁给同帮派的成员奇诺,却在一次舞会中,与“喷射机帮”成员东尼一见钟情。两人爱得痴情,以至于引来伯纳多的不满。两个帮派为拆散这对情侣不惜火并,伯纳多与东尼双双被杀。一反《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殉情设定,玛利亚在失去兄长与爱人后,虽伤心欲绝却仍心怀希望。她渴望族群间的仇恨消弭,渴望一个更美好、更包容的世界。
玛利亚的渴望,又何尝不是伯恩斯坦的渴望?“一战”结束后的那个夏天,伯恩斯坦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座名为劳伦斯的小城。他的父亲塞缪尔是犹太裔乌克兰人,1908年带着家人移居美国,起初在市场上贩鱼,辛苦打拼数年,终于在劳伦斯下城区买下一间美容用品店,过上不那么拮据的日子。出生在犹太移民家庭的伯恩斯坦,从小见惯“本地人”与“外来人”的争闹与纠葛,饱尝迁徙流离的辛劳与苦楚,故此,对于平等、和平与爱等人道主义概念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说远一些,伯恩斯坦在《西区故事》中的所谓“跨界”,绝不仅仅是他糅合歌剧与音乐剧两种门类的创作,并将拉丁舞曲的节奏感带入作品中,还在于他借由这一极富时代感的传奇故事以及擅长的音乐媒介,将自己对于社会、对于人性的期许淋漓畅快地传递了出来。
音乐剧《西区故事》剧照(摄于1986年)
“伯恩斯坦的一生,始终是一个坚定不移的自由主义和理想主义者。他关心这个社会。”曾为伯恩斯坦写作传记的美国学者赛尔德斯(Barry Seldes)这样说。
伯恩斯坦本人也承认,他关心身边人的欢乐与痛苦,“喜欢身处人群之中”。尽管这位音乐家深知一位专注的作曲家应该体尝孤独、与人群保持合宜的距离,尽管美国乐评人勋伯格曾在一篇写给《纽约时报》的文章中说自己“憎恨那个滔滔不绝的莱昂纳德”,但是伯恩斯坦根本做不到像他尊崇的作曲家马勒那样,沉默寡言,动辄将自己关在一间与世隔绝的湖畔小屋中作曲,一写便是几个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电视业初兴时,伯恩斯坦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联合制作了“给年轻人的音乐会”系列节目(Young People's Concerts),在卡内基音乐中心,一面指挥纽约爱乐演出经典选段,一面向全国的电视观众介绍如何聆听贝多芬或是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曲。唱片业兴盛的时代,他与Sony和DG等国际知名唱片公司合作灌录了众多作品,其中贝多芬交响曲全集和马勒交响曲全集等,至今仍是无数乐迷家中必备的珍藏。他在纽约爱乐乐团任职的十几年间,与乐团合作排练的时候,排练厅的大门永远敞开,不论年龄、职业与肤色,只要喜欢音乐,都被他和乐团以礼待之……如是种种,莫不体现出伯恩斯坦的人道主义情怀与理想。
当人们习惯了古典音乐指挥家总是像托斯卡尼尼那样不苟言笑或是像卡拉扬那样严肃高冷的时候,伯恩斯坦的出现,为爱乐人勾画出一幅全然不同的艺术家肖像:和善、宽容、温和、开放,随时乐意将音乐中的爱、美与创意,和熟悉或是陌生的人们共享。
因为犹太人与同性恋者这两种身份,伯恩斯坦对于小众或是社会边缘群体的际遇,牵涉到自由、平等及人权的社会议题,亦十分关注。他的第一交响曲《耶利米》写于1942年,反对战争的残酷与暴虐,同情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平凡个体;第二交响曲《焦虑的时代》完成于“二战”结束不久,灵感得自诗人奥登的同名诗作,反映社会的剧烈变动为个体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带来的隐忧;而第三部交响曲《卡蒂西》同样是映照时事之作,其中既有对好友、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的悼念,也暗含对于越战的反思。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音乐家不同,伯恩斯坦一生汲汲于借助音乐表达个体情感并回应世事。将他一生的人道主义理想推向极致的事件,非1989年那一场纪念音乐会莫属。
那一年秋天,柏林墙倒塌,东西方冷战终结。两场纪念音乐会将于当年圣诞节期间在柏林举行。彼时,另一位指挥巨擘卡拉扬已经去世,指挥多国乐团合作演出的重任自然交到了伯恩斯坦的手上。12月23日及25日,来自20个国家的超过一亿名观众通过电视观看了那两场音乐会。那是伯恩斯坦最后一次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也被乐迷公认为他最精彩的一次。
为配合情境,伯恩斯坦将贝多芬此曲最末乐章的“欢乐颂”改为“自由颂”(Ode to Freedom),并对身边人说:“我肯定,贝多芬会同意咱们这样做的。”翌年秋天,伯恩斯坦在纽约离世,终年72岁。直到如今,许多人对于这位伟大指挥家最后的也是最鲜明的印象,正是他指挥那场“贝九”时燕尾服口袋中红色手帕的一角。
“伯恩斯坦是一位引人入胜的人物。”将在另一部伯恩斯坦传记影片《美国人》中饰演这位著名音乐家的好莱坞影星吉伦哈尔这样说,“他的天赋与他的矛盾并存。”
像他尊敬的作曲家马勒那样,伯恩斯坦一生都在“指挥家”与“作曲家”这两重身份之间艰难地寻找平衡;也像他欣赏的俄罗斯著名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那样,因为宗教與身份等限制,一直渴望亲近人群、成为“局内人”,却时常被人当作“另类”与“他者”。或许可以说,伯恩斯坦这一生都在“跨界”:跨越国界,跨越艺术门类之间的边界,跨越文化偏见与社会成规等不必要的限界,其目的,不外是在理解他人并被人理解的过程中,找到开启爱与和平之门的钥匙。在犹太人的民族语言希伯来文中,有一个短语“TorahLishmah”,意指“对智识的爱与渴求”。回望伯恩斯坦的一生,不正是对于这句短语的绝佳呈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