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吴修宜准备年底就离开杭州,鼎家出事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继续生活在杭州的斗志。1985年出生的吴修宜是嘉兴人,来杭州已经快5年了,在一家金融公司做行政,前两年刚刚添了小宝宝,索性把父母也接到了身边。房子是租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吴修宜租的是江干区汇丰路上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大三房,一家五口住刚刚好,她从上一套房子里搬出来是2017年3月份,原因是两室一厅的房子租金3200元,续租时业主一口气涨了800元,她心有不甘,重新找了现在的房子。新租的房子她本来是很满意的,客厅大,小区环境不错,对宝宝成长挺好,超过6000元一个月的租金虽然超过了家庭月收入的40%,但在同地段里已经算便宜了,她还计划找业主帮忙,给女儿办个居住证,想申请西湖区的幼儿园。
结果8月14那天,业主先找到她了,说自己没收到房租,鼎家已经宣布破产,停止运营了。吴修宜当场傻掉,鼎家是她租房子的中介,她7月14日刚刚交完新一季度的房租,直接打给鼎家的。最后,业主许诺让她住到已交的租金期满,随后就必须解约了。如果这样,她将有一个月的押金没有着落,业主则有两个月的房租没有着落。吴修宜不太满意,因为她的合同租期是到2019年3月份的,剩下的几个月她拖家带口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房子?但她很快就会发现,她已经算是损失最小的那一拨租户了。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业主们,根据资料,鼎家全名杭州鼎家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实际是做房地产业务的,门店主要集中在杭州西湖区和下城区,分别是杭州传统的中央商务区和高教区。每月1号,是鼎家向业主们统一支付房租的日子,但8月1日,该收到房租的业主们并没有等来进账,相反,他们在8月2日收到了来自鼎家的短信,短信称“公司現金流出现短缺紧张,公司承诺15号会准时支付房租”,有人找到了鼎家公司总部,发现公司已经贴出声明,称公司倒闭跑路是造谣,公司已安排人登记处理租金支付或解约等问题,并希望业主不要打扰租户。
业主沈红是2017年年底将房子托管给鼎家的,他也收到了8月2日的短信,因为不放心,他于8月10日到鼎家的门店去看了一下,发现门店已经关了,电话也打不通,他赶紧联系跟自己对接的业务员,对方让他直接到总部去。在那里,沈红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他又联系自己的租户,对方告知,7月份刚刚交完下半年的3万多元房租,沈红懵了。
那时候,暑期实习的大三学生李格也开始觉得不对了。2018年7月31日,李格通过鼎家租到了一套50平方米左右的一室一厅房子的,租期半年,刚刚住进去十几天,他当时还挺高兴的,因为来杭州时,他找了一圈,发现很难找到半年短租的房子。8月10日那天,因为钥匙丢了,李格给鼎家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希望对方能够帮忙找一家开锁公司,因为与鼎家签合同时,对方收取了租金固定比例的管家服务费,在李格看来,找开锁公司也属于管家服务内容。但鼎家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公司出了点情况,可能要破产了,员工们都待业在家。对方还告诉他,如果业主没有主动找上门的话,让李格先安心住着,后面这一句把李格说得惴惴不安起来。
8月15日是鼎家承诺延迟付款的日子,但李格的业主显然没有收到自己的房租。当天中午,李格接到业主怒气冲冲的电话,对方直接说中介倒闭了,请他搬出去。李格立即跑到鼎家总部,发现那里已经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都在领号排队,李格领到的号码是350多,而当时刚刚处理到44号。问过了周围人,李格才知道,排队处理的都是在解约,而解约需要业主、中介、租户三方都在,解约的方式是中介打白条欠业主多少钱、欠租户多少钱,并没有关于违约金之类的。
就在李格去到鼎家总部的第二天,鼎家再次发出紧急告示,称“运营重组工作已经于2018年8月17日凌晨完成,资金方已经进入”,且会处理遗留和后续问题,告示没有落款,只盖了公司的公章。随后,8月18日,鼎家再次发出通告,称将有第三方联系业主和租户转签合同,不想转签的业主,可自行与租户联系签约,通告中还有一个错别字,且未提到如何解决租户和业主的损失。有租户告诉本刊,当时在鼎家的总部,已经只有一个法务顾问之类的工作人员在接待业主和租户,租户们从这位工作人员处得到的信息是,公司已经抵押破产,房租交不了了,押金也退不了了。
这一说法与鼎家8月20日公开张贴的通知略有出入,这份通知主要表达的意思包括,已经引入第三方转签;业主和租户可自行终止与鼎家的协议,如有损失,可提起诉讼或等待鼎家清算后统一解决,也就是说,鼎家还未进入破产程序,反而更像是跑路了。
到此为止,业主和租户们发现,他们同时都是受害者,他们开始组建大大小小维权群,在群里列出的长长的单子,业主和租户们没有着落的租金和各项费用从数千元到数万元不等,也已经有租户被业主赶出了房门;还有业主称自家的家具电器已被人搬空;更多的租户和业主则在为到底何时搬离、各自应该承担多少损失、如何枪口一致对外找鼎家维权协商。
在维权人群当中,最担忧和迷茫的是分期贷款的租户,很多人是在这几天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背上了贷款债务。这也是鼎家爆雷后,最引发公众关注的部分。
林笑笑3月份在鼎家签约了一套房子,当时鼎家的普通房租付费模式是押二付三,因为经济压力大,林笑笑主动问业务员是否可以押一付一,对方回答可以采取分期模式。林笑笑不太懂对方说的分期模式是什么意思,对方回答,总之就是可以押一付一,她觉得可以办。随后,业务员使用林笑笑的手机下载了一个叫“51返呗”(如今已改称“爱上街”)的APP。根据百度百科,这是一个2016年上线的分期消费平台,可以为用户日常消费提供分期、借贷服务。
在注册过程中,业务员使用了林晓晓的身份证照片,同时还有现场等待审核的环节,直到所有流程走完,林笑笑才模糊觉得自己好像是贷了一笔款。但林笑笑告诉本刊,业务员当时对她说,这个就是鼎家的平台,可以直接在APP上还房租,她当时觉得反正每个月还一次房租就可以了,也没再说什么。后来在还款过程当中,林笑笑出现过逾期,她发现逾期违约金还挺高的,每个月1620元的金额,有一次她逾期了6天,违约金是14.63元,如果算成借款年利率,年化超过了40%。但摊派到以天为单位,违约金并没有格外引起她的注意。
直到这几天接受记者采访,在记者看完她的租房合同后,她才在提醒下注意到,租房合同上写的是压一付十二,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仔细看过合同。这意味着,爱上街平台方已经在林笑笑签订合同后,一次性将一年的租金支付给了鼎家,而林笑笑通过手机APP支付的并不是房租,而是给爱上街平台的分期付款。因此,如今她面临的状况是,如果和爱上街平台继续履约,她需要还款到2019年3月,如果不履约,爱上街无法保证不影响她的银行征信;但林笑笑的业主并没有收到8月份过后的房租,正在和她讨论,如何续租的问题。这意味着,最坏的情况下,林笑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需要付两份房租。
和林笑笑一样,在维权群里,有多名租户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贷款了,但每个人使用的平台并不相同,目前为止统计到的借贷平台包括爱上街(51返呗)、美窝、中国工商银行等。一名鼎家的前业务员告诉本刊,在鼎家开始引入分期业务后,并没有系统的业务培训,因为“操作很简单,大家都知道”,他说当时一般的确是由业务员帮忙操作的,租户不知情也很正常。直到后来引入了工商银行的贷款项目,因为需要租房人手写签字,领取用于还贷的银行卡,租房人才不可能出现不知情的情况。
而根据鼎家董事长魏永峰对媒体解释交易流程时称,鼎家和租户签租赁合同后,是由租户拿着交易合同交给第三方金融机构平台贷款,贷款时会签订一个协议,协议怎么弄他不清楚,但有提交身份证和拍照等各种流程,他认为这个过程租户一定会知道自己已经贷款了,他没有提到鼎家是否有告知租户的流程设计。同时,魏永峰说,在目前鼎家的1700多套出租房屋中,有金融合作的客户占20%左右,涉及资金600多万元,其中与工商银行合作的客户有10位。
涉及金融合作,就涉及利息。根据本刊对多名租户的采访,除了其中一位,对方均称房租價格和借贷平台上的分期还款金额一致,并没有出现利息差。上述鼎家业务员对此解释称,分期贷款的利息由鼎家替租户承担的,所以租户只需要每个月往APP上打月租等额的资金。
正是冲着不要利息,高达曾主动向鼎家的业务员寻求过分期贷款。高达是今年3月份因为工作调动,从上海来到杭州的,当时她在鼎家租了一套房子,本来想签一年的合同,但是业务员称她看中的那套房子还有4个月就到期了,需要好业主重新签合同,最好双方保持一致,第一次只签4个月,期满再续。考虑到现在房租涨得快,当时高达还特意签订了一份补充协议,注明续租不能涨房租。就是在租那套房子的时候,高达使用了和鼎家合作的爱上街。
和林笑笑不同,高达一开始就问清楚了,这就是一项消费贷款服务,她又问利息,对方明确告诉她,由鼎家方面付,高达觉得这样还不错,当时就签了协议。但高达的房租合同只有4个月,对方却给她签订了7个月的贷款合同,后来在她的一再要求下,7个月的贷款合同才变更为4个月的。7月份,高达上一套房子的业主不再与鼎家合作,没能续租的高达和鼎家协商后,由鼎家的业务员又帮她找了一套房子,免去中介费。
这一次,高达主动问是否可以使用分期付房租,但业务员告诉她,分期业务已经取消了。同时,业务员还告诉她,公司准备自己做个贷款平台,让她再等等,高达也就应了,她当时还没想到,没能成功分期付房租反而给她省掉了诸多麻烦。维权群中,和高达一样,还有人因为在贷款平台没能成功审核通过,反而成为幸运儿。
目前,在与鼎家合作的分期服务平台中,爱上街方面称,爱上街的租房分期业务是从2017年11月开始规划的,2018年1月份正式启动,并与鼎家开始合作,2018年4月份该业务下线,并将从2018年8月29日起依次联系受害租客办理分期解除手续,予以全面解除账单,并向有关责任方追究其法律责任。在租客提供的聊天记录中,鼎家的另外一个合作方美窝则于8月27日称,还在与鼎家协商,可能与房东重新签订合约,但目前还没有完整的解决方案。其余平台目前则还没有公告的解决方案。
鼎家的业务员刘少鲲7月份没有领到工资,在那之前的7月初,公司内部曾开过会,他得到的信息是,如果有人想接手门店,可以进入程序了。他当时就感觉公司的资金链有问题了,但依然乐观,理由是六七月份公司还开了两家新店,另外有一家新店也在装修,8月份出事的时候才刚刚装修完。
但阴霾也在隐隐浮现,因为刘少鲲发现,公司开始鼓励大家在向业主收房时,最好将季付租金改为月付。6月初左右,公司还让业务员向租户重点推荐分期业务。在那之前,鼎家合作的金融平台已经换了好几家,其中最短的美窝合作不超过一个月。而爱上街的合作则在三四月份就终止了,鼎家董事长魏永峰对媒体的解释是,“在金融管控的情况下,大家资金都紧张。这项业务他们也暂停掉了”。鼎家的董事付小杰也是爱上街的一名股东,但魏永峰称两者之间并没有业务上的必然关系。
其实刘少鲲对公司倒闭这件事情尤为伤心,因为7月份是他在鼎家以来拿到工资最高的一个月,且由普通业务员升为了经理,正憧憬着鼎家走向全杭州甚至全国后,他也能坐在办公室指挥别人,不用辛苦出门跑了。他说,直到7月的最后一天,他“还坑了一个人”,因为他把一套空置了不短时间的一套房子租出去了,对方使用的正是工商银行保俶路支行的贷款分期付房租,那名租户一共交了两个月押金,刚刚住进房子,第一笔贷款才刚刚开还,刘少鲲不知道他这种情况后面要如何处理。坑了这个人,刘绍鲲良心上有点过不去,但主要关心的还是,他的业务费没拿到手,实在气愤。逼不得已,8月份公司全面停止运营后,他在一次碰到魏永峰的场合下,缠着对方给自己写了一张借条。
在魏永峰看来,鼎家爆雷的根本原因并不是资金问题。魏永峰在回答界面新闻的采访时称,鼎家在上半年出现了公司内部贪腐,造成了超过200万元的损失,8月1日共需支付400多万元房租,而8月1日前还有100多万元房租没收上来,出现了资金缺口。魏永峰本寄望于8月份还能收回的五六百万元房租,以完成延迟支付,但因为被开除的员工掌握了客户和业主信息,通知说老板跑路了,造成集体挤兑,才最终导致爆雷。
但同样根据魏永峰透露的数据,鼎家从2017年初开始做分期业务,涉及资金共600来万,这意味着鼎家已经提前收到很大一笔房租。另外,过去几年,鼎家还引入一个叫筑家投资的资金方,后者多次向鼎家注资,总额达1100万元。魏永峰资金周转不灵的解释是,从2017年开始,鼎家就开始全面亏损了,亏损额从每月五六十万元到每月100多万元,累计亏损3000万元左右。
魏永峰说,鼎家2017年开始亏损,是因为开始涉足长租公寓。
在业内,“长租公寓”通常指的是,由房地产经纪公司将业主房屋租赁过来,进行统一装修改造再出租,配以一定的日常管理。作为这几年在一、二线城市兴起的新兴租赁,长租公寓通常包含集中式和分散式两种,集中式是整栋改造后单间出租,分散式则是普通居民楼中的普通套房。和传统中介不同,长租公寓是租户租房子的直接甲方,而非中介方,并且,為了保证稳定和收回成本,他们向业主收房时通常会签订更长的租约,一般是3年到5年。在房价和房租双飞涨的这几年,这样的租约通常需要更高的租金才能说服业主。不独鼎家,在长租公寓行业,还有多家平台与金融平台合作,为租户提供分期贷款付房租的服务。
如果从服务上看,鼎家能否真正称得上长租公寓很难界定。根据鼎家的工商信息,鼎家在2016年就出现了经营项目变更,经营项目中增加了物业管理、家政服务、保洁服务,鼎家也的确给房屋配备了管家,并收取了服务费,但鼎家的租客们告诉本刊,他们并没有因此感受到太大不同。有业主则告诉本刊,鼎家曾要求业主给房子配备冰箱、洗衣机之类的必备电器,但电器费用是由业主支付。
而刘少鲲则告诉本刊,鼎家是在2018年六七月份过后,才开始规定,不可以再做二房东之类的零散单子,并对房子进行简单的软装,包括更换桌子板凳、床单被罩等。并且,直到目前,鼎家在向业主收房时,合同仍以1到2年为主。在一位租客看来,鼎家从直观感受上仍然是传统中介,原因一是仍然收取中介费,二是她在7月份租房子时,曾有三名不同的鼎家业务员给同一套房子报出了差额很大的租金,从2850元到3500元不等,让她感觉异常混乱。
这或许跟鼎家的房源空置有关,根据魏永峰对媒体的说法,鼎家目前共有公寓房有1900多套,从8月1号的数据看,空置在150套左右。刘少鲲说,实际上,之前公司收过一批性价比很低的房子,造成了空置,不得不在暑假推出打折活动,以减少空置。不过魏永峰没有回答记者的问题,即鼎家到底用了多少资金去收房源。
目前看来,鼎家的业务之所以被称为长租公寓,主要是作为平台直接托管了业主的房子,成为租赁合同中的甲方而非中介方,并在此基础上可以为租户引入贷款合作方。但当鼎家不再是纯中介以后,租户和业主最大的疑问也正是,作为一个托管平台,鼎家收来的租金到底去哪儿了?
(除魏永峰外,文中人名均为化名。另外,实习生朱文卿、彭予阳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