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彩瓷对明清版画的借鉴模式
——以“园林”图像为例

2018-09-13 02:21刘乐君张文倩
陶瓷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太湖石彩瓷西厢记

刘乐君,张文倩

(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403)

1 康熙五彩瓷对明清版画中题材的借鉴

明末清初的戏曲以情节取胜,最重视以图配文,为戏曲版画的大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南柯记》、《西厢记》、《娇红记》、《牡丹亭》、《琵琶记》等戏曲皆被作为版画创作的故事源泉[1]。这些戏曲故事多发生在园林庭院之中,所以在版画的创作过程中,园林自然而然作为画面的一项重点被描绘。在许多的版画插图中,人物只占画面的小部分,园林中的栏杆、竹石、亭台、桌椅等元素则被用来表现故事发生的场景,使观者能够在一个大的环境中体会故事的情境。

由于这些戏曲故事的受欢迎程度如此之高,瓷器的装饰创作也开始描绘同样的故事题材,大量借鉴版画插图的创作形式。其中以描绘《西厢记》、《牡丹亭》故事题材的画面最为多见。

图1 清康熙 五彩开光西厢记人物故事图盖罐(局部)高22 cm 口径17.6 cm现藏于故宫博物院Fig.1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 Wucai the Story of“West Chamber” Pot with lid (In Detail) H:22cm, DOM:17.6,Beijing Palace Museum

图2 明天启 《西厢五剧》吴兴凌氏朱墨套印本插图(局部)Fig.2 Tianqi Period in Ming Dynasty, Ink-Printing Wood-block carving the Story of “West Chamber” (In Detail)The Family Name of Ling in Wuxing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康熙五彩开光西厢记人物故事图盖罐(见图1),描绘了《西厢记》“听琴”的场景,我们可从屋宇的窗口看到张生坐于屋内抚琴,小姐莺莺和丫鬟红娘在屋外的庭院中听琴。这样一副图像与明清各刊本的版画中“听琴”一段大同小异,如明天启年间刊印的《西厢五剧》吴兴凌氏朱墨套印本中描绘的“听琴”这一情节(见图2),除了用栏杆分开左右两个空间以外,同样是于左侧绘屋宇,张生坐于屋内抚琴,而莺莺与红娘站在画面的右侧,两人相视一笑,似在交谈听到的悠扬琴声。虽然两幅图画在细节方面仍然存在着诸多的不同,但其画面布局、表达的故事、营造的意境都趋于一致,不过是在屋宇的形式、花木的安排、人物的装束上有些细微的变化。与吴兴凌氏朱墨套印本《西厢五剧》这副“听琴”插图相比,康熙五彩开光西厢记人物故事图盖罐上的“听琴”一图在屋宇的描绘上选取了更为简洁的描绘方式,用简练的几根线条表现屋宇的结构;在周围环境的描绘上采用了更多的元素表现庭院空间——玲珑、石台、瓷凳、花木错落有致地被安排在画面中。整体来说,图1的五彩瓷“园林图像”对庭院景色的描绘更为细致,而图2的版画插图对屋宇的描绘更加深入。类似这样构图形式和画面内容相同但细节有所出入的现象在五彩瓷与版画的图式中常常出现。就像一本小说在民间流传出现各种手抄本一样,在手抄、传阅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笔误或者有意的修改,图像在临摹流传的过程中也可能会有一些改动,比如根据创作者的有意发挥把其中的一些形象元素替换为其他的装饰元素,但却不会改变图像原有的主题。

明清五彩瓷中有不少图像装饰题材,都借鉴于描绘小说戏曲故事的版刻插图。“园林图像”在这些画面中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被描绘,主要表现人与园的相互交融。它们不仅在图像的构图形式上大同小异,在图像的构成要素上也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2 康熙五彩瓷“园林图像”对明清版画装饰元素的具体借鉴

明清时期五彩瓷中的“园林图像”大量参考版画中园林插图,不仅取材于版画描绘的故事题材,还借鉴了版画描绘园林的诸多装饰元素和构图形式,以下将从建筑物内景和园林的外景两个方面来具体分析康熙五彩瓷“园林图像”对明清版画装饰元素的借鉴。

2.1 建筑内景

2.1.1 菱格地砖

在版画中,为了区别室内与室外的空间,常常刻出互相穿插的许多直线组成平铺状排列开的菱格图案来表示铺过地砖的室内空间。这种表现室内空间的方式在各个版本的版画插图中都有出现,如京师书坊金台岳家刊本《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西厢记》、《新刻出像音注李日华南西厢记》、《重刊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香雪居刊本《校注古本西厢记》等。图3是《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西厢记》中描绘的“拷红”这一情节。室内的地面为菱格状的图案表现地砖,以区别于室外的空间。同样的表现手法在五彩瓷中的园林图像上也多见。如康熙五彩“文人雅集”图棒槌瓶(见图4)画面中用裙板表示出一处厅堂,又在厅堂内画出菱格形式的地砖表现室内的空间,并在线条的基础上加以颜色的区分——“古紫”与“水绿”两种颜色交替出现。这样明确直观的表达使我们在观看画面时不用思考,获得一种不假思索的画面感受,直观了解到画面空间的安排。除了菱格地砖,一些版画插图还使用其他的纹样来描绘地砖,表现室内空间,或是直接使用留白的空间意识营造室内空间。明万历年间刊本《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厢记》与《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西厢记》则用了其中一种方式表现室内空间——留白。另一种地砖采用万字纹和绣球纹来体现。后两种纹饰的地砖线条更加繁复、紧密,在工艺上需要更加细致的刻画,在审美感受上区别于菱格的清爽利落,而表现为繁复细密之感,也使得图像有细密纤巧、富丽精工、典雅静穆的审美特点。不过这种万字纹和绣球纹的繁密形式在五彩瓷“园林图像”的描绘中并不多见。2.1.2 屏风

图3 明弘治 《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京师书坊金台岳家刊本插图Fig.3 Hongzhi Period in Ming Dynasty, Ink-Printing Woodblock carving the Story of “West Chamber”The edition of Jin Yuetai in Jingshi

图4 清康熙 五彩文人雅集图棒槌瓶(局部)故宫博物院藏Fig.4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 Wucai the Story of “Literati Rally” Vase (In Detail) Beijing Palace Museum

屏风是园林生活中常被使用的物件之一。由于明清园林室内空间较大,所以大都使用屏风布置空间,进行区域的划分。在南唐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古人使用屏风分隔空间的做法。这种巧思意构的分隔画面空间的方法也被借鉴于版画和五彩瓷上。

这种扩大、延伸画面空间的办法使得空间画幅有限的版画、五彩瓷器也能表现出一个无限延伸的、广阔的空间。清康熙年间的五彩人物纹长方瓷板(见图5)就是一个在有限画面中延伸空间的例子,在画面正中人物的背后绘制了一方立屏,在立屏的左侧有一架可以折叠的屏风,这架屏风的边缘一直延长到立屏的后方,通过这两架屏风的交错组合,表现出画面之外仍另有空间之感。这类用屏风分割画面的图像在版画和明清五彩瓷中反复出现,已形成一种固定的表现形式。

图5 清康熙 五彩人物纹长方瓷板(局部)故宫博物院藏Fig.5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 Wucai the Image of Figure plaque(In Detail) Beijing Palace Museum

2.2 园中外景

2.2.1 太湖石

园林中的太湖石十分受人喜爱。计成说其“瘦漏生奇,玲珑生巧”,颇得文人雅士们喜爱,赋予其深刻的文化内涵。所以太湖石常被放置于园林之中,与园中花草相互辉映成为园中的点景。

由于人们对太湖石深刻的喜爱之情,所以在国画、版画、陶瓷绘画各类绘画形式中大量描绘,表现在“园林图像”中则常用太湖石加上栏杆或屋宇来表现庭院一景。在《闵齐伋六色套印西厢记版画》其中一幅(见图6)和康熙斗彩人物故事图葫芦瓶中(见图7),分别用栏杆分隔了上下的空间,又在园内加上太湖石的描绘,表现出一处经过仔细打理的精致庭院。

图6 明崇祯闵齐伋六色套印《西厢记》版画(局部)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藏Fig.6 Chongzhen Period in Ming Dynasty, Color-Printing Wood-block carving the Story of “West Chamber” The edition of Min Qiji in east Asian art museum in cologne, Germany

图7 清·康熙 斗彩人物故事图葫芦瓶(局部)现藏于故宫博物院Fig.7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 Doucai the Image of Figure Vase(In Detail) Beijing Palace Museum

仔细对比这两幅画面,瓷上太湖石就好似是版画线描图式的赋彩版本,在线条勾勒出来的玲珑石上赋以“水绿”、“苦绿”、“古紫”三种颜色,呈现出三座相互穿插遮挡的太湖石。而左侧版画中的太湖石则难以一眼看出究竟是几块石头,如何穿插摆放,需得仔细观察一番才能看出其由两座相互遮挡的太湖石构成。可见五彩瓷色块平涂的技法对于造型有一定意义上的帮助,在借鉴版画构图与造型的基础上丰富了画面,正是谢赫所说的“随类赋彩”。

但由于五彩瓷工艺上的局限,不能像版画一样用黑白明暗来表现太湖石的体积感,只能用聚散不一的点来表现石头的质感与体积。此种表现方法成为五彩瓷描绘太湖石的固定方式——在应有深浅变化的地方用疏密不同的点和短线表现。石头用双线勾勒出造型,再在石头内部用聚散有度的点表现石头的体积质感,使大面积的平涂不至于显得过于单调。从这些图像的对比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五彩瓷“园林图像”在借鉴版画的基础上有进一步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与自身工艺相匹配的绘画形式。

2.2.2 蕉叶纹

蕉叶纹是中国传统陶瓷的经典装饰纹样,常作为二方连续的装饰形式出现在明清五彩瓷上,而在明清版画中蕉叶纹多以写实的形象出现。这种形式的出现是为了在画面中呈现出真实的园林生活场景,使观者通过相信画面的“真实”,从而相信故事的“真实”。

写实的蕉叶纹被应用到明清时期五彩瓷中,用以表现“真实”生活场景下的“园林图像”。但这种写实并不是对作为物质实体的芭蕉叶的完全模写,而是一种经过艺术加工的“写实”——从版画单纯简洁的线条描绘、黑白画面,延伸为五彩瓷的双线勾勒轮廓线、平填水料颜色等,是一种意象的真实。它在五彩瓷“园林图像”中主要起到衬托主体人物、与栏杆湖石结合表现庭院中一处小景的作用。

蕉叶纹在“园林图像”中常常出现于主体人物的侧方,烘托出画面的主体,营造出一处园林庇荫处,作为不可或缺的背景而存在。叶面长而宽阔的蕉叶从侧面伸出,卷曲而有力量的悬于人物侧上方,围绕人物形成一个半封闭的主体空间,不仅有分隔画面空间的作用,还能衬托画面的主体人物。这种绘画的构图形式多与侍女、高士等主体结合,表现侍女、高士的日常活动和娱乐场景——听乐、饮茶、读书、饮酒、闲谈等。[4]《新刊合并董解元西厢记》插图,在蕉叶纹形成的半封闭空间内,莺莺和红娘正在闲适的交谈,红娘正面向莺莺与小姐说着些什么,小姐莺莺扭过头去用袖掩面,嘴角微微上扬,好像两人正在谈论与张生相关的事情,才惹的小姐莺莺露出如此害羞的样子来。这一幅温情的场面在蕉叶的衬托下,更增加了一层春风和煦的舒适感。康熙五彩婴戏图题诗盘中也是同样闲适的日常生活场面,蕉叶衬托的空间有下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与孩子正微笑着看着远方,孩童伸出手来似乎要指给妇人看什么有趣之物,下方还有两孩童,一人手端托盘,一人手指天空,真是一幅蕉叶衬托下天真浪漫的闲适场面。

叶长宽阔的蕉叶还常常绘于庭院湖石旁,与玲珑石互相交错,玲珑中有蕉叶,蕉叶前有玲珑,表现一处园林小景,栏杆旁边绘有玲珑石与蕉叶纹,以此局部的景致来实现一处真实的园林。

2.2.3 栏杆

栏杆在园林中起到连接园林各部的作用,同时又是赏景、休闲的好去处。它还与周围的花木竹石一起形成一种既工整又有趣味的园林中独特的人文景观,其材质有石制、木制、竹制等区分。

详细描绘栏杆整体构造的“园林图像”在明清五彩瓷中并不多见,更多的是根据图像需要的布局形式选取栏杆的一段进行描绘。“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5]。也就是说,虚实相间的玲珑栏杆更符合审美需求,清康熙年间的五彩侍女游园图盘较为清楚得描绘了栏杆的构成形态:在一座院落的左侧有一处石质拱桥,拱桥上方修建了一处走廊,走廊两侧各有几根柱子,在柱子之间建起了雕有如意纹的石质走廊,走廊上修建有顶,覆有琉璃瓦。从这样局部的描绘我们也能够得知这是一处精心建造、用心打理的雅致园林。但在明清五彩瓷“园林图像”中像这样较为完整的表现栏杆结构形态的并不多,比较多见的是图8与图9中这种表现形式——截取栏杆的一段分隔画面,在一幅画面中形成两个或多个不同的空间,扩大画面的空间感。这种布局形式在明清版画与五彩瓷“园林图像”中反复出现,虽然在众多民窑瓷器中画面的结构布局不甚考究,是完全程式化的照搬与模仿,但由于这种形式本身给人的视觉感受比较合理舒适,使得这些画面相对粗糙的民窑五彩瓷“园林图像”也富有园林的雅逸气质与灵气。

图8 明弘治 《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参增奇妙注释西厢记》插图(局部)京师书坊金台岳家刊本Fig.8 Hongzhi Period in Ming Dynasty, Ink-Printing Woodblock carving the Story of “West Chamber” The edition of Jin Yuetai in Jingshi

图9清康熙 五彩人物图盘 故宫博物院藏Fig.9 Kangxi Period in Qing Dynasty, Doucai the Image of Figure Plate, Beijing Palace Museum

明代计成在《园冶-栏杆》中说:“栏杆信画而成,减便为雅。古之回文式、万字式,一概摒弃。”但在园林的建造中卍字纹的栏杆仍然被大量使用[6]。而相反的是,五彩瓷“园林”中倒是颇为遵守栏杆宜简不宜繁的审美原则,多为“信手画成”的简便形式。

3 结 语

总体来说,康熙五彩瓷“园林图像”在明清版画的影响下发展,所描绘的题材常常与明清版画的故事题材相一致,以《西厢记》、《牡丹亭》等戏曲小说故事题材为主要描绘对象。在借鉴故事题材的基础上,五彩瓷“园林图像”还借鉴了版画中的菱格地砖、屏风、太湖石、蕉叶纹和栏杆等具体装饰元素来体现建筑内景和园林外景。康熙五彩瓷中的“园林图像”在对版画中园林的吸收和借鉴的过程中不断充实和发展,并拥有了自己独特的陶瓷装饰特点,形成了不同于青花、粉彩、珐琅彩和新彩等其他陶瓷装饰的艺术形式,也是其艺术生命力经久不衰和独具魅力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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