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丹尼尔·凯斯
第六进展报告「三月八日」
我好害怕啊。好多在学院和医学院工作的人都跑来祝我好运。伯特也送我一些鲜花,他说这是心理系的人叫他拿给我的,他希望我好运。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幸运一点,我已经把兔脚、幸运币和蹄铁都带在身边。史特劳斯博士看到了跟我说查理不要那么迷信,这是科学。我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常常听到他们这样讲,我想这应该是指能让人幸运一点的东西。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兔脚拿在手上,另外一只手拿着穿洞的幸运钱币,我本来也希望把蹄铁拿在手上,但太重了,所以就放在夹克里。
在多纳面包店工作的乔·卡普也从店里带一个巧克力蛋糕给我,他说店里的人都希望我赶快好起来。他们都以为我生病了,因为尼玛教授叫我不要跟他们说这是个会让人变聪明的手术。他说这是个秘密,等成功了或出问题了再跟别人讲。
凯妮恩小姐也跑来看我,她拿一些杂志给我看,帮我把花插在床旁桌子上的花瓶里,她看起来有点紧张和害怕,帮我把头下的枕头弄好,也帮我把东西收得整整齐齐,不像我弄得乱七八糟。凯妮恩小姐很喜欢我,因为我很用功,不像成人智障班的其他同学都不管功课,她真的希望我变聪明一点,我知道。
后来尼玛教授跟我说不能再见其他访客了,因为我需要多休息。我问他手术后我是不是就能够在比赛中赢过阿尔吉侬。他说有可能,如果手术成功了,我就会变得和它一样聪明,说不定还会比它更聪明呢。到时候我读和写都会比现在好,会懂很多事,也会变得跟其他人一样。天啊,如果是那样,大家一定都会吓一跳。如果手术成功我变聪明了,那我就能够找到妈妈、爸爸和妹妹了,他们看我变得跟他们一样聪明,一定会大大地吓一跳。
尼玛教授说手术如果顺利,效果稳定维持不变,那么其他跟我一样的人也会变聪明,世界其他跟我一样的人也会变聪明,这表示我对科学贡献很大,会出名,书本会把我的名字印在上面。其实我才不在乎会不会出名,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变聪明一点,像其他人一样,这样我就会有很多喜欢我的朋友。
今天他们都不让我吃东西,我肚子好饿啊,不知道变聪明跟吃东西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不让我吃呢?尼玛教授把我的巧克力蛋糕拿走,他好讨厌啊。史特劳斯博士说手术完后就会还我,但手术前什么东西都不能吃,乳酪也不行。
…………
「七月二十八日」菲新交了一个男朋友。昨晚回去本想跟她在一起,但从房间拿瓶啤酒爬过防火梯去找她时,却意外发现她和一个男子坐在沙发上。幸好进去前我先探头查看,否则会很尴尬。看到此景,奇怪的是,我竟然不很在乎,反而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又折回实验室去研究阿尔吉侬的行为。它有时候会突然从病恹恹的气息中活跃起来,去尝试走迷宫,表现得很积极。但是,当发现自己失败陷入死胡同时,又立刻变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突然暴怒起来。每回去实验室看它,它都会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然后跑向我,好像还认得我是谁。现在,它非常热衷于解决问题,一被放到迷宫外的网门,就会立刻沿着跑道往放有奖励品的盒子迅速跑去。尝试时,前两次都成功了,第三次则失败。它有好几次先在交叉口犹豫停留,再往错误的路径走,不久就发出一阵被轻微电到的痉挛。我本想在它还未出错前伸出援手,但最后还是克制下来,只在一旁观察。
阿尔吉侬如果发现自己走的路径很陌生,就会慢下速度,判断一阵子,然后显现出游移不定、手足无措的模样:它会先前进几步再停止,然后又往后退,转身,再继续前进,直到走错了被轻微电击为止。此时,它不会像往常那样退回改走另一条路,转而在原地打转,生气地发出像唱针卡在沟槽里的尖锐声,然后失望地愤怒地冲向迷宫墙壁,倒下、跳起,再往墙壁冲去。有一两次,它用爪子抓住网门凄厉地狂叫出来,之后再松开,无望地又尝试一次,最后停下脚步,将自己蜷成一团紧绷的小白球。
我伸手抱起它,它仍无意放松,继续蜷缩,宛若已经不省人事。我动动它的头和四肢,仍然没有反应。放回笼中一阵子之后,它才慢慢恢复正常。
我推敲不出来它退化的原因——究竟这只是特殊现象,或者已是开始退化的表征?或者背后另有一些常态原因?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必须找出这个原因。
如果找得出来,哪怕仅是对原有的智障研究锦上添花,或是对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只有些微的帮助,我都感到满足。无论如何,我都有可能点燃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让他们回到正常,也可能拯救尚未出生却已注定身带缺憾的新生儿。
我想,这样已经足够了。
「七月三十一日」我可以感觉我已到达泰山之顶了,跻身进入从未体验过的极真至纯云海里,但周遭的人无法理解这种状态,以为我已陷入疯狂的边缘。我的寸寸肌肤仿佛都张开来吸收外在的知识,浸淫于浩瀚的学海中。白天,知识从毛细孔钻入体内;夜晚,它们则像爆竹一般在脑海里一连串地爆炸开来,绽放出喜悦的光芒。我往往能从解决问题中得到无上的喜乐。
这是多么神奇的現象啊!无论什么事都能让我的精力为之迸涌,仿佛我现在极渴望冀求一切。过去数月累积的知识已酝酿到一定能量,开始在我体内燃烧,引领我进入清明的理解领域中。放眼望去尽是真善美交织而成的金黄稻田,随风扬起喜悦的稻浪。如今好不容易发现这片人间罕地,我怎能轻言退出呢?工作和生活应是男人的两大乐事,我现在就完全沉浸其中,因为我感觉我想要寻找的问题答案就在脑海中,不久的将来,就会化成意识印入我的智库。我祈求上帝让我尽快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无法如愿,我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一切所得心存感激。
菲的新男友是史达斯特舞厅的舞蹈教师。我不会怪她弃我而去,因为我也没时间陪她。
…………
「八月二十六日」致尼玛教授的一封信(副本)
亲爱的尼玛教授:
我在随函隔页里附上一篇名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智力增长的结构和机能之研究》的报告,如果你觉得适当,也可以刊登出来。
如你所知,我进行的研究已全部完成,随函报告中有全部的研究方法,数据分析则可在附录里找到。当然,这些资料最好再经过检查确认一遍。
研究结果清楚显示,我的智力快速成长的背后是有缺失的,这项事实无法抹灭。你与史特劳斯博士发展出来的手术注射法,目前用于人类身上还言之过早,无法真正增加人类的智慧。
研究过阿尔吉侬的数据资料之后我发现,它目前虽然还处于体能年轻期,心理却已开始退化,活动能量遭破坏,机能腺体已呈现一般性退化,协调机能正在快速衰退中,而且有明显的健忘症出现。
如同我研究报告中说明的,这些症状和其他一些生理和心理的并发现象,可以用我的研究方法明显预测出来。你们发明的手术方法虽然可以促进我们的心理程序快速发展,然而却有我将之称为“阿尔吉侬·高登现象”的缺失;也就是说,整个智力快速发展其实只是自体逻辑的延伸而已。我证明出来的假设,可用下列数语简单说明:
人工刺激发展的智力会以其增加的速度渐渐消退。
我会在有生之年还能动笔之际,将脑海中的想法都记录在进展报告里,毕竟这是少数几个我很感兴趣的活动之一。此外,记录下来也才能使整个研究更加完整。然而,从各种迹象看来,未来我的心理活动能力应该会快速减退。
我已经检查过我的数据资料千百遍了,希望能从中找出错误,发现自己的研究为假;然而,很不幸的是,这些研究结果仍旧能成立。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已对人类精神机能的知识,以及外力增加人类智能的方法学有所贡献。
记得几天前的晚上,史特劳斯博士曾说过,证明理论为错误的失败实验和成功实验是一样的,都会促进知识和进步。我现在已能体会这句话的含意了。我很抱歉我的贡献只是在证明参与这项实验的全体同仁,尤其是对我付出如此之多的人的努力形同流水。
查理·高登笔
随函附上报告一篇
副本致史特劳斯博士
温伯格基金会
…………
「九月十七日」我已经愈来愈心不在焉了。明明记得才把东西放在书桌或实验桌的抽屉里,转个身回来却找不到了。碰到这种情形,我会不禁发脾气,对每个人大吼大叫,难道这就是退化的初步现象吗?
前两天,阿尔吉侬死了。当天凌晨四点半,我到外面晃了一圈返回实验室之后,发现它侧躺在笼子里的一角,姿势好像睡着了却还在奔跑一样。
解剖结果显示我的预测是正确的。它的脑部重量减轻,比正常的重量还轻;而且,多半的脑回部分都已變得平滑了,脑裂沟也变得很宽、很深。
想到这些现象也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就不禁害怕起来,因为眼前阿尔吉侬的结果实在是太真实了。今天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害怕。
将阿尔吉侬放进一只小小的金属盒之后,将它带回家,因为我不愿意看见它被丢进焚化炉里。那情景将多么令人感伤和难过。不过,昨天深夜,我还是将它埋在后院。当我将花束摆放在它的坟前时,泪水不禁从眼眶滚了下来。
(摘自《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文化艺术出版社,小知堂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