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华
主事者倘若不能“礼贤下问”,尤其是不能态度诚恳地“下问”,多数离任者亦不会主动推荐,人才或许因而埋没,方略或许因此散失。在公司等社会组织体核心人才非正常流失时,更是如此。
毫无疑问,古今中外,识人、用人之明,历来就是社会组织体存续运转的难点和核心,能够准确把握这个关键,往往功成事竟,反之,则很容易身败业灭。《东周列国志》第29回记载了管仲(字夷吾)“病榻论相”的故事,细细读来,发人深省。其中关于识人用人智慧的表达,光耀后世,可惜常为后人忽略。
公元前645年,即齐桓公41年冬天,管仲病重,桓公亲往问之,乃执其手曰:“仲父之疾甚矣。不幸而不起,寡人将委政于何人?”“病榻论相”的故事由此传之后世。
历史上关于执政者在其肱股大臣临终之前“问政”(多问继任者)于病榻的故事,可谓“汗牛充栋”;而主要执政者在其即将不久于人世或离任前,主动向“主君”建议后嗣继任人选或施政方略的情况,则非常少见(诸葛亮《出师表》当属例外)。为什么?古者传统观念认为,重大人事问题,往往关系治理政策和国家根基,当属君主“圣心独裁”之事,除非君主主动“下问”,不容旁人“置喙”,否则即属“僭越”。
时至今日,上下之“大防”当不至坚固如旧。但是,传统观念或者其他因素的影响依然存在,主事者倘若不能“礼贤下问”,尤其是不能态度诚恳地“下问”,多数离任者亦不会主动推荐,人才或许因而埋没,方略或许因此散失。在公司等社会组织体核心人才非正常流失时,更是如此。齐桓公晚年虽然昏聩,但依然坚持探病问政,还算延续了其作为一代霸主的胸怀和行事风格。如果没有齐桓公“病榻问政”,恐怕也留不下管仲“病榻论相”的传奇。
“病榻论相”故事记载,桓公曰:“宁戚之外,岂无人乎?吾欲任鲍叔牙,何如?”仲对曰:“鲍叔牙,君子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人善恶过于分明。夫好善可也,恶恶已甚,人谁堪之?鲍叔牙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是其短也。”管仲评价鲍叔牙,客观而犀利。所谓客观者,乃认定鲍叔牙乃君子作风,为人公平,明晓大义,持身以正。
管仲与鲍叔牙私交甚深,彼此惺惺相惜。早年鲍叔牙与管仲共同经商时礼让管仲“多拿多占”,后来举荐管仲为相并甘居下位而极力辅佐,后来自己为相时坚决与朝廷奸佞小人作斗争等均能表现其君子风骨。但是,管仲评价鲍叔牙的缺陷也是非常犀利的:“善恶过于分明”,“恶恶已甚,人谁堪之”,“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用现在的话总结就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
由此看来,管仲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语出《大戴礼记》和《汉书》等)的辩证认知是深刻的,对君子不可为政的判断也基本正确。
后来的事实验证了管仲的判断:鲍叔牙继任管仲宰相之职后,无力影响齐桓公,无法掌控朝局,对齐桓公的晚年“荒政”虽极力谏诤,却没有效果,落得自身“发病而死”,以致后来齐桓公晚年国政因小人当道而颓坏,霸权移鼎。
“病榻论相”故事中还记载,桓公曰:“然则易牙何如?”仲对曰:“君即不问,臣亦将言之。彼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必不可近也!”桓公曰:“易牙烹其子,以适寡人之口,是爱寡人胜于爱子,尚可疑耶?”仲对曰:“人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桓公曰:“竖刁自宫以事寡人,是爱寡人胜于爱身,尚可疑耶?”仲对曰:“人情莫重于身。其身且忍之,何有于君?”桓公曰:“卫公子开方,去其千乘之太子,而臣于寡人,以人之爱幸之也。父母死不奔丧,是爱寡人胜于父母,无可疑矣。”仲对曰:“人情莫亲于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于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弃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过于千乘者矣。君必去之勿近,近必乱国!”桓公曰:“此三人者,事寡人久矣。仲父平日何不闻一言乎?”仲对曰:“臣之不言,将以适君之意也。譬之于水,臣为之堤防焉,勿令泛滥。今堤防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之!”
上述这段问对中,齐恒公认为“易牙烹子”,“竖刁自宫”,“开方去千乘远父母”,均是“忠君”的表现。然而,在管仲看来,上述行为违背“人情”太过,实属“伪忠”,定当另有所图。管仲在世,本着“适君之意”原则,还能有效提防,避免亲近佞臣为恶,管仲离世,恐无法抑制。
后来的事实同样验证了管仲的判断。当三人因齐桓公“爱宠”难舍(齐桓公离此三人,则食不甘味,夜不酣寝,口无谑语,面无笑容)和宫中妇人短视之“谗言”而再次主政后,欺桓公老耄无能,肆无忌惮,专权用事,乃至堵塞宫门,假传君命,至桓公饿死。桓公临死前叹曰:“仲父不亦圣乎?圣人所见,岂不远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乃奋气大呼曰:“天乎,天乎!小白(齐桓公小名)乃如此终乎?”吐血数口,叹曰:“我死若无知则已,若有知,何面目见仲父于地下?”乃以衣袂自掩其面,连叹数声而绝。
更糟糕的是,齐桓公死后,各公子勾结各权臣党羽争位,互相残杀,导致齐桓公尸体两月余无人收殓,蛆虫溢出,惨不忍睹。直到次年,宋襄公率诸侯兵送太子昭回国,立太子昭为君,即齐孝公。经过这场内乱,齐国霸业衰落,中原霸权移于晋国。齐桓公晚年观人用人,只见其表,不察其里,对管仲之言不能深信坚持,以至毁身弱国,“齐霸”转眼灰飞烟灭,何其可悲。以“人品莫离人情”观采人才,当属管仲察人之道,于今仍不过时。
上述问对环节,还曝露了君主用人以个人喜好为标准的缺陷,也值得深思。
表面看来,“易牙烹子”,“竖刁自宫”,“开方去千乘远父母”,的确感人,齐桓公以为上述行为当足以证明忠诚,理当获得信任。然而,上述脱离人伦常情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当事人洞察齐桓公人性而为呢?嗣后齐桓公日常起居均不能离此三人,又何尝不是因为齐桓公对个人喜好不加约束,以及此三人专意迎合的结果呢?《韩非子》载:“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就是在说,主政者不可轻易流露个人好恶和观点,否则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揣摩利用,可能会影响主政者判断和行为。
《资治通鉴》记载了“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说法。其中,“楚王好细腰”的说法也多见于《战国策》和《墨子》等典籍,其要旨与上同。毫无疑问,只有“内清自身好恶,外掩个人欲求”才是主事者保持客观、清醒和全面的基础。然而,“內清外掩,以无观有”却不是任何主事者都能做到的,领导“欲”“意”之表达,必然会有人有所直接“奉迎”或者曲折“附和”,不自知者甚至还以为自己见解卓然,觅得知音,认为“奉迎”“附和”之人善解人意,悟性很高,并进而坚定信心,一意孤行。
更有世人从管仲“病榻论相”的故事,反推管仲在齐国任相期间,忽略了人才梯队建设,以致给齐国遗留后患,导致霸业倏忽而亡。其背后是否当归咎于管仲,究竟属于体制问题,还是管仲刻意为之,或者管仲力不能逮,值得探究。尽管如此,管仲“病榻论相”故事中所揭露的公司等社会组织体识人用人之道已经足够丰富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