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燕玲
夏商被评论界和媒体称为“后先锋作家”,意即略晚于余华、苏童、格非等先锋派作家的后起来的一代。有时,他也被认为是海派叙事的代表作家,但“不同于施蛰存的传统,有异于张爱玲的模式,笔下的故事奇谲而带有精神分析色彩”(葛红兵)。
作品之外,夏商言辞直率,有些不驯,比如当年高调退出上海作协,参与韩东、朱文发起的“断裂”问卷活动,比如有时路见不平他会以拳头说话。这些都难以与外界印象中的“上海男人”画上等号。他在体制之外谋营生,可能和官方关系的疏离,反而成就了他,写作从而可以成为他纯粹的私好,一种隐秘的幸福追求。他说:“严肃文学式微,身边很多朋友渐渐不写了。我始终未辍笔,虽杂事干扰,进展很慢,依然在写。对我来说,写作早已不是功名之事,而是生命状态。尤其近年……更觉得用文字进行表达和反思是多么重要。我心中真正的祖国,是母语。”
“我心中真正的祖国,是母语。”我看到这句话时,心中顿生感动。
夏商出生于当年的上海郊区浦东,没有读完初中便进了工厂,靠“自学成才”成为作家,放在现在可以打上“草根”的标签。然而他虽和学院派无缘,却比知识分子们更积极讨论公共话题,他说:“学习做一个知识分子,是每个作家的重大课题。”
某种程度上,他和上海的作家若即若离,难以归类,有人甚至说他是“中国先锋文学后崛起的一个异数”(陈思和)。
于我而言,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夏商是我进入上海的活地图。那时他是个青年作者,我是个普通编辑。身为一个“南京大萝卜”,如今又兼“岭南蛮夷”,虽然祖籍无锡,上海对我来说却总是隔膜的。情况在我做了夏商的责任编辑后起了变化。我去上海,不再那么心虚了。夏商会帮我定好住宿,不仅考虑到一个小编辑可以报销的限度,还最大限度兼顾到住宿条件的舒适,更考虑到出行的便利,说是便于我去组稿。他简洁地告诉我出门便是地铁,搭上后半小时就可以从浦东到达人民广场,从那里再想去哪里都方便了。那时广州还没有地铁,我便像乡下人一样喜滋滋地感受了上海地铁的便捷。
夏商对美食颇有追求。我有幸享用过他亲自下厨的菜肴,很赞。有了微信之后,他把微信和微博的内容截然分开,在微信上晒厨艺,在微博上谈时事。久居岭南的我馋江南的味道,但在没有网评的年代,我在上海一头扎进的往往是味道可疑的饭馆,次次失望。这时夏商起了如今“大众点评网”的作用。一想到上海,我便会想到和他、和我去了天国的好友王乙宴在一起的时光,有时在小饭馆,有时在新天地,有时在他办公室里,就着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剥奶油小核桃。
这是一个追求生活细节的夏商。这个夏商,与文学的夏商更为接近。他在私密的文学空间里,研究写作的手艺,摆弄一些抽象的问题,甚至以相当极端的方式,虚构尘世中的故事。
2001年第1期,长篇小说《全景图》在《花城》杂志发表,同年由花城出版社出单行本,易名为《裸露的亡灵》。两个都是我责编。奇怪的是,我的记忆总定格在《全景图》这个标题上,也许是先入为主。亡灵居住在活人耳朵里这个细节,给我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十六七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初读时的心动和兴奋——这些优雅无比的亡灵,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不仅可以在阴阳两界自由飞翔,还栖居于生者幽暗的耳蜗里,洞察人世的一切秘密——多妙!引人无限联想。作者也借此得到了最大的自由,跟随亡灵获得了超越生死、俯瞰人间的全能视角,取名“全景图”或许就是此意吧。
到做单行本《裸露的亡灵》时,我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它的包装设计上。书是夏商亲自设计的,长期从事平面设计的夏商,对时尚和潮流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和《裸露的亡灵》同时出版的,还有夏商的另一部小说《标本师之恋》(后来推倒重写为《标本师》),它们像是一对姊妹书:薄薄的、素雅的小开本,白色特种纸封面,有一幅线描手绘图。它们与当时粗犷的大开本潮流逆向而动,显得玲珑而别致。十多年来,它们一直立在我的书柜中,每当找书时和它们不期重逢,我还会随手翻翻,雅致舒服,至今毫无陈旧土气之感,很是难得。
当然,夏商的设计,不仅体现其本人的趣味,更重要的是与小说的唯美基调吻合。
白色、美妇、人伦、爱情、死亡,这些关键词构成了《裸露的亡灵》柔美现代的风格。我猜测夏商酷爱白色,他的很多设计都呈白色极简之态,这和自称有洁癖的他相吻合。他的办公室和家,皆给我留下一尘不染的印象,毫无多余之物,不知怎么做到的,令我这个处女座无地自容。
《裸露的亡灵》是个“阴阳相间,人鬼共存”的故事,同时披着悬疑的外衣,核心却是生死这个形而上的古老话题。对死亡的迷惑,对通向死亡之路的探究,对爱和生的追问,复杂而庞大的构架,以凄美的亡灵贯穿,形成一股氤氲之气,遮蔽了死亡的恐怖阴影,使小说基调明丽。夏商似乎找到了答案:对死亡的恐惧源于孤独。因为“如果所有的人一起死亡,那么死就不可怕了,或者恐惧的程度就削弱很多……假如在一个孤岛上,有一千个人,他们已经生活了许多年,相濡以沫,然后突然有一天说全部要死亡了,一个都不活,我估计他们对死亡的感觉不会太强烈——反正是作为一个群体的彻底的消亡。但如果当中有一个犯了罪,必须处死,其他九百九十九个人还活着,这种感觉就不一样了”。这想法还真新鲜。
他对简约的追求也体现在对小说文本和结构的控制之中,我想,他一定像不能容忍垃圾一样,不能容忍语言的芜杂和小说体态的臃肿。
夏商是上海人,但《裸露的亡灵》不是一部典型的沪上小说,几乎没有沪语词汇,故事的时间地点也是虚化的。彼时三十刚出头的夏商正执着于一些抽象问题,要在十来万字的篇幅内,容纳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凸显对死亡、爱情这样宏大议题的终极思考,同时还不能粗枝大叶,要有精致的细节,殊非易事,非拿出快刀斩乱麻的决断不可。夏商做到了,就像他处理食材那样,既考虑营养又考虑口感,还要考虑视觉美感。
虽然夏商自言对这个完成于而立之年的长篇敝帚自珍,又说他采用一些技巧,使其具形式感,为的是藏拙。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夏商对自己的创作布局,应是早有安排。几年前四十多万字的长篇《东岸纪事》的出版,证明他已跨越了早年这种“藏拙”階段,对用现实主义手法写一部史诗已经成竹在胸,足以在多年搜集资料的基础上,实现为自己的出生地浦东立传,“写一部浦东的清明上河图”的心愿。
历经中国急速蜕变的一二十年,物是人非,对当年谈论的一些观点,夏商已不再坚持,唯一坚持的是坚持写。从当年面对格子稿纸,到如今面对电脑屏幕,他独自耕作,在寂静的幸福中窃喜,忘记了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