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海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一位真正的奥运冠军。为什么要来参加负限奥运会?”
辛妮的中文意外地流畅,她歪着脖子,目光自下而上,蜿蜒扫过。眼神中有一丝疑惑,又有淡淡的挑衅。肤色是西亚共和国特有的那种菜青,象征饥饿的颜色。腰间却有一本烫金的经书,用手夹得很紧。
“真正的奥运冠军……”我嗤笑两声,“没错,1956年在马尼拉,我参加男子100米短跑决赛。出了田径场有个菲律宾小孩攔住我的路,说他可以打败我。看上去像本地富人家的孩子,脚上是最新款的AJ。”
“你真被他打败了?”辛妮的语气不像疑问句。
“不止。”我点上一支烟,看着天上的飞机云,它拖出的长尾巴,就像冗余的那部分人生,“是像条狗一样被打败了。”
“从来没有一位对手能在跑道上甩开我那么远。在我用尽了全力的情况下,他轻描淡写地就击败了我,然后说‘你输了,语气就像小学生说‘我们去吃甜甜圈吧那么轻松随意。当然说不定他本来就是小学生。”
“一个经过基因强化的小孩儿而已。”辛妮噘嘴,带着她特有的倔强和不屑。
“可是,这样的小孩已经到处都是了。”我盯着她,“总有一天所有人都能比奥运冠军快。辛妮,‘更高更快更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无比虚弱,就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所以才选择‘更低更慢更弱?”辛妮问。
“你真以为‘更低更慢更弱很容易?”我说,“中国有句古话,‘反者道之动。极致的慢和极致的快一样,都是很难做到的,那是另一种伟大的竞技了。”
“但负限奥运会比拼的不是体力,我不觉得一个传统奥运会冠军参加负限奥运有任何优势。”辛妮说话很直,但看上去并无恶意。
“我不是因为有没有优势才参加的。”
“那是为什么?”
“为了复仇。”
“向谁复仇?”
“向那个小男孩,向他妈的所有人。”我掐灭烟头,指纹又一次被烧焦。这是我的习惯,掐烟头从来只用指腹。天边的云点染上一层殷红的光,让我想起拜伦写阿波罗的那首诗——“我步履所至,云霞如焚。”
“原来你记仇。”辛妮有些错愕。
“体育精神锱铢必较。”我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语气。
“更何况我并不是你说的那种只会跑步的傻大个儿,进国家队之前,我在剑桥学过数学。要是在学术界评一个跑步冠军,除了阿兰·图灵我他妈谁也不怕。”
辛妮没有理会我的玩笑,她的表情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叶先生,负限奥运会100米决赛,我会努力打败你。”
“怎样都好。”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想到我将要在比赛中使用的那个方法,我就有些黯然。辛妮绝对没可能打败我,用那个方法,没有人能打败我。只是那样的胜利,未免有些凄凉。
两天后,负限奥运100米短跑决赛正式开始。比赛规则如下:
1.负限奥运会100米短跑比赛的目的是挑战人类慢速的极限,赛出全人类跑得最慢的人。
2.所有选手不同时比赛,单独完成比赛项目,评分标准是抵达终点的时间,最晚者胜。
3.比赛过程中,选手在任何一个时间断面都必须处于运动状态,不能静止。
4.可以使用辅助科技装备。
5.在不违反前四条规则的情况下,选手可以自行定义比赛方法,并保留对此方法的解释权。
第一个上场的是日本选手井上越泽。他并没有穿着运动服装,而是一副浪人装扮,我心中隐隐有不妙的感觉。能进入决赛的人,都不简单。
发令枪响,井上越泽采取了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姿势起跑——他是倒着跑的。不是说倒着跑有多么新颖,恰恰是因为倒着跑太普通了,在初赛,乃至海选阶段,就有很多人采用这种跑法,事实证明这对于降低跑步速度用处有限。井上越泽怎么会在决赛上使出这么没有想象力的跑法?
“没劲。”辛妮站在我旁边,轻轻瞥了一眼赛场就把视线移开了。我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越看神色越凝重,事情没那么简单。
“难波跑法。”我笃定地吐出这四个字。
“什么?”
“你仔细看他的姿势。”我说。
辛妮看了一眼:“这姿势很奇怪,同手同脚。”
我接过话头:“没错,但同手同脚只是对难波跑法的粗浅理解,真正的难波跑法,包含一整套相当庞大严密的训练体系,有着极为复杂的呼吸技巧,早就失传了。”
“为什么叫难波?有什么说法吗?”辛妮问。
“难波是大阪的一个地方。江户时代难波的信使特别多,当时很多信使是没有马的,传递邮件和货物一般都是用双脚进行,速度决定了他们买卖的数量。于是他们发明了一种奔跑的方法,据说可以一天跑几百公里。后来人们就把这种可以极大提升奔跑速度的跑步方法称为难波跑法。”
“可我们比的是谁跑得慢啊。”辛妮说。
我说:“没猜错的话,日本应该是完整复原出了古武术中的难波跑法,并在此基础上开发出了反难波跑法。不只是简单的倒着跑,每一个关节的扭动,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反过来了。这种反难波跑法,可以极大地降低奔跑速度。使用正常跑法的人,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到比反难波跑法更慢。”
井上越泽的成绩最终证实了我的猜测,100米的距离,他跑了整整八天。比赛过程中他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计算机分析指出,这八天他一直在纳米尺度上保持匀速运动,没有一个时刻是静止的,所以成绩完全有效。初赛最好的成绩是四天,井上越泽超越了这个成绩整整一倍。
辛妮也没想到日本选手能有这么强,但她的表现还算淡定,难道她藏着一手?我不禁有些期待。
第二个出场的是英国人艾伦·兰伯特,他出现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艾伦整个人包裹在一个雪茄形机械中,那个机械的外壳采用透明设计,可以看见里面成千上万个齿轮和轴承,还隐隐传出松油的味道。
艾伦·兰伯特接受赛前采访时说:“英国文明是大机器的文明。机械赋予我们严谨,也赋予我们艾萨克·牛顿式的英雄气质。但第五次科技革命之后,这种气质已经在英国消亡殆尽了,我来到这里,就是要提醒英国人找回那种气质。”
接着他向记者详细介绍了他的辅助器械:“尽管科技日新月异,但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却是6000年前出现的,那就是——轮子。简简单单的一个圆,却在文明史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利用两个轮子,加上简单的传导装置,就能构成一种传动式机械结构:自行车。这种机械结构可以把人类的移动速度成倍提升,而耗费的能量却远比奔跑来的少。我的参赛思路也由此衍生而出:能否发明出另一个向度上的自行车,通过机械传导,将人类的移动速度程度成倍降低?”
“了不起的工程师思维。”我不由赞叹道。
艾伦接着说:“要发明这种自行车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复杂。就像当初人类找了圆一样,我首先要在几何上找到一种图形,只有采用这种图形形状的轮子,才能将同样动能做的功降到最低。而要找到那种几何图形,其难度丝毫不亚于解决‘倍立方这样的世界级数学难题。在这一步上我卡住了,一卡就是八年。直到有一天我在无聊中翻看约翰·伯努利的书,从天而降的灵感才击中了我。1630年,伽利略提出了‘最速降曲线问题:一个质点在重力作用下,从一个给定点到不在它垂直下方的另一个点,如果不计摩擦力,问沿着什么曲线下滑的时间最短?1696年约翰·伯努利再次提出这个问题,莱布尼茨、洛必达还有牛顿都分别给出了正确的解答。这个问题的研究,直接推动了变分学的出现。而我要找的那种几何图形,和最速降线问题之间存在一种隐秘的近似。在利用了变分学提供的合适的数学工具后,我很快就找到了那种图形。”
原来他八年前就开始准备了,那时负限奥运会的概念才刚刚被提出来。我看了辛妮一眼,她低着头,用手揪着衣服不断打着结,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艾伦把脚抬了起来,把机械装置的轮子展示给我们看。那个轮子的形状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感觉那种形状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就是从高维空间偷出来的一样。非要形容的话,它就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正二十六边形,有一种怪异的扭曲感,却惊人地优美。我可以断言,单凭这一项发现,艾伦足以跻身世界一流数学家行列。
艾伦在机械装置中备够了充足的食物,他最终的成绩是一个月零五天,结束的时候北京都已经立秋了。薄薄的一层秋雨落下来,路边凋零了很多花。这时井上越泽已经回国了,艾伦的成绩刚刚超过他时,他就收拾东西去了机场,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我们听不懂的歌。
下一个,轮到了辛妮。
在比賽前一晚,我请辛妮吃饭。北京烤鸭,她一个人整整吃掉三只,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她没有喝酒,却莫名醺然,一边吃一边抬头,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就说:“不够还可以加。”
她一下就哭起来,瘦小的身躯不住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实在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孱弱的小女孩居然是代表一个国家的运动员。我曾经问过辛妮为什么要参加负限奥运会,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为了祖国。
“在传统奥运会上,西亚共和国没有任何机会证明自己。培养专业运动员所需要的资源,不是我们这样的国家能够承受的。”
“可负限奥运会需要的资源你们同样没有,艾伦的比赛你也看到了。”为了不让她将来太过失望,我选择不给她希望。
“叶先生,你知道军舰鸟吗?这种鸟可以在风里睡觉,所以即便有些鸟天生比军舰鸟飞得快,军舰鸟还是可以赶上去,因为它们从不停下来休息。”
“所以你的国家是要成为军舰鸟吧?”我没有问出口。
直到辛妮的比赛开始那一刻,我才明白,军舰鸟并不只是一种比喻。
“只要能抵达终点,走哪条路并不重要。”这是辛妮面对记者的开场白,“西亚共和国是一个穷国,我们没有艾伦那样的天才科学家,也没有难波跑法那样的古老传承,但这不代表我们不想赢,西亚共和国有自己的智慧。我能走到今天,和四大强国并肩,就是这种智慧的明证。可惜,在决赛上,我们却要使用一种最笨的方法了。”
我看到辛妮在跑道上缓缓转身,背对终点。她要干吗?模仿井上越泽?不,不可能。凝望着辛妮缓缓弯曲的背脊和慢慢拱起的足弓,脑海里浮现出她昨晚说的那些话,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不要,辛妮!”我大声狂吼。辛妮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点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坚硬的决绝。看到那个眼神,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我将从起点出发,环绕整个地球,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抵达终点。”辛妮对着话筒,平静地说出了她的参赛计划。
“可是你这样是犯规的,因为几十年的时间内你必定会停下来睡觉,这就违反了比赛规则中不能静止这一条。”记者当即指出问题。
辛妮点点头,说:“我们国家最优秀的科学家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他们从军舰鸟身上得到了启发。在太平洋东部的赫诺韦萨岛,他们为在这里喂养后代的15只成年雌性军舰鸟安装了头部加速度记录仪、GPS和脑电图(EEG)记录仪,并在接下来10天里,对它们的飞行活动及大脑状态展开了彻底调查。结果显示,军舰鸟可以边飞边睡觉,得益于一种名为“不对称慢波睡眠”(asymmetric SWS)的机制。也就是仅让一半大脑进入睡眠状态,同时让另一侧保持相对清醒。根据这个原理,他们在我的头部安装了不对称慢波睡眠模拟装置,我可以用一半大脑跑步,另一半大脑进入慢波睡眠休息,这样的话几十年都不用停下来。简单来说,我变成了一只军舰鸟。而我的同伴们,将陪伴我一生,为我提供食物和水,必要的时候还要为我架桥铺路。”
这时我才注意到有几个西亚人慢慢围到了辛妮周围,就像虔诚的信徒拱卫着女神。他们大多肤色黝黑,手有意无意地掩住衣服上的补丁,看向人群的眼神躲躲闪闪,像一群刚走出大山的孩子,一边好奇地张望繁华世界,一边竭力掩饰自己的贫穷。但他们已经是西亚共和国最出色的一批人了,这是辛妮的国家能为她提供的全部。
此时观众席一片哗然,奥委会和裁判组也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争论的焦点不在于辛妮的参赛方式是否符合规定——选手有权自己定义比赛方式,而在于让辛妮参赛是否符合人道主义精神。毕竟她才20岁,还有好长的一生需要度过。
如果不参加负限奥运会,她可能会嫁给一个英俊的男人,给他生一个哭声嘹亮的儿子,看着他长大,看着他纵马飞驰过大高加索山脉下的草原……在苍青色的天空下,半人高的草海荡起波浪,一直涌到天边。
奥委会最终讨论的结果是尊重选手的意志,他们将派遣特别行动委员会,几十年后在终点等待辛妮,并告知她最后的成绩和名次。不过在正式起跑前,国际奥委会主席还是郑重地最后一次询问辛妮的意见:“你确定要为这次比赛付出一生吗?”
辛妮回答了,用的是她本民族的语言,后来我才知道她引用了来自她的国度的古老诗句:
在诸神那里必得到自己的路
我们将来没有恐惧,也不忧愁
辛妮起跑了,她的步伐并不考究,只是用很蹩脚的方式强行放慢着自己的速度。组委会进行了测算:按照她现在的速度,她将在两天后跑出田径场,一年后跑到位于北五环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再用几个月时间就能彻底跑出北京的行政范围。之后她将一路北上,在大约六年后跨越俄罗斯国境线,西伯利亚冰原严酷的地表环境将进一步减慢她的行进速度,不过这正合她意。也许再花个七八年她就能到达叶尼塞河,那时她已经三十几岁了。之后再用十年穿过北冰洋到达北极点,这需要依赖她的同伴为她修的路。等她从北极点跑到南极,她的人生已经所剩无几。这时即使是最慢速的跑动也会使她感觉异常劳累,但她不会停下来休息,因为她是军舰鸟,军舰鸟睡在风里。
辛妮的赛程要持续几十年,当然不可能等到她结束再进行之后的比赛。辛妮出发的翌日,第四位选手就上场了,是被媒体认为最有可能夺冠的美国人伊恩·琼斯。这个留着长头发,胡子邋遢的黑人,从出现在公众的视野开始没说过一句话,不知道的甚至一度以为伊恩是哑巴。
有可靠情报称伊恩之前是个乞丐,他在纽约狮子大道的正中央打坐冥想了37年。当地流传过一个说法,说伊恩是有大智慧的贤者,他在为全人类思考,探索人类思维边疆的极限,所以理应受到全人类的供养。路过的司机偶尔会扔一些面包和水给他,他靠这个活下来。
有一天,沉思中的伊恩突然睁开了双眼,在别人的搀扶下来到市政府。他的语言能力基本已经退化,用零星的几个单词和手势表达了他的诉求:他要求代表美国参加负限奥运会。而当时负限奥运会的概念还没提出来。纽约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是在冥想中发了疯,将他赶走了。临走时他说了两个词:“三天后,狮子大道。”
三天后,负限奥运会的概念正式提出,美国政府紧急成立专项小组遴选运动员。这时纽约市政府才想起了伊恩,认为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急忙派人把他请了回来。他们一面崇拜着伊恩,一面又很怕他。站在伊恩面前,人们总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而他明明闭着眼。
今天,伊恩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用手撑着地面,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由于常年盘坐,他大腿的肌肉早已萎缩,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根拐杖,他才艰难站稳。“这副样子倒是很适合参加负限奥运会。”我忍不住调侃一句。伊恩蓦地转过头来看我,那目光里仿佛真有火焰,我急忙避开他的视线,可是皮肤上却还是产生了一种灼烧感。妈的,我离他的距离至少有800米,那么远他怎么听见的?
只见伊恩缓缓走上跑道,拿着话筒对着裁判席说了两个单词:“细胞,扫描。”裁判席表示没有理解伊恩的意思。美国代表团专门派人上前解释:伊恩选手要求启用细胞扫描仪。细胞扫描仪是出现争议判罚时的仲裁设备,可以对一个人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进行扫描,然后在计算机中建立数学模型,根据运算结果判断该选手是否处于静止状态。一般只有出现极端争议的情况下才会启用。
伊恩的要求并没有违反规定,裁判组启用了细胞扫描仪。随后伊恩站到起跑线上,做出一个非常符合国际田联标准的起跑动作。真不知道以他的身体条件怎么办到的。发令枪响,伊恩的比赛正式开始。
可是——他没动。准确来说是,一,动,不,动。
裁判席响起了警告声,伊恩的行为属于严重犯规。如果在听到警告后还是保持静止的话,将会被判罚为作弊。所有的观众都傻眼了,最有希望夺冠的人怎么会出现这么低级的失误?
等等!
我的目光落到细胞扫描仪上,上面的曲线剧烈起伏着,这分明显示伊恩正处于运动状态。裁判席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暂停了警告,开始细致地研究细胞扫描仪,看样子他们认为细胞扫描仪出了问题。
这时,美国代表团解释道:“细胞扫描仪并没有出问题,要理解现在的情况。需要大家先理解一个数学概念——‘极限。打個比方,0.99999……无限循环等于1(注意不是约等于),就是一个简单的极限问题。伊恩虽然没有发生位移,但是他调用了每一个细胞,使身体处在一种无限接近于‘运动的状态中,这点用细胞扫描仪就可以证明。类比数学上的‘极限概念,如果我们对此状态的伊恩进行求极限的运算,就可以得到一个运动的伊恩。他是那个处于无限循环状态的0.99999……毫无疑问,他就是1。”
美国代表团的解释没有错。伊恩那37年的冥想,使他对身体的调用能力达到了极致,他可以操控每一个细胞,使身体无限接近于“运动”,然后用意志强行控制身体不发生位移。按照规则,伊恩并非处于静止状态,同样按照规则,伊恩到达终点的时间最晚——他到达的时间是“正无穷大”。艾伦输了,井上越泽也输了,还有辛妮,也输了。
但我输了吗?不,我不这么想。
美国队的比赛当天上午就结束了(伊恩只要保持极限状态一瞬间就可以了,因为那一瞬间里包含永恒),下一个上场的就是我。我却没有急着准备,而是先联系了体育总局,请求他们帮我找到辛妮,告诉她不用再跑下去了,伊恩是无法超越的。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好受一点。
组委会很人道,害怕我再做出类似辛妮这样的悲壮之举,特意来问我要不要弃权,因为结局早已注定。我微笑着拒绝了,对来的人说:“你们害怕基因修饰会使体育精神完全丧失,所以开发出了别出心裁的负限奥运会,但现在看来这并没有用,奥委会早就把真正的体育精神搞丢了。”
“叶先生,那您认为的体育精神是什么?”奥委会派来的特使有些不服气。
“明天你就知道了。”我说。
他对我的自信表示惊讶,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全世界都会关注您的比赛。”然后他向我鞠了一躬,转身告辞。
第二天,全球各大媒体齐聚新鸟巢,新闻周刊的封面全是我的照片,一来因为我是代表主办国压轴出场,二是因为伊恩已经确立了绝对胜利,他们想看我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巨大的圣火火炬熊熊燃烧,观众席上数万人呼喊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重回奥运赛场。当初的队友一大半做了地方队教练,另外的进体校当了老师,如果没有负限奥运会,我的命运和他们是一样的。
发令枪响,我开始冲刺,用尽一个中年男人的全部力气。
观众应该会很惊讶吧,他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放弃了比赛。没有关系,因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就会发现:我消失了。在冲过终点的一瞬间,我消失了。
中国代表团稍后将为我进行比赛阐释,因为我本人已经没有机会解释了:我的比赛方法要追溯到1947年,那年普林斯顿来了一个名叫哥德尔的年轻人,他致力于寻找爱因斯坦方程组的新解。为了解释爱因斯坦那莫须有的“宇宙常数”,哥德尔提出一个旋转宇宙模型:这种宇宙不膨胀,所有的物质都绕着一个对称轴匀速转动。后来随着爱因斯坦摒弃了自己的“宇宙常数”,哥德尔的旋转宇宙模型也不攻自破。
但我们的科学家在今年发现,哥德尔旋转宇宙和大爆炸宇宙并非水火不容,当两者被更先进的数学工具统一起来的时候,人类才发现了真实宇宙的图景。
哥德尔宇宙模型的真正意义,在于帮助我找到那条“路”。旋转宇宙中,转动对光锥产生影响。当我们离开中心,光锥就开始倾斜,这是因为转动的线速度增大了。在距转动轴一定距离的地方,光锥完全翻倒,然后倒扣了起来。于是光线就沿着开口朝下(过去)运动。当你沿着倒扣过来的光锥行进的路线运动,你就走进了你的“过去”。
而那条路就直挺挺地摆在现实世界中,但从来没有人找到它,因为只有脑子里有完整宇宙模型的人,才能“看”到那條路。其实很容易理解,就像做几何题用到的辅助线,很多人怎么也“看不到”那条“辅助线”。但理解了哥德尔宇宙图景的人,早就知道了辅助线的位置,只需要把它画出来就行了。
我的那条“辅助线”就是和100米跑道重合的,新鸟巢还在设计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或者说跑道就是为了那条“辅助线”而设计的。只要头脑中清晰浮现出倒扣光锥行进的路线,我就能跑进“过去”。
我从今天出发,在过去抵达。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抛在了明天,我会一天比一天年轻,我会跑进和辛妮吃饭的那个夜晚,跑进被菲律宾男孩打败的早晨,跑进第一次国家队队训时阴雨绵绵的下午。
而对于现实中的人们来说,我抵达终点的时间将是“无穷大加上任意数”,不过无穷大加上任意数仍然等于无穷大,所以我会和伊恩并列负限奥运会100米短跑冠军。他赢了,但我也没有输。可惜的是,我永远无法参加颁奖典礼。
我在参赛的那天其实就已经死了,因为我没有了“未来”,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遍历过去的人生。
体育精神是什么?奥委会特使问的那个问题,被菲律宾小男孩儿击败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虽败犹荣,世界上只有一种体育精神,那就是发现了竞技的残忍却依然热爱它。
(本文选自“科幻故事空间站”微信公众号)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