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一畛
本来没打算炸酥肉,时间有点来不及。去菜市场的路上,还想着买点现成的荤菜。菜市场离学校不远,挂角就有三家卖猪头肉的。平常,褚楚都在中间那家买。她觉得中间那家干净些,可巧那家的位置空着,没出摊。褚楚也明白,摊位紧挨着,蝇子都是乱窜的,她的感觉挺可疑,不过犹豫了会,她还是去了鲜肉摊。拎了肉、菜往回走,忽然想起许东陌肯定想吃馒头,便折返回去。付过钱,抬头看见馒头店旁边的两元店正在上新货,两元店不只卖两元的东西,其实是家日常用品店,她拐进去。好几样东西都该买,当然先不买也行,磨蹭了会儿,时间真就来不及了。回来时,她一路小跑,刚过了操场旁长长的缠绕着藤蔓的走廊,还没上楼,身上已起了汗。绿藤上的花都谢了,楼梯口有一股荼蘼到腥臭的味儿。
是三角梅吧?其实她也不确定。去年11月份,许东陌第一次来老校区看她。她坐在这走廊沿的木椅上等,他拉着箱子走过来,瓷砖上的光点摇摇晃晃,皮轮滑动的声音有些滞重,压得她的心也有些摇晃。许久不见,那些亲密的感觉仿佛被一层薄而韧的陌生冻住了。他们努力地微弱地笑,他张了张嘴,这个长亭子挺好的,这是蔷薇吗?她笑出了声,那层膜破了,傻瓜,这是三角梅!
就叫三角梅了。或许这些藤蔓也不知道它们叫三角梅,或许别人都不叫它们三角梅。不過,有一个男人叫了。褚楚的心里一阵慌乱,对许东陌,她好像真的有了切切实实的依恋。在他们的关系中,他爱她多一点。她也承认。她去找过他,但他总来找她。从什么时候,她盼望他来了,从什么时候,他们有了未来。
楼是老楼,间距高,每次拎着菜爬到六楼,她都要喘一会儿。
洗了菜,切了肉,调了面糊,油才刚热,敲门声响了。隔壁的园园老师探头,一只脚伸进来,做的啥?褚楚收收心情,酥肉。还会做肉呀!园园啧啧了两声。她们搭过一段伙,六楼的四个女孩子。两个免费师范生手艺都不错,倒是她和园园两个研究生,做出的菜好像不是为了被吃,而是专供挖苦的。尤其园园,做菜总做出搞笑的效果。一会过来吃?褚楚口是心非。不了,在外面吃了个盖饭。园园退出门,呀地喊了声,褚楚,你男朋友来了!褚楚压抑着兴奋,一瞬间,好像真不兴奋了。屋子陡地亮了一片,又暗了,接着又亮了,她看见了许东陌的眼睛,有疲惫,更多的是热切。褚楚系着围裙,手里夹着筷子,许东陌走上来,他是想抱她的。可园园还站在门口,故意似的,推了推门,我说怎么炸酥肉呢!走了哈!褚楚迎过去,也仿佛故意似的跟园园又寒暄了几句。门关了,插销插上了,迟到两分钟的拥抱显出了过分的尴尬。好了好了,褚楚说,围裙上有油。
许东陌去规整行李箱。房间是间学生宿舍,四个角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有点拥挤。褚楚不喜欢拥挤,更不喜欢凌乱,他被说过几次了,习惯了去把箱子挪到床底下。褚楚说,我给你买了馒头。许东陌答,谢谢哈,我们家宝贝最好了。褚楚又说,我要炸酥肉,忘了,放了很多花椒。没事,许东陌过去帮忙,你爱吃就好了。褚楚南方人,或许总忘了,或许不想将就,每次做菜,都要放不少花椒。房间有个后门,卫生间在右手边,所谓厨房,就是后门出来的这一小块未封闭的空间,也可以叫后阳台,主要是左手边的这个半人高的台子。以前学生们在上面洗衣服,现在放满了锅碗瓢盆。正对后门的墙只比台子高一点,对面,也就有个一两米远处,是栋更老的筒子楼。两栋楼靠得近,几能握手,下面巷子里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暗不说,各种乱搭的电线盘绕扭曲,嘶嘶地发着响儿,让人望而生畏。上次来,陪褚楚逛街的时候,许东陌专门去瞧了瞧,这条巷子有个形象的名字,叫黄泥井。褚楚做饭,许东陌总结了经验,他要陪着,打个下手,夸奖几句。即使帮不上忙,也要候在一边。因为这个事,他们没少拌嘴,后来他学乖了,或者说妥协了,矛盾还在那儿,尽量让它在那就好了。他来找她,说了第一顿出去吃,庆祝他毕业。她同意了,不过临时又改了主意。在省城下了火车,坐大巴来小城之前,他找了家沙县小吃。褚楚心是好的,想自己烧菜,可他饿了一上午了,很难再能耐下心来等待一顿耗时良久几乎不可能合自己口味的饭菜。去吃个沙县小吃,让矛盾服下一粒安眠药,代价只有一点点,他要谎称他正期待着她亲手烧的菜。他是期待的,期待见到她,顺便期待一下她循着性子做的饭菜也未尝不可。这样,吃了饭还在期待着她做的饭,听起来就不像个悖论了。
平心而论,酥肉炸得还可以,就是太麻了。他们吃饭。饭桌是个课桌。他吃得少,解释说,火车上颠得厉害,肚子不舒服。这也是实情。饭后他去洗碗。一人做饭另一人洗碗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褚楚却将他支到一边,你笨手笨脚,还是我来,我洗得快。他就陪在一边说话。
吃了饭,洗了碗,打扫了卫生,没事可干了。她下午没课。礼拜六怎么可能有课!初中生连晚自习都没有。里右的下铺是她的,里左的下铺是他的。她已帮他铺好了,还装了蚊帐。另外两个下铺,外右,放了杂物和一台小冰箱,外左,被褚楚改造成了衣橱。上铺,里面的两个闲置着,外面的两个堆着不常用的杂物和被褥。其实,左边的两个架子床之间,右边的两个架子床之间,还都镶了带木制小门的衣柜。一边四个,上下各两个,两边共八个,正好配八张床。这些小衣柜,也都派上了用场,有的专放内裤、胸罩,有的专放包包,还专门给他留了一个。房间小,破败,寒酸,大理石的地板甚至被时光浸泡出了一种擦不掉的油黑色泽。高处,还残留着几张没来得及撕下来或撕得不彻底的明星大头照,细致观察,类似的痕迹不少,小柜门上,铁架子上,卫生间里。然而,毫无疑问,它现在看上去秩序井然,简陋却不失温馨,古旧却不乏活力。这是褚楚的功劳。她珍视这个小房间,珍视她的劳动成果。他也珍视,无论如何,它是他们迄今为止第一个可以称得上“家”的地方。
她说她要洗个头。卫生间里没有热水器。电壶太小了,烧起来麻烦。他去接了桶水,用热得快烧。水烧着,他们躺在小床上聊天。躺谁的床上?各人躺各人的床上。躺一块?那好吧,躺你床上吧,你个大油头,再把我枕头弄脏了。褚楚已经被抱过去了。她非要躺外面,他只能往里,侧起身体。木板床太窄,他斜起脸看她,看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他吻她,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他的心好像可以两用,他在听她说话的。她说她是幸福的,他那么宠她。她表达幸福的方式很简单,就是跟另外三个女孩子对比。园园,慧丽,新雨,去年,她们一起进入小城的这所中学教书。
当时来小城,褚楚着实思量了一番。她想留省城,没有现成的机会,只能去考。可许东陌还没毕业,因为他,因为他带来的不确定性,她没那么决绝了。恰好,省城建新机场,小城被并。又恰好,小城的这所中学去师范大学招人,她想,进可攻退可守,这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来了,她却后悔了。学校骗了她,说好了教高中,却让她代初一的课,说好了素质教育,历史却一点也不受重视。园园,慧丽,新雨,一个化学老师,两个数学老师,她们偷偷补课,月入几千。可没人要补历史啊!她的心一落千丈。
还好,许东陌真的三年就毕业了!还好,除了她,她们的感情,要么空白,要么一团糟。
他右手环过她的脖子,将她搂得紧紧的。她移了移身体,嘟嘴啄了下他的额头。那个诅咒我们的男人又找你了没?这是个小插曲,但促使他早几天来了。找了,我没理他。你不会真因为他提前来的吧?褚楚翻起身,打量他,终于找到了个活计似的,掰过他的头,挤他脸上的小粉刺。学校组织了个大合唱,褚楚被领导硬拉进去。高中部的一个数学老师也在其中,看上她了,从群里找到她的微信,申请好友。她通过,还带着好奇。他们聊天。刚聊,褚楚就知道他是想追她了。但她假装不知道,继续聊。她将此事复述给许东陌,语气里有欣喜。那个男老师向她表白,她说她有男朋友,他说他调查过。那又怎样,不在一个城市,迟早会分的。他说得理直气壮。这话明显冒犯到了许东陌,当然也冒犯到了褚楚。褚楚也觉得这话有点过分,可她印象更深刻的却是这个男老师的勇敢。电话里,她说,一所学校的,同事关系,人家没捅破那层纸,直接不理人家不好。她说得在理。她想适度满足她的虚荣心。他也想。他根上不想,可没办法,只能想。但麻烦的是,怎样的虚荣心才是适度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她在电话里念他们的聊天记录,那个男人步步紧逼,褚楚辅导功课一般跟人家入情入理地解释,男朋友博士毕业了,找个工作能把她带走,她马上要辞职了。然而,且慢,说这话时,他们不过打过两次照面,微信互动了三天而已。他们说得着这话吗?她没有惋惜的意思,这才哪到哪,可他的进和攻、她的退和守,让许东陌听出了惋惜的意味,好像如果没有他许东陌,他们就会顺其自然地在一起,顺其自然地培育出一份好的感情。他竟然是勇敢的,因为预言了或者诅咒了他们三年多的感情会因异地分居而草草结束。或许,是他太纵容她了。他想怪一怪她那时不常出来捣下乱的虚荣心,甚至恨一恨。可他怎么怪又怎么恨呢?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只能有且只有一种恋爱模式,不知怎么,悖论就来了,不知怎么,他们就只能如此相爱了。
他追她时,她跟前男友已经分开了半年。他们出去约会、吃饭、逛街,她总会提到她的前男友。以至他们不得不给他起了个名字,因为比褚楚小的缘故,就叫他小男生。她说抱歉,总在你这里提起别的男人。他说没关系。他当时确实觉得没关系,他喜欢上了她,而她不只是现在的她,还是无数个过去的她的叠加。她感激他的宽容,梦里梦到小男生了也会放心地跟他分享,更因为这种分享对他产生了更多的信任和好感。客观上,他像是利用了他的宽容,如果这叫宽容的话。然而这又肯定不能说是利用,他喜欢上了她,喜欢的是她的全部,包括挥之不去的记忆。他也奇怪,普天下所有的爱情都是自私的,他那么投入,却为什么不吃醋呢?他的宽容或纵容让他们的聊天看上去百无禁忌。他们都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的感觉。那感觉像什么呢?褚楚说,就像爱本身。她朝着爱的方向一路奔驰,似乎更变本加厉了。汇报工作一样,她向他陈述着她跟小男生开房的次数和经历。小男生吻过她的全身,不止一次。她帮小男生打过飞机,不止一次。她还比较,将他和小男生比较,比较他们亲吻和抚摸她的技术,她内心铭记的感觉。但我没跟小男生做过。褚楚跟他强调,像在邀宠。
当时分手,褚楚跟小男生提的。换句话说,褚楚把小男生踢了。可她的虚荣心让她理所当然地幻想,小男生还对她念念不忘。她先找了男朋友而不是小男生先找了女朋友,这让她的幻想获得佐证。等小男生找了女朋友,并在QQ相册里公开了一张女朋友的侧脸照,她有点躁动了,放大了照片反复观摩,还拉来许东陌求证,我漂亮还是她漂亮?没有可比性啊,不过你漂亮。褚楚开心地笑了,我知道一切回不去了,其实挺想祝福他的,哥哥放心,我会珍惜现在的。她喊许东陌哥哥,喊他的时候,让他觉得,她事实上非常清晰,分寸在哪里。然而,就像她知道许东陌吃不惯麻、炒菜要少放些花椒一样,分寸她感觉到了,可她会忘的,忘了或许后悔,甚至很后悔,但她确实会忘的。
就在他们已经在一起而小男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的某一天,她去找了小男生。她去找了小男生,还住了一夜。
她给他发短信,说是去告别。
这次,他委托了同学,学历学位证发下来之前,先来了。
褚楚的眼睛大,他看见他的眼在里面动,既惊悚又陌生。除了粉刺,她还对他鼻头两侧凹陷处里的油質感兴趣。她趴着头,蹙着眉,像个医生,逗着指甲盖清理,间或伸手抽张纸擦拭。她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似的,忽而嘲讽道,总之还是怕媳妇跟别人跑了吧?他平躺着,闭了眼,脸抽搐两下,伸手揽她的腰。那个男老师确实不地道,我说把园园介绍给他,他说对我情有独钟,还说会死缠烂打,结果,园园昨晚发了张截图,他又去找园园聊天了。许东陌想问问,设若那人真要死缠烂打呢,又想这事可以翻篇了。园园觉得这男老师横冲直撞,说话噎人,直接拉黑了,我也准备删了。褚楚冷不丁跳下床,拿来手机。哦,我以为还没删,原来已经删了。她划着微信,理了理头发后,点开了QQ。听首歌吧?什么歌?Cannonball。英文啊,啥意思?炮弹。啥?你先听。他外语还可以,但只能看不能听,他皱起眉。是我们的感情太好了,还是我越活越没心没肺了?她摩挲着他的头,更像在自言自语。怎么了?要不是他在QQ上莫名其妙地发来这首歌的链接,我好像都忘了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叫小男生了。许东陌没接话,他拧紧了眉,考验他听力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来了。他们确实很久没聊过小男生了,就像一件事慢慢淡了那样。她跟小男生只谈了两年,而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年有余。或许过去了的终将了无痕迹吧?褚楚凄然地莞尔了下。我可不像你说的,总干藕断丝连的事,他早分享了这首歌,发得无头无尾,我是听了两遍,心里也好想起些波澜,可真的一点翻涌也没有。歌已在单曲循环。他起身抱她。一直抱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去亲她的眼睛,那我陪着你再听一遍这首歌吧?就像,就像永远的告别。
Stones taught me to fly
Love, it taught me to lie
Life, it taught me to die
So it's not hard to fall
When you float like a cannonball
……
他们抱着,耳朵里的声音汇聚成一种结实的空洞。那空洞好厚啊,白茫茫的。他还沉浸其中,她忽然说,不听了,不听了。停顿了几秒,她惊叫道,哥哥,水该烧爆了。于是他们起身,他去拔热得快,她去洗手。水已很烫,褚楚兑了点凉水,还是烫。她又不想洗头了,拉着他进来,还是聊会天吧。他随手关了后门,转身亲吻她,她迎上来。他们吻了好一会。他抚摸她的背、屁股、大腿。她的呼吸急促了,那声音里自带了某种味道,她身体的味道。想要吗?她说。想死了。他说。他的脑子里还回想着那首歌的旋律。他们不聊小男生了,好像他们的感情同时也淡了。小男生像他们的催情剂,她的,也是他的。她来感觉了,自己退到床边,飞快地脱着衣物。他也脱他的。套套呢?怎么那么笨,说了多少次了,事先不准备好。他没法反驳,也顾不上反驳,赶快去小衣柜里翻。他们做爱了。久别更胜新婚。这或许才是他满脑子里盛着的事……没几下,她说她要在上面。他们换过来。她仰着头,微弱的沉醉之声类似電流,闪出金灿灿的光,传过来,痉挛了他的思绪。没几下,她停了,推了推他,躺里面,蜷着。他央求。她不动,他去掰她的腿。她没有反抗。他轻声说着抱歉。她还是翻了身,对着墙,双腿收缩,蜷得更厉害。时间好像定住了一会,一秒,两秒,三秒……她开口了,我小裤呢?他找来她的小裤,套进她的腿。好啦好啦,褚楚深吸了口气,呼出来,又深吸了口气,呼出来,陪我去卫生间撒尿好不好?他像得了赦令,抱起正穿着胸罩的她。
卫生间里有两个并排的蹲便,这设计挺独特,感觉既为学生着想,又不想那么为学生着想,既是独立的,又是公共的。刚搬进来时,褚楚给他发过卫生间的照片,说它是老式蹲坑向现代卫生间的不完全过渡。最初谈恋爱那会,她进卫生间,门栓插得死死的。后来,常常淘气似的不关门。有了这间卫生间,她去撒尿,偶尔也叫上他。起先,他们都尿不出来,后来,她先尿出来了,再后来,他也尿出来了。如果她心情好,撒尿时,他还会亲她。她蹲在她的坑上,他蹲在他的坑上,他撅着屁股,她翘起屁股,嘴就对上了嘴。撒完尿,她说,要不我们洗个澡吧,正好把头洗了。洗了回床上躺会,晚上去吃牛排。去吃牛排是他提议的,她满口答应了,将那桶水提进卫生间。香皂,洗脸盆,舀热水的塑料杯,兑凉水的小盆,洗发水,沐浴液,干毛巾,换洗衣服,门开一条缝,他进进出出。舀热水的杯子也是她刷牙漱口的杯子,放在后阳台边上,他取出里面的牙膏牙刷,转身瞥见对面阳台上蹲着条宠物狗。那个中年男人,曾经被园园老师骂过变态的,正对着它的鼻子拍照。他踅回卫生间,可以洗澡了,他们说起悄悄话。
不知是有暴露癖,还是看到对面住进两个年轻的女老师,故意的,对面的男人喜欢全身赤裸着在阳台上走动。阳台正对着园园老师的后阳台,斜对着褚楚的,高度呢,跟这边的差不多。阳台左边有扇门,门外是楼梯,楼梯一侧是室外卫生间。楼梯墙也是半封闭的,跟阳台处在一条水平线上。园园老师第一次看见那男人黑乎乎的下体,吓坏了,哭着敲褚楚的门。她还在褚楚这边睡了两晚。但躲是躲不开的。她警告了那个男人,还骂他。他却充耳不闻,照旧我行我素。没办法,还是得躲,园园老师只好在后阳台上安上了窗帘。窗帘几乎把整个后阳台都给封住了。门外的楼梯墙正对着褚楚这边。园园老师憎恶对面的男人,褚楚则好奇与这个男人有关系的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许东陌先发现的。褚楚这里没网,要蹭附近的,她下了把万能钥匙,在房间里就能连上一个,好像是楼下的。许东陌用两个手机,还都是苹果,不过是家里人去日本打工带回来的水货苹果,下不了万能钥匙,只好蹭园园老师的。园园老师的网信号弱,房间里收不到,每次上网,他只能去厨房与后阳台的夹角那里。那一次,很晚了,褚楚早睡了,他看了部电影,临睡前想刷刷微信,去到外面,赫然发现,对面的楼梯墙边站着个黑影。不是那个男人,拿烟的姿势像个女的。他假装去卫生间,避开了。后来,褚楚也碰见过几次。她观察过,确实是个女的,总是晚上来,隔三岔五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从没见过。她有那男人房门的钥匙,她来时,有时,那男人在,有时不在。她从不在门里边正对着园园的阳台上抽烟,而是站在楼梯墙边。他们讨论过,她站在那里的时刻具体是什么时刻,进门之前?出门之后?上厕所之前?上厕所之后?他们猜测过他们的关系,夫妻?情人?兄妹?
他们洗着澡,水声哗哗,有一些热气升腾起来。他看着她的裸体,她不看他的,他的下体又硬了,一动一动的,她用指头敲了敲。对面的男的和那个女的到底什么关系?也像我们,一对狗男女?褚楚的身体没那么拘谨了,神情也像是已从刚才性爱的快与不快里跳脱出来。她可能是个妓女吗?应该不会吧。我还没见过妓女呢!褚楚的感慨让他哭笑不得。谁是妓女,又不会挂上牌子,你走在大街上,那么多女的,谁知道谁是干什么的。是啊,说不定我每天都见到妓女了,说不定我也是个妓女,对哈,刚才还卖了一次。她啪啪甩了他一身水,快给钱!快给钱!记账上好不好?他跟着打趣。她的脸阴郁了下,突然不说话了。怎么了?没事,你赶快洗,洗好了出去用电壶再烧点水,我怕洗头不够了。
他便胡乱抹了几把身体,擦两下,套上大裤衩,出去了。
他们睡了会,醒来时,房间里影影绰绰的。她选了出门的行头,戴好隐形眼镜、化好妆,天已黑了。东面楼群的夹缝里,一枚小小的月亮也陪着他们出来了,它黄澄澄的,边缘有棕色的晕。月亮的左下方,楼顶的一盏指示灯周期性地明灭。那灯是红的,估计月亮的晕光来自那里。巴瑞斯牛排店在香港城里头,不远,就在学校正门那条街上。他们吃过一次。不记得为了什么了。到了门口,推门,推不动,已经上了锁,牛排店的光本来就暗,他们没注意,看门上,广告已经贴出来,门面在转让。酥肉还剩了不少,真要在外面吃啊?说好了庆祝毕业的。那好吧,去吃个火锅好了,嘴里寡得很。褚楚做了决定。他们打车,去了旭海时代广场。
小城有两样东西出名,一样是羊肉汤,他们去尝过,没觉得多好吃,另一样就是这家火锅店。火锅店的老板从小城起家,也就十多年的工夫,分店开到了北上广,开出了国外。旭海是小城的地标性建筑,实际上,整栋广场大楼都是这家火锅店老板的产业。火锅店在四楼,电梯开了条缝,望一眼,他们顿时后悔起来,人太多了,要排队。而且,看样子不知要排到什么时候。整层楼只这家火锅店,他们还没来得及交换下心里悔意的程度,电梯口两个女服务员的腰已经弯下来,不好意思的空当儿,他们被引到了等候区。桌子上擺着免费的零食和水果,服务员帮他们叫了号,问他们喝什么,饮料和果汁也是免费的。服务确实很周到,女服务员的打扮也精致,可等待是漫长的,嘈杂的声音渐渐沤烂了说话的兴致,她和他,他们先后掏出了手机。等轮到他们,褚楚的脸色已变得相当难看。
是个半开放的小包厢,没那么吵了,但旁边桌位上的欢声笑语还是会洇过来。他们选了鸳鸯的锅底,在iPad上点了菜。一个新的服务员,第四个接待他们的服务员了,专门负责递毛巾、倒水、上菜。气氛有些沉抑,他们埋着头吃,话很少。她间或冲着他笑,笑容是做出来的,既勉强又坚决。他们干了杯,他张了下嘴,没说什么。他想再跟她聊聊那些更重要的事的,他们聊过了,在电话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不踏实。他毕业了,“何去何从”的问题再次降临。C城,她想去的省城,没有好的机会,怎么说呢,有一家研究所,如果争取,会有希望。不过,要命的是,它给的条件苛刻,几乎没有安家费,更不考虑家属事宜。K城,邻省的省会城市,有所高校抛来了橄榄枝,安家费及科研启动金是个诱惑,关键是,学校承诺解决配偶的编制。C城是她的理想,K城是他们的现实。事实上,C城和K城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在哪里,他们都是要淹没进人潮人海。尤其对他一个北方人来说,所有的南方都是陌生的,C城和K城皆远在天涯。然而,她似乎受了委屈,C城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在那里读了四年书而已,一个上大学之前没出过小县城的人有资格对一个大城市情有独钟吗?她说她会跟着他去K城,可她明显受委屈了。还有,真要去K城的话,他们这个暑假就要先去领个证,女朋友是一样物种,配偶是另一样。她去过他家,见过他的父母。他还没去过她家,没见过她的父母。传言,她的父亲活过了半百至今没去过几次省城,但他同样对C城情有独钟。他又张了下嘴,努力地想开个话头,服务员过来上菜,他放弃了。等服务员离开,褚楚喊了声哥哥,她没抬头,停顿了半晌说,要跟他说件事。他的身体咯噔了下,每次说事之前她要强调说个事,他都会哆嗦。他坐正了,按了按桌布,目光移到她的头发上,好啊,他说。
你第一天来,我不是不想和你做爱。二十五个博士,顺利毕业的只有三个,你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为了我们一直在一块的可能性更大些,你拼了。我也看到了你的能力,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可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做是在办公室里,我硕士导师的办公室。我们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做过,皮椅上做过,木头沙发上做过。那沙发中间的一根木头断了一截,每次做完,胳膊疼,腿疼,背疼,心里更疼。旁边是学院的期刊阅览室,易老师在里面办公。办公室不隔音啊,易老师打电话的声音能听到,高跟鞋走动的声音也能听到。哥哥,不能说你逼我的,可我屈辱啊,咱们开始的方式太寒酸了。我摆不脱这道阴影,每次感觉来了,这道阴影也来了……
褚楚哭了,泪无声地砸。边哭,边执拗地往嘴里塞着菜。他摊开双手,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她说,对不起。他也说,对不起。
一个拉面小哥走过来,褚楚眨了眨眼,妆有点花,最后一滴泪还含在眼角。她伸手,他递过去两张餐巾纸。拉面小哥走到他们桌子前,站定了。他为他们表演了拉面的绝活。免费的,他强调。面拉好了,也送给他们。待他真要将面下到汤锅里,褚楚说,谢谢,不用了。一切都是免费的,他又强调了一遍。免费的,就非要不可吗?褚楚瞄着那小哥两手中还有些忽闪的面条,冷冷地问。小哥看了她一眼,目露困惑。许东陌发现,他还挺帅的。抱歉,拉面小哥恢复了职业的笑,鞠了躬,去下桌了。一会儿,下桌那里传来了骚动,许东陌扭头,几个女孩子正在跟他合影,还抢着要发朋友圈。
回去的路上,他们不说话。褚楚坐后座,先下了出租车。他付了钱,跟在后头。她以为他一直跟着,上楼梯时回了下头,他岔进操场,走起了圈。她一个人进到房间,坐着发了会呆才开了灯。要做点什么?她换了衣服,去看那条金鱼。鱼缸放在冰箱上头。去年,刚搬进来,她买了三条,跟他说,一定好好养,当个信物,养到他把她接走为止。寒假回来就只剩这一条了,她拿着鱼食盒子过去,才两天没换水,这条也死了,浮在水面,像个寓言。她又想哭,颓然地将所有的食料都倒进鱼缸里。
她坐回床边,有点累,该卸妆了,该敷面膜了,该刷牙了,可她什么都不想干。她扭头看见了他的手机。他带了手机的,这是另一个。真够奇葩的,他家人去日本打工,贪便宜出卖信用换来了这两个毛病迭出的苹果5。一个只能打电话,系统没更新,微信、QQ、微博都用不了。桌上的这个,冒着险更新了,软件大部分时候能用了,可没法打电话,拨的明明是她的号,竟然会打到另一个女人那里,简直匪夷所思。她早劝他赶紧把它们丢了,换个国产手机,他舍不得。他宁愿给她添几条裙子,也不愿扔他的苹果,这个傻瓜!她盯着那手机看,给她找事似的,那手机忽地叮当响了一下。她拿过来,密码是她的生日,四位数。他的博士导师在微信上找他。不是已经毕业了吗?这三年里,他跟她抱怨过无数次,抱怨得她烦了,发火了,他才再不敢多说。怎么说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导师攥着他的命根子,没有他的同意,他无法申请毕业。可那老男人太黑了,拼命让他做课题,牛马也没有这么用的。不是干不干活、干得多干得少的事,憋不住了,他跟她囫囵,梦啊,是梦碎了啊,原来做学术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教授们都是这个样子的。
她注意到了一条微信。一个月前他发给导师的。导师又派给他个活儿,几万字,短时间内就要完成。这工作原本不属于他,负责的人撂挑子了,导师硬塞过来。他不得不做。可这任务涉及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实考证,他一个学社会学的,根本做不了。但他做了,东拼西凑做了。书很快出来,他坐卧不安,想得脑仁疼,有些内容算是抄袭吗?被人查到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向导师坦白这件事,微信的结尾,他讨饶,也像威胁,他又开始大把大把吞食安神的药片了,他的神经衰弱症复发了。
这些事他没说,或许是早先她堵了他的嘴的缘故。近一年,他来得频繁了,借口说,他在北方的那个城市失眠得厉害,想来她这里睡个安稳觉。来了,确实睡得着觉了,还打呼,震耳欲聋地,每每吵得她心烦意乱。她确实以为失眠只是个借口,呼噜打得那么响,会睡不着觉吗?
她没洗漱,躺床上了,脑袋里的情绪翻搅着,不知道揉成了个啥。她给他留了门,他还没回来。她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一次,两次。小城的火车站当然也是个小站,每天没几辆车在这里停。停车才会鸣笛,还是只要过路就要鸣笛,她不晓得,只隐约记起,好像从未在白天听到过汽笛声。难道,所有的火车都只在夜里经过小城吗?她头昏昏的,有一种不知像什么的声响嗡嗡击打着她的后脑勺。恍恍惚惚中,她睡过去了。隐隐约约里,他回来了,放下了手机,又拿起了手机。他蹑手蹑脚推开了后门。她想告诉他,最后一条金鱼也死了。她说了,他好像没有听见。
半夜里,她醒了,被他的呼噜声扰醒了。他蜷缩得像只虾米,却发出了类似某种动物的低吼。房间里透进来一点月光,已经涣散得不成样子的月光。她站起来,站在他们的床中间。夜晚也不是那么静,房间里落满了一层层的响动。最上面,他的呼噜绑上了冰箱制冷的声音,像条无形的绳子,悬在空中。很奇怪,它们应该是最重的,却漂在那些细小的动静之上。那下面呢?那些沉淀物呢?她屏着呼吸蹲下来,却听到了那链条的崩塌。他吧嗒了两下嘴,呼噜停了,说起了话。是梦话吧?
到底有没有整点到站的火车啊?
什么?她挪到他的床边。
她跳下去了。
谁?
不是说好汽笛在整点响了一块跳吗?
怎么了啊?
她跳下去了,Like a cannonball!
Like a cannonball!Like a cannonball!他叫了两声。她瞪大了眼睛。他也站起来了。他醒了?还是在梦游?许东陌!许东陌!极度的惊恐让褚楚也叫起来!她去拉他,他挣开了。他想去开后门,她挡着。他掉了头,开了前门,跑出他们的小家。
楼道高而窄,台阶也高而窄。褚楚站在六楼的楼梯口,楼下操场上有个孤单单的身影,她刚才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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