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
清理旧物,无意中发现诗人蒋锡金先生的一篇“追记”,题为《南京解放时的荊有麟》。这是锡金先生1977年11月14日访问孔罗荪的追记,谈话地点在上海淮海中路1610弄5号孔罗荪家中。“追记”全文是:
武汉第三厅时期好像大家都不觉得有这个荊有麟。
以后到了重庆,在郭老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中荊有麟便出现了。由于他的行踪诡秘,文艺界对他都怀有警惕性。
南京解放的时候我正在南京,那时还有陈瘦竹和方光焘。大军刚过江,国民党匪帮逃散,人民政权尚未建立起来的时候,南京的街头上贴出了“维持会”的布告,下有三人具名,其中有一个是荊有麟,会址设在中央饭店。我纳闷,是不是就是那个荊有麟呢?恰巧我要路过中央饭店,就悄悄地进去转了一转,看到有些人在那里开会,而站着讲话的正是荊有麟,就赶紧退了出来。把这事对朋友们说了,大家都很纳罕。这个维持会可能很快就解散了。
过不了几天,在新街口又出现了一个剧团,有一帮男男女女出出入入,而其团长又是荊有麟。
这时,北京传来了要召开第一届文代大会的消息,我们在南京的一些朋友正在合计,怎样和北京联系,产生代表。荊有麟忽然找到我,还带了一个女的,说是他的秘书。文艺界的人带着女秘书找人的事是从来未有过的。他说,他想打听一下,怎样和北京联系,产生文代会的代表,他也想参加这个会。我们合计了一下,决定不睬他。
而夏衍从上海来联系,要商量产生文代会的南方代表的问题。我们去了上海。正商议间,荊有麟又给上海去了信,表示了他的愿望。我把他的情况说了,大家覺得代表团中不能搁上这样的人。所以又没有睬他。
听说他还给北京写过信或打过电报,详情不知道。
不久之后,就听得南京的公安部门抄查了这个剧团,抄出了电台,还有许多其他的罪证。以后经过审查、核实,正式宣判,就把荊有麟镇压了。
蒋锡金追记,1977年12月
蒋锡金先生是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十分活跃的一位诗人,同时还是萧红的朋友,电影《黄金时代》中就有这个角色。他为什么在1977年会写这样一篇追记呢?原因是:1977年4月,我刚调到新成立的鲁迅研究室工作,跟从《光明日报》调来的金涛共同编辑《鲁迅研究资料》。金涛有一位朋友,就是当今知名的比较文学研究专家孟庆枢。他当时也在东北师大工作,到北京出差时常来看望金涛。有一次,孟庆枢带来一沓文稿,上面是对鲁迅1912年日记的注释,包括人物、事件、机构、书刊、典故……显示出注释者知识的广博和治学态度的严谨。我感到很惊讶,不解“文革”后期居然还会有人做这种烦琐的考据工作,而鲁迅研究室承担着注释《鲁迅日记》的任务,正缺少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孟庆枢告诉我们,注释者就是该校的蒋锡金教授,不过还没有摘掉“右派”帽子。我当即向鲁迅研究室的李何林主任汇报了这一情况。李主任思贤若渴,当即就给东北师大发去了商调蒋锡金的函件。很快,蒋先生就来到了鲁迅研究室的所在地——北京西皇城根北街二号,全身心地投入到鲁迅日记的注释工作。在《鲁迅日记》中,鲁迅跟荊有麟交往的记载有321次,仅在北京时期的交往就多达218次。因此,蒋先生之所以调查荊有麟的情况就不难理解了。
荊有麟(1903—1951),又名李林,笔名艾云、织芳、金林,山西猗氏县人。曾在李大钊主编的《哈哈报》任编辑。1924年,荊有麟在北平世界语专门学校读书,听鲁迅讲授日本厨川白村的文艺理论论著《苦闷的象征》。同年11月16日,荊有麟为北平劳动文艺研究会的出版物《火球周刊》写了一篇文章,特意前往阜成门宫门口西三条21号向鲁迅请教。鲁迅热情地替他修改,并鼓励说:“要多看书,多动笔,慢慢就会进步。”荊有麟备受鼓舞,此后,荊有麟无论创作,还是翻译,都会主动向鲁迅请教。
同年12月9日,荊有麟跟胡也频、项拙、江震亚、陆士钰共同编辑的《民众文艺周刊》创刊,附《京报》发行。宗旨是提倡表现民众思想,并以民众生活为题材的文艺,为被压迫人民代言。鲁迅将杂文《战士和苍蝇》《夏三虫》等交该刊发表,以示支持,并为该刊义务校对至第十七号止。
1924年至1926年这两年间,荊有麟是鲁迅寓所的常客,经常听鲁迅发表各种精彩议论,而且熟知鲁迅家庭生活内情。“三·一八惨案”发生后,鲁迅曾到荊有麟的住处避难,被特务发现之后又送鲁迅至山本医院,并护送鲁迅家属至东安饭店。1927年底,荊有麟到上海拜访鲁迅,请为之修书致蔡元培,向南京政府推荐他往江北整顿北洋军阀旧部。不久荆有麟任国民党第二十二独立师秘书长。1939年,即鲁迅去世三年后,荊有麟加入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务组织,于1951年5月被镇压。
鲁迅曾跟友人感叹:“我这个人的社交圈太复杂了。”他跟荊有麟的关系即证明了这一点,但鲁迅对荊有麟也并非毫无警觉。1927年春,荊有麟替冯玉祥办报,特向鲁迅约稿,承诺刊登在该报创刊号,并说非要有鲁迅文章不出报,但并不向鲁迅说明这家报纸的政治背景。后来由于时局变化,鲁迅文稿一到,荊有麟就逃跑了。鲁迅因为荊有麟不向他说出实情,怀疑荊有麟可能在冯玉祥面前又是打着他的旗号办报。同年7月28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出了他的以上怀疑。1928年3月,荊有麟在国民党改组派的刊物《贡献》上把林风眠的绘画作品《人类的历史》跟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媲美,鲁迅阅后感到过于“肉麻”。此后,荊有麟为了往上爬,多次请求鲁迅把他引荐给留日时期的老友、国民党第十九军军长陈仪。鲁迅怀有戒心,多次拒绝。1929年6月29日,鲁迅致许寿裳信中说:“前几天有麟来,要我介绍他于公洽(按:即陈仪),我复绝他了……因为他虽和我认识有年,而我终于不明白他的底细,倘与以保证,偾事亦不可知也。”“偾事”即坏事。鲁迅在此信中,明确承认他终于不明白荊有麟的底细。
那么,荊有麟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行呢?据1951年4月30日《新华日报》公开报道,荊有麟在20世纪20年代就曾为北洋军阀吴佩孚做情报。1939年先后参加国民党军统、中统特务组织。1940年6月混进郭沫若领导的文化工作委员会,暗中监视周恩来、董必武、林伯渠、邓颖超等中共人士和沈钧儒、章伯钧、史良、王昆仑、曹靖华等民主人士的活动。抗战胜利后由国民党保密局任命为南京站少将文化组长,并由中统局任命为南京实验区专员。淮海战役结束后,荊有麟以“左”倾文化人为伪装,潜伏于南京,任第一分站少将站长,以剧团为掩护,搜集解放军和苏联使馆情报。荊有麟被捕时,从他那里发现了C.S.M电台一部,密码六本,活动经费大宗……显然,荊有麟的特务身份确凿无疑。
荊有麟既然是一个已被镇压的文化特务,那时隔六十余年之后为什么还要提及他呢?原因之一是他毕竟跟鲁迅有一段绕不开、抹不掉的交往史。原因之二是1940年冬,他在孙伏园的鼓励之下,用了一年半时间,写了一本《鲁迅回忆断片》,于1943年11月11日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然而,由于荊有麟的政治身份,他撰写的这本书多年来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如果我们不因人废言,应该承认他的回忆录的确提供了鲁迅生平——特别是北京时期的若干重要史实。
首先是鲁迅北京时期与报刊的关系。荊有麟是《民众文艺周刊》的编者之一,又是鲁迅主编的《莽原》周刊的发起人之一。莽原社对外公布的社址就是荊有麟在北京西城锦什坊街96号的寓所。对于《语丝》周刊、《京报副刊》的创办过程,荊有麟都十分了解,所以他撰写的《〈京报〉的崛起》《〈语丝〉的发刊》《〈莽原〉时代》都具有特殊的史料价值,值得参考。
对于鲁迅与同时代人的关系,荊有麟也提供了一些重要而有趣的史料。比如《“金心异”考》一文,不仅解释了鲁迅戏称钱玄同为“金心异”的原因,而且还追忆了鲁迅跟钱玄同互开玩笑:“在北大教员休息室里,钱玄同有一天对鲁迅说,他的儿子那样小,居然也会耍滑头闹恋爱。鲁迅就开玩笑说: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呵!而钱玄同马上就向当时还不曾生儿子的鲁迅反攻,说:有的人是将这套把戏永远保持着,留给自己用,连后都不想传呢。”这就是历史人物的鲜活之躯。
在《鲁迅的个性》一文中,荊有麟还追叙了1927年鲁迅在广州跟孔祥熙的一次会见。当时孔祥熙为鲁迅设家宴,席间多有吹捧之词,鲁迅并不领情。孔祥熙特别推荐一道菜,称道其好处,并说这是某前辈名流所赏识的,这次烹调者正是这位名流过去的厨子。但鲁迅根本不动筷子,竟说:“我就是不喜欢吃这道菜。”同文又寫到鲁迅的老友陈仪做了大官,有次特意到上海拜访鲁迅,鲁迅竟从后门溜走,避而不见。陈仪在大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发现鲁迅回来了,便冲进门,说:“哈哈,我晓得你在家呢!”鲁迅有点窘,即刻说:“你不是当了官么?”陈仪回答道:“做官归做官,朋友归朋友。”这些都表现出鲁迅身上的魏晋遗脉。
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有一个名篇——《立论》。作品通过梦境中立论的艰难,揭露了以“瞒”和“骗”为表征之一的中国国民性的弊病。《鲁迅回忆断片》中有一篇《哈哈论的形成》,提供了鲁迅本人的说法:1924年暑假,鲁迅应陕西教育厅之邀赴西安讲学,讲师团中有一位《京报》“显微镜”专栏的编者王小隐。此人一见人面总是先拱手,然后就是发出“哈哈哈”的声音。无论你讲的是好还是坏,美还是丑,是还是非,王小隐绝不表示赞成与否定,总是哈哈大笑蒙混过去。鲁迅说:“我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以哈哈论过生活的人。他的哈哈是赞成,又是否定。似不赞成,也似不否定。让同他讲话的人,如入无人之境。”像这样的回忆资料,对于读者理解《立论》的人物原型和构思过程极有裨益。荊有麟还提及《野草》中的《过客》因为找不出合适的表现形式,整整酝酿了十年。像这种极富启示意义的说法,我也只在荊有麟的回忆中读到过。
荊有麟跟鲁迅曾经是师生关系,在北京大学和世界语专门学校聆听过鲁迅授课,所以他提供的关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北平教育界的情况特别值得珍视。在鲁迅1924年5月至6月的日记中,曾出现往“集成国际语言学校”讲课的记载,但我在编写《鲁迅年谱》北京部分时,没有发现该校的有关记载,其他同时代人的回忆录中也从未涉及这所学校。但荊有麟《鲁迅回忆断片》中写道:“先生当时担任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讲师,这学校里的学生,完全笼罩在政治活动中,记得当时学生中分三派:国民党、共产党与无政府党。因为有这些党派关系,在第二学年,便发生了不可收拾的学潮,整整闹了半年,学校还是无法上课,于是有些人,便找代理校长谭熙鸿,预备另外成立一处外国语专门学校,以结束其风潮,当时曾邀请与学校有关之董事、教授等,在中央公园开会商决。先生为教授之一,自亦参与其会,会议中,多数以为为解决风潮起见,还是另改一学校名称,学生重新举行登记。此主张,以马夷初主张最力,后来李石曾提出:为防止再有风潮起见,学生中,凡系某党某党,一律不予接受。先生以此,有失教育青年之旨,便激烈发对,始遭打销。”据笔者理解,李石曾是国民党元老之一,学世界语的学生又大多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所以荊有麟回忆中的“某党某党”,显然主要是指中国共产党。所谓“集成国际语言学校”,即是风潮中筹备新成立的学校,后改组为外国语专门学校,校址设在骑河楼蒙福禄馆,是一座洋楼,以英语和世界语为必修课,同时选修法、俄、德、日等语种。像这样的回忆材料,的确填补了鲁迅生平研究的空白。
《鲁迅回忆断片》中最珍贵的部分是谈及鲁迅北京时期的家庭生活。最了解鲁迅家庭生活的当然是鲁迅的家人,但鲁迅的母亲和原配都不会写文章,只提供了一点零星的口述史料;周作人撰写的回忆录最多,有自身优势,也有自身局限,对一些问题避而不谈。当今学者研究鲁迅北京时期的家庭生活,多参考俞芳撰写的《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俞芳是鲁迅1923年在北京砖塔胡同居住时的小房东之一,当年只有十二岁,年龄给她带来的局限也是不言而喻的。荊有麟的回忆则写到了《母亲的影响》《鲁迅的婚姻同家庭》,其中有一些极为生动的细节。
比如书中写到鲁迅到处为母亲搜集中国旧式小说以供消遣,而且自己必先看一遍,怕母亲因情节悲惨而太动感情;又写到吴曙天女士曾经将《故乡》一文推荐给鲁迅母亲读。鲁迅母亲不知道这是她儿子的作品,便说:“没啥好看,我们乡间,也有这样事情,这怎么也可以算小说呢?”这些生活细节,既表现了鲁迅恪守的孝道,也写出了母子之间的精神隔膜。
《鲁迅的婚姻同家庭》一文更真实披露了鲁迅跟原配夫人朱安的关系。朱安曾对荊有麟的妻子说:“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鲁迅当年的婚姻生活,由此可见一斑。鲁迅跟朱安到底有没有性生活,这也是有猎奇心理的读者常提出的问题。据我所知,正面解答这一问题的只有荊有麟。我感到,鲁迅在青年面前是最无伪饰的,所以致李秉中、欧阳山等人的信中都涉及了有关性的问题。鲁迅对荊有麟亦如此。鲁迅告诉荊有麟:“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这个资料,现在已被引述进鲁迅和朱安的传记,真实再现了“人间鲁迅”的私人空间。
关于荊有麟的家庭情况,山西老作家董大中进行了几十年的跟踪调查。董老介绍说,荊有麟出生于一个大家庭,有五弟二妹。弟荆森林1949年以后在台湾军队服役;小妹荆鸣鹤留居大陆,二人年龄相差三十多岁。荊有麟之妻莫瑛,亦名莫仙瑛,因其母姓金,笔名为“金仲芸”,画家,在《鲁迅日记》中多次出现。荊有麟有一子二女:长女奥特华,自幼有绘画天赋,经其叔介绍,嫁台湾军官刘自然为妻,以在照相馆修照片为职业;次女奥特利,留居大陆,在湖南长沙机床厂当车工;儿子维也纳,后改名荆良,在长沙湖南煤建器材公司做化验员。
1967年,荊有麟的女婿刘自然被美军顾问枪杀,美国军事法庭竟宣布凶手无罪。荊有麟的长女奥特华只身到台北“美国驻台使馆”门前静坐抗议,引起广泛社会同情,酿成了台湾爱国民众打砸“美国驻台大使馆”的事件,成为轰动一时的国际新闻。当年5月31日,荆良到《新湖南报》控诉美军杀害他姐夫刘自然的暴行,对他的姐姐奥特华表示支持。《人民日报》为此发表报道,题为《刘自然妻弟写信鼓励他姐姐奥特华,坚持爱国反美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