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为证(中篇小说)

2018-09-10 16:36贾九峰
作品 2018年2期
关键词:入团咏梅老娘

贾九峰

寡照。

老郑看看窗外,这寡照的天和寡妇的脸真是一样,隔膜,苍白,阴郁,无光。一个“寡”字,太传神了。

“寡照”一詞,成于何时,老郑不得而知。可是老牌中文系毕业的他即刻想到了《史记》里的“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这句话,从地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寡照的成因。太阳去了南半球,热量不足,入射角度又小,对笼罩在华北这座小城上空的雾霾只能是鞭长莫及。查看一眼日历,还有八天,太阳就将到达南回归线,那也是北半球日照时间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此后,太阳便一路北上,距离小城越来越近,到那时“玉宇澄清万里埃”,就应该不存在寡照这回事了。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往返,一年中两次经过赤道上空,这四次直射分别与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相吻合。高中时,老郑偏科厉害,物理、化学一塌糊涂,地理、历史倒深谙其中滋味。高考地理老郑考了87分,高居全市第二名。时间过去了近三十年,若不是自己名字和生日的缘故,恐怕连这最基本的地理知识也都毫无保留地还给老师了。

年终岁末了,网络上各种总结新鲜出炉。老郑接着往下看,第二个时髦的词语竟然是“造假”。他本能地摇摇头,造假早已见怪不怪,这有什么可时髦的?接着看两眼,他明白了,这里说的造假,不是指造假酒假烟假酱油,而是指的官员档案造假。老郑简单回想一下,今年打掉的“苍蝇”“老虎”中,最集中的三个问题便是经济问题、情人问题和档案造假。姓名、年龄、职务、职称、学历等,凡是需要,皆可伪造。前两年中央反腐力度尚未加大,本省便查处过一名“火箭式提拔”的女干部,除了性别没错,档案内所有材料均系造假。其荒诞程度,令人咋舌。

老郑身处官场边缘,知道与经济和情人问题相比,档案造假并不为老百姓所深恶痛绝。一是这种行为从来掩人耳目,不事声张。二是档案造假都在任命之前完成,与最后被查处的贪污受贿和包养情人并不具备直接联系,容易被老百姓忽略过去。可是若论起危害来,这档案造假实在是罪魁祸首,后面的违法乱纪都可以从这里找到源头。

有人敲门。老郑将本城贴吧最小化,摊开桌上的报纸,咂一口茶,喊:“请进。”

是人事科管档案的小杨。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走到了老郑的写字台边才说:“郑校长,接到组织部的电话,我刚去给你拿了这封信回来。”

“我的信?”老郑自从学校搬离市区后很少去组织部了,另外组织部的科长们都换了一批年轻人,大部分都不太熟悉。他掂了掂信封问小杨:“什么内容?”

小杨一笑:“都是密封的,不知道。”看看郑校长的杯子里茶水满着,不需要添,她便告辞走了。

老郑不紧不慢地打开来看。

郑冬至同志:

按照省委组织部《干部人事档案专项审核工作实施方案》 (某组字[2014]81号)要求,请您对《干部任免审批表》中本人信息进行核对。

档案信息记载不一致,认定后有变化的情况(字体加黑)

出生时间

最早记载出生日期材料涂改。档案中2006年8月形成的最新《任免表》使用出生日期1971年12月,最早材料1985年6月形成的《入团志愿书》出生日期1970年12月(涂改),入团已得利,原底为1971年12月。

综上,根据中组部《关于干部人事档案审核工作的问答》和省委组织部《省管干部人事档案专项审核问题认定处理意见》要求,初步研究认定意见:

出生日期认定为1970年12月。

现在是调查核实阶段,对上述问题和审核意见如有异议,请您于12月22日前提供相关材料;如无不同意见,请您签字确认并报送至市政大楼510房间。

联系人:陈归 联系电话:5849494

本人签字:

市委组织部档案管理科

2015年12月14日

下一页是自己提拔副校长时的任免表,出生日期一栏里端正地写着:1970年12月。我的乖乖,这是哪儿跟哪儿啊!1970年12月出生的那个存在于档案中的郑冬至,真的是我吗?和我会是同一个人吗?入团得利!我郑冬至难道也成了档案造假的合污同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年龄大小还可以容忍,只是这清白断不可拱手送人。

老郑回过头来再细读一遍,发现问题的关键就出在那份《入团志愿书》上。1985年6月,我入团了?我填写了《入团志愿书》?没有印象,整整三十年过去了,会不会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按年份推算一下,1985年6月正是初中毕业前夕,自己在全力备考,应该无暇顾及入不入团的问题。那么这个档案中的不速之客是怎样的来历呢?老郑忽然想到了初中时的班主任崔孟山老师。老郑的父亲是崔孟山的高中老师,因为这层关系,初中三年崔老师对他格外关照,学习上自不必说,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做家访。别的方面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排座位、分同桌、评三好学生等,都为他考虑在前。那时候年龄太小,一点儿也不懂事儿,对崔老师的偏爱并不理解,对他的频繁家访倒有十分的反感。今天回头一想,这份《入团志愿书》也应该是崔老师的一片好心。老郑注意到一个细节,组织部的信中说,《入团志愿书》中填写的原底是1971年12月,后涂改为1970年12月。这就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崔老师应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其二是因为自己不够入团年龄,崔老师才做出如上涂改。老郑想到这些,心中释然了。这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好像远没到葬送一世清白那么复杂。

这事放下了,崔老师却一时放不下,掐指算算如今老师也得有八十岁了,一定变成个笑眯眯乐呵呵的白胡子老头儿了吧。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分配到市里工作二十三年,老郑很少再回小县城去。三十年都没想起去看望自己的老师,这学生真是白疼了。老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如果没有今天这回事,老郑也许还没有机会做这样一次走心的回望吧。老郑的心中把这个小小的麻烦当作一次善意的提醒,坐在办公室里,他开始了一小段儿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感恩之旅。

事情真的没这么简单。

组织部的联系电话打过去,一直是忙音。偶尔接通一次,还是陆科长接听。老郑自报家门,陆科长客气恭敬。老郑刚一言归正传,陆科长便截住话头说:“郑校长,真不好意思,这事儿你还是跟陈归说,从一开始就是他负责,他最掌握政策。他到部长那里汇报工作去了,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吧。”

十分钟之后再拨,又成了忙音。老郑不甘心,挂断再拨,忙音,忙音,忙音。这不间断的蜂鸣无形之中加重了老郑的紧张感。

临近下班的时候,又中彩票似的拨通了一次。老郑不敢轻易放过这次机会,赶紧收敛起一腔的怨气,问陆科长要了陈归的手机。

老郑掂量了半天,没有贸然打给陈归。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组织部可是大衙门,一句话不登对说不定得罪了谁。他斟酌再三,给陈归发了一条短信:陈科长,我是郑冬至,档案中出生日期有误,方便跟你联系一下吗?

即时有了回复:在和部长汇报工作,你按信函要求,提供材料吧。

提供什么材料呢?老郑为难了。自己明明是1971年12月22日出生,身份证、户口本、公安部门的户籍资料都有记载,个人还能提供什么呢?个人提供的材料难道比公安局的原始记录还具有法律效力吗?依照法律规定,谁举证谁提供证明材料啊!那么应该是市委组织部来提供法律上承認的我老郑出生在1970年12月的证明材料才对。那份涂改的《入团志愿书》能作为法律上的有效证据吗?显然不能。这就是说,组织部无法从法律上改动我的出生日期,我还是出生在1971年12月22日的郑冬至。胜利的老郑不由得荒唐一笑,这是什么打怪兽闯关的电子游戏吗?我会为了这件事将市委组织部告上法庭?连老郑自己都不相信。这份荒唐可笑,既针对组织部的无厘头工作,又有对自己的无边际神游。

老郑回到办公桌前,移动鼠标,新建文件,认真梳理之后,开始写《郑冬至关于人事档案中出生日期有误的情况说明》。

市委组织部档案管理科:

今天下午收到《干部人事档案专项审核告知确认函》,函中告知:本人最早记载出生日期材料涂改。最早材料1985年6月形成的《入团志愿书》出生日期1970年12月(涂改),入团已得利,原底为1971年12月。根据中组部《关于干部人事档案审核工作的问答》和省委组织部《省管干部人事档案专项审核问题认定处理意见》要求,初步研究认定意见:出生日期认定为1970年12月。对此认定,我本人持不同意见。特做如下说明:

一、1985年6月,正是初中毕业前夕,本人忙于备考,从未填写《入团志愿书》。该《志愿书》应为班主任(或安排班干部)代为填写。所填内容本人并不知晓,也未经本人核实,不能作为认定本人出生日期的依据。

二、 《入团志愿书》原底填写为1971年12月,后涂改为1970年12月。说明班主任知道本人的出生日期,后因为入团年龄不够,才临时动议,做出涂改。

三、本人出生日期是1971年12月22日,从来没有疑问。有大学转户口公社派出所的迁移证明为证。

基于以上三点,本人以为出生日期应以公安部门户籍登记为准,他人代为填写涂改的《入团志愿书》不能成为认定依据。恳请组织部领导给予正确认定为盼。

说明人:郑冬至

2015年12月14日

写完之后,老郑又从头至尾读了两遍,觉得自己的观点已表达得准确无误,这才心里有了点儿底。

窗外,天黑透了,玻璃上映着老郑一张无辜的脸庞。早过了下班时间,整栋楼里的人都走了。锁好办公室,楼梯间的灯半明半暗,较以往恍惚了许多。老郑不禁自问,我会变成档案中长大一岁的那个我吗?

晚饭吃得囫囵半咽。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媳妇咏梅常年减肥,本来这晚饭在老郑家也是可有可无,两个人都不太上心。咏梅见老郑守着吃剩的一口白粥出神,猜想他多半是心里有事。老郑不说,她也不便多问,匆匆收拾了碗筷,抱着瑜伽垫子去书房了。

据教练说,瑜伽的音乐可以让人放松心情,回归自然。于是今天咏梅有意地将音乐开得大了一点儿,好叫老郑听见。老郑在学校里主管学生工作,还有招生就业和安全保卫,都是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烂摊子。如今的孩子大都是独生子女,难以相处,不服从管理,根本没有“三观”。有些学生家长更是浑不讲理,动不动就带人私闯校园,试图把学校变成一个弱肉强食的江湖。那些招聘进来的大学生,一个个好逸恶劳,拈轻怕重,听到跟学生管理相关的事情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溅一身血。老郑就是在这种形势下接手这块工作的,当初连咏梅都不看好他。咏梅觉得,老郑这种黑白分明的脾气最不适合官场,一是一,二是二,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么较真的人呢?在一个人人模糊的圈子里,你非要认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咏梅专门给老郑讲过朝云说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故事,不知老郑有所领悟没有。这两年来,为了扭转学生管理工作的不利局面,老郑动了不少心思,点灯熬油,费尽心血,出台和推行一些新的管理措施。每每回到家来愁眉紧锁,也一定跟学生的事有关。咏梅注意到,老郑的白头发最近两年明显多了起来,想想这个人也怪可怜的了。

趁着老郑上厕所,咏梅偷偷跑到餐厅里来看老郑手上摆弄的那张纸。粗略看了一遍,才懂得老郑原来在为自己的出生年月纠结。听到老郑关了厕所的门走过来,她半开玩笑地说:“人家都把岁数往小里改,原来为接班,现在为提拔,还有当官的为了找个小媳妇,你改大一岁,有什么图头?”

“我……我是为了少交养老保险,早退休呗。”老郑听到国家要出台延长退休年龄的政策,心里并不赞成。原来有二线的时候,像他这种副处级一般到五十五岁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歇着了。现在全国上下整顿吃空饷,大家都必须在岗位上干到六十,如果再延长几年,老郑就还得有小二十年的时间,不得不混迹于这个身不由己的圈子里,去做一些情非得已的事。

咏梅说:“那咱家的户口本,你的身份证都得重新改一遍,可真够麻烦的。”

老郑瞪了老婆一眼,问:“这是麻烦不麻烦的事吗?他们组织部有什么权力改动我的出生年月?”

“你是组织部管理的干部,你不服从管理?”咏梅不解地问,“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老郑觉得一时半会儿跟媳妇也讲不清楚,干脆不理她了。他心里想,出生年月不是原则问题,那还有什么是原则问题呢?在一个人的生命符号中,姓名是可以更换的,家是可以迁移的,甚至连性别都是可以改变的,好像只有一个人与这个世界产生关联的时间,也就是他降生和离世的年月日是无法更改的。生和死,难道不是最大的原则吗?可是从来没听说有哪个部门在哪个干部的死亡时间上发生过争议。

咏梅见老郑不作声了,最后无趣地说:“改就改,不改就不改,谁还能把咱怎么着?”

老郑从咏梅手里拿过那张信函来,不甘心地说:“人家认定我虚填年龄,入团已得利。这不是摆明了说我档案造假,投机取巧吗?”

“入团已得利?入个团你能得什么利?”咏梅又接过来细看这句话。

老郑无奈地说:“我不够入团年龄就入了团,离入党更近了一步,这就是得利呗。”

咏梅笑了,反问老郑:“入团入党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怎么能说是得利?这种说法就跟中央精神不符。王二小够年龄入团吗?刘胡兰够年龄入党吗?他们把生命都献给了祖国和人民,他们得什么利了呢?”

说得对呀!把入团入党视为得利的话,那我们的干部都是为了日后谋取利益才申请入团入党的吗?没错,我们是有些干部,甚至包括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在利益面前忘记了当初入团入党时的誓言。可将所有人入团入党的初衷视为得利,奉行“人之初,性本恶”的观念,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再看看咏梅,她一个妇女可以这样口无遮拦,难道我要把这一番话搬到组织部去说道说道吗?跟谁去说呢?有谁会听呢?听了又会怎么想?老郑再耿直也懂得,那个圈子里有些东西是要心照不宣的。谁说出来,谁就是傻逼神经病。

“不说了,睡觉睡觉。”老郑抬屁股就往卧室里走。

咏梅熄了灯在后面跟着。黑灯瞎火的,突然冒出来一句:“你隐瞒年龄,这在法律上属于骗婚,你知道吗?如果以后你对我有了外心,咱俩离婚的话,你得净身出户。”

咏梅在市医院财务科工作。医院里那些年轻的医生护士两三天一个夜班,因为传出绯闻闹离婚不是新鲜事。天天身处其中,再加上眼下家庭伦理剧全天候滚动播出,咏梅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尤为敏感。

早早地躺在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睡。本来今天是约好同房的日子,可老郑那儿好似躲在窝里沉睡的小猫儿,怎么逗弄也不醒。咏梅略感失望,相较老郑的优柔,她更喜欢“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举重若轻的男人。“不就是一顿饭的事儿嘛。”她嘴里嘟囔了一句,之后递过来一块又白又冷的后背,让老郑面壁。

解铃还须系铃人。上班途中老郑就拿定了主意,如果崔老师能为自己出具一个填写《入团志愿书》的证明,或许能说明问题。

到了单位,老郑匆匆处理了手上的事务,便驾车赶往百公里外的小县城。其中有一大段是县级公路,路窄难行,等老郑赶到县城时,太阳都偏南了。时间紧迫,老郑选了一家规模大一点儿的街边超市,为崔老师买了鲜奶和水果,上车之后径直向中学开去。三十年前老郑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们住的是学校的公产房,夹在一排排教室中间,吃住办公都在一起。现在恐怕早都搬出来了吧,去哪里找崔老师呢?给同学的电话拨到一半,老郑罢了手。大家都上班忙的,为这点儿小事打扰不说,中午還要人家破费一番,不值得。今天的事儿,老郑本来就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能找着崔老师最好,实在找不到就当自己来了个乡间一日游。老郑硬着头皮往前开,一直到了学校大门才停下来。

中学的大门比监狱看得还严,在小窗口里面坐着两位年轻的保安,听了老郑要找的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最后略带敌视地看着他,确认老郑不是来故意捣乱,年龄偏小的那位才告诉说:“根本没有你说的这个人,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老郑欠笑着说:“是个老教师,应该早退休了。你帮我问问他家的住址,给我个联系方式也行。”

小保安不怀好意地问:“是你的老师?”

老郑急忙点头:“是,我的初中班主任。”

小保安低下头翻看桌上一本脏兮兮的册子,嘴里嘟哝:“看你戴个眼镜儿,也是个文化人,怎么能找不着自己的老师呢?何况还是你班主任!”

老郑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幸好对面只有这两个低着头的小保安,没人看到他尴尬的表情。

小保安把电话打到学校办公室,等了半天才找到负责为退休老师们订报纸的干事,从她那里终于找到了崔老师留下的一个手机号码。小保安抄在一张纸上,递过来的手又停在半途中。老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伸着手等他。

小保安长吁了一口气说:“我贪玩儿,不好好学习,老师为了升学率,只管那些成绩好的学生。我没学上,只能来当保安。你遇到了好老师,现在有工作,有房有车,可千万不能把老师忘喽。”

年近五十的老郑听着二十多岁小保安的教训,非但没有反感,倒是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电话拨通了几次,对面始终没人。现在的手机号码比女人的心变得还快,老郑不敢抱多大希望。隔了有半分钟,老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崔老师的那个号码打了回来。

“崔老师,你好,我是郑冬至。”老郑在接通的同时先自报家门。

对方却是个女人。她怯怯地说:“我是看护崔老师的护工,你有什么事吗?”

老郑一愣,护工?再一想,崔老师都八十岁了,身边有个人护理也很正常。他说:“我是崔老师的学生,来看看他。方便吗?”

“方便,方便,”对方一口气说了两声,“学生来看他,他最高兴。”

老郑眼前浮现出崔老师年轻时背着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肿着眼泡儿笑眯眯的样子。他问:“我到哪里……”

对方不等他问完话,抢着回答:“崔老师在县医院,内四病区307。”

等老郑一眼瞅见病床上的崔老师,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鲜奶和水果,崔老师是吃不了也喝不了了。氧气罩扣住了他的口鼻,输液管子吊得高高的。再看看崔老师的两只手背,都贴着薄薄的土豆皮。老郑明白,土豆皮是消肿用的。他轻轻地揭开一看,果然是又青又紫,针眼儿密密麻麻。他刚刚坐在病床边的方凳上,女护工就说:“崔老师刚刚睡着,你帮我守一小会儿,我出去打个电话。”

病房里只剩下了老郑和崔老师两个人,静得仿佛能听见药液从瓶子里滴落输液壶的声音。老郑细细地打量崔老师。如果老师的眼睛睁开,如果再为他拿掉氧气罩,老郑依然相信老师会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头儿,只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白那么胖。他突然发觉自己听到的声音和药液滴落没有在一个频率之上,这令他感到莫名的慌张。待他看到声音原来是由床头上方的氧气加湿瓶里发出的,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他低头望着老师的氧气罩里轻微的白雾,随着老师的呼和吸,时有时无。老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一节自习课上,他专心致志地用钉子顺着一根粉笔中间钻孔。整整一节课,他都在小心翼翼地做这一件事,钻孔不能偏,粉笔不能断。等他大功告成,举起粉笔放在眼前像一名航海家那样极目远望的时候,他看到崔老师就站在自己身边,近得就像今天他守着老师的距离,不同的是角色有了转换,低着头的人是他,仰着脸的人变成了老师。

老郑还陷在沉思里,没看到崔老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正温柔地瞅着他:“你是……?”

“崔老师,你醒了!我,我是冬至,郑冬至。”老郑看到老师的嘴稍稍翕动了一下,尽管听不清问的什么,他还是忙不迭地回答。

崔老师好像一直重复着他的名字,眼里渐渐升起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光彩。老师笑得有点儿困难,说话也是不能再慢:“冬至啊,我读你在报纸上写的文章,有出息了……”

老郑的眼眶一阵潮热,他忘了老师这么多年,老师却始终惦记着他。崔老师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知道你在学校里当了校长,现在孩子们不好管,你可千万别灰心,有什么事儿也别放弃,哪个孩子后面都有一个家,都是一辈子。”

老郑想到接手学生工作两年来所遇到的难处和遭受的委屈,都在崔老师这句话里像拒绝融化的冰一样无声地消融了。老郑庆幸自己没有在工作中背弃自己的良知,没有玩忽职守,没有视学生利益为儿戏。在此之前,他始终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像个傻子那样选择不随俗不屈服不认输,现在他知道了,并且他还知道自己不是傻子。今天他还有脸坐在老师面前,就是因为他没有给老师丢人。

“一定要記住,不能放弃。”崔老师见他半天没回答,又重复一遍。

老郑连忙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我明白。”

停顿了好一会儿工夫,崔老师才又望着老郑说:“冬至,我求你个事儿。”老郑凑到近前来,认真地听着。“趁这会儿没人,你去找医生问一下我的病,孩子们都不跟我说实话。”上学的时候,崔老师一直器重老郑,因为他年龄小敢讲真话,不懂得撒谎骗人。

老郑明知任务艰巨,还是不敢辜负老师贴心的嘱托。他从医生那里见到了老师肺癌晚期的病历,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也听医生叙述了病人子女隐瞒病情的请求。他真的没想到老师的生命已经有了限期,就在他刚刚接受这项任务之前,他还以为老师就是老年病,无非程度不同而已。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三十年没与老师见面,今天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所有人为老师编织的这个梦,狠心地一斧子劈开,让老师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他一回到病房,崔老师就盯着他的眼珠儿等着他开口。老郑沉稳地坐下来,认真地说:“老师,你相信我,我也不瞒你,这回真是你多心了,孩子们没骗你,你年轻时得过结核儿,自己不知道,后来钙化了就好了。现在人老了,肺功能下降,那些钙化点儿有影响,得慢慢治疗,这个不能着急。”老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愿老师还像从前那样信任他。

崔老师待他说完,只是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告诉老郑“没事就好”。于是两个人一时找不到下一个话题,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老郑感觉时间长得像是一柄锯子,在他的头顶上不厌其烦拉来拉去。

其实也只十秒钟的空隙。崔老师攒了半天劲儿又说:“冬至,你工作那么忙,今天回县城,这是有事儿?”

经老师这一问,老郑才想起《入团志愿书》的事儿。看看被病魔折磨的老师,再看看那一双青紫难辨的手,为了一个三十年前好心错填的出生年月,他怎么忍心再去折腾老师这已如风中之烛的生命呢?

“没事儿,我是路过,早想来看看你。”老郑从沉默中解脱出来,又被羞愧俘获。

幸亏女护工及时赶回来了。她看到崔老师睁着眼,便对老郑说:“你能来看他,他这是高兴的,他好久没这么清醒了。”

崔老师这才撵着老郑离开,他艰难地伸了伸手说:“工作那么忙,这就走吧,不用挂念我。”

老郑急忙接住老师的手,那只手还是凉得让他有些吃惊。他多想就这样给老师暖暖手,把老师的周身焐得热热的,让老师那一颗衰弱苍凉的心再“怦怦”地跳起来。可是崔老师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又执拗地向着门口摆了摆,老郑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不是敷衍胜似敷衍地说:“崔老师,那我先走了,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崔老师目送着他开门关门,好像一直笑着。老郑走到楼梯里,才发现脸上凉丝丝的。

回到单位的时候,老郑看到有个农村的中年妇女在他办公室门口徘徊。他掏钥匙开门,听到对方追上来问:“你是郑校长吧?”

“我是,你找我吗?那就进来吧。”老郑返身关门时,才看到中年妇女刚到他的腰那么高,而且还是四川口音。“你请坐。”老郑从橱子里拿了一次性纸杯为她接水。

“郑校长,我求求你了——”妇女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像是要给他下跪的样子。

老郑急忙把水送到她的手上,示意她坐下说话。他问:“你是学生家长?”

“孩子得吃药啊,药一停就没命了。”妇女的泪噙在眼眶里,“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啦——”

老郑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可以帮助她的方法,组织一次全校性的献爱心募捐?那又能帮到哪儿呢?嘴上说:“咱们学校都是免费啊,是不是生活费上……”

那位妇女急得站了起来,辩白说:“不是钱,我们不要钱。”

老郑搞不清她需要哪些帮助,看她可怜的样子,同情地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校长,你可能看出来了,我是四川嫁过来的,在这里没亲没故,我这么矮,什么农活儿也干不了,全指着孩子爹一个人。我这闺女得的是系统疾病,叫红斑狼疮,你放心,不传染,就是离不了药。这些年都是靠药维持着,现在西药实在是吃不起了,没钱了,我想给她改成中药吧,还能省一点儿。”她恳切地说,带着一位贫穷母亲对孩子的歉疚。

“你说吧,希望学校为孩子做什么,只要我们能做到,我一定想办法。”老郑想到他可以為孩子申请贫困助学金。

妇女说:“我不敢来麻烦你,孩子的班主任做不了主。我想找个能插电的地方,让孩子自己熬中药。我替孩子保证,她绝不会胡来。”

老郑真没想到,一位孩子家长斗胆找到他的办公室,恨不能磕头作揖地求他,只是为了能通融一下,找一个为孩子每天熬中药的地方。她自己再苦再难,都没有提半个钱字。老郑当着她的面,拨通了学生处的电话,要刘主任叫上这个孩子的班主任一起到他的办公室来。这个时间里,他又从电脑上调出新生贫困生资助发放名单来,果然找到了孩子的名字。他欣慰地说:“知道孩子有贫困生资助金吗?”

“我知道,孩子的生活费全靠它呢。”妇女讨好地笑着,好像是受了天大的恩赐。老郑想告诉她,资助金都是国家给的,就是为了资助贫困家庭孩子上学用的,不是学校的,更不是某个慈善家的,其实她没必要对谁千恩万谢。如果要谢,那就等孩子学有所成之后,尽职尽责地工作就是了。可是看着那样一张涌泉相报的笑脸,他最终没说能出口。

听了学生处刘主任和班主任小吴的汇报,老郑与他们共同商量着找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每天中午教师值班室为孩子开放一个小时,钥匙由学生处提供,具体的执行还有纪律问题交给班主任去落实。看着事情解决了,那位妇女激动得哭了,临出门时都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老郑劝解着她:“你们把孩子交到学校,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老郑不是虚情假意,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到,但凡一个有职有权的人,只要是把应该做的事做到位了,老百姓就会感恩戴德。

一天又要忙过去了,他的事没有任何眉目。崔老师的证明管不管用放在一边,现在是他不可能拿到崔老师的证明了。他想从组织部那里找一个明白话,也好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可是,这个明白话在哪里呢?前思后想,他决定把电话打给原来在档案管理科的小程。虽然小程去了干部监督科,但是档案管理的政策他应该还是熟悉的。

小程的电话接通了,可是时断时续的,在偶尔听到的一言半语里,老郑知道小程在地铁一号线上,在首都参加一个培训班。

等老郑下班回到了家,小程的电话才打了回来。顾不上开灯,老郑紧着从昨天接到那封告知函说起,又将自己写的情况说明复述了一遍,他顺嘴还要讲到驱车去找崔老师的事情。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发现自己原来就是想找个人好好地倾吐倾吐,他真是太需要一个人耐心地听他把这件荒唐可笑的事说完,哪怕什么意见也给不了他,哪怕确凿无疑地告诉他结果已不可更改了。这两天自己的心里实在是太憋屈了。

小程还是没能听他说到最后,在他还没讲到与崔老师见面之前截住了他。小程蛮有把握地说:“档案审核的事我知道,情况很复杂。如果自己写个情况说明就能过关的话,那些篡改档案的哪个人又是善茬?自说自话这肯定没用,你赶紧去找证据,找你入团之前的证据。”

“入团之前的证据?档案都是从那时开始建的,之前到哪里找啊?”老郑傻眼了。那个年代好多工作根本就不正规,小学五年,初中三年,也怪老郑人小贪玩,他从来不记得自己还填过什么表格。即便是填过,也一定因为不入档案没能保留下来。

小程提醒他:“你不是说上大学迁户口吗?找你最早的户口登记就行。”

有了小程这一着仙人指路,老郑又感觉道路柳暗花明了。挂断电话,他才看到家里的灯也亮了,厨房里有人在切菜做饭。他换了衣服,对忙碌的咏梅说:“是你呀。”

咏梅头也没回:“不是我,还能是七仙女?”她知道老郑刚在电话里取到了真经,就放下心来,开始抱怨说:“学校的事是事儿,你家的事是事儿,就拿咱自己的事不当事儿。”

老婆一提到家里,老郑即刻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末了,他刚才决定趁着周六周日回老家乡镇上去找一下自己最早的户口登记证明,那么明天就不能去陪老娘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还是小弟弟跟着老娘过,可是老娘的心气落了一大截,饭也不愿做了,话也不愿说了,事也不愿管了,原来与父亲一起关心的台海局势也被她扔到了脑门子后头。有一回老郑故意逗老娘开心说:“娘,你给咱分析分析,若是蔡英文上了台,陈水扁会提前释放出来吗?”

老娘迟疑了半天,老郑还以为她在思索,最后听到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才说:“你爸爸都没有了,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老郑的姐姐弟弟们都自己做生意,工夫不是没有,可要是忙起来周六周日也歇不得。只有老郑朝九晚五地上班,作息是有规律的,于是每到周末他全天候地陪着老娘便成了一个固定节目。他知道老娘盼了一个星期的四圈麻将有可能就这么给自己搅黄了,肯定要心里不痛快,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呢?他顾虑半天,还只能硬着头皮把电话打过去。

老娘听了他编的市里开会的理由,又是半天没言语。老郑的罪恶感越来越重,可他还是不想让老娘知道这两天的麻烦事。老娘又帮不上忙,知道了也是白白跟着操心。他不敢跟老娘多说,便狠心地挂断了电话,心里想如果事情顺利,星期天他总能腾出时间到老娘那里去。

说妥了老娘这一头儿,他又想到咏梅说的“没拿着当事的自己事儿”。他回到厨房里问是什么事,咏梅拔了电磁炉的电,把小米粥全倒在老郑的碗里,自己拿起一根熥熟的胡萝卜,一边揭皮一边说:“我知道你让这出生年月搅得忘了,看你今天高兴,我才敢说,你小子放假回家的火车票,今年你早点儿从网上给他买,别再像去年似的,让孩子一站几个小时回家来。”

“不是还有一个月呢吗?”老郑知道儿子放假要等到1月中旬。

咏梅不看他:“离京的票本身就难买,又赶上春运,早买了心里早踏实。”老郑已经准备走开了,又听见咏梅习惯性地总结了一句,“你说你这些年,真事儿马马虎虎,屁事儿倒是挺较真儿。” 当年相亲见面的时候,老郑一心喜欢上了“咏梅”这个极具诗意的名字,两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冬至咏梅,应该过的是神仙眷侣的日子吧。结婚之后老郑才发现,一个天天与数字和钱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现实。老郑明白,咏梅口中的真事儿是指他正处提拔未遂的事。老郑自命清高,从不与上级领导主动接近,结果被排在他身后的人加塞儿抢了先。老郑停下脚步,准备转身和咏梅理论一番“身边的苟且和诗与远方”,可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甚至连这口气他都不想被咏梅听见。

又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夜晚。那些梦的碎片散落一地,任老郑如何拼接都无法复原。早晨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坐在床边回想夜里那些奇怪的梦。

他跟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来到一间光线晦暗泛着霉味的屋子里,他看到男人坐到办公桌前,从腰里抻出一根拴着钥匙的长绳,然后在钥匙圈上挑出一枚黄铜色的小钥匙,够着去开二屉桌上里面的那个抽屉。男人长得偏瘦,脸上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老郑那年只有十七岁,也是头一次自己到公社里办事。他非常紧张,也非常羡慕坐在椅子上的这个男人。他甚至偷偷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谋到这样一份差事,腰里挎上这样一串钥匙,就该满足了。男人问他:“哪个村的?”“郑屯。”他回答。“你爹是谁?”又问,男人一边问一边迅速翻弄那本册子。“我爸爸是郑守云。”因为爸爸在县城里教书,所以老郑弟兄们从小不和村里孩子们一样喊爹,他们叫爸爸。“噢,是郑老师。”男人固定到其中一页,依旧低着头向老郑伸出手来,“给我录取通知书。”老郑不敢怠慢,麻利地从上衣兜里取出来递过去。男人按着通知书的地址给老郑开好了户口迁移证明,盖了骑缝章,用一把尺子比着一撕两开,和录取通知书一块递还给老郑。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又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用祝贺的口吻说:“鲤鱼跃龙门,你算是跳出咱这泥窝窝儿了。”

别的梦都想不起来了,只有这个片断清晰可见。其实老郑并不确认这情景是否为他夜间所想,自从昨天小程提及户口迁移这件事,老郑便一直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节。只是他的回忆每次都是从跟随那个男人走进屋里开始,他根本不记得那间屋子属于什么部门哪个机关。

咏梅翻了一个身,今天是周六,她要好好地睡个懒觉了。老郑的工夫可耽搁不起,他冲进洗漱间里一通折腾,待上下都安抚好了才更衣出门。在他常去的小店里喝了碗滚热的羊杂汤,最后胸有成竹地驾车上路。老郑老家所属的马回头公社地处偏远,与另外一个地区搭界,因为千百年来流传的“义姑抛子救侄,令齐军拨马回头”的故事,在整个县里一直是块道德高地。后来全社会都在发展经济,事事以经济为中心,在合乡并镇的时候,马回头因为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只能接受被桥头镇吞并的命运。从此马回头由一个乡变回到一个村,渐渐不再为人们所提及,那个故事也不再口口相传,只存在于地方志的某一个毫不起眼的章节中。

老郑直接将车开到了桥头镇政府,镇派出所跟政府在一个院子里办公。老郑走进值班室,见有个小伙子傻傻地笑着在手机上看视频。小伙子咧着大嘴发现进来的是个陌生人,便没好气地对老郑说:“不上班。”

“我知道不上班。”老郑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伙子不耐烦地说:“有事周一再来。”

“你看,我从市里大老远的,都已经跑过来了,你帮我联系一下管户籍的人,我需要一个证明。”老郑客客气气地说。

“帮不了,不上班。”小伙子态度冷漠。老郑见小伙子手里玩着打火机,想他一定抽烟,便拐出来在街上买了两包玉溪,回来直接扔到了小伙子的怀里。

老郑说:“我是郑屯的,咱都是老乡,你给我个电话就行,我就是打听点儿事。”

“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小伙子把烟揣进兜里,随口报了个手机号码,“你问小玲吧。”

小玲没在镇里,也没在县里,而是一早赶到了市里逛百货大楼。她听清了老郑说的事情,又问清了老郑的年龄和迁移户口的年份,不容置疑地说:“所里给你出不了这个证明。1994年之后户口才划归派出所管辖,之前都是由公社秘书管。再说你是郑屯的,是老马回头乡,合乡并镇的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收到马回头这方面的资料。”

老郑一听,就像是遇到了一个黑洞,顿感危机重重。他问小玲:“那我应该找谁出这个证明?”

“你……”电话那端小玲无奈一笑,“马回头乡已经撤了,你试着找找给你转户口的那个秘书吧。”

老郑还想问那个秘书叫什么?是哪个村的?可是小玲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就把电话挂了。老郑再打也不接了。

得了烟的小伙子同情地望着老郑,若有所思地说:“要不你去马回头村里问问?老人们肯定知道。”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郑又一路颠簸驶进了马回头村。找到街头晒暖和的老人们一打听,还真有人叫出了那位秘书的名字:“应该是咱村的凤来吧。”

又有人过来补充说:“平头,爱穿一双绿师鞋,鼻子沟挺深。”

老郑惊喜地说:“没错,就是他。他家在哪儿住?”

老人们一同往村中间一指:“那小卖部就是他家开的。”

老郑喜出望外,转身往车上走。刚打开车门准备上车,又听刚才的老人念叨:“凤来死了好些年了。”

老郑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人就像蹦极似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坐在车里平复了一下情绪,他才下定决心开车过去,人都到家门口了,不能打退堂鼓,打破砂锅问到底吧。

柜台里的姑娘听说老郑要找她爸爸,没说话就回屋里把她娘叫了出来。老郑说明了来意,问凤来媳妇:“他留下的东西,你们还有吗?”

“有,有,我这就去拿。”凤来媳妇回屋里翻箱倒柜,然后拎了个包袱出来,撂在柜台上当着老郑的面解开。老郑看到在幾本工作笔记下面,有十几张年代久远的大奖状。凤来媳妇泪光盈盈地说:“这都是凤来得的,你看看,这么卖力气,到了都没转正呀。”

老郑不好意思不看,一张张掀起来,发现有修水利的,有植树的,还有计划生育的,最多的是被县广播站和公社广播站录用的稿子。望着奖状上的名字,老郑又想到了那个暗淡潮湿的小屋,仿佛听到了那一串“哗哗”响的钥匙,还有那个男人拍着他的肩膀说的话。

老郑又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凤来媳妇想了想说:“没了。没写他名字的,我们都烧了。”

“烧了?”老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那里面包括1994年之前的户口资料,那得涉及全乡多少人啊!

凤来媳妇把包袱捆好,慢慢往屋里走。她像是在对老郑说,更像是和自己说:“反正又没人要。”

老郑临返回市里之前,又把电话打给小程。他诉说完今天一天的遭遇,问问小程用不用顺道回老家村里开一个出生年月的证明。

小程果断地否决了他的提议:“没用,现写的证明,哪有人信?到头来弄巧成拙。还不如叫他们出来吃顿饭呢。”

老郑无话可说了。走在回去的路上,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个理儿——为自己开一个出生年月的证明,怎么性质就变成弄巧了呢?他不是在跟小程挑字眼儿,小程也是好意。只是小程无意中暴露出的“疑罪从有”的思维方法恐怕正是组织部门的工作定式。老郑记不起他和小程的通话是如何挂断的了,小程关于吃顿饭的提议和咏梅最初说过的“一顿饭的事儿”竟然不谋而合。老郑尽管不热衷吃吃喝喝,但他也绝不是把钱拴在肋条骨上的守财奴。饭不是不可以吃,客不是不可以请,只是自己明明没有错,却去求着人家承认自己是对的,这有多么荒唐可笑!更让老郑别扭的一点是,与那几个趾高气扬的小年轻坐在一起,有什么话可聊呢?如此漫长的应酬对他不啻是一场灵魂的折磨。

车刚进入市区,电话响了,是学生处刘主任。老郑本能地一个激灵,不会是学生出什么事了吧?他早已形成习惯,接通之后只有一个字:“说。”

刘主任也知道郑校长这个条件反射,他上来先给老郑吃了颗定心丸。他说:“郑校长,学生没事啊,你放心。我是跟你要一下你的身份证号码,咱们网上买票要用。”

“買票?”老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忘啦,明天到省里报到,首届班主任基本功大赛呀。”刘主任不相信郑校长会忘。从10月底接到省教育厅的通知,郑校长就开始组织班主任们报名,进行初选,确定参赛名单后又亲自辅导,按着文件中布置的比赛项目,逐一排练过关,早就下定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他怎么会忘了呢?

老郑忘是没忘,只是连日里脑子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出生年月问题搅得一团糟。他熟练地报着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就像是身体血液中自带的DNA一样,无法更改,无比顺畅。刘主任担心记错,又说:“你再说一遍,我核实一下。”

这一次老郑好像对自己的出生年月产生了怀疑,尤其说到“19711222”的时候,他自己差一点儿就改成“19701222”。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他真的出生于1970年12月。假话说一百遍就会变成真的,这几天老郑一直在“1971”和“1970”之间纠结,他都有些真假难辨了。等他停车上楼,刘主任的短信也发过来了:车票买好了,明天中午12点22分开,咱们11点半车站广场集合吧,我已通知三位班主任。

12点22分,12月22日,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过去不曾注意的数字,现今在老郑眼里都能跟他的出生年月发生关联,他已经得上了短期数字强迫症。如果这个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由短期迁延成长期也未可知。

第二天老郑早早收拾好出差用的背包,与咏梅交代几句,赶上午的时间去看望老娘。老娘蹒跚着出来开门,看到老郑很是惊诧:“你不是说你感冒不来了吗?”

“娘,我哪有感冒?我是开会好不好?”老郑看到老娘颠三倒四的,就笑得有些心酸。老郑第一次发觉老娘开始糊涂是在今年秋天,他把从市疾控中心了解的流感疫苗的情况说给娘听。老娘在电话那头听完才说了一句:“去年国产的都要一百多,今年这是又涨钱了。”老郑真是大吃一惊,他记得自己刚刚说得一清二楚,法国进口的疫苗是八十五元一支。他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说多少?我没听清,去年国产的是多少钱?” “一百多啊。”老娘肯定地说。老郑怕老娘的思路中断,紧着问:“那今年呢,今年多少钱?”“你不说进口的八十五吗?”老娘反问他。“那是落了还是涨了?”老郑让老娘自己算这笔账。“是落了,就是落了。”老娘账是算明白了,可是刚才她说的话自己又记不得了。老郑松了一口气,放电话的时候眼角潮乎乎的。打那之后,老郑就暗地里注意观察老娘,发现她说话做事,经常是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忽儿明白忽儿糊涂,让人哭笑不得,这一次又把他开会的理由错记成了感冒。

“公事那么忙,就别往我这儿跑了,我又没事儿,什么都不缺。”老娘心疼地看着老郑一头花白的头发。

老郑瞅瞅老娘的水果盘里还有几根香蕉,因为脱水,香蕉皮正在变黑。老郑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新香蕉、一袋橙子和几个大大的雪花梨。老娘有便秘,香蕉常年离不了。老娘吃不了酸,橘子不敢买。老娘有咽炎,雪花梨熬冰糖水喝了镇咳。

老娘听说老郑要去省里开会,又像他上大学离家时那样从头到尾嘱咐了一遍。老郑耐心地听着,让老娘的殷殷爱子之心找到了释放的渠道,让老娘感觉到儿女们还离不开她。是不是每个人老了,就会感觉别人不再需要自己了,自己是无用的,多余的,都想躲开人前,缩回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去,不碍眼,不招人烦?临出门老郑回身说:“娘,我都快五十了,你放心吧。”听到“五十”的字眼儿,从掩上的门缝儿里,老郑读到了老娘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茫然和惊慌。下得楼来,老郑记起他微信里收藏着一个帖子: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我们只剩归途。

既然到了省里,老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班主任基本功大赛中。三天比赛,老郑每天都是6点30分起床,7点10分用完早餐,保证7点30分准时坐到赛场里,整整一天,直到晚上8点钟比赛结束。本来作为领队,他完全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这样紧张,像别的领队那样关在房间里看看电视,听听汇报,也一样不耽误事。老郑有自己的想法,除了帮参赛的班主任确定临场应变的策略,他更想从班主任的即兴演讲中听一听全省同类院校学生管理中存在的问题,搜集一下兄弟学校在学生管理以及班主任管理中的好做法。三天比赛坐下来,老郑的腰开始酸胀难耐,恐怕是到了旧伤复发的临界点。

晚上他倒在床上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咏梅他乘明天早班的火车回去,中午就能到家。咏梅关心地问起了班主任基本功大赛的情况,最后忽然想起来说:“哎,我从手机上查了万年历。”

老郑想不出咏梅又闹什么幺蛾子,爱搭不理说:“查万年历?有事啊。”

“还不是为了你——”咏梅重音在“你”字上。只可惜没有带拐弯儿的标点符号,不能直观地表明咏梅的语气。

“为我什么?”老郑一头雾水。

咏梅有点丧气,自己的重大发现竟然没有引起人家的重视。她失望地说:“你说为你什么?你叫郑冬至,可1970年12月22日那一天不是冬至,那一年冬至是23号。你明白吗?这就是说,你的出生年月不可能是1970年12月。”

老郑木讷地说:“我本来也不是1970年啊。”

“傻瓜,你不是需要证明吗?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明,1971年12月22日是冬至。”咏梅急了,一着急就跟老郑喊傻瓜。

对呀!還有比这更具说服力的证明吗?老郑想,如果我是1970年12月22日出生,那一天不是冬至日,我为什么要叫郑冬至呢?这显然不合乎常理啊!这显然有点风马牛不相及啊!

老郑见咏梅还没挂电话,兴奋地问她:“今天多少号了?”

“一出门就不知道日子啦,今天是20号。”咏梅说,“我都快被你这点儿破事儿搅成精神病了。不说了,水烧好了,我去冲澡了。”

老郑不由得顺着咏梅的话茬一路想下去,人的生物钟就是这样,如果人躲在宾馆里,眼睛看不到日升日落,脑子里就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也便不知道过了几天。南柯一梦,传说中那些银髯飘飘的神仙,不都是隐居在山洞里,过着“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生活吗?老郑早就有一个退隐田园的梦,可是他盼望的“二线”时间又要政策性地延后近十年。

在火车上,老郑接到了刘主任的报喜电话。学校获得团体一等奖,三名参赛班主任均获得个人一等奖,并入选了省队选拔,有望代表省里去广东参加国赛。因为是全省首届班主任基本功大赛,这一次参赛学校就近二百所,参赛班主任五百六十多人,因为找不到全员接待的宾馆,只好分成两个赛区四个赛场,比赛的激烈程度超乎想象。老郑是全天候观摩,对成绩心里倒也有底,可还是没想到会这么优异。

他对刘主任说:“下一周我要在班主任例会上好好地总结总结,为你们开个庆功会。”

或许是他的声调略高了些,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车厢里好多人把目光投过来,仿佛他是离群索居的怪物。手机再响起时,老郑还以为是班主任基本功大赛的事,接通后才听出是班主任小吴。小吴支支吾吾,拐弯抹角半天才说:“郑校长,那学生的中药不煮了。”

老郑没多想,随口问:“是病好了?”

小吴又吭哧了几声:“不知道是谁反映给领导了,今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大发雷霆,说我目无组织,不考虑学校安全的大局,允许学生私自用电,一旦出了事故,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小吴没有明说是哪位领导,可老郑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安慰小吴说:“你没说这是我的决定吗?”

小吴这次回答很快:“我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再说……”他停顿片刻之后,“我不想再给领导们增加矛盾了。”

小吴挂断了电话。老郑刚才的兴奋被这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的腰跟着火车一颠,不失时机地折了似的疼起来。学校一把手是典型的软耳根,他把别人对他咬耳朵视为一种忠诚。老郑心痛得很,自己在外面为了工作拼死拼活,背后却有人给他拆台捣乱,这样的哑巴亏自己倒不是不能吃,关键是一个不想辍学的孩子,又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连这样的情况自己都不能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吗?可是对付这种人和事,老郑从来都是力不从心,就像在坑塘中伸手抓泥鳅,越认真使劲儿,越是抓不住,到最后还会弄得自己一身臭泥。

老郑坐在那里,拘谨又略感孤独。车窗外灰蒙蒙的田野,像潮水一般围困了他。他不由想起有位作家说过一句话: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小说的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在需要拿出证明材料的最后一天,老郑绑紧护腰揣着自己早就写好的情况说明去了市政大楼。在大门口做了登记,到一层大厅口又被盘问了一遍,老郑怀疑自己来市政大楼是搞破坏的。见电梯下来,赶紧鬼鬼祟祟进了电梯。上到五楼,按门牌找到组织部档案管理科。通过半掩的门,看到了老姜正坐在科长陆习的桌前。老姜曾是组织部的副部调,没任过实职,后来从组织部出去到某所学院任了闲职,也算是给组织部下边的兄弟们腾出来一个坑儿。老郑跟他因为都在教育战线,市里开会经常坐在一起,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老郑进来,走到陆科长那里打了招呼,又跟老姜半开玩笑说:“老兄,你这是回娘家来啦。”

老姜扭头见是老郑,苦笑着说:“冬至,我这都是快退的人了,又说我参加工作的时间不对,眼睁睁就给抹去两年,我明明是干了四十二年,非说我是四十年。”

陆科长恭敬地笑着,待老姜说完又说:“姜部长,四十二年和四十年,在退休待遇上一个样。不过您放心,我们一定查清楚,让您满意。”

老姜的辣脾气上来了,不依不饶地说:“我在部里这么多年了,里面的事儿都清楚。你不是四十二年,我就不满意。你是四十二年,我请小弟兄们喝酒。小陆,到时候你组织人。”

“包您满意,包您满意。”陆科长把老姜象征性地搀起来,送神似的送走了。返回到桌前对老郑说:“你请坐。你又是怎么回事?”

老郑的腰还不敢坐,他连忙把打印的情况说明递过去。陆科长粗略地扫了一眼,客气地说:“你就是打过电话的郑校长吧,就这么一份材料?”

老郑很想把崔老师和凤来的事都跟陆科长说一说,可他发现陆科长并没打算听他的解释。陆科长说:“你知道新提拔副厅的袁书记吧。”老郑当然知道,在这个地级市里提拔一名副厅级干部,你想听不见都不可能。老郑不但知道,他还知道在推荐投票之前就有人知道。

陆科长接着说:“提拔时省里审核档案,发现他的《入团志愿书》年龄就比实际年龄大了一岁,跟你这个情况一样,他哥是他的班主任,他也是入团得利。没办法,为了不影响提拔,他只能依照政策重新认定了出生年月。”

老郑很想当面反驳说:“他是他,我是我,如果要我选择,我宁可不提拔。”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过孩子气不说,还要招来别人的嘲笑——你宁可不提拔?那提拔猴年马月能该着你?

“我那个是老师填错的,一开始填对了,后来又涂改的。跟人家袁书记情况还是不一样。”老郑强调了自己的不知情。

陆科长见老郑不上道,便说:“你这个性质更恶劣,明摆着改来改去。你拿什么证明是老师填错的?谁来为你做笔迹鉴定?你还是等会儿陈归吧,他给你说得更清楚。”然后他拿起内线来打电话叫陈归。

年轻的陈归匆匆进屋,屁股还没坐稳,就把老郑写的情况说明看完了,随手往旁边桌子上一扔,嘴里说:“你这个是入团得利,改不了了。”

老郑心里的火压了又壓,最后只说:“入团能得什么利呢?”他不能把咏梅那一番王二小刘胡兰的话搬到这儿来,他是组织部管理的干部,不能目无组织,不懂规矩。

“得利,你不够入团年龄却入了团,这就是得利。”陈归掷地有声。为了让老郑心服口服,他又从桌上抄起一个本子来,信手翻开折角的那一页,一边指给老郑看一边快速地读着。老郑印象里知道那就是他们所说的上级文件,可他听着文件的条目都是宏观的、笼统的、粗线条的、适用性强的,这里面恰恰需要执行人的理解和把握。先统统一竿子打下水,管你最后谁会上岸呢?这显然是不摊责任的做法。

老郑委屈地说:“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入团得了利,那也不能改对为错啊!”

陈归不喜欢听他搬弄是非,揶揄说:“你自己都证明不了对和错,凭什么说我们改对为错?”

老郑一时语塞,被逼无奈,猛想起咏梅查的万年历,他摸出手机对着陈归,一页页地划过去,他说:“陈科长,1970年12月22日,这一天不是冬至,我叫郑冬至,我不可能这一天出生。”

陈归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他简直不相信一个处级干部会从姓名学上推断自己的出生年月。他义正词严地说:“郑校长,我们只按文件办事,不看风水。”

老郑羞得满脸通红,他倔强地说:“在法律上讲,你们若想重新判定我的出生年月,你们就要举证,而那个涂改过的《入团志愿书》根本不能作为证据使用。”

整个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压迫得老郑立刻意识到自己已铸成大错。陆科长看老郑的眼神里含着十分的痛惜,他义正词严地训斥道:“这里只有组织纪律,没有法律!”

老郑从陈归怜悯的目光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早在进屋时就告诫过自己,遇事一定要忍住,没想到最后还是露了马脚。他省悟到如果得罪了档案管理科的人,他们若是对自己的事隐瞒不报,这件事岂不是更没了转圜的余地?于是又及时堆起僵硬的笑容冲着陆科长和陈归说:“我希望二位科长在部会上能把我的情况向领导多多反映,能给予我出生年月正确的认定。”

现场气氛有所缓和,陆习和陈归同时礼节性与老郑握手,搞得老郑左右不是。最后他们表态说:“我们肯定会反映的。不过,最后结果什么样,我们说了也不算。”

“谢谢你们。我刚才看见文件上写明‘原则上不改,造假的更正啊,希望你们能分清原则和造假的情况。我提前表明一下我的态度,如果组织上非要这样认定我的出生年月,我是绝不会在告知函上签字的。”老郑走到门口时,一不小心又恢复了直来直去的秉性。

陈归居高临下地一笑,轻轻松松地说:“签不签字是你的事儿,怎么认定是我们的事。就算本人拒不签字,我们也会以组织认定意见为准。你回去等着吧。”

老郑再也不知说什么,转身走进长长的楼道,心里透凉透凉的。等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囚犯?一个人的出生年月,为什么自己说了不算?反倒要别人来研究认定呢?关于自己的出生年月,父母双亲是最有发言权的两个人,可是五年前父亲走了,母亲也渐渐糊涂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给他一个出生年月的证明呢?档案本是人生的一个备份啊,可它竟然要篡改真实的人生,而且程序已经启动,似乎没人能让它停下来。

市政府门前连着人民广场。老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透过缭绕的雾霾,影影绰绰地看到门外聚集了百十口子人,与政府伸缩门只隔着一道全副武装的警察人墙。老郑原来不认可甚至非常反感老百姓这样的上访形式,在心里笑骂过他们素质低劣,可是今天他开始同情他们了。他深深体会到,在某些手握职权的人面前,道理是讲不清的。那些人在安抚你送你出门之后,会望着你的背影在心里耻笑你。

“你是干什么的?”盘问他的仍是进门时的那个门卫。

老郑还没从低声下气中反应过来,嗫嚅地说:“我登记过了,去组织部办事儿。”

“快走吧,别跟着添乱了。”门卫厌恶地瞅着门外的人群说。

老郑偏偏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卫那张已经沾染了官气的脸,恨他,又想他也真是可怜。

门卫别过脸来,还以为老郑想看门外的热闹。倚仗着那一排威武的人民警察,他暗中拖了老郑一把:“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老郑刚挤过警察墙,尚未缓过神来,就被墙外的一群人包围了。有位妇女上来薅住他的胳膊,不顾一切地说:“市领导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儿子还等着这房子娶媳妇呢。”

有人拖住老郑的另一只手,使劲摇着哀求:“领导啊,我老娘病得就快挺不住了,人家房东撵我们出来,就怕是老娘咽气都没地方去啊。”

听到有人呼叫领导,更多的人围拢来。外围的人看不到里面清况,只管狠命地往前挤,一边挤一边诉说自己的冤情,场面几近失控。老郑不听也大体明白了这群人今天上访的事由,城中村拆建回迁,开发商跟政府讨价还价,过渡费不按时发放,交房也变得遥遥无期。这些人本来拥有自己的祖居和土地,而现在却变成了一群流离失所的城市流动人口,眼看着曾经的那片热土一日日荒芜可怖,罕有人迹。老郑想到,这同样是一群被毁掉了过去的人,与某个人的出生年月不同,他们被掳走的是属于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

老郑提高了嗓门喊:“我不是领导,我也是来反映问题的。”

周围的人不肯信,质问他:“你反映什么问题?”

“有人要篡改我的出生年月。”老郑受到了感染,带出了一丝义愤填膺的语气。

立刻有人关心地问:“你见到领导了没有?给你解决了吗?”

老郑明显地觉察到了这些人因同病相怜而发自内心的关心,他从中间位置向一侧的人群靠了靠,希望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说:“见是见了,让我回家等信儿。”

群情激愤的人们立即哄闹起来:“等着,等着,他们从来都叫我们回家等消息。”“等来等去,他们就忘了我们。”“我们再来问问,就说我们无理取闹。”“说我们越级上访,可下边根本没人出来理会我们。”“我们应该去找报社电视台!”“你当是爬塔吊哩!”“不出人命,他们才不当回事儿。”

众说纷纭之中,老郑被冲击警察人墙的人群淘汰出来,脚不由自主地走到广场深处去,这才发现雾霾笼罩的广场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仿佛陷身于一张弥天大网之中,没有出路,无处挣脱。今天正好就是12月22日,太阳已到达最远的南回归线。寡照,老郑想到这个词的同时,心中多么渴望能见到一缕真理似的阳光啊。

老郑就像是大雾中的孤儿,在一片混沌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所生活的这座小城忽然之间变得无限大,仿佛永远没有了边际。家的方向,学校的方向,老郑左冲右突,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就在老郑放弃抵抗的时候,他的面前隐约出现了一架铁梯。老郑摸索到铁梯跟前,仰头一望,铁梯的另一端隐没在云雾里,仿佛通天一般。

自从做了教师,老郑处处为人师表,再没干过登爬上高的事。可是今天的处境,竟叫他无法克制心中向上攀登的渴望。因为他想象着云雾之上必有阳光,他多想沐浴在阳光里,清清楚楚地俯瞰一下他所生活的城市。他认真活动着手腕,然后又绑紧了护腰,最后抬起了右脚,稳稳地踏上了铁梯。

一旦开始了攀爬,老郑就变得专心致志。恰好雾霾遮蔽了整个世界,只把这一架铁梯呈现给他。他心中憧憬着晴空丽日,一阶又一阶,心无旁骛地向上攀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攀到了最后一级,只可惜仍然没能逃脱雾霾的裹挟。在铁梯的顶端,备感失落的老郑又发现了一座窄窄的向外延伸的铁桥,铁桥的另一端照样淹没在云雾之中,好似有无限长。老郑再一次被这个未知的前方吸引着,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到铁桥上去。铁桥轻微晃动起来,老郑平伸出双臂保持着脆弱的平衡。他非常钟情于这个小小的游戏,专注令他一时忘却了纠缠着他的烦闷和苦恼。

还是政府门口的那名门卫眼神尖看得远,他伸手一指问旁边的同事:“那塔吊上是不是有个人?”

这句话就像是开启了一道闸门,广场上聚集的人群洪水一般涌向了建筑工地。真爬塔吊了!这回有戏了!问题终于有人来解决了!果然不到一刻钟,主管市长就赶来工地现场办公了。消防车呼啸着开进来,救生小分队火线成立,充气垫迅速膨胀着。开发商神速露面了,过渡费奇迹般凑齐了,回迁日期在主管市长的见证下重新协商好了,万事俱备,只欠让那位勇敢无畏的村民代表平安着陆了。到了此时,全体村民才发觉他们当中并不缺少一个人。那个人会是谁呢?该由谁家亲戚出面来劝解他悬崖勒马呢?

主管市長一把夺过开发商的喇叭,仰头冲着密不透风的雾霾喊话:“回迁房的问题解决了,快下来领你的过渡费吧——”

老郑听到雾霾之下人声嘈杂,又听到喇叭喊话的内容,他判断出一定是有人走投无路爬到塔吊顶上来了,说不定就在他的前方,在铁桥被雾霾笼罩的尽头。老郑想赶上前去好好地劝慰对方,最好能和他一同下撤。老郑愈往前走,铁桥晃得愈厉害,还在空中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动。老郑屏住呼吸向前挪步,果然在铁桥的末端,看到了一个被雾霾浸染得模糊的人影。

“快回来吧,那里多危险,你们的问题都解决了,千万别想不开。”老郑试着打招呼。

那人扭过头来,老郑一愣,一张面孔似曾相识。老郑苦思冥想,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笑:“我们应该认识,忘了怎么称呼你了。”

“我叫郑冬至。”那个人也笑着,向老郑伸出手来。

老郑憬然意识到那张面孔之所以似曾相识,就是因为他在镜子中无数次地看到过自己。他反问:“你怎么可能?我才是郑冬至!”

那个人笑得很稳妥,一点儿也不着急。他说:“我是1970年12月22日出生的郑冬至。”

“你骗人,那一天就不是冬至日。”老郑爬到天上来,依然被出生年月的问题四处追逃。

那个人仍旧笑着:“你无权说我骗人,因为你根本证明不了你自己。”

他的话戳中了老郑的软肋,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老郑被针一扎泄了底气。那个人却饶有兴趣地走过来,试探着说:“现在你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说!”老郑急不可耐。

那个人越过老郑的身体向下一望,意味深长地说:“咱俩一同跳下去,哪个摔死了哪个是真的,因为假的是摔不死的。”

“都摔死了,那证明还有什么价值?”老郑不解。

“证明是没有任何附带价值的,证明就是为了证明本身。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那个人开导老郑。

老郑认真地思索着,然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我们较真儿,难道是想通过证明获得什么吗?证明除了分辨出是非对错,不可能产生另外的意义。老郑想到,当前除了这一条路,他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自己的方法了。

他说:“我同意。”

一个会意的眼神,两个人同时攀到了铁桥的栏杆外。那人示意老郑来喊一二三。老郑口中的“三”正欲喊出的时候,贴身衣兜儿里的手机响了。在他稍作迟疑的一刹那,那个人“嗖”地一跃而下,坠入了浓密浑厚的雾霾之中。

老郑接通电话说:“娘,我出差回来了,明天就去看你。”

老娘说:“冬至啊,今天是你生日,自己记着呢吗?娘给你擀一碗长寿面,回家来吃吧。”

老郑茫然四顾,刹那间泪水盈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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