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丽群 广西百色人,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民族文学》《山花》《青年文学》《人民文学》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
在一个村庄里,再也没有任何农具像一把锄头一样,能和人如影相随。看家狗也和人关系 密切,但这东西长着四条腿,转眼它便撒开腿脚跑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去了,鸡飞狗跳,狗拿耗子,狗和人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忙。况且狗也不是农具。人只要不离开村庄,一生都在使唤锄头,久了,锄头也在使唤人。一个庄稼人的一生,靠一把锄头支撑着往前走,走不动了,还要靠一把锄头把他送回土地里。
四季里的锄头
村人叫它kuang (狂),念第二调。它待的地方,在杂物房里最显眼的位置。杂物房没有门,和厨房一墙之隔,三面墙支撑一个黑瓦屋顶,人和猫狗老鼠进出畅通无阻,像一个不需要门牙的人。里面是见证一个农家和土地打交道的各种物具:犁头、耙子、铁铲、镰刀、秧盆、打谷机、瓜豆架子,等等。它们杂乱无章或各就其位,完全看这家女主人的品性,懒散邋遢抑或勤快整齐。锄头一般不会乱放,再邋遢的农妇也会给它固定好一个位置,挨在右手边的墙壁上,把子竖着,顶着墙壁,显眼,伸手可及,彰显它在一个农家的位置和重要性。
早上起来,蓬头垢面的主妇在厨房里操持一家老小的米面,晨风从烟囱倒灌进来,灶膛里的稻草浓烟从灶口吐出,熏了主妇一脸,她的咳嗽声便是这个家庭一天的开始。还在床上睡囫囵觉的男主人翻了个身,碰到一个绵软热乎的小身体,那点恍惚睡意便消逝了。他睁开眼睛,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挨在他的鼻尖上,和他如此贴近。这小脸蛋像一面镜子,男主人总能从脸蛋上的某一处照见自己,也许是那两条淡淡的眉形,或是细长的双眼。他再也睡不下了,他看见需要五谷果蔬喂养的小时候的自己。男主人起来,上了一趟茅厕,顺便往猪栏里漫不经心瞟一眼。家里的事情,家人薄衣暖被,猫狗鸡鸭猪的喂养,一向都是女人操持。他暗暗吃了一惊,栏里的猪快要出栏了,日子又被过走了一截。
他穿过厨房里弥漫的稻草烟雾,来到杂物房,顺手抓起锄头。他的双眼甚至都没瞧锄头一眼,但他知道它在那里,像身怀一种使命。几乎每天如此,锄头是每天第一件被握在人手里的农具,人握住它,便握住一个家庭的四季五谷,握住一天的光阴。他往地上顿了顿锄头,像是在打招呼:伙计,该出发了。
锄头什么也不说,轻而易举的,跃上了人的肩膀。它也是人肩上的担负。
清晨的田野尚有虫鸣,微风湿润。锄头薄而锋利的刃口通过风来判断季节更替,它就知道该干什么了。寒风料峭,那是早春,万物复苏,开始宽渠放水,夯实田埂。
男人们肩荷锄头,游走在自家田头地埂上,碰面了,递一根烟,接过烟的人赶紧往身上摸火,点燃,朝对方递过去,这叫烟火礼仪。老烟枪能把握一根短小火柴的瞬间火候,在一根火柴燃尽时点燃两根烟火。开场白司空见惯,然后往彼此肩上的锄头瞟一眼。脾性相同的人,它们的锄头大致也差不多。两人都是膀大腰圆勤勉于耕,锄头柄子大都结实光滑,锄头口刃宽薄而雪亮,锄头是他们彼此的照见。肩负锄头的人继续前行,走到一块田埂略有弧度的稻田前,放下锄头。锄头闻到了熟悉的泥土气息,它熟稔这块田每寸土的软硬和肥瘦,譬如熟悉握住它把子的那双手,手掌的温度和纹路,它一清二楚。它挖掉田头渠沟里干枯的野草和堵塞的土块,把开春的水引进待犁的稻田。一截田埂有几个拳头大的老鼠洞,锄头也补了个结实。去年在一截田埂挖掉的那根刺草,竟然闻着春风又从老地方钻出嫩芽来,锄头愣了一下,那点儿怯生生的嫩黄,与之遥相呼应的是一个蓬勃的春天。锄头放过了这抹脆弱的嫩绿,它不知道它能否躲得过老牛的舌尖。锄头在早春的每个清晨忙活着,把一个家几亩稻田从头到尾顺了一遍,该夯实的田埂夯实了,该挖宽的沟渠挖宽了,该引入的田水引了,这都是锄头干的事情。在乡间路上,它顺便把一两堆还在冒热气的牛粪扒下路边的田里。一个早春下来,锄头把子又多了一层光滑,刃口也增添几分锋利。锄头挖开了一个村庄的春天,一个农家的生计。
暖风吹拂,那是夏季的夜晚。插下的秧苗在夏季的烈日兼暴雨中毫无畏惧地生长。从一粒种子落到泥土里,发芽成苗,再拔苗移种,成长抽穗,成熟收割。被人收了果实后的稻秆子,一两场秋雨落下,变软腐化 ,最后回归尘土。其实和人的一辈子没什么两样,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最后殊途同归。
晚饭后,人们扛着锄头又出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仅仅是出于一种习惯,像临睡前要洗个脚。月朗星稀,手电筒也不用照,人们拖着自己淡淡的影子,肩上的锄头也压在人影上。人这一辈子,其实最亲密的是自己的影子,但人常常忽略掉了,人很多时候都是顾不上自己的。一路虫鸣,水蛇和老鼠从稻田里惊弓之鸟般窜出来,老鼠在前,蛇在后,一看就知道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与捕猎。人半点惊吓没有,连影子都不晃,更无须惊动肩上的锄头。锄头在那里,像手持尚方宝剑,大概是人和影子无须惊吓的原因。到了那块养家糊口的稻田前,人们习惯地手持锄头往自己的田埂上顿一顿,和稻田打个招呼。其实田水满满的,田埂也没老鼠作祟出来的漏洞。老鼠从来不在雨水丰沛的春夏季打洞。这两个风和日丽的温暖季节,连雨水都是温热的,老鼠随便在哪都能度过一宿。老鼠只在干燥寒冷的冬季打洞躲避寒潮,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抵得上半个人的精明了。
锄头于是充当了垫屁股的家伙。肩扛了你一路,也该给人使使了。也有人直接屁股朝地,让锄头安逸地躺在身旁。垫着坐的,一般是女人和老头子,这两个荷锄夜出的人,家里肯定是没有可依靠的顶梁柱的,锄头似乎时刻贴着肉身才感到踏实。中壮年的当家男人就让锄头搁在脚边,伸手可及。这一坐就是半个夜晚,蛙鸣虫叫,沟渠流水响动,田里稻禾拔节抽秆,有些声响耳朵听得见,有些是心里听得见。似乎要听听这些声响,人才能安安稳稳送走这一天。人乏了,站起来,跺跺坐麻的腿脚,拾起锄头,又往田埂上顿了顿,心满意足送走一天。
秋天时,锄头比人先尝到果实的滋味。人路过一片茂密的甘蔗地,这是一片靠近水利的甘蔗地,每月两次水利蓄水,田主总能引水浇灌。这甘蔗便和离水利远的甘蔗长得不一样,长相均匀油光水润,像富人家的日子。人知道吸足水分的甘蔗其实并不甜,但色相诱人,人于是冒了一次险,钻进甘蔗地里,找一根更顺眼的,锄头锋利的刃口对准根部来一下子。这里头有点儿讲究,必须要让锄头刃口深入泥土下的甘蔗根部,砍伐甘蔗的声响就生生被闷在泥土之下了。偷一根甘蔗,其实在乡野不算个事情,但毕竟也算个贼,心就有点兒虚了。
锄头品尝到了秋季第一根甘蔗的滋味,给人当了一回帮凶。当然,整个秋天下来,锄头还刨过几棵硕大的包心菜、几兜子孙满堂的花生。一连几个夜晚,锄头和主人守在香蕉地里,守候那个已经偷走了两个香蕉坠子的贼,差一点就让它的刃口尝到贼人的皮肉滋味了。
锄头又回到稻田里,此时稻田遍地金黄。雨季退去,水利不再放水,该晒田了。锄头亲手挖掉在春季夯实的田埂。一块稻田四条田埂,靠近沟渠的两端田埂必须要挖开口子放掉田水,利于晒田,可助稻子快速成熟,还可避免收割时满腿泥泞。
每块稻田靠近沟渠的那两端田埂,总会有一个口子,极像人身上的一块疤。那是锄头挖出来的。春夏时夯实保水,秋冬时挖开放水。锄头的一生无数次重复这件事情,在同一块伤疤里不断割裂,再缝合,成全一片稻子走向成熟,成全一个家庭的丰衣足食。
雾起来时,冬天便来了。乡村的冬天是肃穆的,春夏秋的蓬勃仿佛一夜之间沉入地下,失去繁华和果实的田野变得空旷起来。锄头没有一天闲着,只要人还出门,必定扛在肩上。哪会有一个种庄稼的人不出门呢?他一家子的营生全在家门之外的田野里,人出了门,锄头也就不会挨着墙壁歇着了。冬天的活儿不多,稻子收割了,甘蔗要在年根,有时也在年后才收,这得等榨糖厂的通知。
人在萧疏的田野里走着,冷冽的西北风掀翻人的头发和衣角,扛着锄头。这时候稻田不会和锄头有什么联系了,老鼠和狗刨出来的洞,被牛踩毁的田埂也不必去理。锄头只在合适的时候去干合适的活儿。不然满地的活儿像瞎子一把乱抓,能把锄头累死。人们主要查看甘蔗地,做一些准备。比如把地边种的荆棘砍了,方便收甘蔗。荆棘种来当围子用,防备人钻进地里放牛。人或许会在甘蔗地里发现一个光滑的老鼠洞,洞口有新鲜的老鼠屎。老鼠洞周边的一丛甘蔗被啃得东倒西歪,只剩下一副空皮囊。人和锄头就开始忙活了。老鼠洞一般都会有前后两个洞,前洞口进出,后洞口相对隐蔽,备着逃生。锄头四处刨挖,找到老鼠逃生的后洞口堵死,开始挖前洞口。这是一件费劲的体力活儿,挖着挖着,捂了一冬的厚棉衣脱掉了,干燥的后脖颈浸出细密的汗水,握锄把子的手掌热乎起来。人听见自己身体内部各个关节动起来的摩擦声,血液在加速流动,一种暖乎乎的舒坦劲通体漫延。老鼠最终被逼进死路,命丧锄头下。也许这是只走运的老鼠,走亲戚去了,逃过一劫。不管有没有老鼠,人热乎起来了,舒坦了,心情也好了。人坐在挖出来的新鲜土堆上,锄头搁在脚边,风吹过甘蔗林,一片沙响。
年根或者年后,榨糖厂收甘蔗的票下来了。锄头的大活来了,家族的五六条汉子擎着锄头钻进甘蔗地里,照准每根甘蔗的根部劈去,收割一个村庄一年中最后的果实。
锄头也和人一样,是要循规蹈矩走过四季的。
我们家的锄头
我在五岁时有了第一把锄头。其实这把只有我一半高的锄头并不叫锄头,叫king,念第三调,但它也属于锄头,是锄头的雏形。譬如我们这些刚穿上合裆裤的娃娃,大人们还不把我们称为人,而称为娃娃、鼻涕虫、讨债鬼、掉脑袋的。
村庄的娃娃,只要能端稳了饭碗,都会有一把与他个子形似的小锄头。妈妈出门上菜地去了,箩筐挑着刚清理出圈的鸡鸭粪肥或余热未消的稻草灰,她的锄头被绳筐箍住,稳稳地落在箩筐里。我拎着锄头跟在她后面。
锄头是爸爸到镇上李氏铁铺请师傅给我锻打的。这对父子是湖南人,而爸爸是从山区上门到我们村庄来的,爸爸与这对父子便有种同为异乡人的惺惺相惜之情。他带我赶集,把我安置在自行车前杠上,一路迎风而行。他赶集的机会并不多,柴米油盐鸡娃鸭仔一般是妈妈采买。他管化肥农药,这些东西经年就买那么一两次。爸爸急切地蹬着自行车,到了镇上,先到熟食铺买一包牛杂碎,再来几斤玉米酒,赶往李氏铁铺,像回娘家的女人。
“娃,伯给你打第一把锄头!”喝到面红耳赤,李氏掌柜常常摸着我的头许诺。
五岁时,这把锄头终于抱在我的怀里,我像抱着自己一生的开始。
他乡而来的爸爸对他第一个娃的第一把锄头极为看重。他不算是这个村子里有根有底的人,他像墙头根基浅薄的草,随便一阵风都能让他折腰匍匐。妈妈也不是,妈妈十五岁才和她的父母来到这个村庄,我是我们家里真正属于这个村的人。爸爸指望我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深根。
他砍断屋后一棵桃树的一条枝干,用磨砂纸打磨,再抹上上好的桐油,制成一把光滑的锄头柄。
如今我抱着这把锄头,我踩在土地上的脚步还不太稳,但我已经有一把自己的锄头,我和锄头朝自己的田地走去。
菜地像一个家的厨房和牲畜圈栏,属于女人的领地。妈妈属于村庄里大多数幸运的女人里的一个,她的锄头只在鸡舍猪圈和菜地里忙活,极少和稻田以及甘蔗地打交道。她在菜地里种下莴笋、丝瓜、甘蓝、香菜、大蒜。她曾经种过猫豆,并且细心地给猫豆搭攀爬的架子,但猫豆常常莫名其妙死去。她会很哀伤,但从来不去细想猫豆是不是嫌弃这个村庄的土地,或者这个村庄的土地嫌弃猫豆。猫豆是她老家常种的一种辅粮。
我拎着锄头在三分大的菜地里走。对于五岁的我以及我的锄头来说,三分地实在太大了,像一位君王辽阔无比的疆土,我和锄头无从下手。我们只好同心协力祸害那些从菜丛里蹿出来的蚂蚱,肥胖嫩绿的菜虫,捣毁一窝看起来繁忙无比的蚂蚁。藏匿于地下的蚯蚓也被我们挖出来碎尸几段。
锄头和我有了第一次血腥宰杀经历。村里人没有杀生这个概念,他们刀下的鸡鸭猪牛和一捆青菜没什么区别。他们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一个物,会被狗咬,会被蛇伤,牛也会冷不防给他们一脚,别人家的鹅会追他们半个村子。他们和这个村庄里的万物一起生生死死。
妈妈无暇顾及我们。她在锄地,打算种一片朝天椒。她拿锄头的姿势有些奇怪,锄头总会不经意挥到她的脚背上,她的脚背已经有几条触目心惊的疤痕了。她总是抱怨锄头不好用。后来我才知道,妈妈原来的老家人,使用的并不是这样的锄头。她来到这个村庄之后,曾托山里的老家人带来一把当地人惯用的锄头。奇怪的是,那锄头锄在村庄的地上,也别扭。妈妈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把锄头被爸爸拿去李氏铁铺重新锻打,成为她如今手上的锄头,和村里其他人的锄头毫无二致。她别扭地锄地,使着别扭的劲,种出来的果蔬也别扭。我们吃着别扭的饭食,日子便也过得别扭了,总有一种异乡异客的涼薄感。
似乎和锄头有关系,又似乎没关系。我们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
我挥舞那把小巧的锄头,寻找和锄头合作的最佳姿势,我在使唤锄头,锄头也在使唤我,最终我们会合二为一,锄头变成我的另一条影子。
我使锄头的姿势比我爸妈标准得多,种出来的庄稼也强壮饱满得多,因此我在村庄过的日子要比他们和顺,像这个村庄真正的主人,可以随便朝一面凸出路面的矮墙跺一脚,高声骂一两句咬伤了我家下蛋母鸡的谁家的狗。我觉得这是一件大事。
村子里的锄头
我扛着锄头,开始瞧着村里那些和我一样扛锄头的人。我的目光总会瞟向那些人肩膀上的锄头,我在寻找一把和我肩上的锄头差不多相似的锄头。村庄也是一个世界,一个混世界的人,得有几个肝胆相照的伙计,哪一天我不小心摔了跟头,得有人把他的锄头柄伸给我,拉我一把。多半时候,我觉得物件更能证明一个人的品性。譬如你进到一个家里,这家若是蒙尘藏腻,即便你未见到主人,也能八九不离十地断定这个主人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散之徒。人会说各种漂亮话为自己穿上一件好看的外衣,而我是个迟钝的人,多半时候辨不清真假。如影相随的锄头不会说话,它的形状在那里,质地在那里,在你的眼皮底下一目了然。想去了解一个庄稼人,还不如去了解他肩上的锄头更准确。那是货真价实的标签。一把轻重适度、柄子结实光滑、刃口雪亮的锄头,必定有个踏实勤劳的主人。而一个厌恶土地的人,肩膀上的锄头无论如何是不会有一道锋利光亮的刃口的。人和锄头,其实是彼此的镜子。
我瞧着瞧着,便瞧出这个村庄不少世道人心。
梁大福早年当过村里的会计,管收电费。这点儿官职,在村里算是挺有面子的,据说每月还有上头的补助。有人说是每月三十,有人说是五十,也有人说是八十,到了八十,没人往上猜测了。那时候,种了大半年的稻子才三毛五一斤,猪肉两块五一斤,八十块,已经是村里人给收电费的梁大福定的最高补助。他常常在腰间挎一个仿皮腰包,捏着发票本子和笔挨家收电费。据说半个村子的家庭主妇都被他以免几个电费钱的诱惑和他钻过稻草堆。他的老婆是个瘸子,给他生了三个健壮如牛的儿子。梁大福倒是把三个儿子教导得好,长的力气全都花在种田上。他骂老婆也骂得好,远远近近地听到他骂老婆:你个瘸子婆,能干些什么?连老子的腰都夹不稳。拖着鼻涕的娃娃便仰头问妈:为什么要用腿夹他的腰?娃娃的脑袋就会吃一声响亮的板栗。
梁大福在儿子们会使用锄头时,到镇上的李氏铁铺给儿子们每人锻打一把铁锄头。锄头是铁打的,锄头柄子也是铁打的,柄子直接焊死在锄头耳上。三个儿子,三把黑黢黢的铁锄头。儿子们扛着锄头穿村过巷,迎面的村人心怀恐惧及时避让。在村人眼里,这不是锄头了,这简直就是一件招惹不得、随时可能吃你肉的凶器。他们家的庄稼种得极好,收成总是比旁人多几成,气也更粗了。
梁大福家有块不甚如意的嶙峋地,其实村里每户人家都有。那片嶙峋地夹带石头,土质劣质,种什么收成都差强人意,村里人只种些诸如红薯、木薯之类耐旱又生命力顽强的庄稼。梁大福和儿子们不相信自己的嶙峋地种不好,他们肩上有那么威风的几把锄头,什么样的地都得在他们的锄头下奉献出沉甸甸的果实。首先要整地埂。那片嶙峋地,像下半月还未满的弦月,每家的地埂都有个弧弯,弧度也不算大,但看着就是不顺眼。一块不顺眼的地怎么能种出好庄稼?儿子们挥着沉甸甸的锋利锄头首先整直地埂,地埂直了,像他们手里铁铸的锄头柄子,变直的地埂首尾却占了邻地一臂之宽。
那天,很多人看到了那场血腥。闻讯赶来的邻人单枪匹马踏毁那条伸进自家地里的地埂,三兄弟一拥而上,村人远远地看到几把锄头起起落落,很快地里就安静了。一瞬间的事情,一阵迎面的疾风都没来得及远走,两个家庭就毁掉了。邻人的地里多了一座坟茔,三兄弟和三把铁铸的锄头被带走,老大和老二被偿命,老三判刑二十年。
梁大福的會计当不成了,一个有三个杀人犯儿子的男人怎能配管一个村庄的光明?瘸腿老婆平时百般遭受梁大福苛骂,早就活得了无情趣,三个儿子一走,她的天地就塌陷了,她把自己当成野地里的一株杂草,饮下半瓶百草枯,草草送走她的一世。
一夜之间,一个家庭就这样着了魔般毁掉了。
“那哪还是一把锄头?”村里人说。
“那从来就不是一把锄头!”村里人说。
村人一如既往,从田里地里回来,在村头的榕树下小憩,锄头把子垫在屁股下,给持锄杀人事件加上警语。
似乎不对,似乎又对。
锄头依然和人如影相随,日子总是要往下过的。我摇摇头,有些锄头虽然结实锋利,主人勤劳富裕,还是不能深交,更无法肝胆相照。锄头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这开天辟地的器物,也是深藏不露的,一不小心就让你家毁人亡,分不清是人在使唤锄头,还是锄头在使唤人。
我感到越来越孤单,感觉和这个村庄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肝胆相照的缘分。我和我的锄头继续独来独往,日子久了,我才知道,其实这村里的任何人,都是孤单的,一生到老,就算你儿孙成群,不管你到哪儿,陪着你的始终只有你的影子。你病痛的时候,你的儿孙在你身边团团转,丝毫分担不了你身上一丝儿疼痛,你肉身里落下的看得见看不见的疼痛,都得你自己担待。来了一场稍微凶猛的头疼脑热,你躺在床上,分不清白天黑夜,便会让你想到死,而死,是人最彻底的孤独。你看,人活到最后,最终想的还是最孤独的事儿。
锄头也是一样,我五岁开始有自己的第一把锄头,十二岁,爸爸又给我打了一把差不多和我个子一样高的锄头,十八岁时,又换了一把。假如不出什么意外,譬如锄头被我弄丢了,但这几乎不可能,至今我还没见村庄里谁说丢过锄头。再比如我早夭了,这极有可能,人的命多半不是握在自己的手里,生命力再旺盛,还是不能决定生死的事情。我见过几条年轻的生命,早上还挑一百多斤的粪肥施田,到了下午,他的父母哀恸的哭声传遍全村,沾在箩筐上的粪肥还没来得及清洗掉,而他的锄头扔在屋檐下。平时追随他脚跟的狗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狗盆里的粥渐渐冷却了。
你看,他甚至活不过一条平时总被他呵斥的狗,谁又能参透生死的秘密?
我们村有一把很特别的锄头,那是黄寡妇的锄头。黄寡妇真是一个标准的美人,你甚至觉得她应该是长在贴在墙壁上的画里,而不应该出现在猪圈鸭舍这样肮脏恶臭的地方,不应该像个男人那样赶牛犁地,更不应该有那样一把锄头。黄寡妇嫁到夫家六年无一男半女,婆家倒是和善人家,没有过多苛怨。无子嗣成为黄寡妇的一块心病,然而老天并未就此罢手。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往田里运送肥料时,连人带车滑进路边引水的沟渠里,丧命了。沟渠能有多宽多深啊?老鼠一蹦就能跨过去,就是这么一条连老鼠都蔑视的沟渠,生生要了一个连壮年都尚未步入的年轻男人的生命,使一个女人成了寡妇,独自承担四季里的风雨。
黄寡妇给自己打了一把锄头,她舍不得埋掉亡夫那把锄头,拿到镇子上的李氏铁铺,请师傅熔化后重新锻打。在村庄里,男人的锄头和女人的锄头是有区别的,男人的锄头锄掌要比女人的宽阔些,锄头柄也更为粗实。譬如村庄里任何一对夫妇,男主人的体状定要比女主人结实,很少有一个男人会娶一个比他骨架大更能挑能打的女人。黄寡妇家没有了顶梁柱的男人,她肩上的锄头不仅要伺候菜地,还要下稻田、挖沟渠、砍伐甘蔗,因此她的锄头必须要比村里女人们的锄头宽大厚实些,她必须要把自己当男人来使。锄头宽大厚实了,但人的力气还是原来的力气,并不因为你内心有多坚强,你的骨头有多刚硬而变得更强大。多半时候,黄寡妇使唤她的锄头是力不从心的,她两只手臂的力量无法均匀分散到宽阔的锄头刃上,她的身体,她的力气,依然遵循男左女右男强女弱的特性,因此黄寡妇的锄头刃口右边比左边更锋利,也比左边磨损得更厉害。像一把菜刀,靠近把手那一端总比尾端更为锋利。这把锄头随便搁在哪儿,村里人一瞧就知道是黄寡妇的。黄寡妇可以忘掉自己年画般的容颜和年轻的躯体,但锄头却一再提醒她,她终究是个女人。
黄寡妇肩扛这把特别的锄头种菜,种稻子,挖沟渠,种甘蔗。它既做女人的活儿,也做男人的活儿,因此比别的锄头经历更丰富。冬天的时候,她也扛着锄头钻进自家的甘蔗地里,做些砍伐前的准备活儿。她不挖老鼠洞,女人打洞,那是遭人笑话的。她挖最坚硬的土块把甘蔗地里的老鼠洞堵死,像堵住心里的洞。冬天的风吹过甘蔗林,它们是从甘蔗上空跑过去的,把甘蔗地的上空弄得像跑千军万马。甘蔗地里却很暖和,扯下干燥的甘蔗叶铺在田垄上,便是一铺暖和的地床,可以小憩,可以听听风声。黄寡妇在甘蔗地里忙活了半天,从甘蔗地里出来时,她的额角微微冒着热气,脸像刚从温暖的火盆边移开。
入夜时分,村里便有泼妇拎着黄寡妇的锄头上门讨伐,有特色的村庄秽语把一个村庄的夜晚涂抹得浓淡相宜。第二天,村里人便发现某个男人的脸上有几道醒目的抓痕。
黄寡妇怨恨锄头,生气地把锄头扔到猪圈里,让这可恨的东西睡在肮脏的猪粪上。也许是跑过甘蔗林的风弄出的声音太大,也许是甘蔗叶地铺上的某一刻暖意,让黄寡妇在恍惚间抓错了锄头。
黄寡妇因此成为整个村庄的女人们的对手,她的对面站着整个村庄的女人。她拿着锄头重新锻打,但过不了多久,那些力不从心的磨损便又回到她的锄头上,像她的经历和宿命。
有一段时间,我这个根基浅薄的人很想靠近黄寡妇,我觉得她也是一个孤单的人,并且她实在是一个伺候庄稼的能手。她的田地里,该长什么就长什么,该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她的田地从来不错过任何季节。我扛着我的锄头慢慢靠近她。
但她并不领情,她觉得和我成为伙伴不会使得她在这个村子里多什么益处。她不喜欢惺惺相惜,她觉得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孤独的分量加重了,会变得更孤独。
她是对的,我不能责怪她过于势利。我是在早春时靠近她的,最暖的那场春风还没吹来时,我就扛着我的锄头走开了。
黄寡妇年轻时有过好多次“抓错”锄头的事情。婆家劝她再走另一家,她始终没走。每年三月初三,她扛着那把特别的锄头,去给亡夫的坟茔锄草上坟。
锄头的宿命
锄头和人一样,也有长长短短的一生,也有它的归宿。人到老了,再也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但人依然不闲着。早上起来,捏着那把跟随自己刨了一辈子五谷杂粮的锄头出门。这锄头也和人 一样,整个地缩了一圈。在任何时候,锄头总是很体恤使唤它的人,人筋骨强壮,它就结实,人如今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锄头也变得小了,刃口磨去半截子,柄子也细了不少。这时候人是背着手拿锄头的,两只手交叠搭在后腰上,横着拿锄头柄子。这是一种气势磅礴的姿态,一种世事洞明的姿态。村庄里那些给儿孙卸下裤腰上钥匙串的老人,通常以这种姿态行走,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派和万物和解的安宁,手里捏的锄头也不再锋芒毕露。
他们捏着锄头行走在田野上,不再局限于自家的田地。所有的地好像都不再属于他,又好像全都是他的。撞见一块田埂豁了口,他便随便给补上几锄头,再踏上几脚踩踏实。路边的牛粪也顺势划拉进田里,那也并不是他的田,他只是在做一个习惯的动作。他会去看一块别人家的田,那块田每年都丰收,弄得很多村人眼红。于是人人都暗暗盯着那块田的主人,看他施什么肥,每一季喷几回农药,洒在田里的汗水多少。但村人的一切模仿都枉然,没有哪块田能像那块田那样种出那么多粮食。
人迈着年老的步伐踩在那块田埂上,仔细打量田里的每一寸土。人年轻时是不会靠得那么近来看的。人年轻时有很多不服气,那口咽不下的氣阻止他们靠近那些耀眼的东西。现在,人老了,变得心平气和了。心平气和也是一种光芒,接纳万物的光芒,他再也不会顾忌任何耀眼的东西。
人拿着锄头挖那块宝地的泥土,没看出任何门道,看起来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田,比自家的田强不了多少。人于是坐在田埂上,风吹过日渐稀白的头发,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慢慢也顺下去了。人种了一辈子地,伺候一辈子庄稼,其实也还是弄不懂地和庄稼的,人的汗水落入土地里,土地怎样担待人的汗水,人并不懂。人对于土地和庄稼的理解,也许还不如一把锄头。
冬天又来到了村庄。冬天像一位冷静的智者,能洞悉生命的全部秘密。冬天每一次来临,都不会空手而归。一个冬天过去了,村庄里总会少那么几个人。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最终会被一个冬天带走。村里人很少有久病的人,一入了秋,人感到疲乏,最喜欢吃的那口食物味同嚼蜡。一个人拼到老,就是希图能在晚年时,轻松吃到一口平生喜爱的食物。如今那口食物再也唤不起人的胃口了,人就知道时间不久了。人于是带着锄头,在村里村外走着。锄头这时候多半当作拐杖,变成人的另外一双脚。这双脚带着人走完秋天,看地里的庄稼稳妥地收进自家的谷仓里,只剩下那片甘蔗尚未砍伐。人拄着锄头站在村后张望那片甘蔗。他会想到年轻时的事情,有些人有很多事情可以回忆,有些人的回忆则很单薄。冬天的风越刮越猛,人站在风里,听见风穿过自己的身体的声音。人经历了那么多个冬天猛烈的寒风,风一年一年地钻进人的生命里,渐渐的,人的生命就千疮百孔了。这个冬天的风一来,一下子就穿透了人的生命。
人慢慢拄着锄头回来,早早地躺下,这一躺便没能再起来,人走到了冬天里,终于不用再走了。冬天的活儿不多,可以让操劳一辈子的人不慌不忙回想一生的往事,结过的仇怨,吵过的架,干过的仗,背地里好过的相好。可以挨个仔细看着自己生养的孩子,孩子们生下的孙子,他们的胳膊和腿正当强壮,可以接替他把地里的活儿忙下去,可以接替他把家里的日子过下去。人于是暗暗叹了口气,在某一个合适的冬日早上,悄悄离去了。沉闷的冬日于是因为一场白事变得热闹起来,人们不慌不忙地操办白事,为生前的一场缘分痛痛快快哭一场。人们聚在一起,生几堆火,烤着冬天的悲伤,也烤着渐渐冷却的生命。
逝者的遗物被悉数清理出来,铺盖和四季衣裳以及鞋袜被抬到岔路口烧掉,生前使唤的那把锄头,被脱下锄头把子,绑上一截白麻布,立在逝者的遗像旁。它将被埋在逝者的坟头。
一个冬天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走累了,停下了,再也走不进下一个春天。每个冬天总会有一两场送走生命的仪式,春天才会姗姗前来。
春天的田野刚刚冒出一点嫩黄的时候,有村外的老者前来。又过了一个冬天了,老者不知道结拜的友仔或友女是否也安然度过了冬天。老者在村头的榕树下瞧了半天,没瞧见熟悉的面孔,上前一打探。村人懒洋洋地回答:他?锄头早就挂埋掉!老者在村头驻足良久,没有太多的悲伤,如同意料之中。
人的命运尘埃落定,锄的使命也就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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