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

2018-09-10 16:32
广西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汨罗江房子

已经很少在炎炎夏日回故乡了。那已是学生时代暑期的记忆。今年因为写一部关于老家的长篇小说,接近尾声时,感觉还得回一趟老家,作些采访。妻子是老师,学校放暑假,她便陪我一道回家。

父亲搬进新居两年多了。这栋房子是我们为父亲建的,那年他七十寿诞,我们全家为他祝寿。搬新房与祝寿同时进行,那些天,父亲就像在梦中。我们家20世纪80年代建的房子已经破旧了,冬天北风肆虐,四处缝隙的门窗无法保暖,手头宽不宽裕都得为父亲建栋房子了。托付给朋友后,他一味求好,建房超过预算一倍。为了减少邻里土地纠纷,又砌了围墙,把房子圈了起来。远远看去,蓝天白云之下,红色坡屋顶、欧式柱和门廊、白色围墙,颇有些异国田园风味。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些欧式风格的柱、檐口、拱券、栏栅,已经有专门的制作店,全都是配套的。农村建房已经建得与别墅没有什么两样了。我所在的村庄连尔居,这两年的变化真大,从前的泥沙路都铺上了水泥,自来水、有线电视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竟然都通到村里了。连尔居人外出闯荡,有几个发展很快,在屈原管理区办起了饲料厂、砖厂、船厂、铜厂,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在村里建起了豪华别墅。这些房子比起广州的高档豪宅一点也不逊色。我常常站在汨罗江旧河道的南岸,远观连尔居,儿时的那些茅草长廊的集体房屋,早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就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砖瓦房也瞬间不见踪影了。江中倒映的村庄,恍惚间到了欧洲的某一个村落。

我去采访汨罗范家园的张家墩。这里有屈原的十二座疑冢。那天中午,沿着村边的沧浪河寻访当年的烈女桥,小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小溪。一条横跨过小河的水泥路,水从路下面的涵洞流过,汩汩作响。有几条麻石伸向水中,一位老人去麻石上洗衣。询问烈女桥,老人说这里就是烈女桥,石桥早已拆了。他手往西指,说岸边原来有一棵大樟树。父亲同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期曾在桥上玩过。这座古桥传说中是女媭罗裙兜土走过的地方,她取土葬屈原,挖出了一口大塘。大塘就在一片金黄的稻田之中。

从京广线下面的一个隧道钻过去,东面是黑如岭。一座一座巨大的坟墓出现在山坡上。我爬上坟顶,西望汨罗江,烟波浩渺处就是屈原管理区了,一个当年从洞庭湖沼泽地围出来的农场。往东眺望,丘陵起伏,两座雄伟的庙宇耸立山中。我惊讶于如此金碧辉煌的寺庙竟然从未听说过。我小說中的一个道士出生在张家墩,从小就在屈原墓中玩耍,那雄伟的寺庙不正是他出家的地方?

寺庙一座叫保缘寺,一座叫普德观。一座是佛教寺院,一座是道观,都是清朝古庙。两座大庙是不久前修的。我把小车开上了山间小道,想不到水泥路也修到山里人家地坪了。

父亲一路感慨,他想不到原来很穷的山区人家也都建起了楼房,想不到从前摆渡过江的地方,修起了汨罗江大桥,我油门一踩,眨眼之间就从南岸跑到了北岸。看到寺院,他兴奋地叫了起来,以为是自己砍柴到过的地方。

这天我们看过玉笥山的屈子祠,去楚塘熊家湾寻访族谱。父亲又跟我说起“五风”时期外流的经历,那是饥荒年代的求生之路。他不知多少次说到湖滨,说到一个叫谢吉清的人,说他如何待自己好,给他东西吃。我突然跟父亲说,我们去寻找谢吉清吧。父亲先是一愣,马上就变得兴奋起来。旋即又犹疑了,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他还在世吗?如果在世都是八十好几的老人了。那个叫湖滨农场的地方,现在还叫这个地名吗?是不是大海捞针?

汨罗江大桥通车,一条柏油公路向北一直伸向岳阳。湖滨挨近岳阳,小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开到。如果找不到谢吉清,就当是与父亲旧地重游吧。我的想法一说完,父亲激动得说话的声调都高了。

第二天我们起了一个早床,伯母也曾经外流到过湖滨,她也想一起去看看。我们一车四人,再次跨过汨罗江大桥时,心里都很激动。从前遥远的地方,现在如同近邻。小车如飞,像穿越时空隧道,五十年岁月弹指而过。湖滨眨眼间就到了。

这是一个丘陵起伏的山区,西面不远处就是洞庭湖。偶尔能从山谷间看到银光闪耀的湖面。父亲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在脑海深处搜寻着从前的点滴记忆。他记得湖滨火车站,那是他黄昏时到达的车站。公路就在车站的东面。父亲说,那一年,他一下火车,太阳就落山了,他一直朝东走,忍饥挨饿走了几里山路,天黑得看不清路,他寻了户人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又走了好几里山路才到湖滨农场。

我在路边打听,无人听说过湖滨农场,这里只有一个湖滨园艺场。经过火车站时,东面是一片青葱的山岭。伯母说,那是赶山。父亲说不是,赶山很大。两个人争了起来。

没有发现东去的路。我只好继续往前开。

火车站远去了。

好不容易发现一条东去的小路,我犹豫着要不要拐下去。路面实在太小,刚够一辆车通行。但不拐下去,依父亲的说法,离目标越来越远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拐下了公路。

这是一条新修的村道,两侧是密密的树林。路面似乎越走越宽了。在一个三岔路口,路边有一栋房屋,我停车,父亲迫不及待跑下车去打听。他对着一个花甲之年的妇女说话,她听不懂他的话。我先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湖滨农场,她摇头说从没听说过。再问谢吉清时我都没有一点信心了,只是随便问一问,我知道一定是摇头、说不知道。

如我预料的一样,我在她摇头说话时,人已经退到门口了。她回问了一句:他是哪个村的?同样的问题我早问过父亲了,这时父亲显得十分窘迫。

这次问路严重打击了我们的信心。我不打算村村去问了,只是凭借着感觉往前开,期望着小路往右拐,向着南方走。那是父亲说的方位。

路往东走了一段后,果然朝南拐了,经过一个村庄,我觉得还需往南走。又一个村庄出现时,我想该问一问了。

视野开阔了很多,坡地上的村庄在七月阳光照耀下,稻田、树林和房屋全都亮得刺眼。一个中年男人打着赤膊走过地坪,地坪上晒了一地稻谷。我喊住他,很不好意思说出了谢吉清的名字,问他认不认识。这时的我感觉真是大海捞针,有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了上来,脚又想往回走了。自己都觉得这样的问法太唐突。

他回答我说:认得。谢吉清就在他们村里,他家房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父亲紧跟着我,他也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了谢吉清三个兄弟的名字,一口气说了出来。打赤膊的人说,是的,他们是三兄弟。我激动得一把握着他的手,就像怕他消失了,请他上车带路。

他光着上身坐到了车里,走了两百米后,往左边山坡一指,说:到了,就是那里。

山坡上一片房屋,房子都是新砌的楼房。只有一间坡屋顶的青瓦旧屋,拆得只剩两间。谢吉清就住在这栋旧房子里。他坐在一把很有些年月的旧藤椅上,望着父亲走近他,带路的人指着老人说他就是谢吉清。父亲脚步走得很犹疑,快到老人身边时,他突然往回走,对我说,搞错了,他不像吉清哥。房子里还坐着两位老人,他们都说藤椅上的老人就是吉清。

父亲又上前去喊他。老人耳朵失聪,听不见。赤膊男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你认得他吗?老人摇头。父亲伏到他的耳朵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谢吉清仍然摇头。他不记得父亲了。

父亲僵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谢吉清中风站不起来,偶尔偏过头来看一眼父亲。我跟房子里的人说明了来意。一位老太太进房了,她是吉清的妻子,赤膊男人又在她耳边大声说话,她也记不起来了。

谢吉清想着以前的事情,说起与父亲一起外流来的人,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父亲来。

喝过茶后,父亲问起吉清家里的情况,他的大儿子闻讯过来了。老人的几个儿子都砌了新房,小儿子去岳阳做生意了,孙子考到了清华大学。父亲又问那些曾给予他关心与照顾的人,他们都还健在。再问那些故意刁难欺负过他的人,他们都已过世了,后人过得也不是太好。

父亲塞给吉清钱。虽然吉清忘记了他,但那份恩情是在的,父亲不能不报。父亲在屋门口跟我说,吉清哥事后會想起他来的。他是在安慰我更是在安慰自己。

地坪上,父亲和伯母看着稻田、菜地、沟渠和山坡上的树林,远山茵茵一色,泛着烟蓝。记忆中熟悉的一幕出现了,他们都说就是这里。这座山就是赶山。往事一涌而出,许多细节都在眼前的山坳里浮现了……

山中村庄,虽然与连尔居相比还有差别,但是新房、古木、青山却别有一番田园诗意。我抚摸着一棵百年樟树,想着人世间的变迁,不禁轻轻拍了拍粗糙的树身。

回乡七天,我小说中人物生活或活动过的地方我都走了一遍。我去了湘阴左宗棠故居,看了出土的岳州窑,再登岳阳楼,到营田小边山拜祭百骨塔,在汨罗江入洞庭湖的磊石山上远眺……我在想,虚构与真实之间区别大吗?我虚构的人物,找到他生活中的原型再了解,竟然他的行为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现实符合了我的想象!而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却又虚幻、朦胧了。父亲的回忆只活在他自己的脑海里,连当事人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一个全新的连尔居与我的记忆没有关系了,它是真实的,但对我却如梦幻一般,就像父亲在新房里有做梦的感觉,似乎都是一种想象。

炎热的夏天,我在房子的凉台上纳凉,观望夜空中的银河,田野上的虫鸣替代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乡村亘古不变的静谧让我回到了从前。我想,等我老了,就回来住,与江做伴,与田野一起走入深深的安宁,只有自然才是生命的憩地。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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