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货币新探

2018-09-10 07:22万明
外国问题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马六甲郑和西洋

[内容摘要] 货币是海上丝绸之路繁盛的见证,为我们研究丝绸之路提供了新的视角。15世纪郑和七下西洋——印度洋,极大地扩展了古代丝绸之路。跟随郑和出洋的马欢撰写了《瀛涯胜览》,对于所至印度洋周边以及东南亚20个国家的货币流通情形均有描述,展现了16世纪全球化开端之前“世界经济”的雏形;结合葡萄牙人初到东方关于印度洋和东南亚各国货币流通情形的观察,以海上丝绸之路上流通的货币为重要线索,探讨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进程,印证了16世纪以前一个白银世纪不曾存在。

[关键词] 15世纪;货币;郑和下西洋;《瀛涯胜览》;海上丝绸之路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674-6201(2018)03-0010-11

从一个整体观的丝绸之路大视野来看,15世纪是一个海洋的世纪。这个海洋的世纪是由中国人开启的。世纪初郑和下西洋(1405—1433年),是明朝初年的一大盛事,也是古代中国乃至世界航海史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影响最为深远的大航海活动。明朝永乐三年(1405年),以强盛的综合国力为后盾,永乐皇帝派遣郑和下西洋,郑和统率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开始了伟大的远航。这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海上力量七下印度洋,①“其人物之丰伟,舟楫之雄壮,才艺之巧妙,盖古所未有然也”,②持续达28年之久,“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海上航行经历30多个国家和地区,远达印度洋沿岸各国,当时的印度洋贸易连接了亚、非、欧,成为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推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达到了鼎盛时期。所谓丝绸之路,是对中国与西方所有来往通道的统称,成为历史文化的象征符号,凸显了古代诸文明之交流对人类的巨大贡献。

撰写本文,笔者主要出于以下两点考虑:

第一,长期以来,郑和下西洋时期的中外关系,都是分别来研究的:中国与东南亚关系,中国与南亚关系,中国与西亚关系,中国与阿拉伯关系,中国与非洲关系,等等,这是一种分割的研究方法,迄今未有一个整体的中国与印度洋关系研究,但是翻开历史,明朝人的外交理念,初衷就是去印度洋。郑和七下印度洋,印度洋贸易圈包括了亚、非、欧,一个前近代“世界经济”雏形凸现出来。郑和在印度洋大量的贸易活动,也不仅是“宣扬国威”和“撒钱”可以说明,我们今天应该重新认识。

第二,一直以来,研究海上贸易,都是从商品经济、贸易物品入手,鲜见从贸易货币入手,更缺乏货币经济的研究。解读15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大发展,印度洋贸易圈货币是研究的一个薄弱环节。③从货币来看,15世纪一个“世界经济”的雏形已经开始显现,货币连接了印度洋、地中海、红海、波斯湾、阿拉伯海、孟加拉湾、南海,研究各种货币流通,便可知晓远洋贸易的影响力和辐射力,前近代的特征可尽显无疑。

货币是海上丝绸之路繁盛的见证,15世纪初的印度洋创造了“世界规模”的货币流通,为我们研究整体丝绸之路提供了新的视角。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郑和下西洋的第一手资料,是随同郑和下西洋的人所撰三书:马欢《瀛涯胜览》、费信《星槎胜览》、巩珍《西洋番国志》。其中马欢是通事,所以所记皆其亲身经历,最为写实可靠;巩珍书资序云是根据通事所记,而其书与马欢所载国与事完全相同,仅文字经过修饰,除了书前三通皇帝敕书很有价值外,可以视为马欢书的别本。而费信书虽然记载到达非洲,但是在货币方面的记载鲜少。因此这里主要以马欢《瀛涯胜览》为基本史料,进行讨论。

一、郑和下西洋所至印度洋以及东南亚地区的人文环境

在具体分析15世纪初印度洋贸易的货币情况之前,让我们先对郑和下西洋所至地域的人文环境有所了解。马欢《瀛涯胜览》中记述了亲身所至的20个亚洲国家的政教情况,下面列表说明,以便试析印度洋周边的人文环境。马欢著,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各国条,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

跟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在《瀛涯胜览》中记述的是他所亲自抵达的诸国宗教信仰情况,由于他身为通事,了解应该是比较全面的。值得注意的是,记述所访问的20个国家中,绝大部分属于穆斯林国家,16个国家是由穆斯林掌控,或穆斯林占有重要的地位,如即使是国王信奉佛教的古里国,其大头目掌管国事的也“俱是回回人”。只有4个国家占城、暹罗、锡兰、小葛兰是信奉佛教的国家,印度文明影响至深,没有回回人的记载。然而我们知道,蒲寿庚的家族正是来自占城,阿拉伯人早已有因经商而定居那里的情况;因此,当时几乎遍布西洋的“回回现象”,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国际社会现象。归纳起来,马欢所至20个国家中明显可见三种类型:一是举国信奉一种宗教,包括国王、国人;二是国王信奉一种宗教,国人信奉另一种宗教;三是一个国家中有多种宗教并存。如同信仰一样,印度洋贸易中的货币形态也表明了这种多元和庞杂的情况。

695年,哈里发阿卜杜拉·麦立克(685—705在位)进行货币改革,用阿拉伯第纳尔和迪尔汗取代原来通用的拜占庭金币和波斯银币。随后,又规定阿拉伯语为帝国的正式语言,政府文件须用阿拉伯文书写,取代了原来在伊拉克、叙利亚和埃及通用的波斯文、希腊文等。但阿拉伯语最终成为伊拉克、叙利亚、埃及和北非的通用语言过程很漫长,直到11世纪初才最后完成。马欢的书印证了15世纪初,在印度洋是使用阿拉伯语作为通行语言,进行交往活动。

以往笔者依据马欢瀛涯胜览的文字记载,把郑和下西洋所到之处的人文环境,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伊斯兰文明,另一类是印度文明。现在变换视角,下面将注意力转向货币,可以得出与前此不同的认识。

二、马欢《瀛涯胜览》中的印度洋货币流通状况

15世纪郑和七下印度洋,跟随航海的马欢,纪录了当时交易圈的货币使用情况,给予我们提示:货币见证了15世纪初海上絲绸之路上一个繁盛的海上贸易网络的形成与运转,中国首次以国家航海行为,大规模积极参与了印度洋的贸易,极大地弘扬了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连接了陆海丝绸之路,成为印度洋贸易共同体建构的重要力量。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参加郑和远航的马欢在记述中所至之处皆冠以“国”名之,凸显了明代郑和下西洋的国家航海外交性质,但其记述中除3个小国外,纪录了17国的货币流通状况,并在记述外国货币以后,往往换算为中国“官秤”重量,这样就可以使我们对货币成色一目了然。下面将马欢对海上丝绸之路沿线各国的货币记述录于下,以便分析。马欢著,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各国条,不另注。需要说明的是,关于郑和下西洋的三书中,巩珍《西洋番国志》为马欢书之别本,费信《星槎胜览》中凡贸易,均使用“货用”一词,没有区别货币与商品,个别提及货币时,采用元朝钞币单位,大致源自元朝汪大渊《岛夷志略》,故在此未采用二书记述。

下面简略加以归纳说明:

1.底那儿。是第纳尔(dinar)的译音。马欢在苏门答剌国首次记述了底那儿,接着在忽鲁谟斯国也记述了这种货币,却是银币。第纳尔,首先是公元前268年罗马发行的罗马第纳尔,原文是拉丁文Denairus第纳流斯。银质,一面是神像,一面是“x”,即罗马数码“十”,意思是一个第纳尔值十个铜币“埃赛”。最初重约4.5克。在罗马共和国最后两个世纪中,第纳流斯是罗马铸币体系中最重要的钱币。 Joe Cribb·Barrie Cook·Ian Carradice:《世界各国铸币史》,刘森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19页。罗马第纳尔和拜占庭第纳尔传入阿拉伯,是一种阿拉伯金币。阿拉伯倭马亚王朝(661—750),是阿拉伯穆斯林建立的第一个阿拉伯伊斯兰王朝,定都大马士革,中国史称“白衣大食”。第五任哈里发阿卜杜拉·麦立克时期(686—705)随着大规模向外扩张,版图的扩大,商业活动的频繁,此前流通的货币及物物交换的方式,巳远远跟不上阿拉伯社会发展的需要。纯粹的阿拉伯一伊斯兰货币,是阿卜杜拉·麦立克在叙利亚开始铸造的。麦立克于公元696年实行经济改革,首次统一铸币,用阿拉伯第纳尔和迪尔汗取代原来通用的拜占庭金币和波斯银币。阿卜杜·麦立克对货币进行了三次改革。早期发行的第纳尔是模仿东罗马帝国拜占庭皇帝赫拉克流斯的金币索里都斯,根据拜占庭货币的模式铸造金币,在金币上面去掉库法体阿拉伯字,铸上“真主独一”的字样,另一面保留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和他的两个儿子康士坦丁、希勒格利俄的肖像。在第二阶段便在金币上最终消除了拜占庭的一切痕迹而用自己的肖像,在另外一面的周围边缘上铸上“伊斯兰纪元70年铸”字样。金币上铸上阿卜杜·麦立克的肖像,曾引起穆斯林学者的反对,认为这是违反伊斯兰教律的。后来在大马士革铸出了第三次改革的新货币,金币的一面铸有“万物非主,安拉是惟一无偶的主”、边缘上铸有“穆罕默德是安拉派来指引正教的使者”,背面的中间铸有“安拉是独一的主,万物信赖的主,不生、也不被生”、边缘上铸有“凭安拉之名,此金币铸于伊斯兰纪元77年”(即公元696年),货币的伊斯兰化彻底完成。阿卜杜拉·麦立克的改革成为阿拉伯帝国货币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纳忠:《阿拉伯通史》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09—358页。后来第纳尔严格按照伊斯兰穆斯林教规标准,只有铭文,不允许有人像或象征性图像。第纳尔是穆斯林世界最主要的金币,被广泛模仿铸造,同时也用于银币铸造,根据马欢记载,忽鲁谟斯流通的就是银币。

2.法南和吧南:出自印度的柯枝国和古里国,二者应是一种货币的名称。法南(Fanam)是在南印度广泛流通的一种小额金币单位,9世纪首先发行于南印度的泰米尔邦。14世纪开始在锡兰(今斯里兰卡)发行,有许多不同的图案。 埃瓦里德·琼杰:《世界货币百科全书》,刘森译,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第139页。马欢书的锡兰部分只提到那里行用金币,没有提及专门名称。

3.柯枝国和古里国的银币名答儿(tar),是印度南部小银币名。在古里(卡利卡特)存在的时间最长。

4.倘伽:是波斯钱币名tanga的译音,指金银小钱币。马欢记述中的倘伽,有祖法儿、天方行用的金币,也有榜葛剌行用的银币。又译为天罡。据俄国学者研究,大约1390年在河中和伊朗东部,帖木儿开始铸造重约6克的天罡(tanga)和重约1.5克的1/4天罡,即迪儿罕。在他的儿子和继任者沙哈鲁(1405—1447)统治时期,天罡的重量降到了4.72克。E. A. Davidovich:《中亚的钱币和货币制度》,华涛、陆烨译,《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Tanga,曾是印度和其他东方国家使用的钱币,以不同金属铸成,价值也不同。又作tankah,译名坦卡,曾用于表示许多种钱币。13世纪早期是最先用于德里苏丹的一种银币名,13世纪晚期是德里苏丹的一种金币。图案与重量与前者相同。从14世纪开始,德干的铸币中出现了上述两种铸币的仿铸币,最早的坦卡正面有苏丹骑马图,后来发行的根据伊斯兰教惯例,只在钱币两面铸有铭文。埃瓦里德·琼杰:《世界货币百科全书》,第349—350页。值得注意的是,根据马欢记载,祖法儿其国王、国民皆是回回教门之人,使用的倘伽是“一面有文,一面人形之文”,显然是一种带有人物像的金币,这与伊斯兰钱币只有铭文,不许有人像的规定不符。那么是货币的记载可能有误,抑或马欢亲历祖法儿时确实见到这种倘伽的流通,也未可知。

根据马欢的记载,倘伽金币在阿拉伯地区祖法儿和天方流通,而在印度地区孟加拉国,流通的则是同名的银币。这说明当时阿拉伯地区和属于印度地区同时流通着重量不同、材质不一、成色也不一的倘伽。

4.甫噜嚟,阿丹即阿拉伯半岛南端的亚丁。亚丁流通的赤金金币——甫噜嚟,即佛罗林flolin,是一种中世纪欧洲金币。1252年佛罗伦萨铸造了一种佛罗林金币,重3.5克,成色为纯金。这在当时是精确保持重量的金币,因而很快就在地中海贸易中广泛使用,在西欧、北欧广泛流通,成为中世纪时期的全欧金币,是欧洲最重要的通货之一。同時铸造的还有银币。埃瓦里德·琼杰:《世界货币百科全书》,第144页。后来各国的仿造都降低了纯度。进入东地中海贸易圈,流通至土耳其,埃及等穆斯林国家的同时,在阿丹也见到了这种欧洲金币,说明了佛罗林广大的流通量和影响力,印证了印度洋贸易是包括亚、非、欧的一个大商业贸易圈,印度洋不仅汇聚了伊斯兰文明和印度文明,也包含着欧洲文明。

5.甫噜斯,阿丹国使用的这种铜币,即弗鲁斯,是中亚广泛使用的铜币,又译为辅鲁,不被当作复数,在15世纪它可以指任何铜币,与币值无关。E. A. Davidovich:《中亚的钱币和货币制度》,华涛、陆烨译,《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6.加失。是苏门答剌的锡钱名称。同样使用锡钱作为货币的满剌加,却没有此名称,而是采用称量货币。

7.海(贝巴)。即海贝,名考嚟Cury。出产于溜山国(今马尔代夫),在本土并不作为货币使用,而是转卖到榜葛剌国和暹罗国,作为货币使用。在中国古代云南,长期使用海贝作为主币,直至明末才终止。其主要来源即溜山国。

8.中国铜钱。根据马欢的记述,在爪哇、旧港和南浡里,均有中国铜钱的使用。特别是爪哇,是中国历代铜钱兼用。这与此前已经开始有中国的海外社群应有很大关系。Paul Wheatley, The Golden Khersonese, 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1980,pp.8485.

综上所述,15世纪印度洋贸易区域流通的货币,为当时繁盛的海上丝绸之路贸易提供了实证,反映了货币在海上丝绸之路国际贸易中的重要作用,有助于我们对于15世纪极大扩展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整体理解。具体来说,可以使我们得出以下认识:

第一,15世纪初,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金钱、银钱、铜钱、锡钱、海贝,诸多货币种类多元共存。学界一般认为,世界钱币有4大体系:以古希腊——罗马为代表的欧洲钱币体系;以印度为代表的南亚次大陆钱币体系、以阿拉伯为代表的伊斯兰钱币体系、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钱币体系。发展到15世纪,钱币4大体系汇聚在印度洋海上,是4大区域文明之间发生繁盛国际交往贸易的见证。从各国使用货币的情况来看,4大钱币体系在印度洋海上丝绸之路上均占有一席之地。以古希腊—罗马为代表的欧洲錢币体系、以印度为代表的南亚次大陆钱币体系和以阿拉伯为代表的伊斯兰钱币体系相互影响,虽然名称不一,但在样式上早已趋于统一,唯有中国铜钱仍然保持了外圆内方的独特风貌。此外,印度洋贸易还存在地方性的称量货币,如满剌加的锡块。

第二,以物易物是交换关系的初级形态,交易圈中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货币流通的事实,说明下西洋时期印度洋交易圈的市场交换关系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程度。但是也应看到,交易圈内的货币不统一,币制相当复杂,即使是同名货币,重量、成色也不尽相同,并且也还存在以物易物的交易,所以我们对印度洋交易圈的市场交换关系,也不能做过高的估计。

第三,货币的考察说明,在海上丝绸之路上,通过人群密切的商业交往与迁徙移居贸易,印度洋周边诸国存在多元文明的交汇和融合现象。以往我们认为15世纪初这一时期最好的历史见证是郑和在锡兰国(今斯里兰卡)迄今传世的汉文、波斯文和泰米尔文三种文字的碑文,对来往于印度洋上的阿拉伯、波斯、印度各民族的友好之情跃然其上。锡兰国人崇信佛教,而碑文中有一种是波斯文,其内容是对阿拉伯人与伊斯兰教的圣人的赞扬。寺田隆信:《郑和——联结中国与伊斯兰世界的航海家》,庄景辉译,北京:海洋出版社,1988年,第64—65页。立碑时为永乐七年(1409年),是郑和第二次下西洋期间。费信于永乐八年(1410年)到锡兰山时见此碑,曾记曰:“永乐七年,皇上命正使太监郑和等赍捧诏敕、金银供器、彩妆、织金宝幡布施于寺,及建石碑”。费信著,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前集,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29—30页。这一碑文是对于多元文化会通的典型事例。

但当我们将视角转换到货币时,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丝绸之路这种多元文化会通的现象。首先,陆海丝绸之路是联通的。自7世纪以来,阿拉伯人一直是海上的执牛耳者,郑和下西洋时期,伊斯兰货币体系的第纳尔正在流通,第纳尔是中亚阿拉伯铸造的货币名称,是阿拉伯文化伊斯兰文化的代表,这种货币在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流通,切实地体现了陆海丝绸之路的联通,证明了丝绸之路主要是依靠商品和货币的流通与运转来实现的。其次,以往我们忽视了下西洋与欧洲的联系,在阿拉伯地区的阿丹,流通的货币是欧洲的佛罗林,这使我们对于当时的整体海上丝绸之路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印度洋贸易是连接了亚、非、欧的国际贸易网络,展现了16世纪全球化开端之前“世界经济”的雏形。

进一步考察,货币在海上丝绸之路上呈现的多元风貌,显现出印度洋沿线一种更深层的文化交融。确实,15世纪的东方海上不是固定不变和衰落的。Anthong Reid, 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Yal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p.xv.明朝初期从外到内,又从内向外的“回回现象”,是时代的一个显见的特征。这不仅表现在明朝开国功臣中有一批回回人,如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蓝玉等,也表现在派遣郑和下西洋,中国人以史无前例的规模走向海洋,与海外各国之间建立了友好互利的关系,“共享太平之福”,营造和谐的国际社会秩序,促使丝绸之路极大地繁盛,中外文化交流达到空前的盛况。万明:《明代中国国家秩序的演绎》,《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丝绸之路造就了气势恢宏的唐王朝,陆海丝绸之路的联通,也成就了超越汉唐的明王朝海上事业,将中国推向了古代世界航海史的巅峰,连接了亚、非、欧,也推动了丝绸之路极大地发展,中外文化的交流、融合与会通。

三、16世纪初葡萄牙托梅·皮雷斯《东方志》中所记海上丝绸之路贸易与货币

葡萄牙人托梅·皮雷斯在1512年,也即葡萄牙人1511年占据满剌加一年以后,以葡萄牙商馆秘书和会计师身份到达那里,他撰写的《东方志》(The Suma Oriental of Tome Pires)一书,是西方关于东方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记述之一。

托梅·皮雷斯《东方志》记述了16世纪初葡萄牙人来到东方时的货币使用状况,乃至整个印度洋到南海的贸易情况,可以与马欢的论述相互印证,郑和是从东向西,皮雷斯是从西向东,凸显了马六甲的地位,证明15世纪海上丝绸之路货币的流通与贸易的发展状况。下面试举几个重要节点加以说明。

关于亚丁,即马欢记述中的阿丹,皮雷斯记述道:

这个城镇跟开罗百姓及全印度的人进行大规模的贸易。城内有许多极富有的大商人,其他国家的很多人也住在那里。此城是商人的汇集地,它是世上四大贸易城之一。它和海峡内的吉达做生意,贩卖大量香料和药材以交换上述(商品,);它向达拉克售卖布匹并接受小珍珠做交换;它向哲拉和伯贝拉出售粗布和各种小玩意儿,交换金子、马匹、奴隶和象牙;它和索科特拉(sokot ra)做交易,交换布匹、麦加的稻草、索科持拉芦荟及龙血。它和忽鲁谟斯交易,从那里携回马匹;从开罗来的货物小它买卖金子、食物、小麦,如有的话也买卖大米、香料、小珠、康香、丝绸及别的药材;它和坎贝做贸易,将商品和鸦片运往开罗,运回大量的布队,用以在阿拉伯和诸岛做买卖,还有种子、玻璃珠。坎贝珠、许多各色玛瑙,主要的还是马六甲的香料和药材,如丁香、肉豆蔻、豆蔻香料、松香、毕澄茄、小珠及其他这类东西。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何高济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页。皮列士,本文按照通行葡文名译皮雷斯。

虽然很可惜,我们从这些记述中没有找到货币的纪录,但是无疑已使我们了解到16世纪初亚丁繁盛的贸易情形,特别是提到了“它和印度的马拉巴尔(Malabar)也有贸易,其主要市场是卡利古特(calicut)”。那里就是下西洋每次必到的古里。由此可见,葡萄牙人达·伽马绕过好望角,首先抵达的卡利卡特在印度洋贸易圈中的重要地位,在下西洋近1个世纪后仍保持不变。

关于波斯湾口的古国忽鲁谟斯贸易和钱币的记述:

忽鲁模斯跟亚丁和坎贝、德坎(Deccnn)、果阿国、纳辛加(Nars“g)国以及马拉巴尔的港口进行贸易。忽鲁模斯商人贩卖的主要货物是,阿拉伯和波斯的马匹、细珠、硝石、硫磺、丝、锌华、明矾——在我们的社会里它叫做亚历山大利纳(alexandrina)——绿矾、硫酸盐、大量的盐、白丝、许多倘加(tangas)。——它大约(?)值65个来依的银币一—及府香,有时有琥珀以及大量的干果、小麦、大麦这类食物。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15页。

他记载忽鲁谟斯使用倘伽为货币,并记载了倘伽与欧洲货币来依lari的比价。16世纪初葡萄牙人东来以后,印度洋货币呈现更为复杂的面貌。据德国廉亚明、葡萄鬼著《元明文献中的忽鲁谟斯》记载:“在葡萄牙人统治时期流行下列货币:10底那儿的铜币法尔斯(fals)、拉利——坦格(LariTanga)银币、萨迪(sadi)銀币、价值1000底那儿的黑扎勒金币(Hazar)也叫做‘半阿什拉菲(half ashrafi);完整的‘阿什拉菲金币在葡萄牙文中大都称之为‘希拉菲姆(xerafim)”。姚明德译,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4—75页。

关于爪哇的钱币:

爪哇的钱币是中国的铜钱:1000值25卡拉因,100换3个克鲁喳杜。1000叫做1个朋(puon),每1000他们少给你30,这是该国的习惯。他们收这30作为付给当地籍主的税。所有生意都用这些[钱币]。爪哇没有余银币。他们很喜欢我们的钱,特别是葡萄牙钱,他们说制造这种钱的国家必定像爪哇一样。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135页。

关于孟加拉,马欢记述中的榜葛剌,他记述道:

他们使用孟加拉钱币交易。在孟加拉,金子比在马六甲贵六分之一,银子则比在马六甲便宜五分之一,有时更便宜四分之一。银币叫做倘加特(tanqut),它有半两重,近六个打兰。这种银币在马六甲值20卡拉因(calains),在孟加拉值7个卡洪(cahon)。每个卡洪值16个朋(pon),每个朋值80个海贝(buzeos);所以1个卡洪值1280海贝,而一个倘加特值8960海贝,海贝的兑换率是1448个换1个卡拉因,这是他们买一只好鸡的价钱,由此你能知道你可以用它们买什么东西。在孟加拉,海贝叫做考黎(cury)。

海贝在那里的价值及通货。海贝是奥里萨、全孟加拉国、阿拉坎及白古一个港口马培班(Mnrtaban)通行的钱币。孟加拉的海贝要大些,中间行一条黄纹,它们在孟加拉通用,人们把它们当做金币来购买大宗商货;在奥里萨亦如此。它们乔别的地方无效点在这两处很受珍视。我们在谈白古和阿拉坎时将叙述那些地方的这些钱币。这些精选的玛海贝大量来自马尔代夫群岛。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74—75页。

在这里,他再一次重申了孟加拉的货币使用情况,以及各种货币的比价。值得注意的是,在马欢记述后近1个世纪,孟加拉仍然保持以海贝作为货币,而海贝的大量来源仍然是在马尔代夫,即马欢所述的溜山国。

更典型的事例来自满剌加。满剌加,是明朝时对马六甲的称名。明朝洪武年间,在交往的海外“三十国中”,尚没有满剌加出现。英国东南亚史家D·G·E·霍尔认为,关于这个城市建立的年代,存在着很大的意见分歧。指出1292年马可·波罗(Marco Polo)、1323年鄂多立克(Odoric)、1345—1346年伊本·巴图塔(Ibn Battuta)以及1365年的《爪哇史颂》都没有提到这个地方,这一事实不利于满剌加于1400年前业已建立的观点,并引用卢腓尔的研究,说明这座城市是由拜里迷苏刺(Parameswara)建立的,这种观点已普遍为人们所接受。 D·G·E·霍尔:《东南亚史》上册,中山大学东南亚历史研究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260—261页。王赓武先生指出,“在1403年10月以前,中国朝廷对马六甲是一无所知的”,他认为,“可能是来自南印度的一些穆斯林商人使明廷相信马六甲是一个很大的商业中心”。王赓武:《东南亚与华人———王赓武教授论文选集》,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第85页。我们注意到,明朝得到满剌加的消息是从穆斯林商人那里,这是准确无误的;但是,从中外历史记录我们了解到,在下西洋开始时,那里“一个很大的商业中心”尚不存在。理查德·温斯泰德:《马来亚史》上册,姚梓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年,第79—80页。法国学者戈岱斯根据满剌加第一位国王拜里迷苏剌在马来群岛的活动,推测他在满剌加形成聚落出现在十五世纪头两年。G.Goedes, Les etatshindouises dIndochine et dIndonesie, Paris: E.de Boccard, 1948, p.409.

据跟随郑和下西洋的马欢记载,满剌加“此处旧不称国,因海有五屿之名耳,遂名曰五屿。无国王,止有头目掌管。此地属暹罗所辖,岁输金四十两,否则差人征伐。”马欢著,万明校注:《明钞本瀛涯胜览校注》,第37页。因此,拜里迷苏剌第一次来华时是作为酋长身份,而明朝随后即“封为国王,给以印绶”,《明太宗实录》卷四六,永乐三年九月癸卯。明朝扶持满剌加建国,其后暹罗国不敢侵扰,除了颁诏封王礼仪层面之外,派遣郑和下西洋,开通海道,使商路畅达,对满剌加兴起的意义极为重大。满剌加扼中国与西方的海上航道之要冲,是中国到西洋的必经之地,郑和七下西洋,海上活动频繁持续了近30年,这30年,也正是满剌加商业贸易繁荣,迅速崛起的时间段。郑和在满剌加设置官场存放货物,最后船队汇合在满剌加,等待季风到来一起归国。在长时段的航海活动中,发展到15世纪末,位于海峡最狭窄地带的强盛的满剌加王国控制着世界贸易航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满剌加也就掌管了贯穿东西方航路生命线的钥匙,从而形成一个繁盛的国际贸易中心,上升为一个名副其实国际贸易集散地,兴盛持续了一个世纪,直至西方葡萄牙人东来才被打断。

伴随海上丝绸之路的兴盛,满剌加迅速崛起,成为世界商人云集的城市和当时世界上各种商品的交易中心。交易由从世界各地航来的海船停靠在满剌加海港一带实现,这一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连接了亚洲、非洲和欧洲。葡萄牙在到达印度卡利卡特以后,就沿着郑和故航路,1511年占据了马六甲。皮雷斯说,当时在马六甲港的街道上行走,可以听到不下84种不同的语言。他的话虽有夸大之嫌,但却也说明了马六甲作为国际大都会的繁华。万明:《郑和与满剌加———一个世界文明互动中心的和平崛起》,《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春之卷。

重要的是,皮雷斯纪录了马六甲的钱币使用情况,马六甲使用的钱币仍然主要是锡钱,但与以往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马六甲的钱币是蒂马斯的卡拉因,蒂马斯(timas)的意思是锡。小锡币作为现金(cashes)使用,100个值11个来依和4个舍提尔,按比率100锡卡拉因3個克鲁喳杜。每100个现钱是1个卡拉因,仅重33盎司。所有商品都按卡拉因售卖,他们用锡或金支付。现金的样子像舍提尔,上刻有在位国王的名字,已故国王的钱币也通用。锡币是80(?),100卡拉因值3个克鲁喳杜。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213页。

记述说明,经过半个多世纪以后,为了适应繁盛的国际贸易需求,促使马六甲早已放弃了称量锡块的传统货币,改用金币和锡币,同时也出现了与西方货币的兑换率。

此外,他提及马六甲有坎贝和忽鲁谟斯的泄拉芬,又名色拉芬(Xeraphim),是葡属印度殖民地的一种银币,说“它像我们的克鲁喳杜一样通行”。克鲁喳杜即葡萄牙钱币克鲁扎多(cruzado),是一种葡萄牙金币,由阿丰索五世首先采用于1457年。其意义在于它是欧洲最早用非洲黄金铸造的金币。16世纪初葡萄牙人来到东方,1511年占据了马六甲,也给那里带来了新的货币。

关于金价:

在输运到马六甲的金子中,质量最差的是浡泥的,它值四个半、五个、五个半或六个马特;其次是拉夫的,七个和七个半马特;爪哇的好一些.八个和八个半马特,彭亨的也是这个价或者高些,梅南卡包的是九个马特;克林的是九点三和九个半;交趾支那的相同:这是这些地区最好的金子,它是[宜于]铸克鲁喳杜的金子,九个半马特或者更多。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213页。

他还对于金子作出评价,指出马六甲的金子是作为商品而不是作为货币存在的:

这个地区比印度的世界更富庶,更有价值——这里最小的商品是金子,它价值最低,在马六甲他们认为它是商品。任何主宰马六甲的人就能控制威尼斯的咽喉。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220页。

关于银价:

白古的银子值100卡拉因的3两,暹罗和中国的银子从前值40卡拉因的两,现在值得更多些。大量银子曾运送到马六甲。皮列士:《东方志:从红海到中国》,第214页。

总之,皮雷斯的东方记述,恰恰说明了葡萄牙人来到东方,加入东方原有的海上丝绸之路贸易圈,意欲打破传统,成为主宰。16世纪初欧洲人东来,货币的多样性更加突出,而马六甲的纪录说明银价在增长,白银开始显露出来。

结语

通过马欢和皮雷斯关于海上丝绸之路上货币的记述,使我们对于15世纪郑和下西洋及其后的印度洋海上丝绸之路的繁盛发展,有了进一步的整体认识。郑和下西洋,在东西方交汇之处——印度洋的航海贸易活动,推动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发展,多元货币汇聚在这一广袤区域,从海上连接起一个整体的丝绸之路,连接起了亚、非、欧世界,为全球化从海上开端,做出了坚实的铺垫。

最后,通过15世纪印度洋货币的梳理,以货币的新视角,拓宽海上丝绸之路研究的维度和深度,从货币流通的历史,打开洞察印度洋海上贸易的一扇门,我们可以确信,16世纪的白银时代,是以中国明朝白银货币化开端的,中国由此参与了全球化开端的历史进程,发生了与全球的互动,推动海上丝绸之路前所未有地扩展,中国商品远播全球,交换大量白银流入中国,中国为全球化做出了历史性贡献。此前印度洋“世界雏形”的海上贸易多元货币汇聚,一个白银世纪不曾存在,开创近500年之久的中国白银时代,始自明朝。这也是讨论此课题的重要意义所在。

[责任编辑:冯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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