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婷
[摘要]在《与王驾评诗书》中,司空图对元稹、白居易的诗批评道:“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这种评价历来遭到后人质疑。因此,针对其对元、白的评论进行考释。具体来说,从元、白的具体诗歌作品入手,分析二人诗歌的特点,并联系唐人选唐诗及相关批评论著对二人作品的收录、接受与评价,结合司空图诗文集中的相关诗学理论与其审美标准,分析其对元、白评论之缘由,并判别其评论是否精准,从而对元、白的诗进行较客观、完整的评价。
[关键词]司空图;元稹;白居易;诗歌;艺术性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6-0071-06
司空图为晚唐著名的诗人兼诗论家,其诗文集中有多篇论诗杂著。在这些论诗杂著中,他提出众多在诗学批评史上影响颇探的诗学命题,具有丰富且较为系统的诗学思想,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一般简称“四外”说),“思与境偕”说,“醇美”说,“全美为工”说等。诗歌批评理论是用来指导诗歌批评实践的,司空图具有一套较为全面的诗歌批评理论,并用来指导其诗歌批评实践。其诗歌批评实践主要体现在其对唐代各阶段的一些代表性诗人的评论上,从中也可看出其唐诗史论。在《与王驾评诗书》《与李生论诗书》《题柳柳州集后》等论诗杂著中,司空图以高屋建瓴的眼光,对唐代从初唐、盛唐到中晚唐的一些代表性的诗人做出言简意赅的评论,由此可以看出,司空图较高的审美批评眼光及艺术鉴赏力。司空图的诗歌批评理论与其诗歌批评实践是相吻合的,他坚持艺术的、审美的批评标准,这是符合艺术批评内在发展规律的。在《与王驾评诗书》等文中,司空图对唐代不同时期的十几位诗人给予言简意赅的评论,已初露“四唐”说的雏形,但是其对元稹、白居易(以下简称元、白)的评论向来遭到后人质疑,本文主要针对其对元、白评论进行考释。
一、司空图对元、白的评论及二人诗歌特点
在《与王驾评诗书》中,司空图写道:
国初,上好文章,雅风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思)[肆]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沈之贯达。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亦各有胜会。浪仙、无可、刘得仁辈,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徒褊浅矣。[1](pp.189-190)
由此文可以看出,司空图对初唐至晚唐的十数位诗人大多持肯定、褒扬的态度,对贾岛、无可(贾岛从弟,著名诗僧)、刘得仁(一作刘德仁)等三人有褒有贬,独对元、白的诗颇有微词。本文将从元、白的具体作品入手,联系唐人选唐诗及相关批评理论对二人作品的收录、接受与评价,结合司空图诗文集中相关的论述与其审美趣味,分析司空图对元、白评论之缘由,并判别其评论是否精准,从而对元、白的诗作一进行客观、完整的评价。
司空图指出:“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王运熙认为:“是说它们才力雖富,但气格卑弱,远不逮王、韦诗的气格高雅。”且认为司空图对元、白的贬抑,着眼点主要在艺术方面,主要是针对二人的律体诗而言,而不是指其讽喻诗[2](p.56)。笔者基本赞同王运熙的观点。司空图认为元、白矜才使气,二人的诗虽然有才力,但一以贯之于全篇的文气不足,比如,元、白好作长篇至百韵的诗歌,互相唱和,有才力,但通篇文气常常不够融会贯通,且缺乏诗歌应有的含蓄、温雅。可见,司空图对元、白的诗持否定态度。司空图的这种评价历来受到争议,多数学者认为司空图低估了元、白诗歌的价值。司空图为何这么评价元、白的诗,他主要是针对元、白的哪类诗歌,他的评价是否公允,他的审美批评的标准是什么,以下将结合元、白的诗作来具体分析。
白居易、元稹二人均出生于安史之乱(755-763年)结束不久,生活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时期,是中唐两位著名诗人。当时的社会矛盾激化,唐王朝岌岌可危,至贞元、元和年间,社会危机进一步暴露,在政治上,一部分进步的中下层知识分子主张改革,中兴王朝。文学创作领域,出现了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和白居易、元稹倡导的新乐府运动。早年元稹和白居易共同提倡“新乐府”,又因他们文学观点相同,作品风格相近,世人常把他们并称为“元白”。元、白诗派重写实、尚通俗,在思想深刻、主题集中、形象鲜明等方面,元稹稍逊于白居易。元、白主张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发扬《诗经》和汉魏乐府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的作用。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3](p.6890),此口号成为新乐府运动的基本宗旨。在《新乐府序》中,他全面提出新乐府诗歌的创作原则:“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4](p.52)简而言之,要求文辞质朴易懂,语言直截了当,切中时弊,叙事要有根据,词句通顺,合于声律,可以人乐。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
元、白开创了以长篇排律和次韵酬答来唱和的诗歌形式,并在当时广为流传且影响深远,他们的主要文学活动在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因而把他们创作的此类诗歌和仿效他们的作品统称为“元和体”。白居易在《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中说道:“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可见他对自己与元稹唱和诗之革新精神是充满自信与自负的。
元、白二人均认识到诗歌的社会作用,他们的诗歌有强烈的现实色彩,尤其强调讽喻诗的价值。二人均主张诗歌要反映人民疾苦和社会弊病,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反对“嘲风雪、弄花草”之作。在《寄唐生》中,他提出“惟歌生民病”;《读张籍古乐府》中赞赏张籍诗歌“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提出“讽兴当时之事”等,均反映了他们进步的思想和现实主义的诗歌主张,一反大历以来逃避现实的诗歌倾向,继承、发扬了儒家自《诗经》、汉魏乐府以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优良诗风。
元、白二人提倡《诗经》中“六义”的标准,强调诗歌的风雅比兴在讽喻诗中所起的作用,认为诗歌应具有政教功能。二人均推崇杜甫的诗歌,赞赏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写道:“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串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撞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3](p.6889)白居易对杜甫诗歌所涵盖内容之广、格律之精工、对社会现实黑暗之揭露大加赞赏,然而对杜诗反映现实的作品相对较少,又不免有些遗憾。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中,亦对杜甫诗歌给予极高评价:“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庚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5](p.601)元、白二人的诗歌创作,尤其是讽喻诗和新乐府受到杜甫的影响很大。
元、白等新乐府运动倡导者的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是基本相符的。他们积极从事新乐府诗歌的创作。元、白及之前使诗歌走向写实化、通俗化的张籍、王建等人的乐府诗,及其他的诗作,从各个方面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矛盾,提出异常尖锐的社会问题,如白居易《新乐府》50首中,其中,描写民众疾苦的讽喻诗,有《卖炭翁》《杜陵里》《缭续》《红线毯》《宿紫阁山北村》《新丰折臂翁》《盐商妇》《上阳白发人》《井底引银瓶》等和《秦中吟》10首,元稹的《田家词》《织妇词》《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夫远征》《估客乐》等是其中的代表作。这些作品直接指向现实的民众,描写了普通百姓的艰难生存状态,揭露了统治阶级对民众的残酷剥削和压迫,爱憎分明,感情色彩强烈,通俗切近,表达了作者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和体恤,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充分体现了他们诗歌的讽喻性和政教功能。他们本人也因写了大量揭露上层统治阶级的腐朽与残暴的诗歌,而受权贵排挤与憎恨,二人均屡遭贬滴。
当然,除了提倡讽喻诗以外,二人还创作了大量各种体裁的诗歌作品,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将自己的诗分为四大类,分别为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和杂律诗。元稹在《叙诗寄乐天书》中将自己在元和七年前的作品总结为十体,凡二十卷。十体分别为古讽、乐讽、古体、新题乐府、七言律诗、五言律诗、律讽、悼亡、五七言今体艳诗、五七言古体艳诗。就诗歌成就和对后世的影响来说,白居易的诗以讽喻诗和闲适诗的成就最高,元稹则以艳体诗和悼亡诗影响最大。
二、历代史书对元、白诗的评价及二人诗作在唐代的接受情况
对元、白的评价,历来有褒有贬。首先,元、白二人彼此互相欣赏对方的诗,给予对方很高的评价,如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赞白居易:
乐天《秦中吟》《贺雨》讽喻等篇,时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长,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以讽喻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长于情,赋赞、箴戒之类长于当,碑记、叙事、制诰长于实,启奏、表状长于直,书檄、词策、剖判长于尽。总而言之,不亦多乎哉![4](pp.1-2)
此文可以看出白居易的诗在当时是大受欢迎的,元稹对白居易的诗也甚为欣赏,认为其讽喻诗、闲适诗、感伤诗等各有所长。
白居易对元稹的诗也给予很高的评价,除了上文提到的在《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中说道:“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外,在《酬微之》中赞赏元诗:“声声丽曲敲寒玉,句句妍辞缀色丝。”
另外,历代史书对元、白二人也各立传,并对其诗作也做出较高的评价。《旧唐书·白居易传》曰:“若品调律度,扬榷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元之制策,白之奏议,极文章之壶奥,尽治乱之根荄。”[4](p.1573)肯定了元、白诗歌的韵律、评论古今之事,以及诗文雅俗共赏。且对元稹的制策,白居易的奏议给予很高的评价。
《新唐书·白居易传》曰:“居易于文章精切,然最工诗……其笃于才章,盖天稟然。”[4](p.1578)認为白居易的文章虽好,但最擅长的还是诗。且认为其才气是上天赋予的。
《唐才子传》评价白居易的诗:“公诗以六义为主,不尚艰难。每成篇,必令其家老妪读之,问解则录。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农桑,言言皆实者也。”[6](p.15)指出白居易诗以六义为标准,通俗易懂。
《唐才子传》评价元稹的诗“稹诗变体,往往宫中乐色皆诵之,呼为才子。然缀属虽广,乐府专其警策也”[6](pp.28-29)。“人评元诗如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6](p.39)。对元稹的乐府诗予以肯定,且认为元稹诗“貌悴而神不伤”,外表看来虽然憔悴,但气韵尚在。
除此以外,现存十儿种《唐人选唐诗》,有两种分别选了元、白的诗,分别是:
韦庄《又玄集》选了元稹两首诗:《连昌宫词》《忘云骓马诗并序》[7](pp.626-628),白居易两首诗:《答梦得》《送鹤上裴相公》[7](pp.631-632),但这两首在后世影响并不大。
后蜀韦縠编的《才调集》选了白居易27首诗,并以白居易居首,元稹57首诗。在《才调集叙》中,韦糓讲道:“暇日因阅李、杜集,元、白诗,其间天海混茫,风流挺特,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不可备录,各有编次。或闲窗展卷,或月榭行吟,韵高而桂魄争光,词丽而春色斗美。”[7](p.691)此叙可看出韦糓曾广阅李、杜、元、白诗,并且对他们的诗大加赞赏,虽未选杜甫诗,但李白诗选了28首,元、白诗选的数量也颇多。所选白居易的诗包括其长篇排律和次韵酬答诗,如和元稹相唱和的《代书一百韵寄微之》等,还有《秦中吟并序》《无名税》《江南旱》等针砭时事、描写劳苦大众艰难生活的,另外还有一些闲适诗,如《五弦琴》,及赠友人的诗《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等[7](pp.697-710,pp.828-830)。所选元稹的诗包括《梦游纯七十韵》《桐花落》《离思六首》等,多达57首[7](pp.808-820),但后世流传甚广的《遣悲怀三首》却没选。
晚唐时期由于唐王朝进一步没落,长期的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削弱了中央集权,唐王朝岌岌可危,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心态也发生很大变化,他们对政局虽仍关心,但对朝廷已“敬而远之”,对政治也渐渐失去信心。这一时期的文学思想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中唐时期重功利的文学思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抒发诗人内心情感的诗歌兴起,这个时期的诗人“视野内向,很少着眼于生民疾苦、社会疮痍,而主要着眼于表现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个人生活情趣”[8](p-224)。此时诗人多数对善写元和体的元·白颇有微词。首先对元、白加以批评的是杜牧,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引用李戡对元、白批评的一段话:
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9](p.624)
此文李戡认为元、白诗“纤艳不逞”“淫言媟语”,大有伤风败俗的恶劣影响,杜牧引李戡此文说明其甚是赞同李戡的看法,但据陈寅恪先生考证,李戡所抨击的是当时甚为流行的元、白的元和体诗[10](pp.336-337)中之“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部分,并不包括二人的讽喻诗,因为据元稹上令狐楚启所说,此类诗因“词直气粗,罪由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10](p.338)。因此,李戡对元、白的批评并不全面。李肇(约813年)在《唐国史补》中也说道:“元和以后……学浅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11](p.57),亦对元、白开创的元和体在文学史上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提出批评。可见,虽然元和体在当时甚为流行,但也遭到一些文学家及史官的贬斥。此外,李商隐为白居易写墓碑铭,未有一字论及白的诗文,说明李商隐是不赞赏白诗的。唐末顾陶编《唐诗类选》,“选人与元、白同时的韩、孟诗派的诗,并加以肯定,而于元、白则无所取”,在《唐诗类选后序》中,顾陶说明其不选元、白,是因为其“家集浩大,不可雕摘,今共无所取,盖微志存焉”(《全唐文》卷七六五),罗宗强先生认为,不选二人诗因“家集浩大”是不成立的,真正的原因是“微志存焉”,即心有所非[8](p.229)。
综上可以看出,元、白的诗(尤其是白居易的诗)在中唐是很受欢迎的,但在晚唐逐渐遭到批评,主要针对的是他们的元和体诗。
三、联系元、白诗作对司空图评论之考释
以下将联系元、白具体诗作分析二人作品的优劣,并对司空图的评价进行考释。
元、白二人诗歌具有鲜明的特色,主要表现为语言优美、通俗易懂、音调和谐、形象鲜明。在诗歌内容、形式上他们注重创新,创立了“元和体”。他们的诗歌现实主义色彩浓厚,很多诗触及时事,尤其是白居易的诗。二人在理论上与诗歌创作实践上均强调诗歌的社会政治功能,均写了不少针砭时事的讽喻诗。
但总体看来,元、白的诗歌创作亦有其局限性:首先,二人的部分诗歌过于通俗、直白,缺乏余音余味。诗歌的通俗性,利于其普及与流传,但诗歌毕竟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其最大特征是其含蓄性,“意在言外”,从而留给读者想象、咀嚼、回味的空间。元、白二人的诗歌却过于“尚实、尚俗、务尽”,语言表达常常如大白话,缺乏诗歌艺术特有的温婉含蓄。白居易本人也认识到自己的缺点,在《和答诗十首序》中他对元稹说道:“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4](p-40)白居易的讽喻诗“意激而言质”,他虽崇尚儒家的“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精神,但由于意过激、言过实,却违背了儒家“温柔敦厚”的原则。元、白在中晚年由于得罪权贵均遭贬滴,仕途的不顺导致他们思想的巨大转变,元和十二年(817年)以后,二人的诗歌风格发生转变,由之前主张写讽喻诗而转向写身边琐事,有些诗趣味低俗,如白居易的一些描写其消极避世思想的诗,《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不二门》等,直至长庆元年(821年),官位又逐渐恢复,一年内,三迁其官,但昔日“兼济天下”的理想已不复存在,更多是满足于“独善其身”,产生“终当求一郡”的庸俗思想。晚年很多诗多是描写自己沉湎于当时富足、悠闲生活,将之前所关心的社会现实、民众疾苦已置之一边。如:
《诏下》:“我心与世两相忘,时事虽闻如不闻。”(《白居易集》卷三。)
《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寄元郎中张博士》:“囊中贮余俸,郭外买闲田。”(《白居易集》卷一九)
《从同州刺史改换太子少傅分司》:“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闲人。”(《白居易集》卷三三)
由此可见,白居易后期的一些诗格调较低俗。元稹的一些艳情诗也过于浮艳,如:
《春晓》:“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4.8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全唐诗》卷四二二)
《会真诗三十韵》:“……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全唐诗》卷四二二)
另外还有《古艳诗二首》《襄阳为卢窦纪事》《舞腰》等艳情诗的表达亦过于直白、露骨,无怪乎北宋苏轼认为“元轻白俗”。其次,强调诗歌的现实性及为政治服务,有其积极进步意义,但过分注重诗歌的讽喻作用,必然削弱了诗歌的艺术性和风格的多样化。如罗宗强先生所说:“白居易的讽喻不是托讽,不是兴寄,而是直谏,缺乏艺术性。”虽然他崇尚《诗经》中的六义标准,却违背了《诗大序》中提倡的“主文而谲谏”的艺术表达法。再次,二人的一些长篇排律诗及次韵唱和诗,动辄几十韵、上百韵,如白居易的《代书一百韵寄微之》《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元稹的《梦游春七十韵》《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等,这些诗虽然表现了他们的诗歌创作才华和高超的艺术表达技巧,但因为过于冗长,叙事色彩太浓,缺乏浓烈情感及诗歌特有的凝练,片面追求形式,有逞才使气之嫌,因此,无论思想上,还是艺术上,均有所欠缺。最后,二人均崇尚并学习杜甫,但与杜甫比起来,二人的差距较远。杜诗是将现实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典范。元、白在这方面要逊色得多。当然,二人也有一些优秀的作品,但这些作品在他们的整个诗歌创作中所占比重偏小。
元、白的思想受儒道佛的影响,早年主要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儒家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深深影响了元、白。儒家提倡的诗歌政教功能也影响了二人,如二人均强调诗歌的讽喻性,另外,白居易强调诗歌中风雅比兴的作用。元、白二人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时代特色,他们生活于中唐时期,唐王朝正一步步走向没落,作为具有进步思想的地主阶层,他们早年均有强烈的人文关-r-,怀抱救国济民的良好愿望,他们的新乐府诗表达了对民生疾苦的同情及对统治阶层昏庸腐朽的谴责,但是,当他们的仕途遇挫、遭贬滴时,他们的思想发生很大变化,渐渐远离政治、逃避现实,诗歌创作也由之前的讽喻诗转向描写个人闲情逸致、贪图享受的诗歌。很多诗思想艺术性不高,趣味低俗。
另外,白居易晚年信佛、道,《唐才子传》记载其“酷好佛,亦经月不荤,称‘香山居士”[6](p.13)。“公好神仙,自制飞云履,焚香振足,如拨烟雾,冉冉生云。初来九江,居庐阜峰下,作草堂烧丹,今尚存”。佛家的消极避世,万事不关心的思想也影响了他的处世态度及诗歌风格。
司空图对元、白的评价颇为严厉,认为“元白力勃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显然对二人的诗歌持否定态度。司空图为何这么评价?是否有其合理性?是否全面?以下将做简要分析。司空图的诗学思想受儒家影响很深,在《与李生论诗书》中,他提出“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停蓄、温雅,皆在其间矣”,对儒家传统的“六义”观提出自己的理解,认为诗歌的功能要具有讽喻性,声律要抑扬顿挫,表达方式要含蓄,表达效果要温和雅正,概括了他认为的“六义”的几个显著特征。司空图的这个“六义”观已不纯粹是儒家的诗学思想,还容纳了道家及禅宗的精神,突出表现在他指出的诗歌表达应“停蓄”“温雅”。司空图的诗歌批评已由儒家的政教批评转而倾向审美批评,当然其中也贯穿了一些儒家政教批评的思想,但已不是主流。从其诗文集的整体思想及其对唐代诗人的评论来看,司空图不排除诗歌的“讽喻”功能,但更注重诗歌应有“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醇美”,认为这样的作品才能“近而不浮,远而不尽”。
由此看来,元、白的诗歌创作显然不符合司空图的审美标准,元、白二人均是现实主义诗人,共同提倡新乐府运动,上文已说过,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指出,新乐府诗歌的创作原则,要求“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过分强调诗歌为现实服务及政治功能,势必限制了诗歌的艺术性,而司空图的诗学思想是主张诗歌的审美性、艺术性。当然,司空图反对的并不是元、白诗歌的现实性,从其对同是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杜甫的诗予以高度赞赏就可看出,但杜诗能将诗歌的现实性与艺术性高度结合,元、白则未能做到这点。其次,司空图主张诗歌表达应“温雅”,“莫向诗中著不平”,而白居易的讽喻诗则“意激而言质”,言辞太激烈,不符合儒家“怨而不怒”的艺术标准,这也是司空图不欣赏二人诗作的另一原因。再次,司空图要求诗歌应“含蓄”,要有“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也就是要求诗歌要有“言外之意”,要耐人回味。元、白诗则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他们的长篇排律诗及唱和诗,冗长、烦琐,思想性、艺术性均谈不上,缺乏詩歌的凝练、优美、言简意赅的最基本标准。另外,元、白中晚年创作的诗歌,如白居易的一些描写消极避世情怀的及安于享乐的诗,元稹的艳情诗,大部分趣味低俗,根本谈不上艺术性,无怪乎司空图认为他们的诗作“力勃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司空图欣赏的是“醇美”“全美为工”的诗,恰如王维、韦应物那样“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贯达”[1](p.189)的作品。
总而言之,司空图对诗歌的评价主要遵从的是艺术的标准,审美的标准,他对元、白诗作的不满也主要是针对其艺术性。元、白的诗歌从总体而言,以通俗易懂、形象鲜明、韵律和谐见长,但其优点某种程度上又是其缺点。过于追求写实、通俗,导致“意太切理太周”,其部分讽喻诗也因“意过激”“言过实”而缺乏艺术性,二人的一些长篇排律诗和次韵唱和诗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但因为过于烦琐,也削弱了其艺术性。再加上白居易后期的一些诗格调不高,元稹的一些艳情诗又过于浮艳。这些均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后来文坛对二人诗作的偏见与指责,司空图所批评的也当是从以上这几个方面出发的。
当然,元、白也写了不少流传甚广的优秀作品,如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赋得古原草送别》等上乘之作,还有一些广为传颂的作品,如《卖炭翁》《钱塘湖春行》《忆江南》《暮江吟》《大林寺桃花》《同李十一醉忆元九》《长相思》《题岳阳楼》《问刘十九》《观刘麦》《望月有感》《买花》《望月有感》《放言》《缭绫》《池上》等。元稹亦有不少代表作,如《遣悲怀三首》《菊花》《离思五首》《兔丝》《夜池》《和裴校书鹭鸶飞》《感逝(浙东)》《送致用》《晚春》《靖安穷居》《夜坐》《宿石矶》《雪天》《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夜别筵》《织妇词》《山批把》《斑竹(得之湘流)》《所思二首》《白衣裳二首》《竹部(石首县界)》《鱼中素》《酬许五康佐(次用本韵)》《一至七言诗》等,其中,《菊花》《遣悲怀三首》(其二)和《离思五首》(其四)三首流传最广。在这些诗作中,不乏思想性、艺术性很高的作品。
因此,司空图认为元、白“力勃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有中肯的一面,但也未免有失偏颇,说明其未能全面评价元、白诗歌作品的价值,也未能看到二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及诗歌史上所起的突出作用。
然而,晚年的司空图对白居易的看法已发生很大的转变。在《休休亭记》中,他说道:“……且汝虽退,亦尝为匪人之所嫉,宜以耐辱自警,庶保其终始,与靖节、醉吟(白居易)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靖节”即陶渊明,“醉吟”即白居易,一僧人奉劝司空图应以“耐辱”时时自警,这样才能与陶渊明、白居易一样品格名扬千载。《休休亭记》作于903年,此时司空图已66岁,距离《与王驾评诗书》对元、白的评价已过去16年(《与王驾评诗书》作于887年或888年),说明晚年的司空图对白居易的看法已发生很大转变,其将白居易与陶渊明并提,并且希望自己死后声名能像陶渊明、白居易一样名扬天下,足见他对陶渊明、白居易的人品及诗作敬佩、赞赏之至。
[参考文献]
[1]祖保泉,陶礼天笺校.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
[2]王运熙.司空图论唐代作家作品[J].河北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2).
[3]白居易.与元九书[C]//董浩,等编.全唐文:卷675.北京:中华书局,1983.
[4]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元稹,冀勤点校.元稹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8]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9]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隋唐五代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0]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1]李肇.唐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