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本土起源说

2018-09-10 01:34何治民
关键词:技术体系

何治民

摘 要:此前,凡涉及到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起源研究的论著虽多,但至今未能达成共识。代表性的结论大致有四:一是源于汉代井渠,二是传自中亚,三是林则徐所创,四是维吾尔族独创。综合查阅不同类型的成果,并辅以当代调查资料,从中不难发现,相关研究成果在涉及到“起源”和“流变”两大范畴时,如何明确界定两者之间的差异,一直存在着分歧;加上所凭借的资料各不相同,结论难以达成一致。但如果先认定吐鲁番坎儿井的形制特点、功能及其所适应的自然与生态系统,那么就不难确认,吐鲁番坎儿井的开凿技术体系,只能是本土起源。外界传入的文化和技术,只能发挥提升其效能的作用,与真正的起源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关键词: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本土起源

中图分类号:S-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6-0077-11

一、 问题的缘起

近些年来,有关坎儿井的研究越来越引起学者们的关注据知网数据统计,1959到1999年的41年里,以“坎儿井”为主题的学术论文一共公开发表了82篇,而从2000到2016年底,发表的学术论文达380篇。

在这些论文中,争论最为激烈的就是吐魯番坎儿井的起源和传播问题,各抒己见却莫衷一是。学者们从地理学、语言学、历史学、民族学等不同学科视角,试图探究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真正起源区域和时间,其中不乏某些学科领域内的知名学者。然而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关于我国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还未出现令人折服的论断。

综观前人的研究,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上,存在四种不同的观点:其一是源于汉代关中地区早就付诸实践的“井渠”;其二是传自中亚,甚至直接点明是从波斯传来;其三是清代中期由林则徐所创;其四是维吾尔族独创。随着问题探讨的深入,林则徐创立坎儿井的观点已经被绝大多数学者否定,但林则徐在这一问题上的贡献同样需要肯定。林则徐的介入,标志着这项本土技术在国家层面得到了肯定和推广。不过林则徐的贡献,仅是“流”,而非“源”,这一点从学理层面上不应混同。而其他三种观点至今仍处于争议不决的状况,也是本文有志于澄清的问题。

坎儿井作为内陆干旱地区特有的水利灌溉系统,这一专门术语在汉英词典中的解释和新疆密切相关,尤其是与吐鲁番相关,通称为“吐鲁番坎儿井”。随着国际交往日益密切,人们发现这种由竖井和暗渠相匹配为典型标志的干旱区地下输水系统,不仅存在于我国新疆地区,而且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有类似的水利工程。学人为了研究方便,把具有这样特征的水利工程统称为“坎儿井”。事实上,国内外各地被通称为“坎儿井”的工程技术体系,形制上互有差异,结构功能各不相同,甚至在各国的语言中,对此类水利系统的称谓,从词源学的角度看,都各有其来路,不能视为同一词根的衍生形式。因而,以这样的资料和方法论,去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都必须遵循词源学的学术传统和分析模式,不能单就读音相似就下结论。

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称坎儿井为“卡儿孜”(Kariz),阿尔及利亚和突尼斯称“弗嘎拉”(Foggara),阿曼苏丹称“艾弗涞济”(Aflaj)或者“法拉济”(Falaj),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称“坎赫日孜”(Kehriz),伊朗和卢森堡称之为“卡纳特”(Canat),西班牙则叫它“维亚也·得·艾卦”(Viajedeagua),日本语称为曼卜(Manbo),印第安语称为“霍也”(传说是一位叫霍霍凯姆的红种人挖掘的)。[1]177-225坎儿井的这些命名中,剔除语系内发音的变化因素外,至少存在7种不同的谱系来源。

之所以把上述7种不同称谓的水利系统都称为“坎儿井”,依据是以坎儿井的构成要素来定义,只要这些系统中有竖井、暗渠、明渠和蓄水池等要件,就把它们都归属于泛称的“坎儿井”。可是,就目前可资利用的资料来看,这些所谓的“坎儿井”之间确实存在着形制和功能上的差异。有些差异表现得十分明显,稍加分析便可区分,如日本的“曼卜”,虽然有竖井和暗渠结构,但其开凿的区域并非内陆干旱地区,其暗渠上方的地表覆盖有森林。因而,“曼卜”不能称之为真正意义上的“坎儿井”,只能认定为人工开凿的暗渠输水工程。因而,在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和流变时,完全可以将日本的水利工程“曼卜”排除在外,另做一种形态的水利工程加以探讨。

此外,还有一些国家和地区的穿山暗渠,也被某些学者附会为“坎儿井”,甚至一些沿地下河道连续开挖的竖井群,因表面的相似性而被误认为是“坎儿井”。对于这两种坎儿井,只要对其结构做更进一步的考查,就会真相大白。既然此类坎儿井与吐鲁番坎儿井在形制和结构上都存在差异,在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时,也应排除在外,不得混为一谈。

值得注意的是,即令是那些位于干旱区域的所谓“坎儿井”,在技术体系起源上是否与吐鲁番坎儿井存在着谱系上的关联性,同样需要展开深入的分析研究。比如,同样在新疆的阿图什地区,学界有人定义过的“坎儿井”,其形制与功能就与吐鲁番的坎儿井很不同,认定两者存在着起源上的谱系关系,属于误判。至于将中亚波斯等地称为“kareez”的水利工程混同于吐鲁番坎儿井,同样不足为据。

吾甫尔·努尔丁·托仑布克在其著作《坎儿井》一书中指出,通过他2011年对内夫谢希尔、卡帕多西亚(阿瓦诺斯)、果热等地的实地调查,发现伊朗当地所称的“kareez”都不是真正的坎儿井,不过是活态传承的地下输水暗渠而已。[1]205既然这些坎儿井存在着差异,认定两者之间存在着谱系上的文化传播关系,那就是误判了。

探讨一项技术体系的起源,结论是否成立取决于四大要素的重合:其一,该技术体系所适应的自然与生态系统是否具有同质性。如果不具备同质性,两者之间的技术谱系就必然不同,其间就不存在谱系承袭关系,他们之间的文化传播关系只能定义为“流”,而不是“源”。双方的关联性仅为某些技术要素和工具的文化传播而已。而这样的传播,正是“源”与“流”的本质区别所在。

其二,该技术体系雏形基本稳定的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必须严格区分本土技术体系和特定技术发明的差异。凡属本土技术体系,其起源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雏形稳定的时代通常都无法准确界定。其实对学术研究而言,也无需准确界定具体的时间。但对于特定技术发明而言则不同,发明并得到社会承认的時间,必然可以做到一清二楚。因此,对本土技术体系而言,靠文献记载下结论是徒劳的,因为,有些至今还在使用的技术体系可能史前就存在。因而,这些技术体系应该定义为人类公产,认定其初步定型的具体时间和具体人,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就属于这一范畴。讨论这一范畴的技术体系起源、民间传说的价值,比确凿的文献记载还更贴近事实。

其三,必须严格探讨技术体系的基本形制、功能和核心价值。只有在上述各方面总体具备的前提下,才能认定为该技术体系的起源。在上述争议中,只要存在可以识别的差异,都应当定义为是后世流变的产物,不能作为探讨其起源的依据。比如,波斯的“kareez”,在其上游都有暴露在地面的供水设施,这就与吐鲁番坎儿井在形制功能和技术要领上明显有别,由此断定吐鲁番坎儿井由中亚传入,犯下了原则性错误。对于不同功能的技术体系,不能认定其间存在谱系上的联系,当然这样的技术体系间客观存在文化传播关系,但这样的传播只能视为“流”,而非“源”。其后果只能改变某些技术环节的效用,而不能代表整个技术体系的空间位移,在这一问题上,文化传播的分析方法并不适用。既然两者的技术体系不同,认定波斯“kareez”是吐鲁番坎儿井的源头,在逻辑上没有意义。但同时也得承认,吐鲁番坎儿井在某些技术体系的派生细节上,如开凿工具的使用,确实存在着受到波斯“kareez”影响的成分。但这是“流”的问题,而非“源”的问题。

其四,需要区分技术体系的发端和技术体系形成规模之间的原则性差异,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任何技术系统的发端都是适应所属环境的产物,本土技术体系更是如此。至于这样的技术体系形成规模,则是相关人群和社会打交道的产物,因而,也属于“流”的范畴,相关资料不能混入起源探讨的范畴。进而还需注意到,只有初具规模,文献记载才会有所涉及。但对于发端和雏形稳定而言,文献资料不可能发挥作用,而探讨其初具规模,文献资料则是不可替代的珍宝。

本文凭借上述四个方面的认识,先行辨析其他三种起源说的得与失,然后再探讨吐鲁番坎儿井的形制、功能、环境适应手段,也就是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核心价值问题,最后再借助田野调查资料,去复原坎儿井的开凿实情,归纳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核心价值。

二、此前研究的得与失

此前的研究中,学人从不同的学科视角来探寻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在本学科范围内,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但也正是因为学科属性的限制,很多的结论无法揭示问题的本质,反而引发了诸多争辩,具体讨论详见下文。

(一)语言学研究起源评述

吐鲁番坎儿井的维吾尔语发音“卡儿孜”(Kariz)和波斯语对类似工程的称谓“kareez”,在当代的发音上存在着极高的相似性。因此语言学的研究者们很自然地就会想到这两者之间存在着起源上的谱系关联性,并以此为依据,认定吐鲁番坎儿井是从波斯和中亚传入的技术体系。持此观点的代表学者为黄盛璋,他在论述新疆坎儿井的起源和发展问题时,先后发表过《新疆坎儿井的来源及其发展》和《再论新疆坎儿井的来源与传播》等文章。在前一文中,黄先生评述了“新疆坎儿井”起源的各种观点;在后一文中他明确表示支持“新疆坎儿井”源自中亚的相关结论,认为“如果名称来源确有证据,坎儿井的来源问题也就随之解决。”[2]不错,类似灌溉工程的波斯语和维吾尔语,当代的发音极为相似,让人容易想到其间的先后承袭关系。但仅仅是一个语词的发音相似,只能表明两大技术体系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文化传播的关系,还不能确认文化传播的具体内容。一个词语只代表一个点,最多只能代表在很小的技术环节上有联系,而不是整个技术体系存在着整体性的承袭关系。进而还需要考虑,一个词语所荷载的信息与被研究的技术体系之间,是反映其“源”还是“流”。凡属代表“流”的信息,不得用于探讨其起源。如何分辨所依据的语词其性质是“源”还是“流”,这就超出了语言学的适用范畴。只有那些针对技术体系的核心价值能指的语词,才能成为讨论起源的依据。单凭一个语词的读音相似而得出结论,就在无意中犯了方法论中“孤证不立”的失误。

有趣的是,同样是语言学分析,另有学者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力提甫·托乎提在《论kariz及维吾尔人的坎儿井文化》一文中,通过维吾尔语“kariz”与阿尔泰语系其他语种,如蒙古语及其他满——通古斯语种,乃至与朝鲜语和日语,相关语词的词源对比分析,从中发现维吾尔语“kariz”的词根源自阿尔泰语诸语言的共同词根“*kar2”的结论。维吾尔语中的“kariz”是从“*kar2”词根中衍生出来的,不管是“kariz”还是上述语种中具有该词根的其他语词都具有“挖掘”之义。于是,力提甫·托乎提做出了吐鲁番“kariz”是维吾尔语的读音,来自阿尔泰语系的结论。而与波斯语中的“kareez”间不存在语词上的传播和借用关系。据此,他认为凭借语词读音的相似,去探讨坎儿井的技术体系起源,无论从资料还是从方法论上都不能成立。

有鉴于此,但凡仅仅依据读音相似就做出吐鲁番坎儿井中亚起源说的诸观点,都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但是否在这一基础上就简单地确认为是维吾尔人首创,则是另一个需要澄清的问题。考虑到在吐鲁番生息过的众多远古民族和此项技术体系有着不可回避的联系。特别是在吐鲁番生活过的远古民族也属于阿尔泰语系的民族,对此更不能掉以轻心。对此,下文还将略加补充。

单凭语言学方法对特定单字读音的相似性分析,就给技术体系的起源下结论,其资料的有效性和方法论的逻辑性都有待商榷。索绪尔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明确指出,语言学的研究,必须注意共时语与历时语的区别[3]142-143。具体到坎儿井的语词读音,即令类似的读音相同或相近,需要先行界定该语词在源头上就属于共时语的资料,才能用这样的资料去探讨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不过,非共时语的同音或者近音语词,在探讨技术环节的传播时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索绪尔指出不同语系的语言,其历时语与共时语之间可以发生演化脉络的联系,也可以从事这一方面的词源学探讨。但是只有相关的词根才有助于探明特定事物的源流变迁。具体到吐鲁番坎儿井,既然维吾尔语的“kariz”从词源学的角度看,其含义是“挖掘”,那么就可以在技术体系的起源上发挥作用,据此认定“kariz”一词的能指主要与“挖掘”这一核心技术直接关联。而波斯语“kareez”词根的含义却是“地下水道”的意思,两者在词根上截然不同。因而,其间的读音相似性,按照方法论逻辑,最多只能表明两者都具有地下暗渠这一有限的技术环节。因而只能在探讨这一技术环节的范围内具有一定的有效性,对于说明整个技术体系的起源以及对于整套技术体系的传播不能提供资料支撑价值。

(二) 历史学研究起源评述

历史学从文献资料入手,按照文献记载的时间去编排各种社会事项的先后秩序和内在联系,这样的方法往往被学界认为是最有力的论证方法。因此,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上,最具影响力的观点自然和史籍资料的解读密切相关。从历史文献着手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起源的众多论述中,关于吐鲁番坎儿井起源地的结论可以分为“中亚起源说”和“中原起源说”两种。而吐鲁番坎儿井的起源或者传入时间的研究,大体分为三类:一是源于汉代的中原井渠技术的传入;二是于唐代传自中亚;三是清乾隆四十四年至四十五年(1779-1780)间始从中亚传入。

1. “清乾隆年间中亚传入说”的评述

学者们致力于从史籍中去寻找最直接记载吐鲁番坎儿井的文献资料,用以确认其准确的起源时间。黄盛璋在《三州辑略》卷四“赋税”条中找到了确切证据,嘉庆十二年(1807)“又按,民人魏良灏等十五家,情愿认垦雅儿湖潮地千三百四十亩,堪垦卡尔地二百五十二亩。潮地每亩交纳租银四钱,卡尔地每亩交纳租银六钱,交同知衙门存贮。”[4]黄先生据此认定吐鲁番坎儿井的开凿,应该在此前不长的时间。因为根据测算,二百五十二亩地所需灌溉用水一条坎儿井就足够了,最多几条而已。[2]再结合1906年亨丁顿在吐鲁番调查坎儿井时,向鲁克沁的伯克与毛拉的调查资料,以及1951年浦熙修在吐鲁番采访坎儿井匠塔依尔世袭谱系的推测年代。黄先生认为吐鲁番坎儿井最先开凿的年代应当是乾隆四十四年至四十五年(1779-1780)。黄先生对此条文献的解读,如下几点有待商榷。

其一,《三州辑略》中“堪垦卡尔地”,不能作为坎儿井起源的证据。二百五十亩地的开垦,没有政府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仅凭民间势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二十年时间内开垦出如此规模的坎儿井和田地,还能有稳定的产出,计入国家税收统计范围,恐怕很难做到。因此,这段史料中的“卡尔地”应视为通过几百年来当地民族依靠坎儿井的水源,逐步开垦形成了规模性的农田。后因故荒废,才需重新招募民众屯田。这只能证明坎儿井古已有之,以这样的资料探讨坎儿井的起源,无异于缘木求鱼。

其二,用瞬时段的历史事件来说明长时段的坎儿井技术起源问题,本身就存在方法论上的失误。历史资料只能记载某个时间段的事件,对于技术体系而言,只有当其大规模出现时才会被记录下来。而作为一项技术体系的起源,从技术体系的雏形出现到規模性形成,其间必将经历漫长的时间,在这一长段时间内不可能由某一历史事件将其记录下来。《三州辑略》中的记载,应当视为坎儿井技术体系完备的证据,而不能看成是坎儿井技术体系的发端。黄先生虽然把“流”误解为“源”,但他能解读这样的史料,用以说明坎儿井的规模性运作,亦是难能可贵。

2. “唐代中亚传入说”评述

持此观点的代表学人是杨圣敏,他根据西文文献记载,认为坎儿井起源于伊朗高原西北角的乌尔米那湖周围和亚美尼亚南部一带的乌浒城(Ulhu)。当地开矿时洞壁渗水,汇成小溪,于是坎儿井就这样诞生了[5]384-385。杨圣敏把吐鲁番坎儿井出现的时间定在唐朝,主要是根据敦煌遗书《唐光启元年(885年)书写沙州伊州地志残卷》。纳职县(位于今哈密市)条中载,“城北泉,去县廿里,在坎下涌出,成湍流入蒲昌海也”。杨先生以为,这里所记载的“坎”当是今天的坎儿井,而“蒲昌海”则是当时坎儿井的蓄水池。而西文文献记载5世纪出现有坎儿井的阿富汗等地,在唐代属于王朝统治范围,唐设立昆墟州、修鲜州、始墨州,并分封当地民族首领为各州都督,包括吐鲁番(西州)在内,都由安西都护府管辖。所以,杨圣敏认为在统一行政区划内,坎儿井技术由中亚传入吐鲁番,也就理所当然了[5]384-385。杨先生的这一论断,注意到了唐代新疆就有类似坎儿井的存在,虽然史料中对坎儿井的记`载不甚详细,按照他的分析,我们至少可以看到那个时期坎儿井的雏形。而坎儿井雏形的出现,至少可以把吐鲁番坎儿井的起源断定在唐代以前。因此,杨圣敏的结论对于坎儿井的规模化应用时间的判定具有重大意义。

但是,杨圣敏把吐鲁番坎儿井起源的时间断定在唐代,同样也是以“流”的资料来作为“源”的证据。从坎儿井技术的出现到能载入史籍,其间肯定要经历很长的时间。敦煌遗书的记载,只能证明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不晚于唐代,但具体的起源时间,恐怕凭史籍资料无法证明,也无需证明。

3. “汉代中原起源说”评述

以历史学的视角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发端于王国维,他在《西域井渠考》一文中明确提出,吐鲁番卡儿水(坎儿井)起源于汉代中原“井渠”[6]401。王先生得出这一结论,征引了《史记·河渠书》《史记·大宛列传》《汉书·乌孙传》《沙州图经》《西使记》等众多文献有关“井渠”的史料,旨在说明穿凿井渠的技术在中原地区最迟在汉武帝时期已经得以应用,而当时的吐鲁番地区恰好处于汉王朝的统治范围。于是,推出结论,“汉于鄯善、车师屯田处,当亦用此法”。王国维利用中原地区的井渠和吐鲁番坎儿井的外观特征和竖井与暗渠相匹配的相似性,类比出两者间存在着承袭关系的结论。王国维并没有注意到,中原井渠和吐鲁番坎儿井是两种不同的技术体系,而且分别适用于不同的自然环境。它们是在不同的地理条件下产生的,两者所适应的地理和生态环境完全不同,发挥的功能也各异。井渠开凿的区域是关中地区,属于温带季风气候,地表有明流,井渠的进口和出口暴露在地表,一望便知。而吐鲁番则属于大陆性干旱荒漠气候区,当地的坎儿井暗渠全部在地下,地表只能看见与之相连的竖井井口,其开凿的核心技术不能在地表测量,因而其技术体系与中原井渠风马牛不相及。

井渠在开挖之前,可以通过测量准确认定暗渠开挖的走向,在施工过程中,也可以通过地表进行测量校正。而吐鲁番坎儿井的暗渠则完全在地下操作,且暗渠的走向只能仰仗掩埋在地下的古河道提供挖掘方向的指引作用,地面的测量完全派不上用场。因而,这两套技术体系在起源上各有千秋,不可能存在任何意义上的借用或承袭关系。

在功能上,中原井渠主要解决的是穿山输水的问题,而且输送的是地表水。这与吐鲁番坎儿井的暗渠既是输水通道,而且还要发挥集水带的功能迥然不同。吐鲁番坎儿井暗渠不仅要输水,还要发挥开采地下水富集水源的作用;中原井渠的水源早已齐备,仅仅发挥通道作用。两者之间无法相提并论。王国维的结论虽然不能说明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但王先生所搜集的史料,对后世研究吐鲁番坎儿井发挥了奠基者的作用。

从生态民族学的环境适应观着眼,中原井渠和吐鲁番坎儿井所处的地理和生态环境不同,意味着两种技术体系不可能存在同源关系。王国维所见的这两种技术体系的相似之处仅表现为“流”,而非“源”。以“流”的资料去证明“源”的相同,犯了“倒因为果”的逻辑错误。对于王国维的观点,杨圣敏从两者的功能和建设条件方面提出过质疑。“坎儿井是为了汇集和利用地下水,其暗渠兼有集水和输水双重作用;而井渠仅是为了防止‘岸善崩,暗渠只起输送地表水的作用。两种设施建造的水文地质和工程地质条件也不一样,坎儿井建于山前洪积冲积平原,而井渠建于黄土低山丘陵”[5]371,杨先生的这一论断确实超乎常人。处在内陆干旱带的吐鲁番坎儿井,在水文上处于“超渗流带”。所谓超渗流带,其环境特征在于没有稳定地表径流存在,不用暗渠输水就会导致水资源的无效浪费。而中原井渠,处在有地表径流的低山丘陵环境,水资源的输送无需考虑无效蒸发问题,却要对付引水渠的崩岸难题。就这一意义而言,尽管都有暗渠和竖井,但适应对象和发挥的效能不尽相同。

王国维关于吐鲁番坎儿井起源于中原井渠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后世学人的认同,甚至有学者在王先生结论的基础上加以发挥,把文献中最早提到的“凿遂而入井”看成是类似的坎儿井,并且把古籍中的“井”和目前尚存的井都看成是和吐鲁番坎儿井相关的技术体系。[7]类似的分析结论都没有注意到井渠和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适用对象的差异性。处于不同空间以及不同时代的史料之间,本身就不具有可比性。因而,以井渠技术体系的出现来推断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无论其论证过程多么缜密都揭示不了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问题。

至于“凿遂而入井”其实是先秦典籍中早有涉及过的技术体系,不过这一技术体系的功能与输水和防止蒸发都毫无关系,仅仅是一种人工取水的辅助设施而已。即井开成后,由于井水很深不能直接取水时,在井的侧面修斜坡隧道,以便人通过斜坡进入井内。这仅是井的附属装置,与吐鲁番坎儿井没有任何功能上的关系。

4. 历史学起源说评述

从历史文献学的角度探讨吐魯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得出互有差异的结论,都是由于过分偏信文献的记载。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本土技术体系,能否被文献记载关键在于机遇,而非其本身的性质和价值。从局外人的视角能记录到规模性的工程,所涉内容通常只是“流”,而不可能代表此项工程的“源”。

这些结论的致命弱点在于没有注意到本土的知识技术体系,它的起源和在此基础上形成庞大的工程,本身需要长期的积累。工程形成规模,能够引起外界注意的时间肯定大大迟于其起源时间,况且获得文献的记录往往得凭借偶然的机遇,以致于能够获得有影响的文献记录往往都不是规模性工程形成的初期,而是在其后长短不同的时代才有幸获得记录,被外界熟知。此外,只要工程技术体系与当地地理结构不吻合,外来技术是无法落地生根的,更不能形成庞大的工程体系。断言18世纪80年代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才从波斯传入,还要很快形成庞大的工程体系,在当时的技术水平和社会条件下,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需要注意的是,类似的结论往往深受“中国文化西来说”的干扰,从研究思路上就值得深究。事实上,本土技术体系在其成长过程中接受外来影响,虽然是一种不争的事实,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影响都不能代表其技术的核心内容。文化传播对特定技术体系的功效提升当然有价值,但绝不能与此项技术体系的发端画等号。因此,需要对此做严密的认证,从技术体系的核心价值出发,才能证明类似结论的不足为凭。

中亚的类似水利工程,上游都有丰富的水源补给,只需要解决输水和防止无效蒸发的问题,而不具备开发地下水的功能。单就这一点而言,即令把中亚的这一技术介绍到吐鲁番,也解决不了起源问题。因为在整个吐鲁番地区,天山雪水只能形成临时地表径流,而所有的坎儿井,根本不是仰仗这种临时性的地表径流去完成输水。即令从中亚传入类似技术,也无法修成今天意义上的吐鲁番坎儿井。要知道,当前的吐鲁番坎儿井的竖井,最深者距地表100多米,而不是暗渠起点暴露在地表。波斯的“kareez”和吐鲁番坎儿井两项技术体系,各有各的核心功能取向,无论文化如何传播都解决不了吐鲁番地区的实际用水问题。如此,认定吐鲁番坎儿井传自中亚,又怎么能成立呢?

(三)考古学研究起源评述

考古学利用地层中文化遗存的年代判断,对物质文化出现的时间界定,被认为是最可靠准确的手段之一。吐鲁番坎儿井不仅是一项本土的技术体系,而且还是一种在地下分布面很广的工程,其修建和利用又牵涉到众多的个人和社团,最终都会使得有关此项技术体系的物证,在地下的埋藏规律具有特殊性、分散零碎、难以识别。若不通过特殊的考古技术和方法很难被发现,更难以探明物证资料的内在关联性。因此,从考古学的研究视角,对吐鲁番坎儿井起源的研究著述为数不多,形成的结论可靠性也没有充分的保障。但其中的一些研究方法和结论,对探究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起源,仍具有较大的借鉴和启迪价值。

与吐鲁番坎儿井直接相关的考古发现,目前只有托克逊县柯尔加依乡境内盘吉尔山的岩画。该岩画于1988年3月被发现,面积为60~70平方米,刻画在高大的山体岩石上,画面中有许多整齐排列的圆坑,一些浅槽将圆坑互相联起来,最末尾有向里掏挖的圆坑,比首端圆坑大而且深。多数研究者认为这就是坎儿井的涝坝和水渠。岩体上共刻凿约30个较深的圆形、椭圆形凹点,个个凹点的排列自北向南,刻凿出一条条曲折下淌的泉流。其中一个泉源刻凿较深,并斜楔砂岩之中。研究者们认为,这些圆坑意在呈现坎儿井的竖井,浅槽意在揭示坎儿井的暗渠,从而形象地构成了完整的坎儿井技术体系。考古学家对盘吉尔山岩画的年代进行考证,确定其出现的时间相当于古突厥王朝时代,即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的作品。根据这一考古学年代判定,不少研究者把吐鲁番坎儿井技术的起源年代上推至公元前7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

当然,也有学者对盘吉尔山岩画所揭示的内容持不同意见。王炳华认为岩画内容表现的是当时以游牧为主的人群,期盼泉水丰沛的宗教崇拜,与坎儿井并无太大关联。杨圣敏对此观点表示赞同。[5]368两位前辈的观点值得肯定,因为岩画所表现的内容和坎儿井的形制存在着较大的差异。

首先,坎儿井的所有暗渠都深埋地底下,最深处位于地下几十米,而这幅岩画中,哪些线条是以什么样的手法去展示地表看不到的暗渠,这是需要认真解读的。这一难题没有解决之前就断定是吐鲁番坎儿井,结论下得有欠严谨。

其次,认定岩画所描绘的是坎儿井的内容,与当时的生产技术条件不吻合。岩画中刻画的线条多达二十多条,假如认定是坎儿井,那么开凿二十多条坎儿井所需的劳动量是非常巨大的,当时铁器工具还没有普遍使用,不可能支持人们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

最后,如果该岩画反映的是游牧社会的文化,那么,游牧文化对水资源价值的定位就仅止于满足人畜饮水之需。总体而言,其用水量极其有限,只需将自然流出的泉眼扩大口径,掏深其进深,就可以扩大出水量满足需要。至于修建大规模的坎儿井工程,增加水量,连必要性都不存在,开挖坎儿井在当时的社会更不可能成为事实。不过,扩大加深泉眼的开口和纵深恰好可以定义为吐鲁番坎儿井的发端和起步。遗憾的是,考古学者对此并没有引起重视。

综上所述,这幅岩画反映的内容,虽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坎儿井,但可视为坎儿井技术体系的发端。岩画的圆圈、浅坑和浅槽要表达的内容,主要是刻画人工加工的泉眼或者出水口的空间分布。毋庸置疑,这样的分布图已经证明开挖泉眼的行动已经发端。岩画反映的内容仅是标明这些出水点的位置和其间的路线指南而已,它可以被视为坎儿井的某项具体技术的发端。这样的人工开挖工程从汉文记载可以称为“遂井”,古阿尔泰语中也可以称为“kariz”,因为本身就有“挖掘”之意。但仅是发端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坎儿井,因为还没有竖井和暗渠的对接。况且,当时刻画岩画的是古突厥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维吾尔人。

尽管盘吉尔山岩画不能作为吐鲁番坎儿井起源时间的直接证据,但其表现的内容对探讨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起源却大有裨益。岩画中刻画的泉眼和连接线路表明,在当时的吐鲁番盆地广泛存在着自流的泉眼,而且这些泉眼和泉水对于当时从事游牧生活的人群十分重要,一旦人口和牲畜的数量增加,泉眼泉水不能满足生产生活的需要时,当地先民就会顺着泉源往上掏挖,扩大水量,年复一年,肯定会慢慢形成一定纵深的地下暗渠,而做到这一步正好是后世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中至关重要的特定技术发端。

此外,喀什疏附县的莫尔古塔遗址附近的三条废弃坎儿井的考古发现,也成了学界探讨吐鲁番坎儿井起源时间的焦点。其中,黄盛璋还亲自到现场考察,根据考察情况,黄先生得出疏勒县的坎儿井大致开凿于哈拉汗王朝时期,与吐鲁番的坎儿井没有直接的联系。[2]黄先生的上述结论富有建树。但是,言所未及者有三:

其一,既然是哈拉汗国所建,肯定是一项经过周密规划后,短时期内形成的浩大工程,这与吐鲁番坎儿井直至今天还要不断开拓,不断维修,显然不是一种相同的技术体系,两者不具有可比性。

其二,能够在短期内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此前必须有可资借鉴的蓝本,哈拉汗王朝才得以兴建此项工程,也才能够借助外来人力资源和技术完成此项工程。然而吐鲁番坎儿井直到今天,所依赖的始终都是本土人员和本土技术,通过长期积累,逐步完成一条条坎儿井。因而,这两项技术体系在性质上不能相提并论,哈拉汉王朝的所谓“坎儿井”与吐鲁番坎儿井是不同的水利工程。

其三,哈拉汗水利工程可以在短期内完成,肯定是集中大量人力物力,并通过地表测量去规划施工。但这样的工程规划与吐鲁番坎儿井的工程规划方式恰好相反。直到今天,坎儿井的开挖仍然需要坎儿井匠试探性地开挖,地面的测量很难对地下开挖提供指导性作用。就这一意义上说,两者之间不能相提并论,各属于不同的技术体系。

针对喀什“坎儿井”这一考古发现,笔者专门咨询了新疆考古学家刘学堂先生。刘先生明确证实,黄先生当年考察喀什“坎儿井”时,只做过地面勘察,并没有深入竖井,也没有探明是否有暗渠沟通。是否具有地下暗渠,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进行过实地勘探。加之黄先生也表明,他在喀什“坎儿井”遗址的地表并没有找到暗渠出水龙头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喀什遗址的各个“竖井”周边都留存有耕地的遗址。也就是说,耕地遗址不是出现在“坎儿井”龙头口的下方捞坝以下,而是在竖井口周边分布。这样的分布与今天的吐鲁番坎儿井的用水耕地有所區别,对此只能解释为,喀什的“坎儿井”可以从竖井口提水灌田。这样一来,喀什的“坎儿井”遗址所反映的所谓坎儿井与吐鲁番坎儿井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就这一意义上说,喀什的“坎儿井”只是普通灌溉井罢了,并不具备坎儿井的结构,以此做为证据讨论吐鲁番坎儿井的起源根本不能成立。

三、吐鲁番坎儿井形制、功能与适应对象

任何一项技术体系都只能适应于特定的生态环境,以结构功能的方法来分析外在的形制结构和技术功能与所处自然生态环境必然呈现出高度的关联性。因而,从吐鲁番坎儿井的形制、功能与所适应的生态环境的特异性去展开分析,来探明吐鲁番坎儿井的起源,才是解决问题的必由之路。

吐鲁番盆地是一个封闭的内陆盆地,是在第四纪以来的新构造运动时形成的独特地理结构。该盆地北部是天山山脉,南部有却勒塔格山,盆地底部的艾丁湖是世界陆地的最低点。在吐鲁番盆地形成过程中,新构造运动使地壳的南北两端隆起,从而使得“古亚细亚海”形成封闭的内陆咸水湖。其后,随着这里古气候变得干旱少雨,最终使得原来的内陆咸水湖逐渐干涸形成今天的地质景观,艾丁湖仅是古亚细亚海的残留而已。

艾丁湖受到内陆干旱气候的影响,在这片新形成的盆地中,由于有高山雪水的补给,也曾形成过稳定的地表径流,再加上风蚀作用,通过卡拉山山口将沙漠土搬运到此。风蚀和流水携带两相结合作用,导致最初的河流被深埋在次生堆积的地层之下,连同早年的古河道被彻底封埋到地下。以致于从地表上看,仅呈现为次生土层的堆积,坡面相对平缓,但却极度干旱,几乎终年不下雨。必须声明的是,类似结构在全世界范围内极其罕见,不管是中国内地,还是中亚伊朗高原,都不存在与之相似的地理结构。因而,有理由认定吐鲁番坎儿井所适应的对象,本身具有独特性。在如此环境下的技术体系也具有独特性,同时又具有与该环境的高度适应性。外来技术体系根本不能适应如此独特的本土环境。就这一意义上说,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只能是本土起源,而不可能有其他。

当代的吐鲁番盆地属于典型的大陆性干旱盆地,其气候主要表现为:干旱炎热、降水稀缺(每年仅10多毫米)、蒸发量极大(3000毫米以上)。在这样的地质和气候条件下,周围雪山融水形成的巨大的水资源,只能主要以地下潜水的形式通过地下流向艾丁湖。不过会在艾丁湖周边的低洼区段形成泉水,暴露于地表。而这些暴露的泉眼,乃是早年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得以发端的突破口。

正是吐鲁番独特的地理和气候特点,使得吐鲁番坎儿井具有独特的形制和功能。吐鲁番坎儿井的构成要件有四:地下暗渠、地面竖井、龙头捞坝以及输水明渠。而需要坎儿井灌溉的耕地则分布在捞坝下方的明渠范围内。其中的输水明渠和贮水捞坝,与中亚波斯所谓“坎儿井”明渠和捞坝的结构和功能相似,都是起到地表贮水和分水的功能。吐鲁番坎儿井与中亚和波斯所谓“坎儿井”相比较,结构和功能上最大的差异在于,暗渠的功能和竖井的功能。两地坎儿井的暗渠都有输水功能,之所以开凿在地底下,都是因为在沙漠干旱地区,地表的蒸发量非常大,利用暗渠输水技术可以防止水资源的无效蒸发浪费。但吐鲁番坎儿井的暗渠除了输水这一功能外,还具有从地下次生堆积的含水层中富集水源的关键作用。吐鲁番坎儿井的地下暗渠在掏挖的过程中,古河道中储备的水资源会因压力的释放而汇集到暗渠中。也就是说,每一段暗渠其实都是吐鲁番坎儿井的水源,在这一点上并不像伊朗等地的“坎儿井”,在上游有稳定的地表径流供水。因而,两者暗渠的形制与功能不能相提并论。

此外,吐鲁番坎儿井的竖井和中亚与波斯“坎儿井”的竖井也存在着形制和功能上的差异。由于吐鲁番坎儿井是沿着古河床底部进行掏挖的,古河道本身就存在着一定的坡度。因而,越往上游竖井越深,最深的竖井竟达几十米甚至一百多米。而伊朗波斯“坎儿井”的暗渠只起到输水的作用,而且是沿着地表明流修建,因而竖井的深度大致均匀,而且在上游的末端竖井越来越浅,直至暴露于地表。在形制和布局上,吐鲁番坎儿井和波斯“坎儿井”恰好相反。单就形制差异而言,吐鲁番坎儿井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也借用波斯“坎儿井”技术。认定借用了波斯“坎儿井”技术体系才有了吐鲁番坎儿井,真所谓无从说起了。

此外,吐鲁番坎儿井的竖井都是垂直向下,竖井的地下开口与暗渠相接,所有的竖井都没有配置斜坡取水通道。事实上,通过吐鲁番坎儿井竖井取水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则吐鲁番坎儿井暗渠过水很浅,从上往下提水无法做到;再则,吐鲁番坎儿井相应的社会规制也认定从竖井取水是不道德的行为,刑同偷盗。而波斯“坎儿井”的竖井都配置了斜坡取水通道,甚至是隧状取水通道,人们可以通过坡面通道进入暗渠取水。在炎热天气,竖井及斜坡通道还能起到避暑纳凉的作用。这同样表明,两地竖井的形制与功能迥然不同。借用波斯“坎儿井”的技术体系根本不适用于吐鲁番坎儿井。

形制不同,两套技术体系的竖井功能也不同,对吐鲁番坎儿井而言,兴建过程中开挖竖井主要是便于运输地下卵石和泥土,也兼具确保暗渠通风良好的功能,在修成后为了清淤的方便。但由于竖井太深,在暗渠通过的路程中根本不能起到拦截取水的作用。波斯“坎儿井”在开挖过程中不需要通过竖井搬运土石,而是通过将地表径流进行覆盖而形成暗渠。当然,其后可以发挥清淤方便的作用,但中途可以取水,这与吐鲁番坎儿井不同。就功能而言,两套技术体系各不相同,即使引进波斯“坎儿井”技术也修不成吐鲁番坎儿井。这也可以佐证,吐鲁番坎儿井只能起源于本土。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得到如下结论,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是适应当地地理和气候条件的产物。井渠的开挖必须具备以下两个条件:其一是稳定丰富的地下暗流为其提供水源。其二是表层有厚实致密的堆积层,保证坎儿井的暗渠和竖井不易坍塌。能具备上述条件的地区都集中在吐鲁番盆地的北坡和东北坡,而不存在南坡和西坡,而这几点正好与吐鲁番坎儿井仅分布于北坡和东北坡恰好相互吻合。足以证明上述两个前提缺一不可,否则吐鲁番坎儿井的技术体系必将无用武之地。这样的地理结构在波斯和中亚不存在,因而,吐鲁番坎儿井不需要从外界引入技术体系,同样,将吐鲁番坎儿井技术移植到波斯也无用武之地。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访问了吐鲁番青年阿迪力,他出身于坎兒井匠世家。其父亲和祖父应人民政府要求,曾在吐鲁番以外地区开挖过坎儿井,但结果并不理想。到笔者调查时,其祖父在吐鲁番以外地区开凿的坎儿井大多数已经报废。既然在新疆其他地区都不能开挖坎儿井,更不用说波斯了。两者技术体系泾渭分明,需要引起主张“波斯传入说”学者们的高度重视,并做出相应的反思。

至于吐鲁番盆地的南部和西坡至今都没有活态的坎儿井遗留,其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吐鲁番盆地的南侧和西侧,并不存在流水和风力驱动的沙土沉积,没有次生堆积层发挥储备水资源的功能,因而吐鲁番盆地南侧和西侧不是坎儿井技术体系的适用对象。由此看来,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适用对象真可以说得上是窄而又窄了。那种认为一项技术体系可以随时随地搬用的想法,在探讨本土性技术体系时肯定会四面碰墙。而这一点,同样是吐鲁番坎儿井只能是本地起源的又一铁证。

四、吐鲁番坎儿井开凿的核心技术

笔者及所在团队经过对吐鲁番坎儿井的田野调查,整理资料时发现,吐鲁番坎儿井核心技术其实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借助现代科学技术,单凭经验和最原始的挖掘工具就能启动,甚至是在没有铁质工具之前也可以启动。而此前的研究者反而将其核心技术做了扭曲和误读,并由此而引发了对吐鲁番坎儿井的诸多无意义争辩,并留下了三大认识上的失误:

其一,认定坎儿井匠们是凭借油灯和身体形成的影子,按照两点一直线的原理去指引坎儿井暗渠开挖的方向。类似的认识和理解不足凭信,单凭坎儿井竖井的走向就可以获得铁证。目前还在应用的坎儿井竖井群,根本没有排成一条直线,而是排成蜿蜒曲折的不规则曲线。光线不可能走弯路,试问凭光线去指引开挖方向又有何意义呢?说到底,就是动用经纬仪,甚至是动用卫星定位,都不能帮上坎儿井暗渠开挖的忙。类似的结论纯属想当然。

其二,认定坎儿井竖井的开挖是凭借地表的物象去做出选定。这样的认识虽有几分道理,但却不能确保竖井能准确与暗渠对接。而我们在考察时发现,地下暗渠和竖井的对接度很高,很少发生偏离。因而,上述结论尚需做进一步修订,否则就不能涵盖相关的核心技术原理。原因在于,地表物象雖然可以起到指引作用,但却不能确保竖井和暗渠的精准对接。

其三,假定匠人是凭借坎儿井出水量的大小去选择坎儿井暗渠的开挖走向,包括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等。类似的推测也有几分道理,因为在不见光的地下,出水量的大小匠人是可以感受到的。但问题在于,笔者所观察到的坎儿井暗渠都呈稳定倾斜状态,不会大起大落,也不会急转弯。因而,单凭出水量的大小还不能支撑暗渠开挖的成功。

此前研究者们的失误与偏颇,表现形式虽然各不相同,但在如下的核心事实上都未加关注。那就是在吐鲁番盆地北坡和东北坡土层下方隐藏着远古时代地表河流的堆积物鹅卵石、风砺石、不同质地的沙土等。而且其堆积的样态都是上宽下窄,越往底部鹅卵石越大,越往上鹅卵石体积越小,断面呈现倒三角形。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这样的古河床,正好是坎儿井开挖时,地下水水位所在位置。因而,匠人们只需要在坎儿井底部根据鹅卵石的走向向上游掘进,就可以获得丰富的水源。

上述论断,只需观察现存坎儿井井壁就可以一望而知。笔者不管下到哪一个坎儿井,井壁都镶嵌有鹅卵石和风砺石,都是通过流水携带而来的堆积层的内含物。这就可以证明,只需按照鹅卵石的位置向上开挖,水量就会逐步增加。因而,整套技术体系不需要大规模动用人员,也不需要预先做设计安排。要形成规模性的工程体系,仅需要多年的持续开挖和积累,就可以最终形成工程体系,而不需要在有限的时段内一次性开挖完工。这也是此前的学者们疏于考查的关键事实。

至于竖井如何与暗渠对接,同样也可以靠经验去实现,不需要现代技术装备。骆驼刺一类的植物确实可以发挥竖井和暗渠对接的宽泛指导作用。古河床留下的凹陷也可以发挥类似的作用,但这样的指示作用只能框定大致的开井范围,不能确保竖井与地下暗渠精准对接。对此,此前研究者也忽视了另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在地下挖掘暗渠时,发出的声响可以通过地层传至地表,主持开挖竖井的坎儿井匠,只需按照骆驼刺和地表凹陷的指引,将耳朵贴近地表就能听到地下挖掘暗渠发出的声音。按照这样的声音提示和校准定位,并不断校正向下挖掘的方向,就可以做到精准定位,确保竖井和暗渠对接。在这样的条件下,想象中的现代化技术和工具,并不能起作用。

至于暗渠开挖走向的选择,同样不能单凭出水大小去瞎蒙。坎儿井暗渠沿着古河道底部向上游掘进的时候,有可能会碰到古河道的支流交汇口,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水量会猛增。但对于技术操作而言,水量猛增却意味着必须停止开挖,理由很简单,如果出水过大,暗渠中的水深超过50厘米,坎儿井匠就无法操作了。再则,坎儿井暗渠水位过深,反而是灾难,因为坎儿井暗渠顶部如果遇水,就会造成塌陷。坎儿井匠人别说开挖坎儿井了,连性命都堪忧。事实上,暗渠水深并非越深越好,匠人开挖暗渠时,当然需要注意出水量,但更重要的是要控制出水量,就这一意义上说,观察出水量可以起一定的作用。但关键是要摸准底部鹅卵石的沉积走向,必须沿着体积较大的鹅卵石堆积方向向上游开挖,才能确保暗渠的安全和获取更可靠的水源保障。

总而言之,整个核心技术可以归结为两句话:一是沿着鹅卵石底部向上开挖,另外是靠声音定位竖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能够支撑以上结论的材料不胜枚举,限于篇幅,在此不展开讨论,当另文论举。这里仅略举一二,聊补行文缺失。

坎儿井匠人最主要的特色工具是弥腾(Mitin或者Pochi)和抽头(Jote)。弥腾是坎儿井施工的专用铁制工具,根据头改进的一种专用工具,呈“丁”字形,安装有短的木质把手,顶部是长方体铁锤形状。弥腾的挖掘部分可以随时更换尖子,因此弥腾也被称为刨尖;尖子的硬度大,适用于掏挖底部河床的较大鹅卵石。抽头是一种可以更换开掘刃口的专用工具 ,一般可以更换为铲形、尖锥形、曲刃形和钩形,遇到不同的地层结构就需要更换不同的刃口。这种看似粗糙的工具,由于能够更换刃口,因而不管碰上哪种地质结构都可以从容应对。[8]

这样的专用工具,单就形制而论,其发挥效能的对象主要是对付河床底部沉积的鹅卵石,操作的目标只需要将鹅卵石掏出,坎儿井暗渠开挖工程的关键操作即告完成。这样的工具,同样可以从侧面证明,坎儿井的开挖对付的是古河道,而不是基岩或纯粹的土层。就这一意义上说,现代的挖掘工具或者其他外来的工具反而派不上用场。

从坎儿井的施工管理着眼,在如此狭小低矮的施工面上开挖暗渠,必然标志着大规模的人力物力根本无法施展。因而,坎儿井的施工只能仰仗坎儿井匠,其他人只能发挥辅助作用,帮不上忙。但这样的组织却隐含着关键技术环节在发挥作用,那就是坎儿井暗渠开挖,断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高。扩大挖掘断面虽然容易操作,容纳更多人一并劳作,但这儿的古河道堆积层受到古代地质和气候的限制,古河道的鹅卵石堆积层本身就不太厚,河床底部也不宽,挖宽了反而会扰乱方向,使施工者失去鹅卵石的指引作用。更重要的是,挖掘太高,超过鹅卵石堆积层,一旦遇到丰水季节,暗渠水面过高,必然会导致暗渠顶部吸水后坍塌,反而有暗渠坍塌的隐患。因而就施工组织而言,也必须尊重自然地理结构的根本属性,而不能根据人的喜好,使工作面更舒适。在这一点上,自然对技术的开展显然发挥着决定的作用。

笔者对坎儿井匠后人阿迪力做过认真的访谈,他一再重申,开挖坎儿井是一项家传的技艺,在过去根本不允许向外界泄露,以往接受过的调查都不可能披露其中的隐情。而在他看来,这门技术活的核心只能归结为凭借经验摸着干,而摸的对象就是大型的鹅卵石。阿迪力进而说明,坎儿井周边到处堆放的巨型鹅卵石,都是从井底取出来的。在看不见光的暗渠中,只要摸到鹅卵石,就算找准了开挖的方向。他的这番谈话,恰好与笔者的分析合拍。至于更核心的经验,阿迪力自己也说不清楚,访谈也就只好作罢。

总之,整个坎儿井技术体系的核心内容完全符合当地本土知识和技术的相应特点,而且与当地特殊的自然地理结构达到了高度适应,而这正好是其历史和当代价值所在。因为,它不仅具有独特性,还具有不可复制性,这套技术体系并不缺乏其科学性和合理性。它只能是本土起源,而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借用,更不可能靠人员和技术引进完成此项独特的水利工程。吐鲁番坎儿井技术体系只能是本土起源,而非其他。不过,在起源问题上,涵盖了当地生活过的众多民族都做出过贡献,维吾尔族在其间的传承和弘扬上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五、小结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有理由认定吐鲁番坎儿井的技术体系不仅是当之无愧的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同时也是世界级的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它可以当之无愧地与波斯坎儿井媲美,但愿吐鲁番坎儿井能尽快跻身于世界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对此,我们翘首以盼。明白了吐鲁番坎儿井的核心技术后,笔者也不无忧虑。鉴于这项技术具有不可替代性,其适用的对象不仅古代如此,今天如此,未来也如此。可是,当代众多坎儿井却在不断报废,勉强使用的坎儿井出水量也日趋萎缩。坎儿井匠人由于无用武之地,都在纷纷改行。此情此景,令人堪忧。人们应该牢记,现代的深井机电取水工程虽然有效,但和坎儿井一样,都得仰仗有限的地下水源为生。因而,根本不能替代坎儿井。随着地下水位的下降,在坎儿井不断报废的同时,机电井还将以更快的速度报废。其结果必然表现为,当最后一口机井报废后,还有坎儿井可以利用,但这样的悲剧,显然不应该让它出现。这才是当下最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坎儿井的技术问题反而不足为忧。

参考文献:

[1]吾甫尔·努尔丁·托仑布克.坎儿井[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5.

[2]黄盛璋.再论新疆坎儿井的来源与传播[J].西域研究,1994(1):66-84.

[3]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铭凯,译.岑麒祥,叶蜚声,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4]和宁.三州辑略·赋税:卷4[M].(嘉庆十年修旧抄本影印)   成文出版社1968:114.

[5]杨圣敏.坎儿井的起源、传播与吐鲁番坎儿井文化M]//丁宏.民族研究论文集(国际学术交流卷),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

[6]王国维.观堂集林·域井渠考:卷13[M]//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8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7]鐘兴麒.中原井渠法与吐鲁番坎儿井[J].西域研究,1995(4):36-43.

[8]阿地力·阿帕尔.生态人类学视野下的吐鲁番坎儿井研究[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6(4):8-15.

(责任编辑:王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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