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辰
[摘要]程廷祚的《论语说》秉持颜李学派崇尚实学的学术传统,以求实为基础,将社会现实问题投射在经学研究的文本之中。程廷祚追寻经典之道统,去虚务实,疑古辨伪,不拘汉宋门户,不唯师说,在研究《论语》的过程中着重强调“经世致用”之思想。《论语说》不仅对清代《论语》诠释学的发展方式提供了新的思路,还成为了颜李学在江苏、安徽等地传播的重要媒介。
[关键词]程廷祚《论语说》颜李学派实学
程廷祚(1691—1767),字启生,别字绵庄,号青溪居士,江苏上元(今江苏南京)人,清代颜李学派的重要人物。程廷祚师从李塨,私淑黄宗羲、顾炎武,崇尚务实的学风。程廷祚对经学、诸子学、史学等均有涉猎,而尤擅经学研究。其所著有《易通》《晚书订疑》《论语说》等。乾嘉学者对程廷祚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其《尚书》辨伪学之上,惠栋即称赞程廷祚的《晚书订疑》道:“余学万不逮绵庄,而丛残著述,独能与之同趣,是则余之幸也夫。”但乾嘉学界对程廷祚《论语》学研究成果则讨论不多,直到清末民初梁启超等人才逐步将程廷祚的《论语说》带入学界的主流视域之中,梁启超称《论语说》:“精到语颇多。”清代初期,因为朴学的逐步兴盛,《论语》学的重心开始由宋明时期的义理抒发向文本考释过渡。程廷祚在是时敢于挣脱《论语》诠释墨守汉宋一家的窠臼,为后来《论语》诠释学的发展方向打开了新的思路。
一、不主一偏,返本归道
乾隆年间,汉学在惠栋、戴震等人的引领下开始了复兴。“崇汉复古”的论学方式逐渐开始形成一股思潮,并影响着有清一代学术的发展方向。梁启超有言:“‘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程廷祚显然是留意到了这种风气的盛行,但他对这种“厚汉薄宋”的学风并不认可,他说:“墨守宋学已非,墨守汉学者尤非。”《论语说》中就能看到程廷祚对郑玄等人观点的质疑。《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义疏》载郑玄曰:“鲁大师挚《关雎》之声,而首理其乱者。”程廷祚云:“‘乱古注为‘理其乱,非是。”
尽管程廷祚不认可“崇汉去宋”的风气,但他也在《论语说》中屡次表示出了对汉儒,尤其是郑玄的欣赏,他就曾说过要使“郑氏之解悬诸日月”的豪言壮语。而程廷祚也将这种对汉儒的欣赏延伸到对整个汉代经学的推崇之上,其在《论语说序》中云:
后之儒者,乃标一名以自异,而谓天下之材举不足与于道,天不若是之狭,道统亦不若是之不广也。汉人有言,“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良有以夫!
在程廷祚看来,汉儒经解可靠最主要的原因是“皆前儒去圣未远,训说《论语》之正义也。”但从其《论语说》的序言中又能察觉,程廷祚对经解正确与否进行判断的一个重要原则是该诠释内容必须符合“道”。程廷祚自身构建的解经体系,也是一个道统体系。孔子去世后为什么微言会难以阐述?孔门七十二贤离世后为什么大义无法道明?均是因为孔子及孔门弟子建立的道统亦随着他们离开而不复存在。而程廷祚对《论语》诠释所做的工作,就是力图恢复孔子本人建立起来的传统。汉儒的诠释的内容不过只是程廷祚通往孔子本意的一样工具而已。同时,程廷祚也试图解答汉学、宋学之间的关系,他说:“古法沦亡,汉后学者不知文为何物?”为什么汉后学者会不知道“文”到底是什么意思?程廷祚认为,《学而》中“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与“文”是互相照应的,“文”是“行”的结果,如若不去强调《诗》《书》等经典中与国家兴盛相关的治世准则,不去考订《周官》《礼记》中古人的教学成法,仅仅致力于纲常伦纪,儒学之真正内涵、孔门之圣道又怎能重获新生?程廷祚对汉儒注文的采选,与宋儒只强调义理而少言考据息息相关。程廷祚意识到,要使孔子的大义可以重现于世,单单依靠宋儒的义理之学是绝无可能的。汉儒之说“去圣未远”,利用汉儒的研究成果,考订清晰经典中的每一个意义,才能够真正回归儒学发起之溯源。如此说来,程廷祚也理应对宋学深恶痛绝,可事实是否果真如此?
胡适在谈论程廷祚的《论语说》时以为:“《论语说》是一部很平实的《论语》解,很平和的指驳朱注的错误,很平和的陈述他自己的见解。”胡适的这番话点明了程廷祚解《论语》的特点,即批驳朱熹,特别是驳斥朱熹《论语集注》中的观点。然而程廷祚还在《论语说》中,屡次表示出了对朱熹的赞赏与肯定。考察《论语说》甚至可以发现,程廷祚对朱熹《集注》中的某些观点还是相当认可和倚重的。如在《泰伯》章下,程廷祚说:“朱注谓:‘或云当自为一章。可从。”尽管程廷祚多番赞扬朱熹,但也花费大量的笔墨去反驳朱注,并解释缘由。而程廷祚也尝试为自己诠释理念的冲突寻觅出原因,在解释《学而》“传不习乎”之时,程廷祚说:“愚于此书颇采旧说,非意存矫枉,庶云实事求是而已。”程廷祚认为,“实事求是”是其开展经学研究的唯一标准。程廷祚所谓的“实事求是”,“实事”为何?所求之“是”又落于何处?且先看程廷祚是以何种理由来赞扬朱熹的。在“则以学文”章下,程廷祚说:“朱子之识高于群儒,而有功于圣道。”程廷祚对朱熹的称颂均是认为,朱熹的才识是超轶前人的,朱熹对经典的理解是之前的儒生难以匹敌的。而细玩文意可以发现,程廷祚肯定朱熹依然是因为朱熹所诠解的部分理论符合其内心之道统体系。程廷祚所说的“实事”,不单指文字、训诂、音韵、校勘等。程廷祚的“实事”实则更与“道统”紧密相关,符合“道统”的才是“实事”。程廷祚所言之“是”,更与“伦”息息相关。程廷祚说:“人道莫大于五倫,君子之学莫大于敦伦,学所以立人道也。”学之根本目的在其看来,就是为了伦常,其求“实事”之目的也是为了人伦。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程廷祚多次否定朱熹,却又对程、朱之伦理观十分重视。程廷祚采汉儒之学,驳朱熹之说的最终归宿,仍然是回到“道德性命”之学上。程廷祚用考据则为述明道统,驳朱熹即为发挥朱学,取径虽殊,旨归则一。
绝大多数的颜李学人均将朱熹学说的散播,视作儒学空疏衰退的一大诱因,颜元即尝言:“去一分程、朱,方见一分孔、孟。”于是,在没有理据的情况下,颜李学人也敢于将朱熹的论断全部推翻。程廷祚则不然,在《论语说》中他通过考证与义理相结合的方式,探讨朱注正确与否。程廷祚为其诠释《论语》建立起了一套独特的评价体系,在这个体系中,符合他所理解“道统”的内容才是正确的。而这个“道统”与程、朱建立的理学架构密不可分,然而要达到此种“道统”所必需的工具则是汉儒的训诂、考据。程廷祚既没有因为乾隆年间汉学兴起,而不采宋人之论,也没有因为宋学为官方所宗,而废汉人之言。程廷祚不存门户之见,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注释《论语》,评价汉人、宋人诠解《论语》的对错,并对误读之处进行补正。《续修四库提要》对《论语说》的这一特点概括得十分精当,即:“时引旧说以正朱注,不主一偏。”
二、去虚务实,经世致用
若论程廷祚的《论语》诠释风格之形成,不能不提其师李塨。李塨曾在金陵城亲自为程廷祚讲学多日。程廷祚的《论语说》不论是治学风格,还是研究思想,都能看到李塨的印记。《论语说》“不守汉宋”的诠释风格就部分来源于颜元的学术倾向,梁启超评价颜元学术特点时,云:“所谓宋学、汉学者,两皆吐弃,在诸儒中尤为挺拔。”程廷祚固然没有像颜元一般强烈攻击汉儒、宋儒。但在当时汉学、宋学两派尚在斗争之中,没有偏向性地解答经典,程廷祚还是或多或少受到李塨等人的影响,没有偏守汉、宋一家。
清廷的主导与学风的演进,使得实学思潮在清初的学术界正式形成,钱大昕就说:“我国家崇尚实学,儒教振兴,一洗明季空疏之陋。”颜元则是这场思潮中最为激进的人物之一。颜元极力反对宋明理学的空疏,要将学术的研究重点引领到对现实社会的关照上来。程廷祚在颜元的影响下亦开始反思,为何清以前实学不昌?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空谈心性之学大行于世?之后他得出一条结论:“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古、今之害道”在程廷祚看来实为一体,就是老庄之学影响下的阳明心学。程廷祚说:
道同而相谋,则有扶持灌溉之益;不同而相谋,则有晦蚀凌杂之忧。宋、元以后,讲学者流弊多端,在以希夷谋其始,而非尽象山阳明之过也。
在程廷祚看来,王学与道家学说牵连甚广,而道家学说与儒家正统之道是格格不入的,道家的学说甚至已经威胁到了圣贤仁义的正统。程廷祚以为阳明心学确能被归为儒学系统中的一支,但阳明心学是不纯正的儒学,是“晦蚀凌杂”的儒学。而宣扬“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佛家,亦是程廷祚眼中的“古之害道”,程廷祚认为,佛学不如儒学的根源就在于其不“实”,而这种不“实”之学是不应当与儒家思想相提并论的。程廷祚对佛、道发起的诘难完全与社会现实相挂钩,如若整个学界均是尊奉佛、道之学,正统之儒学就很难行于世。佛家以及禅宗影响后的阳明心学崇尚的是一种人人皆可为学的观念,而乾隆年间,朴学已经在学界占据主流。朴学家们所强调的考证学说与禅宗所提倡的思想自然是格格不入的。程廷祚认为,重振儒学必须“求实”,而辟除释、道之思想则是其重要手段之一。
程廷祚也在对《论语》的解说中,践行颜李学派推崇的实学思想。在诠释《里仁》:“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中“适”“莫”二字的内涵时,程廷祚先是否定了《集注》之解答,他说:“夫圣经无一语无归宿,无一字无实义。”在程廷祚的诠释理论中,解释经典不能一个字没有实际的含义,即使进行义理阐发也是要在解答了字句含义的基础之上进行。据此,程廷祚肯定了范宁关于“适”“莫”二字的解答:“适、莫,犹厚、薄也。”将“适”理解成“厚”,将“莫”诠解为“薄”,程廷祚以为这样去定义这两个字,可以展现出君子与天下众人是同心同德的,伦理道德是不会因为关系的亲疏远近而发生改变。道德伦纪有其定论,君子和普通人皆要去遵守。而最终程廷祚将对适、莫二字的理解落于有“归宿”之上:“以‘适、‘莫为‘厚、‘薄,则比有归宿。”程氏所认可的“比有归宿”,仍然是强调言之有物,只有言之有物,符合现实实际,经解之意才能回归本源,程廷祚求实学之倾向昭然若揭。
清代崇尚实学的儒生,大多十分关注社会现实。他们希望通过儒学研究,以治理世事、经国济民,即所谓“经世致用”。颜李学人也大力倡导“经世致用”,并力图在诠释经典中阐发他们这一思想。清兵入关后,土地问题一直是汉、满两族难以调和的矛盾。针对满人兼并汉人土地愈发严重的情况,颜元希望将所有的土地进行绝对的平均:“天地间田,天地间人共享之。”而李塨更是想要恢复井田制:“井田必宜行也。不行,则民必不能家给人足。”程廷祚承袭其师李塨之思想,鲜明地表达了支持恢复井田制的愿望。但与其师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见解略有不同,程廷祚意识到,在当时的社会想要使土地制度还原到井田制,几乎没有可能。于是他在《论语说》中提出了更加切实可行的意见:
今井田虽不可复,若于承平无事之时,中原数千里内相其高下之宜,多穿沟渠,使之逶迤相扶,各汇于大川而止。既令水旱有备,亦足以防戎马之驰突,不亦善乎?
在程廷祚看来,兴修水利,是可以缓和汉、满两族土地矛盾的方法之一。增多、加宽河道,不仅可以预防各地的旱涝灾害,还能在敌人侵略之时起到抵御外敌的作用。蒋国榜则解释过程廷祚与颜元、李塨观点偏差的原因:“先生丁雍、乾盛时,民丰物阜,海内宴然,与颜氏所处若有不同。”程廷祚所处的社会环境相较颜、李二人起初提出该理论时大为不同,社会经济状况的变化也使得程廷祚的学术视角相较其师发生重大转变。反对分封,是李塨对其师颜元学说的一次颠覆,颜元期望回到“三代”之时,并行分封之制。但在李塨看来,在郡县制确立上千年的国家重新推行分封制,会引起社会混乱,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今因郡县之旧而封建,启纷忧。”程廷祚认可并承袭了李塨这种反分封的思想,程廷祚说:“汉初之封七国以为无事,是无远虑也。七国合纵西向,是有近忧也。”程廷祚举西汉“七国之乱”的历史事件,来表明自己对分封制度的不赞成。
程廷祚的《论语说》遵循颜李学派“求实”的主张,将经学研究与现实问题紧密结合起来,以达到“经世致用”。在《论语说》中,程廷祚不仅表达了自己对明代经学研究空虚的深恶痛绝,还辨明了玄虚之学风行于世的根本原因。在实学思想开始振兴的清初,程廷祚此种经典诠释方式还是为后来乾嘉学者辟除二氏、求实求是的治学方式提供了启发。
三、疑古辨伪,不唯师说
《古文尚书》系晋人伪造,经阎若璩、惠栋等人相继考证,在乾嘉学界几成定论。而程廷祚早年也主动卷入了这场公案的争锋之中。《颜氏学记》记程廷祚:“少岁时,见西河毛氏《古文尚书冤词》袒护梅氏书,乃为《古文尚书冤冤词》以攻之。”与前辈学者毛奇龄展开的《古文尚书》真伪的辩论,对程廷祚的学风以及学术研究方式影响巨大,他开始用“辨伪”的视角去关注过去被其视为至理的儒学经典。程廷祚认为,不單单是《古文尚书》,其他儒学经文也会存在不实与讹误,清儒应当以怀疑的态度来研习孔门之道。《论语说》即展现了程廷祚这种“疑古”的学术研究倾向。
程廷祚在解释“学而时习之”时,为其《论语说》“疑经”诉求发出信号:“《书》则真伪错出,《诗》则训诂日淆,学者既无所据以为业。”在解析“为力不同科”时,程廷祚则直言:“古人不若是之迂也,《论语》传写疑有脱误。”程廷祚认为,现在所流传的《论语》,由于时间久远,经传人过多,所传之章句难免存在错漏。但程廷祚为其所指的几处《论语》错漏之处所提供之证据,大多并不详实。程廷祚主要是从义理诠释的角度认定现行本《论语》所载孔子所说的某句话不符合孔子的一贯之圣道,或是认为今本《论语》所记孔子某言过于简洁全失上下语境让人难以捉摸。程廷祚不只“疑”《论语》所载孔子之言论,对《公羊传》《谷梁传》的经文,程廷祚也表示怀疑。在解释《述而》:“夫子为卫君乎。”时,程廷祚云:“然蒯聩得罪于母,惧而出奔,其事犹属疑案。灵公未尝与之绝也。灵公胁于南子,既逐公孟彄,而不敢复召蒯聩及辄。援定制以得国,始为灵公逐蒯聩之说。《二传》惑之,皆谓辄受命于王父,误矣。”
《论语说》中,程廷祚将这种“疑古”的精神带到了甄别前人《论语》研究成果对错之上。甚至对其师李塨之说,程廷祚也有所质疑。胡适在讨论程廷祚与颜李学派关系时,曾说:“书(《论语说》)中偶引李塨的话,都称‘恕谷先生,可见他并不隐讳他对于颜李学的敬礼。”胡适将《论语说》中程廷祚对李塨的敬称作为程廷祚谨遵颜李学的依据,而这条论据,现在看来还需要进一步讨论。胡适注明他所阅读的《论语说》版本主要是《颜氏学记·卷九》以及“金陵丛刊本”《论语说》。《颜氏学记》载程廷祚引李塨之言确称“恕谷先生”,但《续修四库全书》收录的“道光丁酉年本”《论语说》中提到李塨,均直呼“蠡吾李氏”。不止如此,蒋国榜编写的“金陵丛书”所收录的《论语说》,也称李塨为“蠡吾李氏”。“道光本”《论语说》刊刻时间早于同治十年刊刻的《颜氏学记》,而出版于民国时期的“金陵丛书”则晚于《颜氏学记》的刊刻时间。《颜李学记》之前和之后出版的《论语说》,引李塨之言皆称“蠡吾李氏”。且编著《颜李学记》的戴望被认作晚清、民国时期,颜李学说复兴的主要推手。由是可以推测,《颜李学记》中程廷祚称李塨“恕谷先生”是戴望的篡改。而胡适为了使程廷祚与颜李学关系更加紧密,应和其《颜李学派的程廷祚》的标题,刻意选择了程廷祚称李塨为“恕谷先生”的记载。
程廷祚不唯师是从,不仅表现在其直呼李塨“蠡吾李氏”之上。在《论语说》中,程廷祚还对李塨的《论语》诠释观点有所指摘。《微子》:“太挚适师齐。”程廷祚云:“近蠡吾李氏力主此说,未可信也。”李塨反对宋儒强调的“穷理居敬”的问学方式,程廷祚在《论语说》中还是表现出了赞成的态度。程廷祚所疑李塨之说,仅停留在李塨对《论语》中某些礼制、器物、地名、具体事件的解答之上。且程廷祚若疑李塨之说,必然会给出一些考证材料,此举彰显出程廷祚《论语说》客观、“不主一偏”的诠释特点。
程廷祚为什么要“疑古辨伪”?因为程廷祚认为,不论是儒家经典中,还是历代儒生所作的经典注疏中,乃至史书之中,都存有虚假、错漏的内容。而恰恰是这些不符孔子本意,失实、谬误的记载,会为“奸邪”之人利用,造成空疏的学风大行于世。经文尚未能实,又如何要求儒生们“实事求是”呢?程廷祚认为,杂糅其他学说歪解经典的情况,已经严重阻碍了儒家学说内涵的阐发。故他在解释《雍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时提出了解决的方法:“以经解经,十当得其八九矣。”程廷祚以为,“以经解经”是保证注解内容得当的重要手段。而程廷祚也在《论语说》中多次采用“以经解经”的方法诠释《论语》,《周易》《尚书》《诗经》《礼记》《左传》《谷梁传》《孟子》等经典的原文都在《论语说》中有所展现。
程廷祚“疑古辨伪”,以追寻《论语》真正内涵的注疏方式,展现了其对清初“颠倒异位”的经学建构的现实关怀。对其师李塨《论语》学的研究成果,程廷祚不仅详加审查,更敢于抒发己见,这在《论语》诠释史上并不常见。《论语说》采用“以经解经”的诠释方法,体现了程廷祚求真趋伪、去虚蹈实的学术风格。仅就程廷祚的《论语》诠释体系而言,其力求还原《论语》的本来面貌,并将其他儒家经典原文注入《论语》释文中的做法,值得后世推崇。
四、结语
程廷祚的《论语说》在清初诞生,有其特殊的学术史背景。清初掀起的实学思潮,带来了学界“清算理学”的风潮。即使程廷祚自诩其诠释《论语》以“实事求是”为标准,但从他赞扬朱熹,却将王学视为佛、道衍生品来看,程廷祚的《论语说》还是陷入了清初“尊朱斥王”的纷争之中。而就程廷祚积极参与阎若璩、惠栋等人主导的《古文尚书》辨伪活动而言,其《论语说》不拘汉宋一家、诋陆辟王的风格,宗颜李学派之前已潜在形成。只不过颜李学派的要求,更使程廷祚将这一风格全面地展示出来。李塨虽然曾经希望程廷祚能够光大颜李学派,但从《论语说》“不主一偏”“不唯师说”的《论语》诠释倾向中就能看出,程廷祚对李塨的认可度远不能达到李塨对颜元的认可程度,这也就造成了在程廷祚学术生涯后期,其治学方法已经向吴、皖两派“求古”“求是”的特点过渡。所以戴望对其评价也不甚高:“其说经则亦多自是之弊,较之二庄、惠、戴诸家,相去甚远。”
程廷祚的《论语说》更像是一部清代学术风格转型时期的《论语》学研究著述。相较于明代的《论语》注解文本,《论语说》更加注重理据,更为强调经学研究的现实意义。但相对于后来吴派经学研究的“专”,皖派经学研究的“精”,扬州学派经学研究的“通”,程廷祚《论语说》中的见解还是显得主观性较强,其《论语》诠释风格也处在理学与朴学的夹缝之中。晚清、民国时期,依仗于颜李学派的复兴,程廷祚的《论语说》重新回到了学术研究者们的视野中。在社会矛盾愈发严重的情况下,颜李学派所追求“实用”的学术宗旨又为当时的学界所倡导。程廷祚作为颜李学在苏、皖一带的主要继承者,推广其《论语说》的意义,已经不单单停留在《论语》研究的层面。程廷祚与其《论语说》更被视为连接颜李学与江南地区经学研究的桥梁,胡适尝言:“论颜学与戴学的关系似与是仲明无关,而似以程廷祚——“应征君”——为线索。”而程廷祚《论語说》体现出的尚实学风,以及清初学界掀起的以实学为根柢的学术思潮,也对我们当下如何利用“求实”之思想来引领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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