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首诗看作一件不完美之物

2018-09-10 18:56亨利·莱曼柳向阳
名作欣赏 2018年3期
关键词:吉尔伯特诗作诗集

亨利·莱曼 柳向阳

“诗歌,对于我,是对于恢宏壮阔的一个见证。”杰克·吉尔伯特在1965年写道,而他的《吉尔伯特诗全集》证实了这句话。生长于匹兹堡,伴着三条大河和九十二座桥,以及他年轻时工作过的火焰熊熊的钢厂,眩晕于自己的所见,他很快决定尽其一生寻找那种恢宏壮阔。

他寻找,在他就读这座城市的大学时写的诗歌中,在战后的巴黎街头,在罗马、佩鲁吉亚、旧金山、纽约。在阅读中,尤其是在希腊抒情诗,和贺拉斯、卡图卢斯的著作里,在彼特拉克、莎士比亚、王维、艾兹拉·庞德的著作里。在女人身上,一开始是吉安娜·乔尔美蒂、劳拉·乌列维奇。他寻找生活并写入诗歌,后来近乎偶然地被出版并获得荣誉。然而,荣誉当前,他却转身而去。和他的爱人、终身好友、诗人琳达·格雷格远走希腊,过着近乎一无所有的生活,因为荣誉只会挡在他寻找的路上。

恢宏壮阔,要求于吉尔伯特的是一种相当锐利的语言。不是他在旧金山所交往的“垮掉派诗人”拉长的兴奋中的高声喧哗,也不是数十年前某些更正式的韵诗里的礼节性的轻快。确切地说,他淬炼出了一种既激情又温和,精写细织,抽去文字修饰的诗歌:

我曾与树木相悦 / 太长久。/ 和群山太熟稔。/ 快乐已是一种习惯。/ 此刻 / 突然地 / 这雨。

这几行诗出自《雨》,像吉尔伯特薄薄的第一本诗集《危险风景》中的许多诗作一样,有一种严格的古典的克制,一种明显强化了情感的训练。同时又揭示出对解放的渴求:一个诗人只有通过舍弃习惯性的生活,保持对世界的不习惯,甚至几分生疏,寻求他对世界的那种震惊,他才能理解世界。实际上,他如此频繁地从一个国家迁到另一个国家,一个主要原因即是要避免在任何一个地方感到太驾轻就熟。

类似地,对于诗歌,他一直使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策略,这样就不会在任何一种模式中变得太舒适。其目标,在他的诗歌中正如在他的生活中,是要保持眼睛清亮。没有什么被认作理所当然。每个时刻,甚至一次日常的下雨,也被当作是惊奇。

《危险风景》出版后的二十年间,吉尔伯特和格雷格分手,与日本诗人野上美智子结婚,在东京教书一年,然后在中东、欧洲和亚洲讲课。偶尔在杂志上发表诗作,但直到1982年才出版第二本诗集《独石》。其中只有65首新作。这本诗集的钥匙,可以在诗作《饥饿》中找到:

用大拇指 / 挖进苹果里。/ 刮掉阻挡的苹果把儿,/ 挖得更深。/ 拒绝月亮的颜色。/ 拒绝嗅觉和记忆。/ 挖。果汁 / 顺着手流,不舒服。/ 用手凿出一大块。/ 感到汁液粘粘的 / 在我手腕上。皮肤痒。/ 挖到木质的部分。/ 到种子。继续。/ 不拿任何人的话当理由。/ 到达种子之外。

苹果是苹果,苹果也是生活,或任何给定生活的片刻。诗人不仅吃苹果,像《圣经》伊甸园故事里亚当、夏娃吃下知识的禁果一样。他吃苹果,用手指挖苹果,以各种方式深入果核,并超越果核追寻某种更深远而晦暗的意义。关键是要深刻地享受生活,舍弃肤浅的快乐,尽自己所能勘探每一时刻。从吉尔伯特的前两本诗集到之后的三本诗集,这个提示不断涌现,但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它甚至呈现于他关于悲伤或痛苦的诗歌中,比如献给过世的美智子的挽歌。

美智子过世于《独石》出版的同一年,1982年。此后这段时间,吉尔伯特大多住在加利福尼亚,后来搬到东部,20世纪90年代初落脚在马萨诸塞西部,在阿默斯特城外的一座林中小屋。他在那里最终整理了第三本诗集《大火》的手稿,其中多首诗作哀悼过世的妻子,其悲伤既是个人的也是普遍的。这是他永远不会割舍的一种承担:

他设法像某个人搬着一口箱子。/ 箱子太重,他先用胳膊 / 抱在下面。当胳膊的力气用尽,/ 他把手往前移,钩住 / 箱子的角,将重量顶紧 / 在胸口。等手指开始乏力时,/ 他稍稍动了动拇指,这样 / 使不同的肌肉来接任。后来 / 他把箱子扛在了肩膀上,直到血 / 從伸出去稳住箱子的那条胳膊 / 流尽,胳膊变麻。但现在 / 这个人又能抱住下面,这样 /他就能继续走,再不放下箱子。

(《美智子死了》)

这首诗的力量,部分来自这一事实:感情从未被陈述,但通过近乎医学诊断般的描述而得以完整传达。通过使用“他”而非“我”,吉尔伯特超越个人,唤醒了读者心中类似的感情。它的纯粹的重量,也将持久不息。一个人可以自我调整以各种方式来适应,但永远不能把它放下。最终,它被抱着,紧贴心脏,永远。

在马萨诸塞居住时,吉尔伯特继续写作其非凡的诗歌,但直到十一年后,2005年,他的第四本诗集《拒绝天堂》才出版。这个标题所表明的主题,既浮现于这本诗集里,也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即他对于宗教的不认同。吉尔伯特幼年时是虔诚的信徒,但他很快开始怀疑是否存在人们所期望的天国。对于他来说,任何来世的观念都只会降低生命本身,因为这些观念把我们在世间的生活看作是一场试验,是进入某种更高、更美好世界的试验场。而在吉尔伯特看来,生命是我们的全部,因而天国是一个虚假的承诺,是必须拒绝的。但在他而言,拒绝并非轻易,正如这本诗集的同题诗作所写的:

这些身穿黑衣,在冬天望早弥撒的老年妇女,/ 是他的一个难题。他能从她们的眼睛辨认出 / 她们已经看到基督。她们使 / 他的存在之核及其周围的透明 / 显得不足,仿佛他需要许多横梁 / 承起他无法使用的灵魂。但他选择了/ 与主作对。他将不放弃他的生活。

这似乎表明对那些老妇人拥有的信念的某种程度的渴望:她们对基督的绝对信心使他觉得不值得。但他固执地坚持他的无神论,自觉地选择不相信任何超越此时、此地的实在。有一次吉尔伯特对我说:“我们此刻就生活在天堂。”

我们活着片刻存在的陌生,/ 但我们仍然因暂时的存在而兴奋。/ 其间壮丽的意大利。存在的短暂,存在的 /卑微这个事实,才是我们的美的来源。/我们是独一无二的,从噪声中制造音乐,/ 因为我们必须匆忙。我们在宇宙的 / 虚无荒原里,收获孤独和渴望。

以上几行出自《细事的马槽》一诗的结尾,这个标题提示我们生命的价值主要由其短暂性所决定。清醒地认识到人终有一死,这种意识把每个飞逝的瞬间,每个微小的细节,变成了近乎神圣之物。

吉尔伯特出版《拒绝天堂》时,已经年过八十,开始经历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状,但仍然每天散步,能够写作、修改,但需要一些帮助。由于他那时还住在我在北汉普顿的家中,我得以帮助他整理手稿、书信等。在日常交谈中,我感受到他的敏锐、满足。他经常说他活得多么幸运,能够活得如此深刻、丰富,甚至在最贫困的年月里也是如此。他提醒我注意《三十种最爱的生活:阿玛格尔》最后几行,引自中国人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我不经意地想起 / 中国古代一位诗人在贫困中 / 写道:“啊,不亦快哉。”

在吉尔伯特的许多诗作中,活着被看作是一种舞蹈,因此就有了2009年出版的第五本,也是最后一本诗集《无与伦比的舞蹈》。这个词组,由《哭泣的奥维德》一诗中喝醉的奥维德嘟囔着说出来:“既是旋律 /又是交响曲。美的舞蹈中 /不完美的起舞。无与伦比的舞蹈。”不完美,不仅是吉尔伯特所接受的,而且是他所赞美的。

也正因此,他才被荒凉的不毛之地、精疲力竭的穷人、被遗弃者……吸引。对他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努力生存下来,无论在什么环境里,虽然我们无力承担这一任务。“我们都是不可思议的,”他曾告诉我,“如果我们能找到我们自己的量表。”美中不足,踉踉跄跄,我们试着努力,而纵使笨拙,对于他仍然是一种舞蹈,一种艺术,一种音乐。

他把一首诗看作一件不完美之物。他接受这个事实:语言有其限度,无论我们可能将它延伸多远。同时,他也确信:诗歌,按他所称的“感觉到的知识”,是我们能够借以抵达我们所是、我们所在的最好方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完成了的形式,而是写一首诗的野心。他相信如果一首诗寻求表达无法表达的,哪怕它会失败,仍然会带我们接近可能的真实,而这已经足够。在诗集《无与伦比的舞蹈》中,这一思想也反映在下面这首四行诗里:

躺在屋子前,整个下午 / 试着写一首诗。/ 沉沉睡去。/ 醒来,繁星满天。

(《偶得》)

他“得”了吗?他苏醒于这个世界,繁星满天似乎暗示他是对的。果真如此,他“试着写”的这一首诗就终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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