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读《三国演义》有一点很令我困惑,鲁迅这样一个智者,这样的大艺术家,眼光很毒的人在评价《三国演义》时说,诸葛亮写得很不成功,说他“多智而近妖”,却说《三国演义》写得最好的是关公。但是,关公也神化了嘛,诸葛亮不过是间接的效果上写他超人,而关公则是直接以神的身份行动,发言,显圣。关公被吕蒙杀了,接着来好几笔。第一笔,有一个老和尚普净,三更以后,庵中默坐,忽闻空中有人大呼曰:“还我头来!”和尚一看,只见空中一人按落云头,认得是关公,关公说,今天我某人遇祸而死,“愿求清诲”,愿你给我一个教导,“指点迷途”。普净说:今你为吕蒙所害,大呼还我头来,但是你当年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那些人的头找谁去要啊?关公恍然大悟,稽首而去。以后在玉泉山经常显圣来保护山民,乡人感其德,就于山顶上建庙世世祭祀。这难道不是真正成为神了吗?诸葛亮不过是“多智”就被鲁迅贬为“近妖”,而关公死了,成了神,还能“来保护山民”,这算什么呢?但鲁迅就不管。
第二笔,更加神了。吕蒙把关公杀了(其实《三国志》和《水经注》上说,是潘彰杀的),孙权就庆功了,就把吕蒙放在上位。孙权说,当年周郎一战,雄略过人,破了曹操,很不幸他死得太早了。赤壁之战,鲁肃跟周瑜把曹操打败了,是很痛快。但鲁肃有个短处,就是劝我把荆州借给刘备,弄得现在长期以来骨骾在喉,你力取荆州,你胜过周瑜和鲁肃。那么给吕蒙敬酒,注意啊,吕蒙忽然“置杯于地”,一手抓住孙权,厉声大骂“碧眼小儿”,这个我感觉很奇怪,孙权的眼睛是绿的,是不是有洋人的种呐!(笑声)“紫髯鼠辈”,孙权是个江南人嘛,他胡子怎么会是紫的呢?又不是泉州人,不可能有阿拉伯人的血统。(笑声)然后,“还认识我吗?”这显然是关公的话嘛。吕蒙推倒孙权,大步前进,坐于孙权位上,孙权大惊,吓得要命,慌忙率大小将士下拜磕头啊。而吕蒙倒于地上,七窍流血而死。(大笑)如果诸葛亮“近妖”,那么关公这算什么?至少也有点“近魔”吧!关公借着吕蒙的躯体“显圣”了,鲁迅就不管了。其实,吕蒙并不是关公吓死的,《三国志·吴书·吕蒙传》说他上书孙权请病假,“常有病,乞分士兵还建业”,并没有参与战事,是得慢性病死的。按我的想法,这种“显圣”,应该说是民间大众文化的虚拟,是艺术的胜利。为什么呢?关公死了还会“显圣”,大叫:“我自破黄巾来,纵横天下三十余年,今被汝以奸计突破,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当追吕贼之魂。”你看他死了以后还是很傲慢(笑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笑声)还在自我表扬。(笑声)他性格的核心特征的统一性,真是达到极致。读起来,太过瘾了。(大笑声)
这种手法显然有异于《三国演义》中精英文化的智者趣味,而充满了民间大众文化的神怪化趣味。但是,这种趣味显然并不符合鲁迅写《中国小说史略》(1924年)之时的趣味,但是,鲁迅却高抬贵手,为什么呢?因为关公之死,不仅仅有神怪化,而且有现实主义的精英智趣。
《三国演义》特别强调关公的意气用事,他的幼稚,常常是另外一个人看出来的。谁呢?诸葛亮。夏志清先生说:“在所有心怀敬畏之情的旁观者中,却有一位不动情感的观察者:诸葛亮。”从一开始,他就把关羽(还有张飞),看成是“宠坏了的孩子”。写小说、写戏和写诗是不一样的。写诗,两个人谈恋爱,一见钟情,心心相印,生死不渝,是吧?那是很好的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是写小说不能这样,小说里的两个人吵来吵去,完全敌对,一点感情纠葛都没有,那是很难写出好小說的,最好有第三个人介入,由第三者的眼光来看,这就是我讲过的为什么恋爱小说都是三角,(笑声)为什么在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要来一个薛宝钗,没有薛宝钗,林黛玉不用那么神经质。啊,这一点,你们女同学现在或者将来要琢磨琢磨,参考参考吧!(笑声),为什么在《西厢记》里边,张生和崔莺莺之间要安排一个红娘?对了,让红娘来调笑张生,真叫你去你又不敢了,银样镴枪头。然后反过来又嘲笑小姐,啊呀,你这个人呐,约人家来,人家来你把他轰走,人家走了你又吃不下饭了,莫名其妙!(笑声)有了第三只眼睛来看情感错位的人就生动。所以夏志清说关公这个人犯错误,犯得好生动。有一个原因,他的错误都让另外一个高处的人看着,关公肯定是要犯错误的。(笑声)华容道的错误是诸葛亮眼中看出来的。可是鲁迅却怪罗贯中,说是诸葛亮在这里只显得“狡狯”。从艺术上说,好就好在有第三只狡猾的眼睛在一边看着,才把关公走向死路的前因后果写得淋漓尽致。
鲁迅只看到华容道,关公犯错误犯得艺术,但是,没有看到关公之死,在艺术上也酣畅淋漓啊。关公死之前,诸葛亮在蜀中嘛,关公在湖北河南一带转战啊。但是有一个类似诸葛亮的眼睛在看他走向死路,王甫几次说不能这样啊,但关公不听。王甫的眼睛,没诸葛亮那么高远。但是,从艺术原则上说,《三国演义》还是遵循着小说人物之间情志错位的原则。最后他突围,选择哪条路呢?去问本地的居民,说,此去有小路。就选小路,王甫,也就是诸葛亮眼睛的代表,就赶快出来提意见:小路可能有埋伏啊,走大路好。都死到临头了,关公怎么说:“虽有埋伏,何足惧哉?”打仗可以这样打的吗?知道有埋伏,我英勇无比,我就去找你的埋伏。完全是送死啊,或者从战略上说,是“左倾”冒险、盲动主义啊。(大笑声)临行出城之时,王甫哭了,君侯于小路一路小心保重啊!你不听我的,哭了都没用,最后就说,我这里,就是城破了,我也不降,准备死了,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奉上一条命。多么壮烈啊,这个王甫之死,为关公的多傲悲剧增添了一份壮烈的色彩。
有了这一笔,关羽死亡的悲剧性已经够深沉的了。但是,《三国演义》显然觉得还不够,在这以前,特别写了由于他的骄傲,还使两个部下刘封和孟达,心怀鬼胎,他们两个不义的消极,成了关羽走向死亡最直接的原因。
他们本来在做关公的后勤,要做他的机动部队。但是由于关公没有好好地团结他们,使他们感到受轻视。而到了关公被围,派廖化去求他们出兵支援,这两个人居然不干。一个是怯,麦城又很小,兵微将寡;第二个救了关公以后,好多账都不好交代,死路一条,就见死不救。这是“义”的反面,也就是“不义”。这关公呢,表面上死在敌人手里,实际上呢,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死在“不义”的自己人手里,而这种不义恰恰是关公自己一手造成的。可以看出来,虽然说关公是被孙权的部将吕蒙抓住了,被孙权杀了,实际上他死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缺点,这个因果应该说是非常智性的。
把精英的现实的智性和大众文化民间的幻想结合起来,表现得更突出的是他死后的政治军事效果。罗贯中的伟大气魄就在于让关羽失败的结果又引出一连串结果的结果,每一结果,都充满精英的政治智慧,又结合着民间神化的奇观。
孙权好得意啊,关公杀了,荆州拿回来了。突然孙权的谋士张昭进来了,说:“主公,你损了关公父子,江东之祸不远矣呀!吴国的祸事开始了啊!此人与刘备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刘备已有东川西川两川之兵,更兼诸葛亮之谋,张飞、黄忠、马超、赵云之勇。若知关云长父子遇害,必倾国之兵,奋力报仇,恐东吴难与为敌也。”权闻之大惊,害怕了。张昭说:“不要怕,我有一计。令西蜀之兵不犯东吴。”孙权问他什么计策啊?张昭说,曹操拥百万之众,虎视华夏,刘备急欲报仇,必与曹操约和。若二处连兵而来,东吴肯定危险,不如先请人把关公的脑袋送给曹操,让刘备感觉到,是曹操叫我们杀的,那必然痛恨曹操,西蜀之兵啊就去打魏国了。那两虎相争,必有死伤,看谁伤了,我们再打受伤的。孙权就听了他的话,然后以一个木头盒子把关公的脑袋送给了曹操。曹操也很高兴呀,哇,正在高兴的时候,又有一个人突然出来说,这是大祸啊!这是东吴之计呀,不要听他们的。什么人?司马懿
后来晋王朝的开拓者。操问其故,司马懿说,昔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东吴害了关公,惧其复仇,把脑袋卸给我们,使刘备迁怒于我们,则不攻吴而攻魏,不要中他奸计啊。于是曹操说:对啊,这太深刻了。那怎么办呢?司马懿说,很好办,关公只有脑袋,没有身体,我们刻一个身体,葬以大臣之礼。刘备必定恨孙权,不会来打我们。我们就坐观胜负,啊,哪一家赢了我们就打哪一家。这完全是政治精英的智慧啊,很现实的嘛,但是,如果光有一点,《三国演义》就太现实了,大众文化趣味就不够淋漓了。《三国演义》展开了带宗教色彩的想象:底下的人,呈上木匣,曹操开匣视之,关公面如平日。诸位想想,从战场上,把关公脑袋割下来,木盒子装起来,运到许都,起码要好几天吧,这个脑袋还跟平常一样,嘿嘿,一点没有腐烂,没有发出恶心的气味。(笑声)曹操笑曰:“云长别来无恙啊?”身体怎么样啊?有没有感冒啊?(笑声)只见关公口开目动,嘴巴张开,眼睛在闪亮,须发皆张,胡子飘起来,曹操吓倒了。然后呢,众官急救,良久方醒,谓众官曰:“关将军真天神也!”
你看看,这是写关公“天神”的精神威力多么强大:人头割下来,还那么有生命力。孙权的得意、吕蒙的暴亡、曹操的惊吓,都带着宗教性质的大众文化幻想,而这一切,都是和精英的战争理性:司马懿的战略眼光分不开的。张昭的智谋,王甫的忠言,孟达、刘封的不义,在性质上是智性的,却结合得这样自然,连鲁迅那样苛刻的读者都没有提出其真实性的质疑。
当然因为这是中世纪的传奇,既不是《西游记》那样的神魔小说,也不是《儒林外史》那样的现实主义小说,而是介于二者之间的过渡。其手法的特点,特别突出了中国史传文学传统,只重记言和记事,不重心理描写,故像关公之死这样的大手笔,也只是:第一,以叙述手法为主,记生前的言和事,也就是都是对话和动作,第二,不做环境和内心描写。人物形象,只从动作和语言效果上表现。这种效果,包括现实的和超现实的两个方面。这里不但有中国英雄情结的精神密码,而且有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艺术密码。
这种精神和艺术密码的最高表现是,死了一次,却活了三次,一次在和尚面前,得到启蒙;一次在吕蒙、孙权面前,进行复仇;一次在曹操面前栩栩如生。这样的神化,为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即使头颅断了,仍然是虽死犹生,精神不死。这一死三活,真是太漂亮了!用你们的话说,哇塞,太有才了。(笑声)
关羽之死的效果导致思想的高潮,还在于造成了刘备、张飞实现“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精神,劉备出于义的誓言,决策征讨东吴。赵云进谏:“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刘备答曰:“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悍然出兵东吴,结果是张飞和他先后死亡。这里显然是把“义”放在最高的“利”之上。而刘再复却说:
历史不断证明“结义”——兄弟之盟不可靠。因为“义”最后总是要受到利的考验。当兄弟全都贫穷患难时,也就是“利益”并不突出时,平等关系是可以维持。然而一旦“利”字凸显,共图的大业成功,新的权力关系——不平等的关系,必定要取代兄弟关系——平等关系,否则权力结构无法维持。
刘再复先生的说法,从历史上看,固然不无道理,但是,《三国演义》是小说,不是历史。历史上的刘备兴兵讨吴,并没有考虑到“义”不“义”的问题,《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是这样写的:
先主忿孙权之袭关羽,将东征,秋七月,遂帅诸军伐吴。孙权遣书请和,先主盛怒不许。
这完全是出于失去荆州这个威胁河南曹操政治中心的战略地位,就难以实现“隆中对”中统一全国的前沿,所以连诸葛亮都没有出来劝谏。而到了《三国演义》则变成了“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这恰恰是“义”的理想主义,重义轻利、重义轻国的性质显而易见。刘再复说结义、聚义的结果是“团伙的利益高于一切,大于一切”,而《三国演义》显示的则是“义”的精神准则高于一切,大于一切,为了“义”的原则,就是毁了“万里江山”,也义无反顾。关公的“义薄云天”和刘备的“义”无反顾,相得益彰,民间大众文化的“义”的理想主义,正是对刘再复先生所说的从结义到反义的历史规律的反驳,或者说批判。《三国演义》艺术形象的成功,为后世关公的神化奠定了基础。而刘再复先生却说,由于《三国演义》的广泛传播造成了中国人进入厚黑的精神地狱之门。事实恰恰相反,在民间,其精神正能量与时递增,其艺术魅力历经千年而不朽。在民间祭祀中,随着关公从侯变成王,从王变成帝、大帝,成为超越孔夫子的武圣人,被广泛接受,就是最雄辩的证明。无数的关帝庙存在,其旺盛的香火,乃是对刘再复先生无声反驳。
最后,我还要提一下刘再复先生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义”一锅煮,同列为“精神地狱之门”。我觉得,这就更离谱了。其实,《三国演义》中的“义”和《水浒传》中的“义”,内涵是很不相同的。《三国演义》中的“义”和“忠”处于对立统一的关系之中,不过是以“义”为主导,一旦矛盾,“义”高于“忠”。而《水浒传》中的“忠”则是“义”的从属。《水浒传》的“义”也是一种平等的观念。上了梁山,都是兄弟,“八方共域,异姓一家”,以兄弟相称。中国是宗法社会,最为可靠的人际关系,就是血缘关系。国民党最初在党内称同志,强调思想的认同。但是,许多领袖,如蒋介石和冯玉祥、张学良称了同志还不够,还要“结义金兰”,拜把兄弟。血缘关系,比思想认同要紧密多了。在《水浒传》里,素不相识的人只要一到梁山,就像亲骨肉一样平等。那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平等的社会呢?因为社会上不平等、不义。为什么不义呢?因为社会上有等级,经济地位、政治势力差距太大,产生了很多不义的事情。要让社会“义”起来,就要取消不平等,这是很困难的,因为是法律规定的,再加上贪官污吏在法治以外,迫害老百姓。那怎么办呢?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一个就是让一种特别有力量、超勇敢的人,路见不平,哪怕素不相识,也要主动拔刀相助,用个人的、强大的暴力,不惜付出生命去帮你拼。所以才有一个英雄叫作拼命三郎。能够路见不平,拔刀拼命的,就叫“义士”。这个“义”不但充满平等的社会理想,还渗透着人格理想。第二,为“义”拼命的英雄在《水浒传》中不是最高的义士,最高的义土是谁?宋江。他有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能力呢?没有,这个家伙根本不会打架。可所有拔刀拼命的义士,见了他,莫不“纳头便拜”。他为什么受到这种无条件的崇拜,不管是强盗、土匪还是英雄、豪杰,一听到宋江的名字,就磕头,为什么?他有一个品格,叫仗“义”疏财。一看到你有困难,不管认识不认识,马上就拿五两银子、十两金子给你,请你“笑纳”吧。这就代表了另外一种理想。这个社会上弱者为什么老是受欺侮?就是因为没钱。梁山泊劫富济贫进行大规模的军事集团的斗争,一般的小百姓,等不到你梁山部队开过来,都饿死了。而宋江的绰号叫作“及时雨”,及时,就是一旦有需要,有钱的人马上主动奉献,请你收下,一定要笑纳。这样就有了两种义士:一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也就是《水浒传》电视剧里面唱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样一种人,为了他人,甘冒生命危险。当然,不一定都要用刀,也包括,你被通缉了,我立刻通风报信,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在所不惜。第二种就是仗义疏财,人人都拼命聚财,我则拼命散财,主动用钱来填平社会的不平。在这两种义士里面,哪一种更难得呢?最高的义士,是什么人呢?是仗义疏财的。如果有钱的人都能够像宋江一样,把钱主动送出来,这个社会就平等了。这其实就是最善良的理想,当然这是空想。但是,这和刘再复所欣赏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羿射九日”的空想,在某种性质上是一样的。但是,刘再复认为前者才是美好的原形文化,后者是丑恶的“伪形文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反《水浒传》的《荡寇志》,让宋江死于“贾(假)仁”“贾(假)义”之手算不算原形文化的回归呢?正是因为这种平等的空想,不能和平地实现,才有起义。和宋江差不多同时代的农民领袖王小波,就提出过“均贫富”的口号,但那是要用刘再复所反对的暴力流血的办法,打很多的仗,才能像太平天国正式颁布《天朝田亩制度》“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这样的空想,全世界有这样理想的人挺多的。直到19世纪俄国还有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够得上宋江的水平,谁呢?托尔斯泰。他说,农奴这样惨,就是因为地主占有了土地,是贵族,有这么多土地,又有这么多农奴,自己有罪,应该主动把土地还给农民,当然,他没有读过《水浒传》,也没有达到宋江那样“仗义疏财”的自觉。(大笑声)刘再复连《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义”的具体内涵都不去做具体分析,就眉毛胡子一把抓,为中国人的精神退化而叹息。
我觉得他比托尔斯泰还天真。(笑声)当然《水浒传》中的“义”也隐含着走向反面的危机。仗义疏财的前提是,必须有无限的财,但这是不可能的。特别是上了梁山以后,更没有经济来源了。靠打家劫舍,就变成了不义,而且不可持续。所有的头领兄弟,都没有远见,只有宋江知道这种危机,所以有了受招安的决策。以打辽国为由,以民族矛盾来遮蔽阶级矛盾,体面地归顺朝廷。这里有一个很值得沉思的现象,就是一般的起义军,都是面临失败之时,组织分裂,投降与反抗分化。但是,梁山泊则是在起义军取得辉煌胜利之时,在组织上保持完整,投降朝廷的。即使像武松、李逵那样的反对派,也追随宋江投降了。这就是“义”最高的原则——团结功能所起的作用。在组织上保持统一投降之时,义就走向反面,也就是忠了。这就是“反贪官,不反皇帝”,也就是阮家兄弟所唱的“杀尽贪官和污吏,忠心献予赵官家”的注释。不过,其结果则是,梁山泊众好汉由于义的盲目性,成了杀戮的机器和被杀戮的牺牲品。这就是义的内在矛盾转化的必然结果。
好,时间差不多了。谢谢诸君这么耐心地听我老头子饶舌了快两个小时!好像都没有发现听得不耐烦而集体上厕所的。(笑声)你们对我真是太义气了,让我今天有一种义薄云天的感觉。(鼓掌声,笑声)
对话
问题一:孙教授,感谢您精彩的演讲。但是,我有一点不大认同,就是关于华容道的,您说不是关羽的失误。但是我印象中《三国演义》里面写的这一招是由诸葛亮特意安排的,如果诸葛亮真的想要把曹操干掉的话,他完全可以把张飞、赵云之类放在最后一关。而他认准了关羽一定会把曹操放掉,所以派他去,如果把曹操干掉了北方就会大乱。外族入侵,蜀国统一大业更加难以实现。
答:请坐请坐,你的问题提得非常精彩。我的回答是,我讲的是《三国演义》,你讲的是历史。《三国演义》里,没有讲到北方很严重的民族矛盾。和曹操的北方接近的是乌桓,据我所知,汉武帝打败匈奴,迁乌桓于渔阳、右北平、辽东、辽西五郡边塞,监护乌桓各部不得与匈奴通。乌桓原是游牧部落,南迁后开始发展农业。3世纪初乌桓大部分归附曹操,有万余人迁中原,渐与汉族融合。留居塞外的大多并于鲜卑。曹操征服乌桓,在《三国演义》里,好像没有花多大力气。倒是刘备接近的西凉,以马腾、马超父子为首,曾经打得曹操丢盔卸甲,割袍斷须。西凉在今天甘肃酒泉这一带,和刘备的蜀国接近,后来就投降了刘备。
问:呃,不是。《三国演义》里面,关公声明不会因旧日恩情放过曹操,立下军令状。关羽领到任务走掉以后,刘备说,如果关羽真完不成任务,你不是真的要把关羽杀了?诸葛亮说:不。
答:具体地说是这样的,刘备说:“吾弟义气深重,若曹操果然投华容道去时,只恐端的放了。”孔明曰:“亮夜观天象,操贼未合身亡。留这人情,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小说里关键的一条就是诸葛亮知道关羽会把曹操放走,而且呢,知道曹操命不该绝,这是有点迷信的。但是,我要提醒的是,我前面一直反复强调《三国演义》是史家精英文化和大众宗教文化的融合。命不该绝,是宿命论,从科学理性来说,是不真实的,但是,从艺术审美来说,是可以允许假定、想象的,像草船借箭那样预料三天以后一定有大雾。有了这个假定的好处是充分表现关公在忠和义,在个人的生命和正统的“忠”矛盾的时候,他选择了“义”,做了对自己生命有危险的选择。他的“义”无反顾、他的光明磊落才得到淋漓的表现。同时,我刚才说了,关公和曹操的生死之会,如果没有诸葛亮这更高明的第三只眼睛来看,艺术就差得远了。这是罗贯中的伟大创造,比较早的《三国志平话》里曹操脱逃得逞,是偶然的莫名其妙的“面生尘雾”,《三国演义》改成诸葛亮索性做个好人。宿命论,从思想上说,是历史的局限性,而和《三国志平话》相比,从小说的情节构造来看,则是历史的突破性。反过来说,如果派赵云去,把曹操抓住了,刘备和孙权把他杀了,这既不符合历史,又弄得小说没有办法写下去。
我们看中国古典小说,往往有宿命论的成分,这也要具体分析,(《水浒传》中众英雄为什么会造反呢?有个宿命论,张天师误走妖魔,后来就成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熬,成为造反的英雄。《说岳全传》,秦桧和老婆为什么东窗定计害岳飞呢?也有个宿命论的解释:当年佛祖讲学,讲得天花乱坠,信徒们听得十分入迷,有个狐狸也听得很入迷,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很臭!
(笑声)大鹏金翅鸟在佛祖头上盘旋,发现这个狐狸煞风景,就一啄把狐狸啄死了,狐狸一道阴魂就投入东洋大海,以后就投胎到了中国,它就变成了秦桧的老婆,大鹏金翅鸟受到佛祖的谴责,也发配下凡,投胎成了岳飞。秦桧的老婆,后来就东窗设计要把岳飞害死,因果报应。我们分析的原则:一、这是迷信,有历史的局限性;二、作为艺术形象来说,它是想象、虚拟。这种想象是艺术的自由,还蛮精彩的。《红楼梦》中,空空道人、渺渺大士啊,贾宝玉是一块玉啊,女娲补天留下了的,不科学,但是,很好玩的。林黛玉动不动就哭,《红楼梦》有个解释:天宫里有株绛珠仙草,神瑛侍者天天浇水,日积月累,水浇那么多,那绛珠仙草投胎到人世就是林黛玉,要把水都还给神瑛侍者,就是贾宝玉。怎么还?就是不断地哭。实际上呢,读者对这种因果关系并不太认真,显而易见,最能感染读者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红楼梦》里那些人的丰富的情感奇观,对于那些神话、仙话、鬼话(如《聊斋志异》)的虚拟,并不太在意,头脑也不会被它搞乱,反而由于幻想的变异,更激发想象。关公命不该绝,是有局限性。但是最撼动人心的,是他的情感逻辑,他的个性,他的不智,他的非理性,甚至是愚蠢,这才像个活人。鲁迅、胡适认为《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非常狡猾,其实仔细读文本,曹操被杀,《三国演义》就没法写了。还不如将错就错,人情给关公做了,这是诸葛亮这个后来者拉拢、团结关公这个老资格的手法。不能简单说成是阴谋诡计、虚伪,而是做个顺水人情。你提出的问题,可能结论是和鲁迅一样的,你的来头比我大,很值得我思考,但是我思考结果和你、和鲁迅不一样,供你参考吧,好吧!谢谢。(鼓掌声)
(本文由东南大学学生(匿名)根据录音整理而成,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