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的成败:重释《道连·格雷的画像》的文学事件(上)

2018-09-10 07:22朱国华
名作欣赏 2018年3期
关键词:王尔德

朱国华

摘 要:作者在本文中引入文学事件的视角来讨论审美现代性,具体到《道林·格雷的画像》,就是这个文本的生产机制、历史条件,它在攻击社会的时候是如何被社会接受的;考察作为文学行动者,作为作品的责任人,王尔德在社会攻击中所遭遇到的境遇。另一方面,在作者看来,这种文学事件生成了某种具体的普遍性,也就是某种审美现代性。

关键词:文学事件 审美现代性 王尔德 《道林·格雷的画像》

让我们从文学事件开始说起,什么叫事件呢?无论是在汉语还是在欧洲语言中,事件这个词主要可以归类为一般的事情和具有特殊重要性的事情这两类,我这里面说的事件是后一种情况,也就是涉及事物的变化。实际上,有人就是把事件定义为对象中的变化。变化是指某一个对象成其为所不是。变化涉及对既有秩序的断裂,涉及对旧的因果律的挣脱与新的因果律的重建。在这点上我同意齐泽克的观点:按照第一种界定事件的方法,我们可以将事件视作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而原因与结果之间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间。变化还涉及对于可能性的开创、开启甚至创造,这是阿兰·巴迪欧的一个观点。巴迪欧说,一个事物是将其不可见甚至不可思的可能性加以阐明了的某种东西,事件自身并非对于现实的创造,它是对可能性的创造,它开启了某种可能性,它向我们揭示被忽视的某种可能性的存在。我这里说的事件,其含义实际上是一个比较朴素的或者比较传统的意思。

在我的讲演中,文学事件被理解为文学领域中发生的事件,也就是我们可以从社会历史语境加以思考的,在文学生产和消费过程中出现的,将未知因素带入到语言创造的某种存在。也就是说我们这里说的是文学社会学视域中的文学事件,而不是现象学或者本体论视域中的文学事件。透过这个事件我们可以重新理解文学史。所谓文学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一系列文学事件的群集或者序列。在文学史这条浩瀚的星河中,我们可以看到无数璀璨的文学事件的星座,在其中可以找到一个我们称之为审美现代性的文学事件这样的星座。它由从光灿夺目到黯然无光的许许多多的文学事件的星宿所组成,这里我们要讨论的就是围绕着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展开的文学事件。

引入文学事件的视角来讨论审美现代性,这就意味着我不光要考察文学文本,就是《道林·格雷的画像》这个文本的生产机制、历史条件,它在攻击社会的时候是如何被社会接受的,作为文学行动者,作为作品的责任人,在社会攻击中所遭遇到的境遇,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的理论意图在于什么呢?在我看来,这种文学事件生成了某种具体的普遍性,也就是某种审美现代性。从一个角度来说,审美现代性在文学事件中获得了具身化的形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各种具有结构同源性的文学事件汇聚起来,使得审美现代性得以绽放,得以建构为稳定的、不可逆的新的存在。为什么事件可以具有文学史的意义?因为它带来了一种变化,而正是通过这种变化,一种声音得以发明,得以获得存在,这是一个很朴素的认识视角。从事件的视角讨论审美现代性,首先就是尽可能把文学事件还原到当时的文化现场中去。理解文学事件的事件性,也就是将它理解为对于文学的日常生活稳定结构的袭击。理解这个结构,这个不断延绵的循环结构,它是如何发生它的惯性作用的,尤其是所建构出来的或者真实存在的旧秩序代理人是如何进行反扑的。回过头来,我们也可以思考文学事件客观意义的生成过程和可能性条件。

接下来我要用一个疑问来启动我们的思考,这个疑问就是,为什么《道林·格雷的画像》的作者在现实中完成了小说所预言的身败名裂的自我画像?这其实和郁达夫是完全不一样的,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也引起了一场文学事件,可是他写了《沉沦》之后没有“沉沦”,反而《沉沦》被经典化了,王尔德的情况正好相反。

在十九世纪末的英国,王尔德这本小说是一篇惊世骇俗的小说,这样一篇惊世骇俗小说的出版演变成了一场街谈巷议的文学事件。这篇小说起初是在一个刊物上发表的,这个刊物相当于《收获》这样的杂志,叫《利平科特月刊》,是连载的。在它面世之前,王尔德已经家喻户晓了,因为这个人非常机智,反应敏捷,矫揉造作,招摇过市。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可以称之为狂拽炫酷与冷艳高贵这两方面令人不可思议的组合。他穿的衣服都很奇怪,比如穿长筒丝袜,在衣服钮孔上插一朵百合花,诸如此类的,他每次出门都要梳洗打扮的。大部分中国男人是不怎么关注打扮的,西方人可能喜欢出门前打扮一下。我听到最耸人听闻的故事是关于布莱希特的,有人讥诮他,说他每次接受采访前都要花半个小时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工人阶级的样子。

王尔德这个人是一朵奇葩,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博眼球博出位方面大获成功的文人。但是他不光是一半是大神一半是小丑的搞怪人物,他还写了很多诗歌、童话、故事,作为唯美主义的使者,他到美国巡回讲演,赚了很多钱。他还在新闻媒体上发表了许多作品,干了很多文化上的事。不过《道林·格雷的画像》这样的作品,才确实让他变成了一个标杆性的人物,无论在他的支持者还是诋毁者看来均是如此。这样的作品后来还在他的垮台中发挥了作用,也就是说在法庭中用作反对他的证据,这个后面再说。小说改变了维多利亚人看待和理解他们所居住世界的方式,尤其涉及性和男性气概。他预示了压抑性的维多利亚主义的终结,也就是说这个小说出版之后,维多利亚文学拥有了一个不同的面向。这些评论是一位王尔德研究专家的看法,也是符合实际的看法。

王尔德这部小说刚刚问世之后没多久,立刻就引起了评论界一边倒的狂涛热浪。它发表在1890年6月20号,四天之后,《圣·詹姆斯公报》就迫不及待率先打响了围攻王尔德的第一枪,此后《每日纪事报》《苏格兰观察报》《戏剧》《雅典娜神殿》这些报纸刊物轮番上阵,对他进行了连篇累牍的地毯式狂轰滥炸。这个情况和《沉沦》不一样,《沉沦》的作者郁达夫用英文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周作人说,帮帮忙,上海的文人要把我搞死,赶紧来救救我。但其实,我去搜查了一下,他出版这篇小说的那个时段,也就是1921年、1922年,那时候中国主流报纸其实基本上没有看到对他有那么大范围的酷评或围剿。当然,中国人可能和西方人不一样,西方人有什么说什么,中国人有可能把事情做了,嘴上却不说。他们虽然不直接说出来,但是你能感受到他们的不满。我有个作家朋友叫徐兆寿,前不久告诉我说,他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研究性,就遭到了很多人的攻击,但是你去查报纸的话,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报纸只看到一个地方有一个豆腐块的版面对徐兆寿进行了攻击,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但实际上他承受了很多无形的压力。郁达夫也许确实遭到了很多攻击,但是报纸上就不大能看到。可是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不友好的攻击就非常多了。王尔德说:“我不喜欢任何种类报纸的争论,在经由我的书桌转入垃圾箱的,有关《道林·格雷》的216份评论中我只评论3份。”也就是说距离他在《利平科特月刊》上刊发这部小说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收到了216份评论。这个数字是非常大的,这是他自己说的,即使有点夸张,还是非常惊人的一个数字。有专门的集子收集了这些评论,否定性的文章占绝对优势。它们基本上言辞都非常犀利,不留余地,而且火力主要集中在对小说道德维度的攻击上面。我可以引用《每日纪事报》的一段话,因为王尔德自己引用了这段话。他说我认为这段话在所有攻击我的文章里面是最温和的,当然,王尔德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但是我们接下来可以看到,这位评论家说话很难听。他说这期杂志(当然是指王尔德的这部小说)主要特色是乏味和肮脏,虽然是搞笑的,但是它是不干净的,是法国颓废派麻风病文学的孽种。小说本身也许是可怕的、迷人的,但是有一种娘娘腔的轻浮。這话暗示王尔德是个同性恋。他批评该小说:“它蓄意的装腔作势,它夸张的犬儒主义,它庸俗的神秘主义,它轻佻的诡辩,以及花哨粗鄙的毒化的痕迹,在王尔德先生精致的沃德街唯美主义与粗野廉价的学术中,这种痕迹无所不在。”这个时候王尔德受到这么多的攻击,没有什么人替他帮腔。直到第二年4月份,《道林·格雷的画像》出版了一个单行本。这个时候对他口诛笔伐的狂涛已经停止了,才有少数几个文坛的重量级人物姗姗来迟,对这本书做出了某种肯定。一个是叶芝。叶芝是他的同胞,是个爱尔兰人。还有一个佩特,佩特是他在牛津大学的老师,而且他对这个老师一直是很尊重、很恭敬的,有这么一些人赞扬他。但是这些人出来得太迟了,而且他们的表扬还是留有余地的,所以这些文学上的大咖并没有起到像周作人对郁达夫起到的那样一种一语定乾坤的作用。当时周作人写了篇文章说不道德文学有几种,郁达夫不在这里面,他的《沉沦》不算是不道德,文章发表了之后,从此风平浪静,没有人再说郁达夫的不是了。可是叶芝、佩特这两个人出来夸他并没什么用,主流的声音还是讨厌这部小说。实际上王尔德到处送书给别人,期望别人给他好的评论。郁达夫这方面也是一样的。有人直接在书评中就说了,郁达夫送书给我,希望我给他写评论。看来中国人和英国人在这点上差不多。不过,赵勇老师给我写了书评,虽然我的确送了书给他,但是我没有强烈要求他给我写书评。看来是我书中的思想感染和感动了他,我只能自鸣得意地这么想。

对维多利亚晚期社会的人来说,叶芝、佩特对王尔德文学才华的赞美,与他们对王尔德文学作品伤风败俗性质的认定,这二者并不矛盾。实际上那些报端杂志批判的文章,采取了一个基本的路数,就是先要夸他几句,说王尔德文学水平还是挺高的,然后才开始倾泻对王尔德小说道德败坏的指控。好像称赞了他的艺术才华,之后就能够证明自己的评论是非常公允似的,这种情况正好和郁达夫遇到的情况相反。人们对郁达夫的评论是,你这个小说文笔太差,描写太粗俗、太直露。郁达夫听到别人这样说、那样说,他就战战兢兢地写英文明信片给周作人,希望周来救救自己,他心理上很敏感脆弱。王尔德不是这样的,非议刺激了王尔德的斗志和激情,就好像嗜血的战士对于一场腥风血雨大战的期待一样。所以王尔德是孤身鏖战,这样的战斗给王尔德本人带来了“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一种英雄幻象,他的虚荣心从而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这是一方面。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宣扬唯美主义艺术观是另外一方面,但是我这儿要提到的还有一点,这场话语战还能够带来一场可观的商业利益。对骂其实具有广告效应,那些报纸买的人也多了,小说的收入也上去了,实际上是这样的。这一点他们双方脑子里都很清楚,但是他们都指认对方在进行商业炒作,说你才有炒作的意图,你才有商业目的,都说自己才是秉公守正的。王尔德就这样说:“在英国所有人中,我是最不需要广告的人之一。”这话挺有意思的,其实他不是英国人,他是个爱尔兰人。伊格尔顿写了本书,叫《异端人物》,里面有一段提到王尔德,重要的话我要说三遍,王尔德不是英国人,他是个爱尔兰人。王尔德装模作样地说“我是英国所有人中最不需要广告的人之一,我对广告宣传厌烦死了,看到自己的名字登在报上,我丝毫不感到幸福,编年史家不再让我感兴趣。我撰写此书完全是供个人娱乐,撰写它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它是否畅销,对我完全没有关系”。他说你们才希望你们的报纸杂志获得可观的销售额,我不太介意。结果是双赢了,从生意的角度来说是双赢了。《利平科特月刊》现在一天就能卖80份,而此前平均一个星期才能卖3份。《道林·格雷的画像》单行本在1891年就卖掉了1000册,这在当时是个巨大的数字,那个时候英国人口尤其是能识文断字的人口没那么多,毕竟在十九世纪。英国媒体以文字的集束炸弹方式对王尔德发动密集攻击,很可能与这本书出版不到一年前发生的耸人听闻的克利夫兰街丑闻相关。你们听说过克利夫兰街丑闻吗?这真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丑闻,放在今天来看还是一个巨大的丑闻。这个事情在很长时间里占据了英国所有媒体的头条,这一点汪峰是如何也比不上的。这个事情当时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显而易见王尔德不可能不知晓此事,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这本书是指向同性恋的。我看过一部电影,是根据王尔德这部小说改编的,里面大讲特讲葛雷与亨利女儿的风流韵事,但其实这对王尔德来说男女关系根本不是重点。他当然知道自己出版这个意指同性恋的书对公众意味着什么,英国主流媒体之所以对他怒不可遏,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因为他是在故意讨论同性恋文化,也就是蓄意挑衅维多利亚社会。但是王尔德之所以蓄意挑衅,并不是他确实与社会水火不容,而是他相信取悅英国中产阶级或者上层社会的最好方式是挑衅他们,激怒他们。就像一个小孩,他要用顽皮的形式、吵闹的形式来引起别人的关注一样,所以《圣詹姆斯公报》认为王尔德利用克利夫兰街丑闻为小说做广告,并非无中生有。

维多利亚社会对王尔德这部小说强烈不满,在五年之后那场著名的审判中才充分得到了具有直观性的显示。在法庭辩论过程中,小说被对方的律师卡森拿来作为罪证,这个卡森是什么人呢?是他的爱尔兰同胞,是他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读书时的同学。这个卡森是很厉害的,你们可以看孙宜学写的《审判王尔德》,还有艾尔曼写的《王尔德传》,里面有许多细节。王尔德在法庭辩论上再度显示了自己的辩才无碍,他确实成功地做到了把法庭当成唯美主义表演的舞台,但是他当然输掉了这场官司,文学才华毕竟无法战胜冰冷的司法程序。在卡森看来,既然这本小说以及唯美主义理论已经显示了道德败坏,那么其不堪入目的同性恋行为就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了。有位论者指出,审判被人们看成了晚期维多利亚社会的清教仪式,其结果是释放出针对所谓唯美主义与颓废派堕落的声势浩大的征伐。英国的媒体步调一致地期待回归到道德健康,回到作家和艺术家更严格的自我审查。在公众看来,王尔德成了一个罪犯,被嘲讽的对象,一个笑柄,他的世界主义被宣称不适合英国土壤(因为唯美主义、颓废主义是法国舶来品)。王尔德被抓去坐牢,英国社会一片欢腾,绝大部分的媒体和朋友都抛弃了他,就像耶稣被钉到十字架,他的门徒们全部抛弃了他一样。

对王尔德的悲剧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评价,在有些立场比较保守的人看来,王尔德罪有应得。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下半叶情况还是如此。有一位我们大家都很熟悉的人,就是新批评派大人物韦勒克,大家都读过他的《文学理论》,他毫不留情地评论说,王尔德触犯了刑律而被判罪,他一手造成了自己坐牢,因为他不顾后果提出的诉讼。但是当他能够逃脱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表示听从,而近于自毁。不妨这样来论证:王尔德根本不是艺术和唯美主义人生的殉难者,除非有人故意要把艺术与性变态混为一谈。那些和艺术家们不共戴天的市井小人,倒是对这种混为一谈求之不得,可是王尔德的可耻悲剧,恰恰损害了追求艺术家真正自由的事业,而非有所助益。所以对这部小说他的评价也不高。这是韦勒克的评价,许多左派人物不喜欢韦勒克看来是有道理的。

另一方面,王尔德晚年给自己取了一个谥号,叫“声名狼藉的牛津大学圣奥斯卡,诗人暨殉道者”,他认为自己是唯美主义的殉难者。他这样一种自我期待其实没有落空,实际上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许多人奉为美的宗教的使徒了。接着又被视为唯美主义运动中耶稣式的英雄,这是同时代人对他的认可。这个过程好像和耶稣是一样的,耶稣如果不走上十字架的话,他就成不了上帝,就成不了基督。同样,王尔德如果不坐牢,不去受这个磨难的话,他的唯美主义也就不会跟着他一起得到升华。

王尔德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人生巅峰跌向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在穷愁潦倒中客死他乡。这对他乃至他的家庭来说,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悲剧。但是这个个人悲剧经历了一个社会炼金术的转换,获得了类乎信仰的膜拜价值,其形象也由拘系于狱的刑事犯升华成唯美主义殉教徒。你们只要看巴黎的拉雪兹公墓,谁的坟墓最火爆,谁的吻痕最多,就一清二楚了。奥斯卡·王尔德的坟墓上,每天都有很多鲜花。我在巴黎的时候住19区,离拉雪兹公墓很近,曾去看望过。

但是这儿过多地纠缠是非、价值判断,容易让我们迷失了问题意识。我们还要继续追问,王尔德的文学事件在当时何以一败涂地?当然,这样的问题其实已经有了很多现成的答案,比如说王尔德的言论冒犯了奉行新教徒严谨道德观的维多利亚社会。比如说王尔德宣扬的唯美主义是英国长期敌人——法国的舶来品,不适合英国国情,我们总以为不适合中国国情,其实英国人也会这样说,不适合英国国情。还有说,王尔德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罪犯,虽然同性恋量刑已经缩短为有期徒刑两年。我顺便说一句,同性恋在英国到1866年的时候才废除了死刑,在此之前只要发现同性恋就要被判死刑的。到1869年,同性恋(homosexuality)这个英文单词才被发明出来。1883年,当时有人出版了一本书,就是《希腊伦理的问题》。希腊文化当时在欧洲很流行,从英国到德国,希腊的有些文化实践、风尚,在当时得到了很多的关注和推崇。当时就有人研究了古典世界的同性恋,所以从那个时候起,同性恋得到了人们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到1885年英国颁布一部法律,规定同性恋行为可以判处两年以内的监禁,也就是说这个量刑适合王尔德。直到1967年,英国有一个性犯罪法获得通过,同性恋才得以非罪化。我们知道有一个伟大人物叫图灵,图灵是在“二战”以后死掉的,他为英国立下了伟大的功绩,提供情报,他是计算机之父,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被发现是同性恋者,那个时候他有两个选项,一是和王尔德一样,坐牢两年,二是化学阉割。他想,坐两年牢受不了,就说我还是化学阉割吧,吃了那个药之后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非常痛苦,后来就吃砒霜自杀了。英国就是这样的情况,可是法国早就不是,法国在王尔德那个时代同性恋已经非罪化了,所以法国是一个更自由的国家。

尽管有上述这样一些解释,这些解释虽然具有简明扼要的優点,可以直接诉诸自然理解,但是我觉得未免显得大而无当。对历史现场相关的事实缺乏具有结构性的阐释和分析,因此也缺乏论证的客观性和确定性,所以我对这样一些回答是不满意的。现在我要试图换一个角度加以解释。我的解释系统是什么呢?是阶级论的立场。这个方法我是从布迪厄那里学来的。不过我对郁达夫没有采用这样的分析方法,不是阶级论的,我是以虚构的新旧之争来作为一个分析视角的。

考虑到《道林·格雷的画像》文本的某种复杂性,对它所引发的文学事件进行文学社会学的思考,既要认识到该文本与其当下接受语境的紧张关系,也要辨析文本质料的客观意义。更确切地说,我采取的路径,首先是了解晚期维多利亚社会的阶级结构与占据主导地位的精神风尚,了解王尔德其人,以及其所宣称的唯美主义及其文学事件在当时社会空间中的占位——占位就是所占据的位置,由此把握这一文学事件之所以为悲剧的结构性元素。其次通过分析《道林·格雷的画像》以及王尔德唯美主义所呈现的新的美学因素,也就是通过进入他的文本内部进行形式社会学分析,进而理解其与维多利亚社会的根本性冲突关系。

维多利亚社会这个词我们已经说了好几遍,现在要对维多利亚社会进行一个笼统的描述。维多利亚时代是以维多利亚女王命名的时代。它有多长呢?长达63年的时间。维多利亚是个女王,她统治了63年,她统治的时期历史学家称之为维多利亚时期。一般来说,社会史家将它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是经济进步、社会安定和文化繁荣的时期。实际上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经济上是走强的。有人认为从维多利亚中期过后,也就是到晚期的时候,英国的经济情况开始衰落,但许多经济史家认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英国经济力量在继续发展,但是这个时候它在整个世界格局中占据的份额下降了,相对而言它好像是衰弱了,但是就它本身来说还是在持续繁荣。这个时候像德国、美国、日本这样的新经济体在快速崛起,所以英国领先的位置的确是减少了。实际上从19世纪后期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这些年份里,英国无论在技术能力还是经营管理能力方面都产生了十分明显的进步。我们告诉大家这一点,要说明的是什么呢?工业革命的发生和发展及其辉煌成就是英国社会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基本条件。工业革命怎么会使得英国社会结构发生变化的呢?很简单,工业革命催生了一大批富翁,实业家、金融家,也就是资产阶级,这些资产阶级开始在英国社会结构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有位学者哈维认为,英国贵族是一种出奇坚韧的物质,继续行使着相当大的政治权力。威斯敏斯特的两个政党中不少成员出自贵族,帝国的高位几乎全都由贵族把持,郡县地方政府由贵族控制,统率军队的军官是贵族……社会史家是这样说的。但是从大的方面来看,从拿破仑战争以来,整个欧洲的贵族阶级就开始逐渐衰弱了。英国也不能够避免,尤其是到了19世纪后期,贵族阶层的政治特权受到了严重削弱,因为经济利益开始入不敷出,所以英国的贵族走上了日薄西山的不归路。英国的贵族本来是又有钱、又有闲,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基础是相关的,现在他们的经济基础已经不行了,整个开始衰落。

英国的贵族怎么面对自己正在衰落的局势呢?它开始吸纳那些非贵族的其他阶层加入到自己的成员里,扩大自己的社会基础,它吸引那些精英人物加盟,将他们册封为贵族,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继续得以维系。所以1880年以来,英国贵族开始吸纳工商业资产阶级的加盟,1884年丁尼生,就是Tennyson,他被封为男爵,这个时候就标志着英国的上院,就是贵族院,向文化名人开放。可以推断,如果王尔德不被判刑的话,他完全也有可能被册封为贵族。我们不难想象,由于贵族的经济地位下降,他的社会领导权也随之下降。而且,贵族丧失了多少社会领导权,工商业新贵们,也就是中产阶级就获得了多少社会领导权。这里面我说中产阶级而不是资产阶级,其实这两个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具有同样的意义。只是到了后来,资产阶级被认为是比较有权有势的阶层,上升为统治阶级,这个时候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两个词的含义才开始分开。因为在当时的社会分工中,不管你多有钱,在社会等级里面你是属于第三等级,政治上是没有权力的,只是到后来,才逐渐获得。这与中国古代社会也有类似之处,古代的秀才可能很穷,但是他要比商人地位高。我这里说的社会领导权当然包括了文化领导权。十九世纪下半叶以来,城市人口的倍增,初中教育的普及,经济的繁荣,司法制度的健全,通信技术的提升,所有这一切,都为中产阶级文学受众成熟网络的形成,提供了充分的条件,这有点让我们想起中国的今天。

当然,贵族的高雅趣味并不会很快退出历史舞台,虽然节节败退,但是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文化惰性,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文化时尚。但是另一方面,也是更突出的一方面,中产阶级的趣味越来越显示了它咄咄逼人的压倒性力量,整个社会的精神风貌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我这儿说的一个是贵族阶级,一个是中产阶级,这时候他们在争夺文化领导权。我顺便说一句,贵族这种东西在现代中国其实是不存在的,可能魏晋的时候还有所谓贵族,门阀制度,名门望族与寒门庶族是不能随便通婚的,它有许多讲究,其实是一种体制化的东西。关于这点你们可以看一本书,叫《英国贵族史》,从中我们可以知道,英国每个时代有多少贵族,基本上是有确切数字的,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成贵族的。今天中国人说谁谁谁是什么贵族,那都是瞎掰,中国如今没有贵族。

有一个作者叫冈特,这个人的书建议你们看看,写得很好玩儿,叫《美的历险》,是1987年翻译过来的。书说不上有多少深度,但是挺有意思的,有许多关于唯美主义运动的故事和八卦。他说英国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在世界史上是空前的。从来没有这么多发明转换为实际效益,被用来生产财富,个人生活也从来没有这么依赖于机器。他并不热衷失败颓唐的情绪,他关心的是由于成功而带来的问题和焦虑。所以我们可以说明,维多利亚时代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风尚是什么?就是对于现代性的追求,就是社会进步、工具理性和新教徒的道德理想。这个社会主要是由中产阶级占据主导地位,但是这个中产阶级和贵族又有某种联系。这个社会阶级看中的是功利、竞争、体面、效率和目标感,重视成果、金钱和成功。

现在我们说说王尔德在社会空间中占据的位置。王尔德母亲是一个爱尔兰民族主义抵抗者和民俗学家,他父亲是爱尔兰古文物收藏家,所以他的家庭属于爱尔兰中产阶级的上层成员。根据伊格尔顿的说法,王尔德是上流社会的一个食客,游走于各个社交圈。当时的文化人社交圈有三个圈子,上层叫灵魂们,是一个精英团体,我问过一些西方教授,美国人、英国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精英群体,叫The Souls。这是一个主要由最著名的政客、知识分子所组成的社交团体,它的成员基本上都是贵族,可以说集中了当时世界上最有权有势有钱的人物,这是上层。中层是以莫里斯为代表的群体,不光是推动艺术和工艺运动的那些文艺家,还包括前拉斐尔派、印象主义绘画的艺术家,还有从事时装设计的一些松散的群体。比较低级的是伦敦的媒体记者,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萧伯纳。当然,有一种人在这三个圈子里面都出没,就是王尔德这样的人,也就是男同性恋者。王尔德在所有这些圈子里面都如鱼得水,当然他最喜欢待的地方还是灵魂们这样的社交圈子。我顺便说一句,我这里面讨论阶级文化、阶级习性、阶级趣味的冲突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的是无产阶级。你们可能会问,你怎么能不考虑无产阶级的趣味呢?因为我这里面只能够关注成为王尔德读者的文化人,无产阶级当时在文化领域还不足以形成重要的社会力量,卡尔·马克思在英国度过整个写作人生,但是除了一个很小的圈子之外,这个国家实际上都不知道有马克思这个人,当然更不知道他的著作。19世纪80年代所涌现出来的社会主义群体只涉及很小很小的受众,大部分人不知道社会主义运动。实际上劳工阶层对社会主义反而是很抵制的,他们对社会主义者是不信任的,这个时候工人阶级作为一种文化,还不构成一种绝对性力量,所以这里对无产阶级文化就存而不论了。

王尔德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混迹于精英圈了,他成名很早。他作为一个炮制各种悖论的招摇的社会人物的名气,要早于作为文学家的名气。1881年的时候他出版了诗集,可是遭到冷遇,没有人在意他的诗歌,但是他在英国媒体界却已经炙手可热。王尔德知名度获得的最先突破来自于一本书,这本书的题目叫《颓废》,此书1892年出版,一个德国人写的。该书对颓废派、象征主义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发动了一场较为系统的攻击。这本书出版之后,书中提到的人物得到了广泛传播,从德国传播到全欧洲。这时候王尔德变成了和波德莱尔、瓦格纳、尼采一样比肩的欧洲式的大人物,因为他被说成是一个颓废主义者,他因为被骂而出名了,他成了英国颓废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王尔德有一个对手叫惠斯勒,是印象派的一个画家。惠斯勒写过一本书叫《树敌雅術》。惠斯勒小的时候他妈就说,你这个人人缘是不是不好啊,情商是不是比较低啊,怎么老有人骂你。惠斯勒回答说其实这样好啊,越多的人来骂我,我就越出名。所以树敌雅术的意思是,我们如果要营造更多的敌人,该采取什么样的高招。所以今天我们网红凤姐的招数不是她第一个发明的,人家早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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