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彤
有一阵子,我为了找人说话,居然一早去北京协和医院挂号,然后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候诊,就为了能在人群里坐着,为了能跟陌生人说几句话,为了能在医生面前跟他谈几句自己的病情。而医生看在挂号费的面子上,总得听吧?
后來有一天,我又排了一个下午的队,来到了医生面前。
他对我已经太熟悉了,这次他没有问我的病情,只说:“你好像不太快乐?”我差点哭了。他说很多肿瘤病人在治疗结束后,由于无法回归社会,最后得了抑郁症——那也是一种不治之症。
我问他我该怎么办?
我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但是回不去了。我过去的工作、过去的生活,似乎再不属于我了。我再也无法杀回职场,再也无法和亲爱的朋友们并肩作战,我被剩下了……
医生合上病历,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回去?你可以尝试向前走。”
我泪眼模糊地问:“怎么走啊?”
他建议我写作——这是一种不需要跟任何人合作,能够自己单独完成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写作可以挽救我的生命,于是我打算写一个漫长的故事,这里面有我的故事,也有我朋友们的故事。
我写了多长时间?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每天都在写,写得自己哭了,写得自己笑了……
那段时间,老公每天下班都会问我:“你今天写了没有?”
他像检查小学生作业一样检查我的小说,不管我写了什么,他都会问:“后来呢?”
“后来……我还没想好呢。”
“我等着看呢。”
其实,他这辈子从没有看完一本小说,但我还是相信他在等着看。
“后来呢”——这个“后来”,成为我们长久以来沉闷生活的一个亮点,我们终于有了新的话题,与疾病无关,与苦难无关……我们谈论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安排他们——直到有一天,故事竟然写完了。
就在小说出版的同时,一个朋友说有个合适我的工作,我兴奋了一夜。但第二天见了那个板着脸的人力资源总监,我就知道如果我要这份工作,就意味着必须拿健康来换,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天我回到家,老公怕我伤心,对我说:“以后我想办法多挣点钱,你就安心在家里写点东西,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他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回归社会是个问题,赚钱也是个问题——没有钱你就无法有质量地活着,生过病的人对这一点体会尤其深刻。
记得刚生病的时候,我母亲到处找医生,到处打听我的病能不能治。后来,一个非常有名的医生跟她说了两句话:“有钱不一定能救命,没有钱肯定救不了命。”
躺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痛彻心肺地了解到,我每天的生命都是靠钱支撑的。
我见过那些因为不能及时交住院费的可怜人,被医院停了药。
老公对我说:“健康是人生最大的财富。只要咱不生病,不住院,就是在赚钱。”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可我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不能一直闲着。
有一次,我跟朋友说到自己的隐忧,朋友问:“你为什么不去写专栏呢?”
我说:“没人愿意请我啊。”
他说:“不过是写点小文章,还要人请吗?你写就是了。”
于是我又开始写——于是我有了收入——于是我又有了事做——我又可以和朋友泡在咖啡馆,认识更多的人,出更多的书……于是有一天我终于知道,身边的人一直想帮我,只不过在我像个疯子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帮。
一个记者朋友曾经采访过海难,他说当一艘船钻进台风眼,并且开始下沉的时候,它会产生巨大的漩涡,援救的船根本无法靠近。因为一旦靠近,可能援救的船也难逃沉船的厄运。
我明白了,回归社会的艰难,就像一艘在暴风骤雨中渴望归航的船一样,能不能回来,一半取决于环境,一半取决于自己。谁能拯救一艘钻入台风眼的船呢?除非台风过去,而船还没有沉掉。
没有谁的一生是顺顺当当的,都有走窄了的时候。我感激命运,台风终于在我散架之前停了;我感谢写作,让我熬到了这一刻。雨过天晴,当援救成为可能时,我透过泪水,看到无数甩给我的缆绳,我知道我获救了。
(摘自《看破红尘爱红尘》华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