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声不回

2018-09-10 15:00胡姚雨
故事家·花开不败 2018年7期
关键词:铜铃那盏铃铛

胡姚雨

毕业好久了,我仍梦见自己站在那棵大树底下,身边人群匆匆,我却凝视着那盏颜色黯淡的铜铃……接着伸手抓过繩子,小心翼翼地拉扯。

有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又站到那棵大树底下,身边人群匆匆,我却凝视着那盏颜色暗淡的铜铃,一时无言。

恍惚醒来,觉得冥冥中仍有铃声从记忆深处由远及近地漾来。像幻听,又像身体内部悄悄打磨出来的某种回声。

高中开学后,教官说了“解散”,人群便从操场口鱼贯而出。我看到同班的晓珊兴冲冲地走在前头,突然跑了几步,走到高三教学楼前那棵大树底下,身子往前一探,够着了一根垂下来的细绳,用力拉几下,铃音就从稀疏的树叶间传了出来。

半开的教室门里,不少正在上课的学长学姐循着声音往外瞄了几眼。

真是一个惊喜的发现啊。

晓珊把绳子往回一扔,窃笑着跑走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立马跟进。伸手抓过那根绳子,不由分说地拉扯起来。看到头顶那盏颜色黯淡的铜铃,普通的钟罩式样,悬在稀疏的树叶中间,随着绳子的扯动,一晃一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古旧的铃铛,声线单薄微弱,实在算不上新鲜。我将绳子抛了回去,心里猜测,这老古董大概是学校的旧物,现在都是电子喇叭,这东西早该解甲归田了……

这么想着,突然手腕被一只大手攥着了,我又被拉回大树底下。“这个铃,在学校里,一直被用来……”这个长着一圈薄胡、头发微卷的男老师声音低沉地说着。我脑子一蒙,跟着反应过来:我被抓包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络绎不绝的同学投来不解与异样的目光——那还是刚开学的日子呢,我就用这种方式“成名”。夹带着对晓珊的恼怒,对半路杀出的老师的恐惧,还有想尽快脱身的焦灼,我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老师,对不起。”“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跟你讲明白这个铃的用途。”我心里更难受了:“我不是故意的。”“这跟我没关系。行了,你去吧。”真是直白到冷酷的老师啊。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愤愤地想,这破铃铛不过是个历史残留,摇几下又如何?值几个钱啊?

后来,我很少从那棵树下经过,不是刻意回避,而是高一的教学楼离这里很远——就像那时的我常常觉得,“高三”离自己也非常遥远。

我被分在实验班,天天在高手群里苟延残喘。有时往后传作业,看到后面黑板上贴着最新的月考排名,心里不禁凉飕飕的。苦笑一下,把写了一半的动能定理继续写完。

繁忙的学业让我渐渐地淡忘了这个插曲。忽有一天,讲台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代课老师。别人满怀新鲜,我却在位子上愣住了:薄薄的胡子,微卷的头发……只听他在讲台上声音洪亮:“我姓郑,是语文教研办主任,今天给金老师代一节课……”

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我心里发怵。整节课都假装认真地听讲,心思却飘忽不定,担心他看到我、想起我、识破我,进而刁难我……直到下课铃响,什么都没发生,我才长出一口气……也是这个当口,我又想起那天他冷森森的口音,还有半句我没听清的话:那个古旧的铃铛,能用来干吗呢?

未曾想,这个问题会一直伴随我到毕业。

高一结束的时候,学校通过闭路电视给我们讲解文理分班情况。班级要重组,于是在一个多云的下午,高一所有班级依次来到高三教学楼前的大树下拍集体照。

没人觉得这次合影蕴含着多少离情别绪,只有我感慨颇深:居然特意来这棵树下拍啊……排队的间隙,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树,还有隐在叶间的铜铃,用手肘捅捅旁边的同学:“哎,看到没,那个铃铛,干什么用的?”“应该是以前留下来的文物,寓意‘警钟长鸣‘不可懈怠吧。”“是吗?”“不然为什么挂在高三这边?”

同学的分析颇有道理,因为一旦升入高三,我们也将统一迁入这栋教学楼。曾以为是由于这楼离宿舍和食堂都最近,现在看来,可能还跟这棵树,甚至这盏铃铛有关。不用想,高三毕业照,一定也会来这儿拍吧。

自此,时间充裕的饭后,我有意途经这棵树。路过树,也路过它,好像它原本就跟这棵树是一体的。偶尔驻足,静静地看它几秒。微风吹过,绿叶摩挲,会跟着盈起一股感动。只有心中的疑惑像那美丽的花苞,终年生长,却始终不开。

高二的课程越来越难,案头的书也越堆越高,频繁的考试与排名让我无暇再去关注那被遗忘在枝叶深处的旧音。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再特地往那棵树的方向走。三点一线的生活适应起来也很快,人像一种被设定好了的生物,按部就班地行动就行了。

喇叭里的歌换了好几批,高二也恍恍惚惚走到头。我们像被推着走进了高三。那个提前返校的暑假,我们搬宿舍、换教室。校园里稀稀拉拉的人影像头顶永远不甚茂密的树叶,在风中来回移动。我捧着沉重的课本,路过那棵树的时候,抬头对铃铛说了句:“以后就做邻居了哦。”

9月新生入学,我们站在走廊上看到鲜红的操场和墨绿的方阵。像两年前的我们,也声嘶力竭地喊着“为人民服务”,唱着《团结就是力量》……从现在的楼层往下看,那盏铃铛就掩在片片绿叶之下。我知道它一直在,像老朋友般心知肚明。

也以为它就永远这样静默地守护,像一颗苍老而温和的心。

直到高考前,学校组织最后一场模考,我才做梦般听到它的铃声。考试结束的铃声,清脆到平庸,却也安稳平和。我感到不可思议,它竟然真的可以用啊……

班主任从前门进来:“高考那两天都是外校老师来监考,但我们会人工敲铃。所以你们记住,自己的老师就在外面陪着你们,不用怕。”

我一下愣住了——这就是每一批高三生都来这里的原因吗?我想起被郑老师拦下的那个傍晚,他说“这个铃,一直被用来……”

我该庆幸自己没有听清那后半句吧:原来这个铃,是用来为青春送行的。

毕业好久了,我仍梦见自己站在那棵大树底下,身边人群匆匆,我却凝视着那盏颜色黯淡的铜铃……接着伸手抓过绳子,小心翼翼地拉扯。

这次没有人拦我。只剩空旷的余音远远地漾开,像年少的我们,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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