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奕蒙
姥姥来我家了,姥爷、二姨还有舅妈陪着来的。
我心中暗想:“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总算可以借机偷懒不学习了。”
姥姥好几年没来我家了,我们格外盼望。但这次与以往不同,我们都无喜悦。姥姥消瘦、不想吃东西、全身无力,大家都忧心姥姥得了大病。
唯有一个人好像不太忧心,那就是姥姥自己。
妈妈舅妈她们把晚饭做得很复杂,姥姥却只吃了一点点,我们看得出,那一点点也是强吃的,然后她说:“还没到饿的时候。”
大家也都草草地吃完了,坐着沉默不语,心里想着明天送姥姥去医院的事,惶惶不安,都时不时看向姥姥那里。
姥姥坐起来,从枕头边的布兜里取出本子。本子是自己装订的,用缝衣服的線。妈妈说姥姥的本子用专业术语讲那叫线装。我当然知道,那是姥姥的日记本。姥姥每天都写日记,用诗的形式,写得整整齐齐,如今有三十多本了。每每我们回姥姥家时,姥姥都高兴地忙里忙外,或是带我们看她的茂盛的菜园、满庭的鲜花,或是给我们准备私房饭菜:土豆饭、烩大菜,这些好吃的只有我姥姥家有。到了晚上,收拾停当,大家都歇了时,她就坐在电视前,借着电视的灯光,开始写日记。姥姥习惯了这样写日记,不打扰任何人做任何事。那时,无论电视演什么,无论我们说什么,她都全然不知,完全沉浸在她的日记里。有一次,我叫了好几声姥姥,她也没反应,仍旧在那里写啊写。坐在一边的姥爷说:“你姥姥一旦写起来,就是这样着了魔似的。”我由衷地说:“姥姥真专心。”姥爷说:“你一旦像你姥姥这样,清华北大都不在话下。”
我姥姥不是诗人,她一生务农,一生热爱学习,可惜她没有机会考大学。妈妈说她上学时也像我姥姥这样写手抄本,不过,写的是小说。姥姥姥爷一直支持她,直到大学毕业。如今写手抄本的变成了姥姥。
姥姥坐在我家的床上安静地写着。从容的灯光照在她瘦黑的脸上,在皱纹那里形成凸显的灯影,与鬓间的白发形成呼应。她手中的笔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握笔的手粗糙且布满青筋。姥姥用这双手种瓜摘豆、拔苗施肥、拿锄握镐,也用这双手做饭做菜、抚摸我们、握笔写诗。我心中翻腾着:热爱生活、执念理想?珍惜时光,珍爱生命?土里安详,风里飞扬?此刻我找不到词语可以形容我的姥姥。
姥爷让妈妈把电视打开,还把姥姥床头的灯光调暗了些。
往昔在姥姥家的情景又重现了。大家看电视,聊天;姥姥写日记。
“猜猜你妈出门带了什么?”姥爷说。
大家都看姥姥枕头边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兜。
不待我们猜,姥爷又说:“她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钱,看病用的;一样是日记本。”
“告诉你们不用带钱的。”妈妈说。
舅妈说:“我妈不吃饭行,不写日记不行。”
妈妈说刚给姥姥买了一本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记得回去时带着。对姥姥和做编辑工作的妈妈来说,词典是重要的工具。
温馨祥和之气渐渐消解了大家心中的不安。
姥姥借着电视机忽明忽暗的灯光,伴着大家聊天的声音,写着记着,那样地忘我,如痴如醉。
我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学习桌前,调亮了灯光,在作文本上写下文题:姥姥写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