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君飞
曾经风驰电掣的火车突然被禁止运行。是不是要它喘口气再跑?是不是需要维修?是不是在等候某一个重要人物?没有人告诉火车停运的原因,好像所有的人都遗忘了它,它对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感到惊异,然后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呆,接下来只能是听天由命的麻木,最后它睁眼闭眼都很懒洋洋,甚至感到得过且过也是一种令人沉陷的舒服安逸。
唯一抚慰火车的是轨道两边的风景:树木高大,松树的树冠沉甸甸的,让人感到安稳;藤蔓在林间穿梭缠绕,最有趣的是那种悬垂着雪白长胡须的松萝,起风时动荡摇摆,如森林仙子晾晒的丝线,隐隐约约有人隐匿在后面吟唱着什么,增添了这里梦境般的飘渺静谧;每天都有鲜花盛开,深嗅便可辨出几十种花香,青草铺地,罕见那种齐人腰深的荒草,所以并不阻挡视线,时不时可见小鹿奔过,敏感的野兔在草丛里忽然探出湿漉漉的鼻子
火车是见过都市繁华的人,刚开始它只顾惆怅、叹息自己古怪离奇的命运,并没有意识到身边的风景有多秀丽多彩。现在它不得不安静下来,对周围的世界看得久了,便心生喜爱和怜惜,越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它越能够融入其中,甚至相信这片林地已经成为它的新家园了。过去它一直认为城市才是它的家园,但是一直马不停蹄地奔跑,路过一座座城市,停靠一个个站点,接待的都是来去匆匆的客人,竟让它心里难免恍惚、焦虑,对家园的认识日益模糊,也终于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家园了。
“这片森林空气无比清新,流水不可见,但淙淙的流水声还是可以听到心里去的,山影青青,稍微抬一下头,也是可以用神往的心情瞻仰的,”火车心想,其实也是在与自己对话,自己慰藉自己,“看来我是哪里也去不了了,也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了,曾经视奔跑为生命的火车,只能永远地停靠在人迹罕至的林地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安下心,立稳脚步,像一棵大树扎下根,没有诱惑,也不会再动摇,信任并爱上一个地方,看它是值得过下去的家园,这个地方就不会拒绝和排斥你。”
火车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紧张的四肢也放松下来。它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安稳妥帖,慢慢地成为林地的一部分,身上再多的金属、塑料,也好像具有了泥土、石块和草木的气质。“这有些可笑,却是好玩有趣的可笑。”火车对自己说。有时候,它依然会羡慕从头顶飞过去的飞机,还有从远处拉响笛音一闪而过的汽车,不过它知道自己的血不再滚热了,自己似乎成为一个温和的老头,关于青春和梦想的那些东西只是让它怀念和感到淡淡的悲伤,它的心距离喧嚣沸騰的城市是越来越远了,一日千里的追求也许只是来自风中的一个旧传闻。
当火车认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旧伙伴的时候,有一天突然从它的身体下面传来一阵问候的声音:“你还好吗,老火车?哎呀,你看我这脑袋被你压的!你当然好了,而且只会越来越好。只是感到你的心跳动得过于孤单和寂寞,我才决心打破以往的沉默,陪你说说话,回忆回忆过去,再心如止水地谈谈明天。”
“你是谁啊,老伙计?在我焦虑得度日如年的时候,你不来陪我却现在来,风也停了雨也住了,你来就是享受现成的风和日丽吗?”火车嗔怪地说道。
“老伙计,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是天天被你压,夜夜被你枕着睡大觉的火车轨道啊。人们把你废弃到这里,我能有万全的办法吗?在你心乱如麻的时候,我也是经受煎熬啊。在你被废弃的同时,我也被废弃了,你看现在连野草和苔藓也爬上我的身子了,再等一段时间,你就知道这种滋味了。嘻嘻,野草坐火车,苔藓装饰你的门窗和坐凳,那是一位什么样的老火车呢?”
火车突然颤抖一下,又呆愣片刻,心里隐隐作疼。等吹过一阵风,又吹过一阵风,它才又张口吞吞吐吐地问道:“你说,我、我是被无限期地废、废弃在这里?原、原因又是什么?我感到自己连个小零件都是完好无损的,我可以再跑个几、几十年!”
轨道咳嗽着笑着,尽量多思考一会儿,别把话说得太伤火车的心,最后它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反正老火车的心不同于以往了,脾气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安安稳稳地跑了大半辈子,它也不好意思捶胸顿足、大发雷霆。于是轨道静静地说道:“是的,你被人们废弃在这个谁也影响不到的地方,我也是结束了被你们火车摩擦得闪闪发光的日子,我们的任务结束了,我们的使命圆满了。有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在替代我们,还有新的路线,这一切我们都难以想象,但必须接受,我们应该知足,好歹有这么一个幽静秀丽的归宿地,假如把你我拆卸下来,重新回炉炼成钢铁,那是不是更加糟糕?”
火车原本想长叹一口气,再闷头闷脑地纠结一阵,却压不下心头的那口火气,禁不住晃动了一下沉重的身躯,提高声音问:“我问的是人们凭什么把我废弃在这里?起码他们应该把我放在展览馆里,难道我遭受的委屈不够多,做出的贡献不够大?”
随着火车的晃动,轨道龇牙咧嘴地忍受片刻,然后轻微地咳嗽一声,微笑着说:“老伙计,老哥,没想到你的荣誉感这么强烈。人们做事自然会有原因,我们只是他们制造出来的东西,没有必要登门询问。我个人猜测最大的原因只不过是我们都老了,我是老轨道,你是老火车,老了就要退休,就要认命。我是这样想的,人们把我放到展览馆里,让人参观我的每一块老年斑、每一条伤痕和皱纹,以及每一处有缺陷、脆弱和羞耻的地方,还不如让我停靠在原地,谁也不来打扰和嬉笑,听风看云观其它,这不也是很好很自在的吗?”
原来以后就可以叫自己老火车了。老火车,老火车,被废弃的老火车火车再也没有出声,只在心里无声地叫着“老火车”这三个字,想把自己叫得很熟悉很熟悉似的。
从这以后,老火车在老轨道这里渐渐地找到了相依为命的感觉。过去它只顾携带着乘客和货物风驰电掣地奔跑着,并没有很好地看一眼车轮下的轨道和枕木,而现在它终于看清了轨道的瘦长细弱和身影的苍凉孤寂,然而它又知道轨道一生的坚强隐忍,以及对火车的忠诚关怀和终老一生的承载,都是它应该早日明白、体味和再三铭记的。
老火车开始变得唠叨,跟老轨道每一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它白天说,晚上说,睁开眼要问候,睡觉前要问安,有事的时候说,无事的时候说,天晴时说,天变时说,说完春天说夏天,说完秋天说冬天,枫叶绿了说,枫叶红了说,小鹿来了说,野兔跑了说,飞机飘过说,汽车路过说它们爱上了说话,简直把说话当成生活。它们不能走路,不会唱歌,无法大吼,就多多地说话,让话流替它们走路,替它们表达起飞的心情。它们说了好多好多有用的话,更说了好多好多无用的话,说废话反而更让它们轻松快乐,忘掉了时光的流逝和风云的变幻。
“老伙计,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啊?”轨道笑眯眯地问。
老火车笑微微地答道:“我们过的是无意义的生活。”
“老哥哥,我们过的是无意义的生活,可是我们的心里并不空虚和慌张,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过去有意义啊,因为在无意义的时候,有人愿意跟着你无意义下去啊。”
“你呀,老伙计,老哥哥,你都变成哲学家了!一个被废弃的老火车,最后成为了野草前来拜访、苔藓前来添彩,还有藤蔓前来比邻而居的哲学家,这是人们当初无法想象的吧?”
听到这里,老火车忽然想起老轨道先前说过应该让它也体验一下被野草坐、被苔藓爬的滋味。那时候它确实心有惶恐和愤恨,原本应该有人经常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亮光闪闪,最后却连野生的植物都能够占据它、改变它,甚至戏弄它,那该是多么悲凉无奈、不堪回首的可怕命运?可是后来在跟老轨道说无数句废话的过程中,它几乎忘记了一切担忧,等野草遍布车厢、苔藓覆盖每一个角落,连藤蔓也穿门进户、缠绕悬挂的时候,它才知道这里已是一片新天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风吹进来的泥土早已经不再新鲜,被植被们遮住了本色,而它老火车又有什么本色呢?它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吧,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融进了这片土地和森林,好像不是由人们用金属、塑料制造出来的,而是由植物们野生出来的,看上去像极了一辆永远停靠着的火车而已。
也许只有老轨道、老枕木才能认出老火车原有的面貌和结构,但是这又有什么好说的?哪怕是天上飞的飞机,它也有老下来的那一天,人们让它像一块石头那样停留在一个地方,直到彻底遗忘它,飞机也会像老火车这样被苔藓、野草们惦记着。植被们好奇地迈上来走一走,瞧一瞧,然后会常住下来,用绿叶装饰它,用鲜花点缀它,甚至用藤蔓编织它,它也会被重新改造成一架惟妙惟肖的植物飞机,无所谓旧也无所谓怪诞的野生飞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植物不会遗忘一切,也只有植物是富有力量的,它们最有耐心地等待着飞机落下,火车停下,在飞机火车觉得一切失去可能的时候,又进行了一次改变,又创造了一个空间,新的故事便开始了,仿佛有了一个地老天荒的梦,仿佛怎么过都踏实都应该。
“老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飞机。”
“哈,老伙计,这又是一句逗人的废话。老火车在做飞机应该做的梦,这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有意思了。”
老火车以往虽然在轨道上风驰电掣了无数次,却并没有真正拥抱过它。这时候,老火车忽然感到无比愧疚,心里再一次隐隐作疼。它低下头,并不回应有关飞机的话题,也不打算开老轨道的玩笑,说它也变成人们难以相信的哲学家了,而要计划着怎么郑重却不失亲切地拥抱它一次。
等老火车真正鼓足勇气拥抱老轨道的时候,老轨道刚开始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几乎是抱怨般地叫起来:“老伙计,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沉重了?你像年轻时那么有力量,也像年轻时那么古怪,你怎么把我拉得喘不过来气?我也是老胳膊老腿儿了,你这是在撒气,还是在做恶作剧?我不允许你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捣蛋,这是多么孩子气的动作啊。”
老火车急忙松开手,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这个老傻瓜啊,我这是回想起人们在车站拥抱的情景,突然想我们都成为老火车、老轨道了,我还没有像旅客们那样拥抱过你一次呢!”
“那种拥抱就是告别啊,你这个真正的老傻瓜。我们不需要这种搂得越紧也越伤心的拥抱,难道你想跟这么美好的地方告别吗?请你想想,你一走就会扯断多少根须和藤蔓,那些毛茸茸、摸起来就像羽毛和梦的苔藓也会被风吹干的。既然花草藤蔓们重新塑造了你,又把你当成它们新的家园,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安安生生地在这里当我们的老火车、老伙计吧。”
没想到老轨道最后还是误解了自己,不过这种误解忽然变得跟朋友间的陪伴和守护那般美好,就让它这么误解一下吧。其实老火车在拥抱老轨道时,脸上已经发烫了,手臂虽然很用力,但是手臂也在微微地颤抖着,它的心更是不可再捉摸了。还好,老轨道因误解而道出来的这番话正巧掩饰住了这一切,不过也不能让它这么得理不饶人,应该好好地打趣它一番。
老火车便说道:“最先能够告别这里的,应该是你老轨道才是。我只有长出巨大的翅膀,才能够远走高飞啊。离开你这个老领导,我是哪里也不敢去,没有你指示的方向和坚强的承载,我就是一堆无人关心的废铜烂铁,再加一堆难以分解的塑料垃圾”
老火车的话还没有说完,老轨道就气恼得身躯发热,咳嗽个不停。它原本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责怪老得头脑和心思都极糊涂的老伙计,但是就这样保持沉默下去,又觉得太生分,就只好稳一稳情绪,然后悠悠地说道:“老火车,你不应该这么跟老轨道开玩笑,这太孩子气了。我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我们更离不开的还是这片森林、这片土地,还有已经将我们改变得外人几乎想象不到我们往昔的花花草草、藤藤条条。我不应该故意说你的拥抱,你也不应该顺着我的说辞讲些没有道理的话。好了,就当我们刚才又说了许多的废话,只有我们自己才会在乎的废话。”
老火车和老轨道不知不觉拥抱在了一起,实际上那些结实粗壮的藤蔓,以及旺盛的花草苔藓也早已经将它们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它们无法松手,也无法分离,每时每刻都在紧密地拥抱着。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光。有一天晚上,老轨道对老火车说:“这种无意义的快乐生活,我也觉得有些厌倦了。我们应该主动地变一变,让这里多少添些与以往不同的热闹,否则我们就真的成为泥土和木头了。”
“你这个越来越聪明的老滑头,心里没有主意,你是不会这么跟我感慨的。快说吧,你这个亲爱的老伙计,你的得意点子是什么,只要我老火车还能够做到的,我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包括我的心。”
“谢谢老哥哥的信任!我想,你可以敞开大门,欢迎那些野兔、小鹿、松鼠和猫头鹰们都进来住一住,体验体验,当成自己的家最好,当成我们开的旅馆也很好。你说呢,亲爱的老伙计?”
老轨道的这个建议出乎老火车的意料,但是真的打动了它的心。它半晌不言不语,因为它竟然为此激动得流出了眼泪。等心情平复了一些,老火车仰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像做梦一样地回答道:“那些苔藓、花草和藤蔓其实也早已经提醒过我了,我也确实应该早一些想到你会这么替我拿主意这个计划好啊,就让那些小家伙们搬过来居住,当成它们的奇异旅馆、和平旅馆也不错就这样说好了,决定了,我马上要竭尽全力地打开所有的门窗,请老伙计也小心些,别扯断太多的根须,也别碰掉太多的苔藓和蕨草。有了这些小家伙,爱热闹的小东西,我们虽然越来越老迈,却一定不会再感到厌倦了。好啊,我要打开所有的门窗,再也不会有客人下车了吧!”
只听一阵谨慎而整齐的鸣响,“格棱棱”、“轰隆隆”,老火车全部打开了车门,晚风携带着幽幽花香吹进车窗,清澈明亮的月光也飘涌进来,只等睡得最晚、藏得最近、又一直在悄悄观察着的那些小动物最先走进来做客了。
老轨道的心情其实比老火车还紧张,它紧紧有力地抓着土地,拉着老火车,害怕它在竭尽全力打开门窗的时候会出现什么闪失。然而老火车毕竟是老火车,它虽然年龄大了,也許久没有活动了,但是富有经验,记忆里的动作也没有忘掉,加上藤蔓们的帮助,结果它干得很漂亮,办得很顺利,连有惊无险都谈不上,而是完全的成功、完美的开启。
没想到最先上车的竟然是一只白色的蝴蝶,它轻轻地飞进车门,又轻轻地落在一根靠窗的藤蔓上,然后若无其事地打起盹儿。等第二天天亮以后,它方才发现自己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又会怎样地惊叹和恍惚呢?一下车仍是自己的家园,这又该怎样地惊喜和留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