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前不久我写了篇文章说方鸿渐是“巨婴”,我的朋友圈里可不满了。朋友蝈蝈说,鸿渐虽说是巨婴,但是他很受女人欢迎啊:身材个性都火辣迷人的鲍小姐在一船留学生中首先看中方先生。高冷才女苏小姐对自己的爱珍藏多年后决定把机会给一个人。也选中方先生,孙柔嘉“千方百计”要嫁给他,唐小姐也有迹象表示已动心。总之正如他前丈母娘所说:瞧不出你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你争我抢的一块好肥肉,真是话糙理不糙。
我的另一著名朋友闫红表态,如果方鸿渐和赵辛楣放在她眼前,她也喜欢方鸿渐,她说方鸿渐生动有情趣,而赵辛楣的感情太没有私人感,青梅竹马的爱情,顺理成章到没有灵魂出窍的瞬间。闫红甚至声称自己觉得自己与方鸿渐是一路货色,并表示她之喜欢方鸿渐,也可能是自恋。
朋友们话都說到这份上,不由得我多想了一下,方鸿渐的魅力何在。对我来说,方鸿渐最让人难忘的,大概是他和赵辛楣带着孙柔嘉长途跋涉去三闾大学时。当其时,他心里想着唐小姐,赵辛楣想着苏小姐,都与孙柔嘉无关。一个男人,讨好关心自己的心上人很正常,对于无感的女人如何表现,才真正流露他的品性。方鸿渐对孙柔嘉的表现,表现出他是个没有“直男癌”的人。
他听赵辛楣说孙小姐没有差旅费。便替孙小姐打抱不平,叫辛楣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还说“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下雨天里孙小姐把阳伞借给李先生,结果阳伞泅了水,李先生衬衣变脏。大家忙成一团,也只有鸿渐会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吩咐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旅途上听到辛楣分到好房间,方鸿渐的第一反应也是“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
判断一个人是否厚道。一是看他如何对待无关紧要的人,二是看他如何看待旧情人——假如苏小姐可以称为旧情人的话。那一段简直惊心动魄,苏小姐的刻薄无礼。让我等读者都心疼方鸿渐了。也难怪我等心疼方鸿渐,他往常那一口刻薄妙语,此时全展示不开,像一个睡眠不足的专栏作者,这天写的每句话神采全无,只求赶紧收尾交稿。正因无力伪饰,所以倒显示出他本质上最窝囊老实的那一面来。
苏小姐把话题扯到同学聚会上,暗示大家聚会不请方鸿渐,方鸿渐却直愣愣往坑里跳,问道:“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这一问,正好给苏小姐说狠话提供了方便:“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班,他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方鸿渐默默无语。苏小姐又说“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恐怕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方鸿渐再次默默无语,夫人柔嘉简直坐不住,注视鸿渐,鸿渐只有“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为防自己跳起来,然后赶紧告辞。
告辞后他这才反应过来,仿佛专栏作者交稿之后,补睡一觉来了精神,这才后悔很多妙句没有写进去。他闷闷上车,心想“自己从前对不起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
作为一个同样欠缺急智的人,我理解方鸿渐此时的窝囊懦弱,并且深信他接下去会因此受到老婆诘难。他的双头受气,算是自取其辱,但我要说,他让人鄙视的是窝囊,最让人有同情之理解的,也是窝囊。这份心有戚戚焉,要而言之,可能是我自己常常体会的。因为糊里糊涂而对生活轻度失控的感觉。
他去讲座时到了现场才发现忘带讲稿,满头大汗,只好信口胡诌,结果讲了一大堆梅毒鸦片的理论。这件小事仿佛一个隐喻,正是他对生活轻度失控的象征。说来他那小半辈子简直事事不顺,银行做事吧,莫名其妙因得罪前丈母娘而丢了这份差,三闾大学教书吧,莫名其妙搞不好人际关系拿不到聘书,他的生活似乎总是轻度失控。说轻度,是因为他全无攻击性,不是因为他“有所为”而失控,而正是因为“无所为”而失控,是一种漫不经心、胡里胡涂之下造成的失控。
曾听妙论,对能喝酒的男人来说,常常喝醉是不好,但从不喝醉也不好。套用此话,常常对生活失控的人固然有问题,但从不失控的人,也是可怕的人。英雄和小丑一线之隔,风光和狼狈比邻而居,大笑的时候不要那么大声,因为隔壁也许正有人哭泣。从不失控的人,是紧绷着与丝毫错误不共戴天的人,要么极狠,要么极闷。
方鸿渐作为一个失败者,他的迷人就在于那种因为心灰意懒而来的失败。吾友闫红说她与方鸿渐心有戚戚焉,也是因为他们那同一种心灰意懒。而我一向认为,易心灰的人往往因为聪明。因为更易看到事物的究竟,便也索然无味了。方鸿渐是个很聪明的人,尽管他的聪明没有一点用到正事上,他的聪明全无用处,他整个就是全无用处的一个人。赵辛楣也这么评价过他,而他也郁闷地承认说得对。
他的聪明只需看他那些刻薄妙语便可见其一二了。比如他说“拍马屁和说情话一样,不能有第三者在场。”又比如他说“结婚的那个人,与谈恋爱时是不同的两个人”,都是隽永警句,流芳千古。这些刻薄的妙论,也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伟光正,伟光正的人何以能理解别人的歪?更难理解自己的歪。但又因为他拿自己的聪明毫不在意,他是那么一个“全无用处”的人,所以生活里一团糟糕,却还忍不住把一句句得罪人的聪明话说出来,贪图那一时时的、得罪人的爽快。
看书时觉得方鸿渐这么一个失败潦倒人不堪一爱,倒是朋友们的观点令我颇有启发——因为看书时,看到钱钟书毫不吝啬地写出了这么一个人的可笑之处,我们很难相信,自己完全也可能同样可笑。事实上,多数普通人,由钱钟书犀利之笔写出来,可笑之处怕是不比方鸿渐少。所以,在书里看起来充满破绽的这么一个人,方鸿渐,如果站在我们跟前,也许确是有魅力的。不要说方鸿渐这样的普通人,就算一些反面角色,真要是在生活里碰到了,说不定也有让人爱上的魅力,比如,张爱玲《金锁记》中的季泽。
这也是一个朋友的雄论。初听真是大为诧异,但后来细想,倒是要为自己的诧异而诧异了。谁说一定要好男人才迷人呢?季泽确实是一个反面角色,但是看看张爱玲的描写:“他眼里有一种潇洒的不耐烦……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摩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种动作和表情,难道不是一种独特的性感?而我似乎头脑里有所设定,认为人只能喜欢正面的光明的人物,对于反面角色,或者潦倒失败的人物,似乎很难去想象其活人会有什么魅力,这也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洗脑。
吾友闫红说郑愁予的《错误》是一首绝情的诗,她说中国文人喜欢抒情,这种心冷意冷的诗倒是难得,还有崔健的“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要我和他们一样。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徐志摩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是绝情。
很有道理。《错误》这首诗,初看浪漫,细看冷酷。而这冷酷,还是双重的,第一重是,“我”直言自己只是个过客,不是归人,请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待。第二重是,它冷冷指出,“你”若心动,不外因为寂寞——“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正因这寂寞,达达的马蹄声破空而人,才格外扰人情思。
确实,中国人情浓意浓的句子,从来不缺,一本花间词,多少荷尔蒙:“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狂热的一见钟情固有感染力,却也叫人迷惑,荷尔蒙随时凌空而来,自然也会随时而止。
而那“达达的马蹄声”,在充满荷尔蒙的男女之间。即便知道是错误,也只恨不能多发生几回。“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轻拨朱铉,恐乱马嘶声。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月,太迟生。”——如此期待你到来时的马嘶声,只恨今天晚上的月亮,升得太迟太迟,若月亮早点升起,你便可早点来。我们不要诗与远方,倒不如让眼前的苟且来得更猛烈些吧。月亮的功效被这个等待情人的少妇看得清清楚楚。月亮,确是一个易给人类酿造错误的事物。而对于天底下的错误,又有多少人愿意扫兴地写明?即使写了以《错误》为题的诗,起码要像郑愁予那样,处理成一个风花雪月的浪漫外表。多数人明知是错误,却“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就像那个莫名其妙地亲了苏文纨一口的方鸿渐。
在《围城》里,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苏小姐家里人都出去了,她叫方鸿渐陪她去园子里看月,两人坐到六角小亭子里,方鸿渐才觉得这情势太危险:
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眼睛里也闪活着月亮。嘴唇上月华洗不淡的红色变为滋润的深暗。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他站起来道:文纨,我要走了。
苏小姐处心积虑制造了这么一个良辰美景,怎肯轻易放过。只强留再坐。方鸿渐老实说,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
接下去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方鸿渐无法战胜神奇的荷尔蒙,他吻了苏小姐,但是这个吻分量很轻,“只仿佛清朝官场商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他以为这吻分量轻,所以不当作自己爱她的证据。而这边厢的苏小姐,却对惹事的月亮充满了感情,她一边甜醉地笑说:“月亮这怪东西,真叫我们都变了傻子了。”一边满心快活地想着两句话:“天上月圆,人间月半。”
这一吻对方鸿渐影响之大。简直可以说祸及一生。他因为吻了不爱的苏文纨,错失真爱唐晓芙,多年以后还拖累自己太太孙柔嘉被苏文纨各种羞辱。真是一吻千古恨。这个事情,可以写一篇论文叫《论潮汐对狼心人族雄性惑乱之影响》(因为潮汐跟月亮是有关系的)。大概在1999年夏天,流行歌坛上流行一首歌叫《月亮惹的祸》,演唱者张宇,我们可以大胆猜测,此歌作者受到方鸿渐一事的启发。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世间真正深情之人,毕竟是少。多数人的感情,不外若方鸿渐那样,像张字歌中所唱那样,被月色蛊惑,被荷尔蒙和一两句誓言催眠,瞬间仿佛到白头也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做成了臆想之中的情场英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在这感情到来之时,犀利地反高潮。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讲真话的孩子,又像一个急于撇情的薄幸之人,指天画地地说,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情,这一切,不外是旁的事物的错,比如,是月亮的错,是风云际会的错,比如,是这东风不来的错,是这柳絮不飞的错,是这马蹄声太响的错。
也或许是因为。心是珍贵的,所以才轻易不谈到心,不让它在谈论中被氧化。反往它周边的事物找原因,比如《枕草子》中,便比比皆是这样的习惯。
不管它夜间还是天亮。门禁也并不是那么森严,时常有什么王公或是殿上人到来访问,格子窗很高地举起,冬天夜里彻底不睡,这样送人出去,是很有风趣的事。这时候如适值有上弦的月亮,那就觉得更有意思了。男人吹着笛子什么的走了出去,自己也不赶紧睡觉,同女官们一同谈说客人的闲话,讲着或是听着歌的事情。随后就睡着了,这是很有意思的。
其时天已暗了,室内却也不点灯,只靠了外面的雪光。隔着帘子照见全是雪白的,用火筷挑着灰消遣,互相讲说那些可感动的和有风趣的事情,觉得是很有意思。这样过了黄昏的时节,听见履声走近前来,心想这是谁呢?向外看时,原来是经常在这样的时候前来访问的人。说道:今天的雪你看怎么样,心想来问讯一声,却被不关紧要的事情缠住了。在那地方耽搁了这一天。……他从昼间所有的事情讲起头,在破晓的时候,客人这才预备归去,那时微吟道:雪满何山。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感情的产生,往往都是那么些偶然的事物造成。有时候,是格子窗外适值有上弦的月亮,有时候,是男人走出去时的笛子声,有时候,是映着雪光的炉火,爱情原来别无他事,就是在那么一些微妙的时分,由旁的不相干的事物,一起合谋催化。若能冷心冷意地看出这些,不要轻易说感情,那倒也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