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林
眼疾手术,住院九日。远离电脑,少看电视,不读书报,静目安神。置身于寻常生活氛围之外,游走于非常生命感悟之间。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想的都是人生大题目,忧的都是自己小身体。一鳞半爪,一知半解,思绪纷仍,灵感碎片。
大半生过去,几乎没有住院的经历,真的换上那种带蓝条(全世界好像都一样)的住院服,总觉得不对劲儿,从现在开始,我是个病人。然而,我是病人吗?
谁都知道,病人和非病人,不是以住院与否来划分的,住院在常人看来,总是一个标志,它使人在潜意识里滋生出“我是一个病人”的暗示。暗示作用在内心,会释放一种阴郁,我相信,这个时候,在阴郁的作用下,人体的阳气会下降,浊气会上升,产生很多“负能量”:排斥、抵触、逃离、不解、无视、侥幸、叹息,甚至委屈。
这样看来,住院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它会使人产生走向羸弱的“加速度”,使人的内心从此之后一直笼罩着阴影,挥之不去。人的生命和心灵之软弱,往往在医院里赤裸裸地显露无遗,天,似乎变成了灰色的。
正因此,我极端钦佩史铁生先生,职业病人,业余作家,第一天透析,第二天,身体和精神稍好,便思考和写作,第三天精力尽竭,便挨着,第四天又透析。这是他的轮回,他的著作就是这样在病的间隙“碎”出来,轮回出来的。重要的是,他的字里行间,始终充盈着对生命的探求、对灵魂的追问和对生活的哲思,冷静,深邃,大气磅礴,浑然天成,雄力勃发。我猜测,人在病中大概会产生更多的思忖,这思忖因病会更有质感。
可叹的是,天下病人中,只有一个人名叫史铁生。
空中飘着五个字儿,那都不叫事。
眼疾,无关生死,是病吗?人类的大多数病都无关生死,或者说,得了病就治呗,死不了。病,是人走向死亡的前兆,即使是小病;同时,病,又是人生命的驿站。到驿站了,歇息一会儿,修复一下,再走。那驿站会时刻提醒你,还好,你一直在路上。驿站在你的前方一直排列下去,一个比一个距离短,像一个又一个音符,组合成一阵紧似一阵的旋律,这旋律的名字,叫做《生命进行曲》。
《生命进行曲》在你的一生中,始终伴随着你,不曾有片刻停息。不同的是,在没有生病的时候,你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或者意识到了,充耳不闻;病重了,它才在你的头顶猛然响起,强烈撞击着你的心,让你深刻体会到,那个世界其实离你很近。
该来的都会来,早晚会来,一定会来,那是从不怜悯、不识时务、冷酷无情的我的缪斯。
任何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趋于平等。当然,你仍然可以用好药、住好医院、请好大夫、受到好的照顾,因为你有钱抑或有权。死亡不管也不相信这些,疾病的变幻多端,主宰着一切。它不因你是皇上就远离你,不因你是平民就紧随你。同样一个病,也许皇上死了,你却还活着。
文明的进步使人们认识到,人,生而平等,并将这一理念上升为法。尽管每个地球人都知道,真正的生而平等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种诉求和追求。死而平等,则是天地造化,是每个人都不能逃避的生物定律,也是冥冥世界的伊甸园。这时,强弱、贫富、贵贱,均不能左右平等。
你会问,死都死了,平等还有什么用呢?谁又能知晓呢?那不过是作用在生者内心的一丝安慰罢了。
所以,我们才会把死与神连在一起,称作——死神。
疾病在考验着每个人的耐心。
伫立七楼窗前,向外望去,雾霭依旧、拥堵依旧、嘈杂依旧,纷乱的世界啊。窗外的人却都是自由的,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真好,真羡慕他们。我的周围始终笼罩着几近单一的白色。我是在躲避吗?是被禁闭了吗?是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迹吗?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天、几十天,甚至几百天,当然还可能更长时间,被困在这让人安静也令人不安的白色之中。着急吗?现在不会乱穿马路吧?现在不会痛快喝酒吧?朋友和同事们送来花篮,那花静静地开着,默默地陪着我,我每天给它们浇点儿水,然后凝视着挂着水珠的花瓣儿,红的、黄的、粉的和叫不上颜色的花儿,总是那样不慌不忙地开着。
花儿告诉我,要有耐心。
耐心是修炼,是境界,是从容。
一项一项地做检查,一顿一顿的病号饭,按部就班,蹉跎度日。最重要的是,要把心放平,平静、冷静、安静。急有何用?来到这里的唯一任务,就是与病慢慢地周旋。周旋,这个词很好,柔韧,藏着力量。它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种生命态度。
灵魂与身体的悄悄话。
灵魂:你瘦了,因为病?压力山大?
身体:我是瘦了,一半是由于你,胡思乱想干啥?
灵魂:当然会想。任谁都会想。哲学家说,存在决定意识。你稍有小恙时,我并不在乎,你一住医院,我就有点儿乱了套,谁让我依附于你呢。
身体:不是依附,是谁也离不开谁。虽说一直不曾分开,只有在医院,我俩才会贴得这么近,你能听到我的心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没有你,我不过是人们常说的行尸走肉。
灵魂:是啊,我俩始终在一起行走,当不能一起行走时,要保证总有一个在路上。
身体:好。在路上,希望你时常想些美好的事情吧,关于友爱,关于温暖,关于真诚,这样在我受苦时依然可以享有快乐,你知道,快乐对于我是何等的重要。
灵魂:我们来到这世界上相伴而生,相扶而行,你快乐我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