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老屋复活记

2018-09-06 09:06何玲玲方问禹魏一骏
畅谈 2018年13期
关键词:松阳县松阳老街

何玲玲 方问禹 魏一骏

烟雨江南,古村深巷,黄墙黛瓦氤氲在雾气之中。屋檐之下,几只燕子挤在窝里叽叽喳喳,不时在屋内低飞嬉戏。

搬回老屋居住的雷金玉说,燕子归巢是吉兆,我们回来,是舍不得根。

地处浙江省西南部山区的丽水市松阳县,建县已有1800多年历史,有中国传统村落71个,总量居全国第二,是华东地区传统村落最多、风格最丰富的县域。

然而在城市化浪潮中,传统村落的生机与韵味被不断冲刷。人走了,老屋也黯然失色,被遗忘在山野乡间,在时间的沙漏里湮灭……

为了复兴传统村落的“根”与“魂”,一场“拯救老屋行动”正在松阳展开。断壁残垣的老屋,在拯救中活了过来,传统村落的风貌文脉也就此展现出新的生机。

春燕衔泥筑新巢

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与春燕一起“筑巢”的,还有古村的老匠人。

经过修缮,松阳县赤寿乡界首村村民雷金玉家的老屋重焕生机,一大家人在老屋里过了年,就决定一直住下去。

老屋空置了十几年,如今有了人气,久违的燕子也飞回来筑巢。

一口井、一座庙、一棵大树,青瓦、灰窗、黄泥墙的老屋,依山傍水、错落有致,镶嵌在青松与梯田之间,构成了中国传统村落的典型意象。

修复老屋,就是留住日渐消失的乡村。

2016年,在国家文物局原局长励小捷倡导下,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在松阳发起“拯救老屋行动”项目,提出两年内投入4000万元,对老屋进行修缮、保护和活化利用。

“拯救”的对象,是松阳县“中国传统村落”内除国保省保外的文物保护单位,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登录的一般不可移动文物中的私人产权文物建筑。

松阳县统筹成立“名城古村老屋保护发展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以下简称“老屋办”),重点保护构成中国传统村落完整风貌的历史建筑。

丢下手艺十几年后,67岁的老木匠宋德华在老屋的敲敲打打中,又找回了往日的荣光。

使木刨紧贴原木,宋德华双手执耳、贯力前推,动作一气呵成。伴随一阵阵利索的摩擦声,轻卷的木皮应声而落,原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宋德华说,老屋的门,正背两面对称,要求插尖吻合、严丝合缝,修复难度最大,“眼神跟不上了”。

老屋无言,却默默地记录着主人一生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是一个家族血脉与文化传承的载体。

中国传统乡村民居的兴建颇有讲究,土木融合、卯榫结构、精致雕文等构成了完整的建筑美学,这也是老屋修缮工作的重点和难点。

在松阳参与“老屋拯救行动”的传统工匠超过700位,包括木匠、瓦匠、泥匠、篾匠等,几乎都是50岁以上的老匠人。宋德华前前后后收徒将近百人,目前最小的也50多岁了。

正厅的青石地面铺得严丝合缝,新修的窗棂与原有的构件浑然一体,翻新了瓦片的屋檐下,雕有精美花纹的撑棋历久弥新。

今年81岁的三都乡酉田村村民徐连云,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已经完成了修缮。见到“老屋办”工作人员,老人仿佛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激动得一把抱住,连连感谢。

“老屋办”副主任王永球介绍,松阳老屋修复的技术保障工作由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负责,制定修缮导则、概算指南、技术图册、项目验收规范等具体技术文件,形成了传统建筑修缮利用的“松阳标准”。

目前,松阳全县申报的第一期142幢老屋已全面开工,其中己完工约115幢,余下部分计划今年8月底前完成。

三都乡毛源村村民徐关善家的老屋已有150多年历史,修复时新增了卫生设施、采光明瓦,日常生活更加舒适便捷。

徐关善说,老屋修复了,村里的年轻人也愿意回家了,家族和村落风俗文化的“根”和“魂”也回来了。

“修复过程中,老屋产权人都会参与其中。某种角度来说,修复的除了老屋,还有因老屋而联结在一起的人心。”松阳县副县长谢雅贞说。

“百工”归来老街复活

杆秤是中国古老的衡器,在一些场合仍在使用。磅秤、电子秤出现以前,人们用得最多的就是杆秤,几乎每个家庭和商铺都有几杆大小不一的杆秤。

松阳老街上有一家“缙松秤店”,不足两米宽的店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用木板简单做成的招牌,其上白底黑字写着店名。因为年代久远,招牌已破损泛黄。

这家秤店已经开了30多年。店主朱葛明是邻近的缙云县人,他1978年来到松阳县水南衡器厂工作,1985年在老街开起了自己的秤店至今。

老街,县域内村居生活的商业中心,闹市炊烟的市井日常,连同传统村落一起,共同构成了几代人乡愁的集体记忆。

松阳老街位于西屏镇,是浙江省目前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商业街区,也是历朝历代松陽人生活的集聚地和十里八乡农商的交易场地,周边以明清建筑为主。

杂货、小吃、弹棉、蓑衣、杆秤、裁缝、画像、刻章、打铁……从朝天门走到松阴溪边,长达两公里的松阳老街上“百工”竞放,仿佛时光倒转。

像朱葛明一样的乡村手艺人,长年累月在老街谋生,平静的岁月一晃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与共和国同龄的王显运,年轻时在县医院参加过临床医学培训,后来当过“赤脚医生”,走村串户给村民看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显运在老街开了间草药铺,20多年来搬了十几处,但从未离开老街。

草药铺的门边、地上、货架、天花板上都是草药。端午节期间,王显运还帮顾客调配“端午茶”。这是一种流行于松阳民间的传统保健茶饮。根据个人口味、脾性、体质等不同,精心配制石菖蒲、山苍柴、鱼腥草、樟树叶、桂皮、艾叶等草药。

2012年,在多方讨论和规划的基础上,松阳结合“名城名镇”创建,启动实施“明清街”整治一期工程。在没有搬迁、没有停业、没有拆除的情况下,完成了老街的电力线和通信管线下地、污水管道埋设、消防改造提升和路面重铺青石板等硬件设施改造。

为推进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松阳尤其重视对松阳传统手工艺的“活态保护”。深入松阳老街,呈现在面前的不是一条外旧内新、有物无人的“仿古街”,而是一幅货真价实、活态尽显的传统生活场景。

老街在岁月中铺展延续,“百工”手艺也得以传承发扬。

旧日斑驳的门板、旧时坚固的木头桌凳,笃悠悠敞开门店迎客,家常的炉火上手工烘制的月饼热气腾腾、满街飘香,“煨盐鸡”“沙擂”等松阳特色食物,都是“小时候的味道”……

松阳人付出巨大心力,对老街实施“修补性抢救”,不求虚假繁荣的“里子工程”,造就了一条活着的“岁月长街”。

当好文物托管人

断壁残垣的老屋,为什么要“拯救”,如何“拯救”?时过境迁的老街,为什么要保护,谁来保护?

“这些建筑绝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它们曾经属于我们的祖先,还将属于我们的子孙。”

英国古建筑保护协会的创始人威廉·莫里斯认为,民居古迹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是当代人可以任意处置的对象,“我们只不过是后代的托管人而已。”

随着城市化、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包括松阳县在内的我国大量地区,正面临着传统村落逐渐走向衰败和消亡的困境。

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的统计数据显示,2000年至2010年,中国自然村由363万个锐减至271万个,消失的村庄中便包含大量的传统村落。

“老屋修缮和保护,已经到了‘抢救的危急阶段。”老木匠宋德华颇有感慨,实木结构的老屋一旦无人常住,毁坏的速度极快,而这些历史建筑一旦倾圮倒塌便很难复建。

对于文化遗产保护,修缮老屋建筑、传承生活方式,松阳有自己的深刻理解和创新实践。

“传统村落内成片错落分布的老屋,构筑了当地独特的农村历史风貌,是历代村民生产生活的根基,也是千百年来农耕文化赖以传承和寄托的载体。”松阳县委书记王峻说。

由于资金短缺、产权复杂等原因,传统村落的保护长期处于尴尬境地。破败的民居宗祠映射衰落的乡村文化,人口逐渐减少。

松阳“拯救老屋行动”对此做出创新探索一一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作为社会团体,接受国家财政项目委托,与地方政府合作推动项目实施,改变了以往政府单一保护模式。

而修复方案、施工图和预算等文件编制,在时间、程序上都有显著简化。在方案概算的编制过程中,传统工匠技能也得到宝贵的修复和传承。

同时,项目主体由政府主导转为老屋产权人自主实施,施工单位由必须具备相关资质的企业转为村民自行组织。更为灵活优化的管理方式不仅提升了村民参与度,激发了产权人自主保护意识,还将修复成本降低30%以上。

“活态保护在民间,只有让当地人成为文物和文化保护的参与者、受益者,活态保护才能可持续。”松阳县县长李汉勤说。

松阳老屋修缮的费用来源,有精妙的制度设计:50%由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补贴,20%—30%由松阳县政府补贴,其余部分需由村民自主筹措。

个人向政府提出老屋修缮申请,根据自身居住需求、提出修缮方案,个人筹措一定比例费用……通过这些方式让原住民参与,修缮才能激活老屋生命力,保护才能更具持久力。

大东坝镇石仓古民居的核心区域六村,一座石头垒砌成墙的建筑依山坐落,与周边老屋、农民耕作自然地融为一体一一这是由知名设计师徐甜甜设计的石仓契约博物馆。

平时除了游客,从田间地头劳作而归的村民也会在博物馆花坛边的长凳上小憩片刻,天真的孩童穿梭在厚重的石墙间嬉闹……

“这座博物馆,就像是我家的客厅。”村民雷艳红自豪地说,家里来了客人,都要带到这里转一转。

“隐匿”在黄墙黛瓦间的艺术家工作室、“修旧如旧”的祠堂……像六村一样,松阳不仅对老屋进行修复规划,更是将村庄公共空间的价值意义进行充分考量、系统谋划。

“利用就是最好的保护。”谢雅贞说,村民日常的生产生活,早己成为松阳老屋保护中不可或缺也是最为鲜活的元素。

活态保护,最重要的是生存的土壤,最需要的是原汁原味。松阳坚持文化引领、产业支撑、标杆示范、居民主体、因村制宜,膛出来一条路子。

夕阳映照下的杨家堂村,掩映在古树中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老屋群泛着金光,田间快乐劳作的农民,悠闲自在的游客,还有间或响起的三两声农歌,古村落的独特韵味,成为无数人的“诗和远方”。

望松街道王村王景(明初文士)纪念馆以原址老屋为基础修建,为保证工程质量,防止对原有建筑和自然环境的破坏,王峻前后四十多次到现场指导,他说得最多的字是“不”。

这让王景的后人、王村党支部书记王根水深受启发。“以前觉得全部推倒建成新的就是好的,现在慢慢认识到保护的重要性。”

去年村民还花了4000多元为被风吹倒的树加固。“这要在以前,早就砍掉当柴火烧了。”王根水说。

文化引领的乡村振兴带来“逆城镇化”现象,乡村展示了新的生命力和无限可能。本乡本土的年轻人回来了,外地投资者也过来了,他们视野开阔,能感知深山老林里古村落的灵魂与价值。

2015年,走出农门上大学、离乡21年的谷增辉,带着设计团队回到故乡松阳县四都乡西坑村。

“大拆大建、过度商业化,不是保护传统村落,只会变成‘现代空心村。”对于传统村落的“原汁原味”,谷增辉颇有体会。

他与村民沟通,租下闲置了十几年、濒临倒塌腐朽的老房子进行修复。2017年5月,“云端觅境”民宿开业,游客“闭上眼享受的是现代生活、睁开眼扑面而来的是乡村意趣”的体验,也给民宿带来超过预期的良好运营。

隔壁70多岁的叔婆会绣花,老屋榫卯结构的35根房梁竟是不识字的“土师傅”做的……在返乡创业青年叶丽琴看来,这些就是传统村落让现代人心驰神往的独特魅力。

奏响新时代乡村牧歌

一场“拯救老屋行动”,让老屋人居环境明显改善,也让古村恢复生机活力。这与浙江近15年以来久久为功实施的“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一起,既保护独特的历史蕴藏,又经匠心打磨,共同成为如今江南万千美丽乡村中的璀璨明珠。

人居环境改善、生态修复、文化复兴、人气回流……以老屋等“低级别文物”修复为切入口,助力传统村落振兴的松阳实践,也为乡村振兴带来了诸多启示。

一方面,保护传统村落,应放到统筹城乡发展、乡村振兴战略的大背景中考虑,尤其不能忽视老屋等低级别文物的基础性地位。

另一方面,振兴的乡村应与城市相得益彰,而非简单附属关系,这尤其要重新认识和重视乡村应有的价值和魅力。

丽水市委书记张兵认为,丽水乡村振兴的道路,必须立足特色、因地制宜:奏响新时代乡村牧歌,打造世界级诗画田园,复兴升级版农耕文明。

农民不是“愚昧”的代名词,农业不是“低小散”的代名词,农村不是“脏乱差”的代名词。

丽水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葛学斌说,古村落是千百年来中国乡农耕文明场景的“活化石”,原生态的中国乡村,更是具有国际魅力的中国文化载体。

著名作家、古村落保护专家冯骥才表示,文化引领的乡村振兴道路上,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搞一刀切,不能千村一面。

多位专家学者呼吁,对待传统村落,要有敬畏意识、责任意识,要树立正确的政绩观,当好“历史托管者”。

传统村落的历史建筑毁坏后修复难度大,政府在农村开发中应坚持文化保护优先的原则,配合出台相关监管规则,在乡村振兴热潮下杜绝大拆大建、坚持慎拆慎建。

目前,国家级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有专项资金,低级别文物则并无畅通的资金支持通道,以及基于实践、行之有效的保护办法和标准。

松阳“拯救老屋行动”首期申报老屋142幢,但更多有修复必要的低级别文物建筑,還在等待“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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