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娟娟
“交出好吃的!”一名“劫匪”手拿“匕首”,步步逼近一名小學生,这名小学生瞅了瞅怀里的一包方便面,几乎没有一点犹豫,朝相反的方向抛去,继而脱身。
台下,其他学生笑得前俯后仰,同时为台上学生的冷静机智拍手叫好。
这一幕,发生在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巴东县清太坪镇白沙坪小学六年级的课堂上。
这是一堂生命安全教育课。窗外是连绵的大山,教室里,墙上绿色的油漆剥落斑驳,水泥地面坑坑洼洼。教师袁辉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知识点设计成一个个类似的情景剧。学生们随时上台,“出演”角色,袁辉不时穿插提问。
这样融合情景剧的教学,在袁辉的课堂上很常见。
袁辉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系,大学时喜欢研究国际政治。2012年毕业后,他来到距离家乡1000多公里的乡村小学支教,至今已是第六年。
课下,孩子们喜欢喊他“袁哥”。“袁哥”面容平和阳光。30岁了,他没买房买车,也没恋爱结婚。但袁辉觉得,扎根基层教育一线,在山区播撒希望的种子,所创造的价值不能用车、房来衡量,在自己有限的人生里面过好自己的生活,传递正能量,这也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他觉得,教师这个职业挺好
与许多年轻人-样,在大学毕业的关口,袁辉也面临过选择。
毕业前夕,导师写了封亲笔信,推荐他到南京市一家杂志社工作。面试后,总编辑对他很满意。回去的路上,袁辉犹豫了。
他想起高中时的梦想。
那时,看到一些学校填鸭式的教学模式下,学生成为“考试机器”,袁辉就想,有没有其他方式,学生既能真正掌握知识,又能快乐学习与成长?他希望自己能为教育领域的发展注入新的力量。
在高中,他碰到过好老师,既才华横溢,又平易近人,有时在校园里遇到,他会冲过去一把抱住老师。他觉得,教师这个职业挺好。
相比城市的车水马龙、嘈杂熙攘,袁辉更喜欢农村。小时候,他曾在农村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蓝天白云,绿树成荫,捉泥鳅、钓龙虾都是美好、难忘的回忆。
去农村支教的想法,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袁辉读的不是师范专业,但他对自己有信心:从小爱玩也爱阅读,中学时被老师点名给全班同学讲课;人缘好,当过多年班长;在大学,喜爱文史哲、中外诗歌,自学了德语、俄语,可以读原著。
“最重要的,去乡村支教符合自己天性爱自由的个性;同时,支教这件事也有意义。”此外,自己多年所学局限在书斋校园,去乡村,是不一样的天地。
最终,他婉谢了老师与杂志社的好意,背起行囊,向西出发了。
袁辉先后去过四川省马边彝族自治县、贵州省都匀县的两所学校,不凑巧,两校暂时不缺教师。他想起在电视上看过湖北省巴东县“拐杖教师”谭定才坚守乡村教学点的事迹,坐上火车转汽车再转三轮车,来到谭老师所在的清太坪镇姜家湾教学点。
眼前的小伙子,让谭定才有些疑虑:一个名牌大学生,千里迢迢来山里的教学点教书,想清楚了吗?谭定才劝导他再考虑考虑,回去找份好工作。
袁辉很坚定。清太坪满目葱翠、山野清新,孩子们纯净清澈的眼神,更让他确信,这里就是自己想要待的地方。
报当地教育部门备案同意后,他找了间空教室,安置了下来。
“一个久的课堂”
支教生活并不轻松。
课堂上,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拘谨;课下,有的调皮捣蛋。袁辉一点点找原因,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孩子们有的是留守儿童,有的来自单亲家庭。
“越是这种情况,越要保护孩子们的天性,玩时放得开、打开心扉;学习时也要静得下心来、提高效率,做到既长本领又快乐阳光,能收能放。”袁辉边琢磨边摸索,很快设计出融合情景剧元素的课堂教学模式。
在讲好书本知识的基础上,袁辉尽量让孩子们接触和大城市一样的素质教育。他曾开了一门《古典文化课》,教古诗与古汉语。讲贾岛的《剑客》,袁辉找来墨镜与玩具剑当道具,与学生们比表演,表情、身姿、吟诗……看谁更有剑客风范。
他还带领大家一起写现代诗、打油诗,练习镜像字、画画。优秀作品由孩子们来评定,然后贴在教室墙上。
渐渐地,附近学校同行都知道了,姜家湾教学点来了个袁老师,教课很有新意。2014年,同一个乡镇的白沙坪小学缺乏年轻教师,校长找到袁辉,请他过去工作。
白沙坪小学有6个年级,共85名学生。袁辉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同时教五、六年级的数学课、思想品德课,以及三、四年级音乐课。他每周在校上31节课,教学量几乎是其他老师的两倍。
最近,巴东县全县4700多名六年级学生统一参加期中考试,袁辉带的班级,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数学成绩进入全县前1000名。
每天在校内上6节课,校外,袁辉还带了个“一个人的课堂”。
今年12岁的青青(化名),是姜家湾小学五年级在籍学生。由于从小习惯性骨折,一年级时没在学校待几个月,就只得回家,几乎整天坐在轮椅上。
不忍看到青青辍学,袁辉每周到青青家义务上课,每周去两到三次,每次往返20公里。
山路坑洼,风吹雨打,“一个人的课堂”持续至今,袁辉骑坏了两辆摩托车。青青每次考试成绩排名,几乎都在班级前列。袁辉不仅分文不取,还常常给青青带去字典、书籍、牛奶等。受袁辉影响,青青的姐姐考上了师范生,打算大学毕业后也当一名教师。
青青一家对袁辉满是感激。但袁辉把自己的付出看得很淡,在他看来,青青不仅坚强,还静心学习,也带给他正面积极的影响。
学生小勇(化名)妈妈离家出走,爸爸瘫痪在床。看到父子俩生活不方便,袁辉买了箱方便面送去。过了一阵子,袁辉问小勇方便面吃完没,小勇说舍不得吃,准备留到过年时吃。
这让袁辉很感慨,生活这么困难,但在孩子脸上看不到一丝悲伤。随后,他又买了些米、面送过去,看到父子俩的床单又脏又旧,袁辉买来新的,帮忙换上。
网友以及袁辉的大学同学、华中农业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后来又一起凑了些钱。现在,小勇家新添了电视机,生活也有所改善。
青青、小勇等学生的故事,被袁辉发到微信朋友圈上。从2016年起,华中农业大学、中南民族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南京大学的大学生志愿者们,陆续来到白沙坪小学,与学生结对帮扶,或是暑期来校参与支教。
“对不起,爸爸”
支教6年了,袁辉把自己定位为一名志愿者。这也就意味着他收入不高,每月仅1000余元,远远低于其他在编教师。
相比收入,他更看重自由与自在。每天可以读喜欢的书、呼吸新鲜空气、每周都去爬山……袁辉觉得,这样的乡村生活简单却丰富;同时,孩子们也是他的朋友,“我可能带给他们不一样的视角,但他们也带给我欢乐与陪伴。如果没有他们,日子肯定也单调。”
十幾平方米的宿舍里,袁辉摆了5张书桌,堆满了哲学、历史、文学等各类书籍,还珍藏着一届届学生送给他的礼物。
一个专门的储物箱内,最多的是学生手工做的贺卡,还有竹制的笔筒。一名学生送他用纸包好的棒棒糖,袁辉也舍不得吃。这些贺卡上,有的贴着孩子们亲手采摘、风干的花朵,有的画着各种小动物。笔筒上,刻着花花草草,写着祝福的话语。
山里孩子特有的淳朴,让袁辉收获了不一样的记忆。
一次,袁辉骑车摔倒在地,一侧胳膊与脸上擦破了皮。几个学生知道后,凑零花钱买了棉签和碘酒,结伴来看老师。他们排着队,有的拿棉签,有的擦碘酒,还问他疼不疼。还有的把平时舍不得吃的八宝粥也拿了过来。
支教的生活,一贯清苦。
在姜家湾教学点时,袁辉的父亲从徐州来探望,看到他“家徒四壁”,住处连自来水都没有,洗衣服靠接雨水。顺着瓦檐流下的雨水放久了,表面都有黑色的游虫。吃水、做饭得去对面山头提山泉水……联想到其他同事亲朋的孩子,大学毕业后纷纷留在大城市成家立业,父亲再也忍不住,与袁辉争了起来。
袁辉还是没走。他已经想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这里需要他,他在这里有自己的收获,想要继续待下去。
第二天,劝说无果的父亲独自踏上回家的路,路上发来短信说“儿子,对不起”。想到不能照料父母,袁辉也回复“对不起,爸爸”。父亲回去不久,家里给他寄来一件厚实的大衣。那之后,父母再没有劝他离开。
满地六便土,他抬头看见月亮
袁辉初到白沙坪小学时,住在一座两层的老旧木楼里。有时,房梁上会突然出现一张蛇蜕;有时,双腿被跳蚤咬了,痒得抓破皮;一次,他在路上被野狗咬伤,以为自己可能治不好,还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一名同校老师,交代“里面还有1000多元,到时给孩子们买些吃的”。
2013年,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袁辉突然昏倒、意识模糊,被送到医院。但回家休养十几天后,袁辉又重返清太坪。
作为一名现代青年,袁辉没有个人电脑,他觉得不需要,办公室有台式机可以用。网购基本局限于买书。他最爱的书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共有7个译本,他每天都读。
袁辉一直与外界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他的中学、大学同学来看他,但常常是同学请他吃饭。这些同学还带来善款,捐给有需要的孩子。共青团湖北省委、团恩施州委、巴东县委等也长期关注着袁辉,给袁辉所在的白沙坪小学的孩子们送来爱心物资。
他也不爱出去旅游,但每周必定要去周围爬一座山。他的微信朋友圈里,出现最多的是孩子们的笑脸:其次是巴东的美景,青山巍峨,白云飘飘;再然后是自己写的古体诗。
2016年南京大学举办诗歌节,袁辉作为校友参赛,获得“诗韵风华奖”。“安然明物理,岁月且蹉跎。”“极望无云天静邃,不知何物动心扉。”……他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写进去了,有春天与爱情,有崔健和康德,也有徐州的燕子楼。
曾经有亲戚热心帮忙介绍相亲对象,袁辉一概不理。他觉得,爱情要看缘分;他也没打算离开,“可能,现在的工作不是很适合谈婚论嫁”。
3年的支教时光被袁辉延长到了6年,他说:“孩子们还需要我,我不能离开!”
他有太多留下的理由:6年下来,已经爱上了跟孩子们相处的时光;自己的教学探索,也才刚刚起步;支教不是来体验生活,而是一份事业,开始了就不要轻易停下。
作家毛姆曾在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将月亮比作对理想的追求,六便士比作现实多数人追求的金钱名利。袁辉的故事在网络传开后,一名网友留言:满地六便士,他抬头看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