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瀑恩
作者系贵州省观赏石协会副会长。图为作者提供。
◎枯木怪石图
常具诗酒不为客,只对明月邀坡翁。苏轼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古人。此处为什么要用“喜爱”,而不是“崇拜”或“敬仰”?因为即使抛开那些后人杜撰的轶闻趣事,东坡的历史形象依然是最饱满的和有血有肉的。只有“喜爱”这个词,才足以准确传递那份实实在在的亲近与追慕,才能表达眼前对桌上一碗东坡肉与一本东坡词的双重需求。而宾语仅用了“古人”这个普通名词,也是作了些考量的——如今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名片,大多都会省去一堆虚张声势的头衔和不知所谓的职称。东坡千古一达人,更无需开锣喝道,于是代为略去虚誉若干。“苏轼”二字,耀然纸上,自是无限风流。
东坡爱石,众所皆知。从风华正茂,到剑老无芒,直至乘风归去;从少年得志,到名震当朝,乃至谪贬流放,石头都伴随着他的人生,见证着他的悲喜。而我要说的这三块(种)石头,在他人生的不同阶段和转折处,均被寄予了丰富的情感,散发出不朽的艺术魅力。倘若以时间顺序连接起来,可解得“苏式趣味”之一二。虽不至大快读者,也期如东坡之火烤羊骨,闲暇抉剔,若得铢两于肯綮之间,已是甚喜。
苏东坡二十二岁进士及第,同年母丧。二十四岁,丁忧期满,赴京受封前,写下《咏怪石》。诗曰:
家有粗险石,植之疏竹轩。
人皆喜寻玩,吾独思弃捐。
以其无所用,晓夕空崭然。
碪础则甲斮,砥砚乃枯顽。
于缴不可碆,以碑不可镌。
凡此六用无一取,令人争免长物观。
谁知兹石本灵怪,忽从梦中至吾前。
初来若奇鬼,肩股何孱颜。
渐闻䃔䃧声,久乃辨其言。
云我石之精,愤子辱我欲一宣。
天地之生我,族类广且蕃。
子向所称用者六,星罗雹布盈溪山。
伤残破碎为世役,虽有小用乌足贤。
如我之徒亦甚寡,往往挂名经史间。
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
处魏榆者白昼语,意欲警惧骄君悛。
或在骊山拒强秦,万牛汗喘力莫牵。
或从扬州感卢老,代我问答多雄篇。
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
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
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
吾闻石言愧且谢,丑状炊去不可攀。
骇然觉坐想其语,勉书此诗席之端。
意分三层。第一层写疏竹轩前怪石“粗险”和百无一用;第二层写怪石托梦为自己辩解,借此赞美怪石不为所用的智慧和矢志不移的品格;第三层写作者重新认识了怪石后觉得它不仅不丑,而且“节概”高不可攀。这块怪石未必是真实存在的一块石头,但石品却是对人品的真实映照,丑石由此被赋予了高尚的“节概”。之后苏轼对于赏石标准提出的“丑”字诀,应也包涵了对这种品质的肯定与推崇。
东坡数年寒窗,青春功名,彼时应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马蹄疾,却写下如庄子散木篇之怪石咏。入世之际反思无用,颇具老庄智慧。但人生就是一场身体力行的修行,即便前人留下多少经验和真理,还得用自己的一生去检验去感悟。这也大约就是人生的意义吧?
诗作没有对这块怪石的造型作过具体描述,但其后不久所画的《枯木怪石图》,一定就是对这块石头的形象描绘,对“怪石精神”的高度提炼与刻画。
宋神宗元丰五年,乌台诗案后,四十七岁的苏东坡谪居湖北黄州,坠入他宦海生涯的最低谷,甚至不得不开荒于黄冈之东,自耕自足,遂号东坡居士。五月作前后 《怪石供》,同年秋、冬分别写下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艺术成就达到了人生巅峰。
《怪石供》载“齐安江上往往得美石,与玉无辨,多红黄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爱, 虽巧者以意绘画有不能及。”东坡收集得此各色美石二百九十八枚,盛之古铜盘,注入清水欣赏,并赠供佛印禅师。这些当时被视作“怪石”的石头,实则是石英质地的卵石。“其文如人指上螺”,则与时下所指的缠丝玛瑙纹无异。这种类似雨花石的普通石子,于今人看来并不稀罕,东坡当时虽诧其怪,也仿佛早有所料,有言在先曰:“凡物之丑好,生于相形,吾未知其果安在也。使世间石皆若此, 则今之凡石复为‘ 怪’ 矣。”这便是“少见则多怪”之意。“山僧野人,欲供禅师,而力不能办衣服饮食卧具者,皆得以净水注石为供, 盖自苏子瞻始。”石之清供,又以此为滥觞。
唯独令后人不得其解的是,那个跟米芾论道,倡言“陋劣之中有至好,石之一丑则众美俱出”的苏仙,怎么就喜爱上了这无棱无角五颜六色的俗物来?枯木怪石图的遒劲倔强、方劲古拙呢?竹轩丑石的“震霆凛霜我不迁”呢?“其一如虎豹,首有口鼻眼处,以为群石之长。”——他甚至将一枚酷肖动物的石子视为个中翘楚。这种见以形似的审美似乎一直并不为其所倡,今人也多有不屑。
其实,了解苏轼的处世思想和经历后,对他这一“变化”并不难理解。苏轼的人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佛三家思想影响,并对三教融通并蓄。他一生以豁达兼容的姿态,把“儒家的提得起,佛家的放得下,道家的看得开”融会贯通。在不同的境地运用不同的智慧,应对不同的际遇,使他始终能够从容面对人生。
在“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谪贬生活中,在“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的惨淡枯寂里,更需要捡拾趣味,寄情自然;更需要几抹亮色,一盆晶莹;更需要从丰润与圆融中获得心灵的慰籍。齐安怪石,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精神抚慰里悄悄发挥了“消除压力、疲劳等负性能量”的玛瑙功效,使得这位“铁冠道人”不至堕落顽空,依然从苦难中寻找出惬意与寄托来。
何况,以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心胸格局,自然应是“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石”了。
值得一提的是,东坡于黄州期间所画《潇湘竹石图》,也与《枯木怪石图》风格迥异。少了些棱角分明、虬屈无端,多了些饱满丰沛、疏秀恬然。
谪居黄州三年后,苏轼的忠实粉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自此苏轼频得擢拔,历任杭州知州、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职。其间,又赏玩过登州弹子窝石、仇池石、雪浪石等。醉心之中,有“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的宏放之情,也有“但见玉峰横太白,便从鸟道绝峨眉”的孤绝之境,更有“老翁儿戏作飞雨,把酒坐看珠跳盆”的稚拙之趣。
1093年,高太后病逝,宋哲宗亲政,召回新党,朝局再次发生变化。次年,五十九岁的东坡连遭贬谪,直至四川宜宾。秋季,写下了《壶中九华诗》,描绘了一方“广袤尺余”(苏过语)的精美石山子,并抒发了求之未暇的遗憾:
湖口人李正臣蓄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
◎《壸中九华》(当代)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自五十七岁后,天然山形石成为苏轼的最爱。甚至曾将他收藏的仇池石称为“希代之宝”,并为此拒绝过好友王晋卿的“借览”。二人为石赋诗,成为文苑佳话。而壶中九华,虽非所藏,也不吝赞美。尤其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的激赏,堪称对山形石的无上嘉誉。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五月,苏轼自海外遇赦放还,重经湖口,特意访问了壶中九华石的下落,得知已为好石者取去,作《和壶中九华诗韵诗》。六月,六十六岁的苏东坡上表乞致仕(辞官)。七月,病逝常州。苏东坡这块石头,经过日照月沐,风雕雨蚀,流离辗转,泯然归寂。用无尽的风流,演绎了一块石头不凡而又宿命的一生。
次年,即1102年五月,黄庭坚自荆南放还,系舟湖口,李正臣持苏轼诗来见,然斯人已去,石不复得。黄庭坚和韵写下《追和东坡壶中九华》。 经过苏黄前后十年间的反复题咏,壶中九华石也和其相关诗作一样,成为诗石文化史上的千古绝唱。
纵观苏轼一生,失意多过得意。但没有尽如人意的人生,只有从容不迫的生活。从与他息息相关的“三块”石头中,品读出了审美的多样与思想的多元。如果说竹轩怪石是属于道家的,那么黄州玛瑙一定属于儒家的,而壶中九华无疑是“看山又是山”后对自然的禅意的回归。石头,让苏轼获得了精神的自由。
朱良志说: 顽石的风流,最终是生命的风流。我还要说: 生命的风流,何尝不是时代的风流。苏轼留给时代的,超过了时代给予他的。眼前的时代,仿佛有那么多石头,而我们,又能获取怎样的自由,赋予时代什么样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