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皓
中东线上的“黄房子”
这是松花江北岸的一个小火车站,与喧闹的城市隔江相望。火车从哈尔滨站向北开出,穿过松花江大桥,头一站就经过这里。从前,大多数客车还能在站上停一停;现在,车站没了,原本就很寂静的地方,更加冷清了。
几棵柳樹、榆树扭扭歪歪地疯长着,遮荫避日。碎石、砖块垒起的一道道农家围墙里,沙果树上挂满了青青的果子,蔬菜长势茂盛。一条狭长的小路,两边长满了野草,偶尔冒出几朵小花,有的爬上了篱笆。一只小狗尾随着我们,不时汪汪地叫上两声,恬静中多了几分祥和。
这个地方,叫庙台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有人说,这里曾经有一座庙,虽然不大,但是香火不断;也有的人说,压根就没那么回事。不管怎么说,庙台子自有庙台子的缘由了。
庙台子南面与松花江北岸之间的那道战壕,今天还依稀可见。我们踏着泥泞,站在这里,听着专家的讲述。据说,当年义和团从江北攻打哈尔滨,就是在这里开的炮。几十年前,还有人在这里见过坚固的炮台,当地人称这条战壕是“炮台沟”。炮台和战壕已经被风沙掩埋,但是,那两座现存的“冰窖”和几栋俄式的“黄房子”还依然“健在”,述说着百年往事。
“黄房子”褪去了原有的色彩,木制的门窗几近腐烂,裸露着褪色的木板,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门上爬满了青藤,倚着门框向上滋长,里面发生的故事也传到了现在——
这座房子是1903年7月,伴随中东铁路全线通车时建成的,南屋是养路工区用房,北屋是俄籍职工的住宅。1924年初春,格里巴夫的苏籍养路工长一家住进了北屋。因格里巴夫家养牛、种地,忙不过来,他雇了一个闯关东来的刘姓“小山东”。“小山东”十六七岁,老实、勤奋,深得格里巴夫一家人喜欢。格里巴夫有个独生女儿,名叫格尼娅,性情活泼,能歌善舞,年龄与他相仿,两个人时常在一起嬉戏玩耍,交流语言,唱歌跳舞。
几年后,“小山东”成了小伙子,格尼娅也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二人互生爱慕之情。自然,这些都没有逃过格里巴夫夫妻的眼睛。“小山东”勤劳、善良的为人,深得他们夫妻喜欢,不仅把女儿格尼娅许配给了他,还让他上了铁路、当了养路工。1933年初,格里巴夫夫妻腾出一间屋子,为女儿格尼娅和“小山东”举行了婚礼。
1934年2月,格尼娅生了一个男孩,混血儿小福活泼可爱,给格里巴夫家人带来了欢乐。“小山东”和格尼娅心情愉悦,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无限憧憬。可是好景不长,1935年3月23日,苏联单方面将中东铁路转卖给日本,从同年4月2日开始,中东铁路当局安排沿线苏籍员工及家属陆续撤离回国,曾经给了他们欢乐的“黄房子”转眼间见证了生离死别。
格里巴夫执意将女儿和小福带走,“小山东”苦苦哀求将儿子留下,但格里巴夫夫妇坚决不答应。面临与爱妻及亲生骨肉分离,“小山东”心如刀割。格尼娅进退两难,整天以泪洗面。中国工友私下里给“小山东”出主意,让他设法将儿子留住。他也暗下决心,一定想办法把亲生骨肉留在中国。苏籍员工撤离那天,一列瓦罐车驶进庙台子车站,由于装车时间有限,站区一片慌乱,“小山东”乘机抱起儿子藏进了“黄房子”的地窖里,捂住儿子的嘴,任妻子和岳父、岳母及邻居在上面大声呼喊,就是不作声。开车时间到了,格里巴夫请求车长不要发车,容他们再找找孩子,但被车长拒绝。火车开动时,格尼娅哭得死去活来,几次发疯般欲跳下火车,但都被格里巴夫夫妇死死抱住。
格尼娅回国后,再无音信。“小山东”和不满2岁的小福相依为命,在十分艰难的日子里坚守相望。工友们看着实在可怜,在工长的主张下,工友们集钱为他在“五站”找了一个李姓妇女。见面那天,“小山东”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婚后不能让孩子受委屈。李氏淳朴善良,同情他们父子的遭遇,点头应允。1939年5月的一天,“小山东”和李氏在“黄房子”里成了亲。
走进“黄房子”的李氏,给父子生活带来了温馨。她对小福十分珍爱,还给他重新起了个小名,叫“柱子”。在她的精心呵护下,“柱子”健康成长,8岁上学,学习很好,直到中学成绩一直优秀。中学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进入哈尔滨商业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秋林公司工作,后来还当上了经理。
经历了家庭的悲欢离合和1957年那场松花江大水的袭击,“小山东”从来没有离开过庙台子。1967年退休,1969年12月病逝,这一年他63岁。“小山东”辞世后,李氏独自在“黄房子”里安度晚年,直到1987年4月病逝。
一只鸟儿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打断了我们的思绪。夕阳西照,“黄房子”被涂上了几分古朴的色彩,墙角下,几株葵花怒放着,黄澄澄的。残缺的门扉内是长满了野草的院落,几株叫不上名字的小花,婷婷地盛开着。那些青藤爬上了门窗,枯荣岁岁,不曾老去。
因为,她们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这里……
忆济南
对于济南,我其实谈不上“忆”的问题。因为,在这之前,我就从来没有来过济南。
要说,应该是一种罪过。满世界里说自己是一个地道的山东人,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竟然没有去朝拜过他故乡的首府,真是一件汗颜的事!
兖州离济南不到200公里的路程,现在坐高铁也就是几十分钟。过去,一定是很远的。尽管县城离我们的村子只有四五里地,但是,能进一趟城也算是奢侈了,更别说离家几百公里的济南了。
我没有考察过,只是听说,我爹我娘生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到过他们心中的“济南府”。大哥在铁路上工作,是个巡道工。20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到过一次济南,那是去参加铁路局的劳模会。那个年代,就是那样一个条件,那样一种活法。
但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对于济南真的是不陌生,大明湖、趵突泉、济南战役,山东第一师范学校,还有女词人李清照,等等,都从书上、电影里看过或者是听大人们说过。但是,济南到底是个什么样,仅仅是一种记忆,印象定格在那个年代,那个时刻。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于这个秋日,我与济南相遇。匆匆数小时,真是于蒙蒙雨雾中浮光掠影。在离开城市的时候,我在济南西站贵宾室里,看到了墙上的几张老照片,似乎觉得印象中的老济南就应该是这个样。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孩提的我啊,如今已成为老汉,几十年过去了,回到故乡,来到济南,但也并非是一个匆匆过客。主人般回来了,好像这里就是我的家乡。
我很自豪地用微信对远方的朋友说:我回老家了!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秋雨潇潇,雨雾蒙蒙,整个济南城区就掩映在绿荫之中,匆匆目光中我哪能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
“不看趵突泉,枉来济南府”,这是小时候在老家时记住的一句话。坐上51路汽车,我到了大明湖,接着去了趵突泉,以了却儿时的一个念想。
因为,没有过去的印象,也就没有现在的参照,只好就眼前的景物而言了。
雨在不停地下,大明湖湖面水花四溅,泛泛点点。一角尚有几株荷花藕叶,上面挂着水珠,平添了些许灵性。据说,柳树是济南的市树,果真如此。垂柳青青,亲吻着湖水,更有年轻的少男少女于雨中撑开花伞,相互偎依,漫步湖边。好一个“萌萌”的大明湖。
如果说大明湖给人的是恬静淡雅,那么趵突泉就越发有其内涵。我认为不仅在其景观,而且在于灵性、神秘与文化的底蕴。看着那泉水喷涌,泛着水花,甚是喜人。更有那些文人墨客留下的诗文、题字,让这神灵多了几分活力。
回来后,我“百度”了一下,济南有四大泉域,十大泉群,72名泉,733个天然泉,在国内外城市中罕见,是天然岩溶泉水博物馆,真不愧为“泉都”。只是我不能一一亲近,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我以一颗虔诚的心,伫立在趵突泉公园内李清照的汉白玉塑像前,想与我从小就崇拜的才女老乡做一次对话,做一次心与心的交流:“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而今,她“出土有节、凌云虚心”的品格与诗作流传天下且千古。读着这“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的诗句,抹一把脸上的秋雨,我竟然没有一点“凄惨”的凉意,倒是觉得书香弥漫,心里暖暖的。
走进趵突泉公园内的万竹园、沧园、泺苑,园内的木瓜、石榴、玉兰、修竹、翠柏、芭蕉等多种花木上,果实累累,朵朵怒放。“拜见”李苦禅大师、一代英豪“沧溟先生”,真是觉得“孔孟之乡,礼仪之邦”,做个山东人这般自豪。
花红草翠,柳枝依依,在济南随处可见葱茏,无处绿色不在,古城生机盎然,血脉经络相通。我想,济南一定是齐鲁大地上一块最璀璨的绿宝石了。
雨中的济南,对我而言,今天还是一个记忆,无力去吸吮它的精华。如果问我,更喜欢哪一个济南,我还是钟情于我少年时的印象。正像我每次回到兖州,总是要避开繁华,踏着青石板路,到那条破旧的老街上走一走,听着乡音,重拾童年的記忆。只有这样,才算真正回到了老家。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那是我的脉之所系、根之所在。
残花辞枝头,何以系乡愁
农历大年初五,我又回到了家乡,鲁西南的那个村庄,我的心情沉沉的。除了病危中的大姐让我忧心忡忡,再就是我童年、少年时记忆的影像正在日益剧增地模糊起来:村庄早已被从城里迁到乡下的钢铁厂、水泥厂、制造厂和成片的高楼大厦以及各色乐园所挤压。“城市包围了农村”,村子在喘息中生存。姐姐的孩子们告诉我,周边的几个村子都拆得差不多了,他们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老屋,炊烟,枯草。早上,我又登上了大姐家屋顶上的平台。这是我每次回去后一定要去的地方之一,也是一个习惯。站在上面可以环顾四周,俯瞰村庄,眺望田野,看人来人往,听鸡鸣狗吠,望四野风景,接八面来风。目之所及,把全部的家乡装进我的行囊。
可是现在,大雾很浓很厚,夹杂着怪怪的味道,笼罩着村庄,原本清晰的邻村也只是一个轮廓。家里人说,这样的天气从前没见过,这十几年越来越严重了。从去年腊月下旬到今年正月初六,快二十天了,基本上没有“透过亮”(见过太阳)。这是我在家里时,十几年也不曾有过的。
我俯身往下一看,狭长的街道,空荡荡的,两边的深宅大院构成了乡村小巷的“一线天”,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番门前寒暄、人群熙攘的景象。我的思绪顺着这被拉长的影子在流淌,在想象,在极力想找到童年、少年时期的记忆,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
我眼前的那家老屋,显然与今天的环境很不协调。可是,它已经是这个村庄的“古董”了。老屋青砖黛瓦,起脊留檐,屋脊上还有和青瓦同时期完成的麒麟造型,大致能看出轮廓。老屋上长满了野草,在寒风中摇摆。他们是从屋脊、瓦片的缝隙里长出来的,生命力极强。从前,我家的老屋上也长了这种草,娘说:留着它吧,日子好!几缕炊烟爬了上来,懒懒地散开。我深呼吸一下,想闻到小时候那股柴草香甜的味道,又一次失望了。
晚上,我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到东头,徘徊着,想着儿时的情景。路灯下,只有几伙老头、老太太在散步。村委会前的彩灯闪烁着,新建的戏台静静的,只有孩子们在玩耍。
按常理,今天是大年初五,正是乡下年味十足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口或墙头上点着蜡烛,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孩子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地拜年,整个村子好像开锅了一样热闹,那年味浓得醉人。我即使离开家乡几十年了,如今生活在大城市里,也没有改变老家的习俗,把凉台上的灯笼一直挂到出正月才能摘下来。可是,注入了我这种文化习俗血脉的家乡却年味淡淡、乡情疏疏了,只有从那些老人们中间传来的低低的乡音中,才找到了一点回家的感觉。
这时,我又鬼使神差地转到了那老屋下,只是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着老屋,想着那风中的枯草,五味杂陈。我的村庄,我的乡愁,明天连着那老屋和屋上的枯草就要消失。
梁上的旧巢没了,燕子可何处是家?!
我的学校还有油灯。我读书的中学,在我们邻村——高庙。从我们家到学校,经过一片果园,再越过一个砖窑就到了。
其实,我在这里读书的时间很短,只上了一年多一点的课就去了东北。但是,这里给我的却是永恒的记忆,影响一生。
那时候,念小学不出村,上中学进“联中”,就是临近的几个村子连起来办学。宋家村、韩家楼、朝阳村,以高庙为中心,我们就是“朝阳联中”了。白天,学生们学习或干农活;晚上,除了上课,还要轮流看青。几个小伙伴,或躺或坐在草垛上讲故事、数星星,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憧憬着长大之后能干点什么。没有电灯,每个同学从家里拿来油灯,有的就是一个破碗,里面装上煤油,再用棉花搓成一个芯子点燃,成了照明工具。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我们也没有虚度时光,而是少年有为,发奋读书。在那里,我加入了中国共青团,那年,14岁。
现在,村子小了,人也少了,生源没那么多了,多少年前,学校就把后面的那趟平房(我曾经上课的地方)改为幼儿园了,学校就是现在的一栋小二楼。十几年前,寒假时我来学校,门卫的师傅听说我是在这里读过书的学生,很热情地打开校门,介绍这里的变化。这次回来,还是寒假,校门紧锁,空无一人,校园里冷冷清清。
我站在那里,不忍离去。我简朴的学校,我少年的同学,还有那土坯的课桌和忽明忽暗的灯光,好像一下子都从那校园里涌了出来,我泪水盈眶。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此时,我多想再听到那朗朗的书声,听到那星空下的笑声和充满稚气且土气的歌声;我多么想,此时能遇到一个同学或者是从幼儿园出来的孩子,能和我拉拉呱、说几句,让渴望的心得以慰藉。
这些都没有,只有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碾子不再唱起童年的歌谣。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村子里有很多用来碾米磨面的碾子。在我念小学的校门前,就有一个大大的碾子,我时常跟著娘或看娘在碾米磨面,那是我最愉快的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娘才能有一点时间给我讲故事、说家史,讲这碾子的来历。村子里的人常说:你家老四(兄弟中,我排行第四)说不定能当个“秀才”。我问娘:什么是秀才?娘总是笑笑说,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把娘对我最好的鼓励,像春天的种子一样埋在了心里。
我每次回到家乡,总是要找到那碾子,好像没有见到它,心里就空落落的。2015年冬天我回去的时候,它还在村头,像一个老人,向过往的人们讲述着这个村子的故事,更像一块活化石,证实村子的久远和丰厚的底蕴。可是,这次怎么不见了?我开始左转右转地找,在一个围墙里找到了它,静静地躲在角落里,里面堆满了垃圾。
岁岁年年,风剥雨蚀,碾子一如磐石,石刻的纹络还很清晰,只是石滚上紧箍着铁板,锈蚀斑斑。是啊,它毕竟进入了风烛残年,该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人们用不着他了,记忆也没有了,只好让它躲起来。什么叫“卸磨杀驴”,小时候不懂的事,现在懂了。
小小的碾子,圆圆的磨盘,吱吱的声音,是儿时最悦耳的歌谣,伴我度过了那艰苦且欢乐的童年。如今,村庄已经没落,只有它躲在角落里,看世事变迁,当年的歌谣渐渐随风飘散。
依恋不舍地离开那碾子,我又来到村口,抚摸着立在村委会门前的水泥“碑”。尽管碑上不知什么人泼上了墨汁,但是,上面的字迹还依稀可辨——宋氏村庄,始建于明初。算起来,至今已有600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