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沙
一
从苏州到杭州,一路上看的最多的是水,过的最多的是桥。
吴楚之地,水乡泽国。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你无法想象江南之水,可以伸手可掬;你也无法想象,这里到处浮现着运河的影子。我拿不准哪一条是京杭大运河,也无从指认行驶在运河里的船是出发还是重返,但我仍然苦苦寻觅着它的踪迹。
大运河是南北运输的大动脉,在现代交通没有出现以前,它就是一条黄金水道。一条船从北京或者杭州出发,要经过那么多的江河,那么多的闸口,那么多的分水岭,像什么?像高速公路。如果选定合适的距离,在空中航拍,我敢断定运河水系的图谱,绝对是一棵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江河是纵横交错的枝条,星罗棋布的湖沼是累累的果实和层叠的枝叶。河道里往来穿梭的船只,大的,像笨拙的蝽蟓;小的,像精致的瓢虫;长的,像蠕动的毛虫;短的,像跳荡的蚱蜢。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船儿,首尾相接,像一队集体迁徙的毛虫,也像一队大张旗鼓的兵蚁。它们步调一致地爬上粗壮的树干,在枝杈处分成小队,继续枝条上的远征,最后分散到千枝万叶中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往复循环,承担起中国南粮北煤的交换与供给,确保了北方的稳固与南方的繁荣。
相传,宋金对峙时期,金世宗完颜宗弼在战事之余,喜欢读书。一天,当他读到宋朝词人柳永的《望海潮》时,被首句“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所吸引;读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时,已是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当读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再也忍不住,他霍地站起,掷书在案,大声说:“如此胜地,不去枉为人间一遭也。”遂下定决心兵取钱塘。
诗词是最好的广告,钱塘是不一样的心跳。因京杭大运河的开凿,本不相通的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水系连成一体,就像飘动在中华大地上的一根蓝色的丝带,而这根丝带在诗化的江南扎出不止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大运河的开凿,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钱塘自古繁华”。“钱塘”是一头乌黑的秀头,给古老华夏增添了亮色与妩媚。
二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大运河贯通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长江不仅在地理上,也在风物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的命运。历史上家喻户晓的“四大美女”西施、赵飞燕、王昭君、杨玉环无不出自江左江右。稗官野史中颇负盛名的“秦淮八艳”,《红楼梦》中国色天香的“金陵十二钗”,都是江南极品。运河两岸的女子亦毫不逊色,在我涉猎的文学作品中,一样柔情似水,一样笑靥如花。
大运河改变了中国,也改变着封建王朝与封建帝王的命运。齐东野人的《隋炀帝艳史》将文治武功盖世的隋炀帝钉在了耻辱柱上。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古代,乘船比骑马、驾车与坐桥要舒适得多,但我以为以“官二代”登上历史舞台的杨广,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流氓与混蛋,只为了游山玩水、观景赏花、宠幸江南美媚而举天下之人力、物力与财力开凿一条“水上快速公路”。
开凿运河并不是隋炀帝杨广的创造与发明。宋代水利家宜兴人单锷于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所著的《吴中水利书》引用了钱公辅之说:“自春秋时,吴王阖闾四年(公元前511年)用伍子胥之谋伐楚,始创此河,以为漕运,春冬载二百石舟,而东则通太湖,西则入长江,自后相传,未始有废。”时至今日,全长约225公里的河道中,有胥口、胥湖、胥溪等多条水路以伍子胥名字命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对伍子胥的感念,足以证明运河对促进经济、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吴国在开凿运河时并没有官逼民反,也未见有多大抵触。隋炀帝不过是把运河拉长加粗,却为何使得群雄并起,烽烟遍地,国破家亡呢?一则是国家分裂日久,战事频频,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二则国家初定,人心未孚,负责河工的官吏贪腐,督押兵丁严荷。三则生产力低下,工程浩大,人力有所不堪。民怨似干柴,若遇一点火星,就会燃起冲天大火。隋炀帝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推运河工程,如同火上浇油。
在中国能够进入世界第八大奇迹候选名录的,除了京杭大运河,就是万里长城。这些烁古耀今的伟大成就,不但没有为决策者们带来鲜花与掌声、光环与荣耀,反而带来了灭顶之灾与千古骂名。人民的智慧与汗水的结晶,史书用一行郑重其事的宣告,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帝王们的全部贡献。
如果评选中国古代十大工程,京杭大运河和万里长城都会高票当选。隋炀帝和秦始皇足称“千古一帝”,可在封建史家的笔下,隋炀帝与秦始皇,五十步笑百步,两个倒霉蛋,一对难兄难弟,成了昏庸无道的代名词,与夏桀王、商纣王同被钉在耻辱柱上,确实有些冤枉,尤其是始皇帝,是他的高瞻远瞩与雄才大略,为今天的中国奠基。
三
时间是抽象的长度。经历了1779年,京杭大运河才形成了现在宏大的规模。1797公里的京杭大运河,是巴拿马运河的20倍,是苏伊运河的10倍,是世界三大运河中最长、最古老的一条,但在运河家族中,它只能算个小字辈。目前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运河,是公元前4000年由西亚美索不达米亚人开挖的运河。广西的灵渠凿成于公元前214年,是中国开凿最早的运河。
京杭大运河最古老的一段名叫邗沟。古邗沟影响航运,故于沟、河相接处设埝,因地处北辰坊,故名北辰堰,后称之为“末口”。清《宝应图经》中《历代县境图》有一幅“邗沟全图”,从长江边广陵之邗口向北,经末口入淮河。古代邗沟的景象在北宋诗人秦少游的《邗沟》诗中有生动的描述:“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深秋时节,运河景色的优美,船夫生活的艰苦与运河人家的温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邗沟的开凿,最初出于军事需要。东汉末期,邗沟即用于漕运。其后,经济中心逐步移向东南,邗沟漕运量不断增加。隋唐以后,邗沟是保障朝廷供给的生命线。北宋时由于漕粮自江淮至汴京每年多至800万石,少亦不下600万石,为当时最重要的运道。明清两代,邗沟的漕运地位更显重要,每到运粮季节,有一万二千艘漕船,十二万漕军“帆樯衔尾,绵亘数省”。此后,邗沟入淮处末口迅速出现一个重要城镇——北辰镇。经过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发展,北辰镇迅速繁荣起来,到隋唐时期成为楚州治所,并随着大运河的南北贯通,而成为漕运要津,商业贸易很兴旺,吸引海内处商人,白居易有诗句盛赞此地为“淮水东南第一州”。
运河的漕运全靠漕帮。清雍正年间,因清朝立国之初屡屡征战,再加上阿哥们之间的皇位争夺战争,待传位雍正皇朝时国库便已空虚,雍正以农务为先,大设天下粮仓,畅通粮运之道。雍正厉行改革前,南米北麥的运输管道,以走旱路为主,神州大地地域辽阔,旱路行走不易,风险尤多,于是在雍正年间,由钦差田文镜出皇榜招民兴办水路粮运。当时,杭州翁岩、钱坚、潘清三位好友揭皇榜愿受此任,并结为异姓兄弟。三人创立漕帮,徒众昔皆以运糟为业,故称粮船帮。在取得合法地位后,漕帮迅速发展壮大,人多,船多,声势大,势力广,一旦“漕帮”不动,各省百姓的吃喝,各省的年粮,军饷,马上就会不继;所以,各地官府,甚至“漕运总督”,就连朝廷,都不敢轻看“漕帮”,无不让“漕帮”三分。漕帮因漕运而来,其实漕帮就是青帮,是中国历史悠久的帮会之一。
邗沟只是京杭大运河的缩影。千百年来,大运河上漕运船只往来频繁,帆樯如云,粗大的桨摇动,划开平静的河面,掀起雪白的浪花。船夫雄浑嘹亮的号子,在胸腔里激荡,在河两岸回旋。捕食的水鸟,上下追逐着漕运船队,孩子似的欢乐地鸣叫。
橹声桨影里的大运河,虽然没有大漠孤烟的雄壮,却同样拥有长河落日的壮美。流淌开凿者血泪的大运河,流淌船夫们血汗的大运河,日日夜夜从我的心上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