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心宇
摘要:读完《莫须有先生传》后想起余华的一句话“现在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为何写作,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更加接近真实。”废名这部自传体作品中,某种心灵的真实和另类的现实在缓缓展开。
关键词:《莫须有先生传》;废名;真实;张力
《莫须有先生传》以莫须有先生隐居生活中诸多事件串联。没有中心事件,也缺乏戏剧性的冲突,虽是传记,但没有主人公的逸闻趣事,只是数个没有因果关系也没有时序连接的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的片段。总体呈离散化状态,废名选择以“传记”这样一个具有“真实”特性的文体来展开写作,却反复强调它的不确定与虚构性,这是否隐喻着作者在否定、规避一种“表面上的真实”而以其作品表面的混乱无序状态更加自由而内在地接近了另一种真实?正如余华在《虚构的作品》中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开始发现自身的肤浅来自于经验的局限。这时候我们对真实的理解也就更为接近真实了。当我们就事论事地描述某一事件时,我们往往只能获得事件的外貌,而其内在的广阔含义则昏睡不醒。……当我发现以往那种就事论事的写作態度只能导致表面的真实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写作者,未必能塑造出真实的他人,却能塑造真实的自己。因此,在这样混乱无序的表达中,也揭示了作者内心的碰撞与挣扎。
这本作品中,莫须有先生始终往返于现实世界和超现实的精神世界,他有的时候是“厌世派”“理想家”,不肯沉溺于现实生活,“世间上的日子把我过的疲乏之至。”,而在超越其上的美的境界流连忘返,“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而他同时也并不放弃“人世”这一基础,第十章中“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我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上掉下一块完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第九章中“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仁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亦在此。”。莫须有先生想要遁世而不完全离开人世,废名曾称他的《莫须有先生传》是学习莎士比亚和《堂·吉诃德》的结果,他在与鹤西的一封通信中说:“我是想到了莎士比亚与西万提斯他们两位。他们似乎不象Flaubert那样专心致志做文章了,只是要碗饭吃。他们真是‘顶会作文章的人!他们的文字并不是做得不多不少,你不可以增减一字,他好象就并不在乎,而我们在这里看得见一个‘完全的人了。顶会作文章的人大概就是一个生活的能手,乘风破浪,含辛茹苦,随处可以实验他的生存的本领”在废名看来,顶会作文章的人是不避现实生活的,应该是“逐水草而居”,的“经验派”。可是,莫须有先生还是离开了现实,余华曾表示过,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的,因为他们是世界上仅存的无知者,他们唯一可以真实感受的是来自精神的力量,就像是来自夜空和死亡的力量,肉体腐烂之前不知道他们的创作带来了什么,所以只能来自于无知又回到无知之中。“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账,可付丙”。“在我心情开始趋向平静的时候,我便尽量公正地去审视现实。然而,我开始意识到生活是不真实的,生活事实上是真假杂乱和鱼目混珠。这样的认识是基于生活对于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客观。生活只有脱离我们的意志独立存在时,它的真实才切实可信。……自我对世界的感知其终极目的便是消失自我。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真正体会世界的无边无际。”人可以在日常生活里消解自我,这种自我消解所得到的很可能是个性的丧失。在人的精神世界里,一切常识提供的价值都开始摇摇欲坠,一切旧有的事物都将获得新的意义。而莫须有先生走向死亡或许正是强调自我对世界的感知的极端表现,在这时,纸本外的废名或许通过纸本内的莫须有先生,完成了自我实现。
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提到他曾和老师李陀讨论过叙述语言和思维方式的问题。李陀说:“首先出现的是叙述语言,然后引出思维方式。”独特的的思想和体验,往往需要通过非常规的方式来传递和表达,于是便会出现独特的文体。废名在《莫须有先生传》语言非常高的自由,引出的思维方式也必然是自由的。美国的阿伦特曾说“独立的思想是灵活可变的,在最基本的意志方面自由自在。”《莫须有先生传》一直在展示一种状态,即不存在一种预想的发展模式,作者没有搜寻“唯一的最佳道路”,也没有对某一状态展开批判,而是一直都保持怀疑的开放态度。这不是一种模型式的书写——要实现某种批判或是理想化期待,把各种特定的先决条件一一展示以传达主题。文学不应该是锋芒毕露的,知识分子介入现实,很容易归结为立场表达和道德宣泄,与之相反,它展现了一种颠倒的秩序概念,在一些问题上,常会出现本末倒置甚至两相悖反的“莽撞”的情况,许多事情都作为一种令人惊讶的结果而发生,它没有被各种维持现状的力量压制掉。赫希曼曾指出,人们很喜欢知识分子说某些看起来更加乐观(或者极端悲观,以至于被人们当做警世良言)的话。而莫须有先生,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作者废名在整部小说的混乱记叙中提供了一种态度:不要相信存在唯一正确的道路,不要期待一种确定的秩序,不要尝试去拥有一个明确的世界观,不要轻易拥抱一个自称是唯一的真理。复调是巴赫金提出的小说概念,意指小说内部“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的声音和意识”“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就是复调”。时代客观上的复杂性,矛盾性和多声部性,个人经历和内心感受同客观的多元的生活的深刻联系,在相互作用和共存中使复调成为可能。这部作品就呈现了“诗人的世界”与“各色人等的世界”之间的对话的张力,展示出作者独特的观察世界的天赋,一种另类的真实也就慢慢呈现出来。
废名的思想自由却不随意,甚至相当明确,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坚定和执拗的,在《莫须有先生传》中,显然越是实际中细小的、看似无意义的场景细节,其投射到小说文本中的故事时间就越是被放大、拉长,就仿佛越是细小琐碎的东西越是能产生极大的张力,而这种被展现出来的废名式“记忆”,其刻画出的场景及场景的具体程度、场景的重要性,就带有极鲜明的选择性。莫须有先生是个受传统文化濡染深重的知识分子,传统文人纤弱、敏感、多疑的特点在他身上体现,他从城里走入乡下,脱离自身的文化生存空间进入到异质文化空间里去,进行了一次文化身份的验证和价值生存的冒险。世俗又无文化的乡村现实与知识分子自身的文化背景呈现出对立的态势,而两套话语体系的相互冲撞、错位并没有激烈的矛盾和阻滞,反而呈现出趣味性的对话状态,莫须有先生以他的视角观察世界,展示他的意识世界的丰富内容,他虽恍惚可笑却具有自己的独立秉性,态度严肃真诚,立志“我志修行,普度众生”,时常鄙视村妇们过于“现实”的卑琐。而房东太太与其他女性则展示着一种贴近生活的“生存道理”,一种切实的,落于地面的思考方式,在《莫须有先生传》中,就理想与现实的选择这一论题,莫须有先生与房东太太开展了一系列小型隐性或显性的对话场,双方在爱情,人情,生活态度等小论题上争辩,他们的声音与对话关系显示着既珍惜自己拥有的意见,同时又重视保持心灵的开放,充分调和并享受赢得一场辩论的快乐与充当一个好的倾听者的愉悦的态度。房东太太的视点不尽同于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也时常离开一己立场,表现出一种自省甚至自嘲的态度。在不同的价值认知的冲突张力中,展开现实,而莫须有先生的态度或者说作者的态度则呈现出变换不居甚至悖论的状态,然而诚如克尔凯郭尔所说:“悖论是思想家的激情之源,而且没有悖论的思想家就像一个没有情感的恋人……一切思想的最高悖论是尽力发现思想不能够思考的事情。”在一个人一生中的某个时刻,某种悖论式的自我颠覆可能会成为自我超越的主要途径。
朱光潜说:“真正的艺术作品必能以它们的内在价值压倒陈规而获享永恒的生命。”与衰老的经验相比,他的那种意义显然是不确定和不可捉摸的,它不是被大众肯定的思维方式,这种思考方式脱离了常识的围困。哈耶克曾分类出两种不同思维的学者,一种是头脑清醒型的,还有一种是头脑迷糊型的,但是极富想象力,提出新的看法,《莫须有先生传》提供了另一种思想,另一种存在,艺术思维都具有着不可忽视的当代的价值,让我们敬畏社会本身的不可预测性,尊重从某些独一无二中发生发展的道路。一个社会的发展,不存在一系列明确的倒退或者进步,往往是错综复杂的状态,就比如乡村有着鲜活的生命力,也有着愚昧与顽固不化,莫须有先生作为知识分子,自恃高雅,内心遵奉古圣芳贤的哲理,然而骑驴子下乡却被种种现实吓得魂不附体。每一种文化都有其自身的孱弱性,生活难免琐屑平庸,哲理在现实生活中也有无力感。要做的是根据现有条件从社会矛盾与冲突中获取力量,而不是去布置明确的历史任务,其中,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对某个理念确信不疑,对当下所有议题都抱有一整套强烈主张的人,同样会背弃自己的个性与自我。
参考文献:
[1]废名《莫须有先生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年版
[2]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作家出版社 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