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涛 (德国耶拿马克斯·普朗克人类历史科学研究所)
纸币是以纸张为载体的货币,通常由国家强制发行,并作为金属货币的替代物而流通。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行和流通纸币的国家。从北宋天圣元年(1023)至清末,仅国家纸币就有数十个币种以及数百个不同面额[1],并且每一种国家纸币的发行量都十分巨大。不同于金属货币,纸币本身没有价值,因此,纸币的制作、发行和流通一旦失去控制,会对国家或地区的经济和社会的稳定产生直接和重要的(负面)影响。通过史书典籍的记载,可知除对纸币的发行数量和面额有明确规定外,古代中央政府对纸币的制作技术也进行了严格的保密处理,例如:宋朝政府在四川设立“交子务”,专门负责监造纸币的用纸以及纸币的印刷;元朝的钞纸是单独配方、单独抄造,严格限产,以防止伪钞;明朝制定《钞法》,规范纸币的印刷、发行、使用以及“纳旧换新”[2]。纸币生产是高度的国家机密,不仅体现在上述律法和制度上,史书典籍中关于纸币制作语焉不详的记载也是明证。事实上,关于古代纸币的制作细节(原料、生产流程、生产地点等),我们现有的认识十分有限和零散。以钞纸的纤维原料为例,仅知主要来自树皮类(宋、金、明、清的史书中提及较多的是构树和桑树)。在印刷颜料方面,根据马可·波罗的记载,元朝纸币使用朱砂作为红色颜料[3];今人邬显慷等提出,明代纸币以铅丹为红色颜料[4]。至于其它颜色的印刷颜料(如明清时期使用非常广泛的蓝色),目前较少见到明确的提法。从某种意义上说,纤维原料和印刷颜料决定着纸币制作的成败。然而,又因相关研究的缺乏,显得颇为神秘。此为本文的研究背景。本文以明清和民国时期的几件纸币和当票为研究对象,主要利用拉曼光谱技术和赫兹伯格染色法,对印刷颜料和纸张的纤维进行了鉴别分析。尽管分析样本有限,但研究结果依然为了解古代纸币(以及当票)的制作工艺提供了第一手的资料,并为后续研究提供了思路和方法上的参考。
本文中,共分析纸币和当票五件。样品按照年代从早到晚依次介绍如下:
大明通行宝钞“一贯”版。明洪武七年(1374),朱元璋下令设立宝钞提举司,制作和发行“大明通行宝钞”(以下简称大明宝钞)。大明宝钞的面额有六种:一贯,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二百文,一百文[5]。洪武二十二年(1389),又发行小钞(十文到五十文共五种小面额的纸币)[6]。明朝统治的二百多年中,大明宝钞是唯一使用的纸币,也是中国历史上流通时间最长的纸币。完整版的大明宝钞长约320,宽210mm,是世界上已知最大尺寸的纸币。此次分析的纸币为残片,长165,宽150mm,单面印刷。纸质整体偏暗灰色,正面残留“贯”字,黑色颜料书写(此面有一枚红色印章痕迹,但很不清晰),背面有比较清楚的红色印章。加速器质谱—碳十四测年(样品编号:BA081429,实验地点: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年代学实验室)将纸币年代确定为552±20BP(校正后)。在68.2%置信度下(即有68.2%的可能性,下同),纸币的生产或制作年代[7]在公元1410年-1435年之间。在95.4%置信度下,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1405年-1440年[8]。因此,该残片是明代纸币无疑,且非常有可能是明代早期(永乐到正统,公元1403到1449年)发行的大明宝钞“一贯”版。
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是公元1853年(咸丰三年)清朝政府印发的两种纸币,于公元1864年停止发行[9]。本文分析的大清宝钞为1859年(咸丰九年)版,面额两千文,保存较完整(长约234,宽127mm),单面印刷,有红、蓝、黑三色。正面上方横书“大清宝钞”,中央正中竖写面额“准足制钱贰千文”,有朱红色近正方形和黑色长方形印迹各一枚。左右两侧各书“咸丰九年制”和“答字第二千九号”字样。右侧有骑缝朱色印章和黑色墨迹。下部写有清朝户部的规定。周边有祥云、双龙、水纹等蓝色图案。纸币的背面没有任何图案。户部官票为残片,仅留有“每两比库平少”字样和龙形纹饰,文字和纹饰使用了相同的蓝色颜料。除蓝色外,户部官票残片表面还残留了部分红色印戳。据王允庭先生的研究,目前所见户部官票的主要发行年份为咸丰三年到咸丰八年(即1853年到1858年)共计六个年份,至迟在咸丰三年十二月,户部官票仍未加盖“每两比库平少[陆分]”字样[10]。鉴于户部官票样本上的残字信息(“每两比库平少”),推断其发行年代很可能在1854年以后(1854-1864之间)。
乾顺当票一件。民国13年(1924)由乾顺当铺印制的当票,蓝色单面印刷,保存完整。此当票上的日、号、款数及年月日均为蓝色颜料刻印。当票上印字如下:□□□乾顺,□旧破衣物,当□□现银圆……言明按月,行息期至十二□□□,过期不赎,任许铺主便卖,□□,□□□□□□□□铺主□于此,民国 年 月 日。纸币一件。该纸币为民国36年(1947)新疆商业银行发行的面额为五千元的纸币,保存完整,长155,宽63mm。纸币上有蓝色图案以及贾尼木汗的签字[11]。
拉曼光谱是以拉曼散射为基础发展起来的光谱技术。通过研究物质结构与拉曼光谱之间的关系,可以对物质分子进行甄别和(或)鉴别。关于拉曼光谱在艺术品和文物中的应用特点和优势,笔者已在他处总结归纳[12]。本文中,拉曼光谱主要的应用目的是鉴别纸币和当票上的颜料或颜料种类。共使用两种型号(均为HORIBA Jobin Yvon公司生产)的拉曼光谱仪:(1)T64000型,使用三种不同波长的激发光源(λ0=532 nm,λ0=638nm,λ0=785nm),通过比较和调整实验参数,获取理想的拉曼谱图。最大输出功率为15mW,扫描时间3~120s,累计次数1~2次,波数范围100~3000cm-1,空间分辨率1μm。(2)XploRA精巧型,同样尝试了三种不同波长的激发光源(532nm,633 nm,785nm),最大激光输出功率5 mW,扫描时间5~60s,累积次数1~2次,波数范围100~3000cm-1,空间分辨率1μm。分析中借助50倍或100倍物镜帮助定位分析区域,在室温下采集水和二氧化碳的背景谱图。本文中的拉曼谱图未经过平滑处理或基线校正。图4中普鲁士蓝标准谱图引自伦敦大学学院化学系拉曼光谱数据库(http://www.chem.ucl.ac.uk/resources/raman/)。
除纸币的颜料外,制作纸币的纸张本身也值得研究,并且以纸张纤维的种类鉴别尤为重要。纤维的鉴别工作采用经典的赫兹伯格染色法(Herzberg Staining),其基本的工作原理是,碘化钾/碘/氯化锌试剂(又叫赫兹伯格染色剂,Herzberg Stain)具有“选择性染色”的特点,根据纤维中木质素含量的不同,显现不同的颜色。在显微镜下观察纤维被染色后呈现的颜色,并参考古代中国常用造纸纤维的染色结果,可以对纤维的类别(例如麻类、树皮类、竹类、禾草类、棉类、木浆等)作出基本判断。某些植物的纤维本身具备特殊的形态(如棉纤维自然的独特扭曲),纤维表面有特别的纹饰(如苎麻纤维有明显的纵向纹和膨胀节),或纤维伴随特殊的附属细胞和结晶颗粒(如构皮纤维常包裹胶膜状物质,纤维中常夹杂菱形、方形等草酸钙结晶颗粒以及齿状薄壁细胞等)。结合染色反应,甚至有可能将纤维的母源植物确定到属和(或)种。本文中使用的赫兹伯格染色剂的配方和制备流程,以及纤维鉴别的步骤、判断依据和注意事项,笔者在其它文章中有详细描述[13],在此略去。
大明宝钞使用了红、黑两种颜料。图1[14]中,100~1000cm-1范围内的拉曼谱线对应红色颜料。从低波数到高波数依次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拉曼峰,其中122cm-1的强峰由Pb—O对称伸缩振动产生,225cm-1出现的拉曼峰由δ(PbO2)振动产生,552cm-1出现的强峰由v(Pb—O)振动产生[15]。基于以上信息,可以断定红色颜料为铅丹(red lead,分子式Pb3O4或2PbO·PbO2)。邬显慷等人曾利用质子激发X射线荧光技术,分析过明代大明通行宝钞上的红色印泥,结果显示红色颜料中铅(Pb)含量很高,作者据此推断印泥中的红色颜料为铅丹[16]。拉曼分析通过对化学结构的判断,肯定了邬氏等人的观点。1000~2000cm-1范围内的拉曼谱线对应黑色颜料,在1200~1600cm-1之间出现两个较宽的峰,与植物性炭黑(carbon-based black)的特征拉曼峰位(1340和1590cm-1)一致,故黑色颜料为某种植物性原料经炭化得到的炭黑。
图1 大明通行宝钞红色和黑色颜料的拉曼谱线
纤维鉴别方面。大明宝钞纤维与赫兹伯格染色剂反应后,在偏光显微镜下(明场)呈较深的酒红色,排除为木质素含量很高的木浆、竹类或禾草类纤维的可能。被观察的纤维在形态上几乎都保持高度一致(说明使用了单一种类的纤维),呈圆柱形,直且长,表面有非常清晰并间隔分布的横纹,没有膨胀节(或膨胀节不明显),与棉或常见麻类纤维的特征不符。另外,纤维外壁非常干净,没有胶衣(或胶状膜),纤维中也没有附属细胞和结晶颗粒。综合上述信息,判断大明宝钞的纸张由树皮类纤维制作而成,并且可能是桑皮纤维[17]。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染色纤维中有几根呈独特扭曲状,表面没有纹饰或纹饰非常不明显,染色后呈深酒红色,可以确定为棉纤维。初步判断棉纤维是纸币保存过程中的污染,而并非原始造纸制浆中的纤维。
图2是大清宝钞上红色印泥(印章)和蓝色颜料的拉曼光谱。其中,240,276和333 cm-1处的拉曼峰与朱砂(cinnabar,α-HgS)的特征拉曼峰位完全一致。蓝色颜料在100~2000cm-1范围内有两个比较强而明显的峰(分别出现在263和530cm-1),这两个拉曼峰在出现位置上明显区别于古代常见蓝色矿物颜料(如蓝铜矿、青金石、群青)[18],而与普鲁士蓝在相同波数范围内的拉曼特征峰位比较一致。图3是户部官票左上角红色木戳印章和围栏处蓝色颜料的拉曼谱图,红色颜料的拉曼峰位与图2基本一致,说明使用了朱砂。除100~2000 cm-1的两个峰(269和535 cm-1),蓝色颜料还在2098和2153 cm-1出现两个容易识别的拉曼峰[19]。这四个峰同时出现,进一步确定蓝色颜料就是普鲁士蓝。除朱砂和普鲁士蓝外,大清宝钞还使用炭黑作为黑色颜料(拉曼谱图可参见文献[20])。
图2 大清宝钞红色和蓝色颜料的拉曼谱线
图3 户部官票红色和蓝色颜料的拉曼谱线
普鲁士蓝(Prussian blue)也叫做柏林蓝(Berlin blue),是一种铁盐与亚铁(Fe2+)氰化物或铁(Fe3+)氰化物反应生成的蓝色无机颜料,由德国冶金术士Diesbach于1704年[21]在柏林人工合成得到,是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人工合成颜料。因此,在西方的文物和艺术品真伪鉴别中,普鲁士蓝的存在常被用来判断艺术品的年代上限。Bartoll在两幅创作于1710年的法国油画中发现了普鲁士蓝,是已知最早的使用普鲁士蓝作为绘画颜料的实例[22]。其它早期案例来自德国柏林(1712年)、英格兰(1721年)、荷兰(18世纪晚期)、南美洲(1780年)和日本(1782年)[23]。普鲁士蓝最早于何时、何地以及通过何种方式进入中国,笔者目前尚未发现明确的文献记载。不过,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早在1759年,瑞典东印度公司(成立于1731年,主要为了与东亚尤其是中国贸易而成立,于1732年首次远航并在当年抵达广州)就已经向中国、孟加拉、印度输入过少量的普鲁士蓝。1775~1776年,该公司向中国广东省(Canton)输入了较多的普鲁士蓝(具体数目不详,笔者注)。1778年,输入量更是增加到1775~1776年输入量的四倍多。而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中国甚至向日本(早至1782年)、泰国和印度出口普鲁士蓝[24]。总结以上信息,可以发现至少两条重要线索:至迟在1759年,普鲁士蓝就已经经过海运被输入到中国,广州很可能是最早的登陆地点;1775~1778年,普鲁士蓝的输入量已经十分可观,并很快(1782年)经中国商人之手输出到日本(并部分取代了日本的传统蓝色染料—靛蓝)。虽然普鲁士蓝在中国的早期用途并不清楚,但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的分析案例说明,1853~1864年间,大量的普鲁士蓝被用作清代纸币上的蓝色颜料,这是目前普鲁士蓝在中国作为颜料使用比较早的实物证据之一。至于1759年到1853年普鲁士蓝被输入到中国后的应用情况,尚待更多的分析。
纤维鉴别方面。大清宝钞只有一种类型的纤维,染色后的纤维呈酒红色,完整的纤维为圆柱状,无扭曲。少数的纤维呈扁平带状,有不规则的扭曲。有横向纹饰,无膨胀节,表面没有胶衣,无杂细胞或者薄壁细胞,也没有树皮纤维中常见的晶粒。根据以上特征,判断大清宝钞的原料为比较纯的麻类纤维[25]。《中国古代纸钞》一书中提到,清代大清宝钞所用纸张为山西生产的毛头纸[26]。毛头纸的原产地在河北迁安,制作原料采用当地桑皮下脚料和废旧的麻绳[27]。因此,(河北迁安生产的)毛头纸属于桑皮和麻的混合纤维纸。本文中分析的大清宝钞仅见麻纤维,如果其纸张产地确为山西,或许暗示不同产地的毛头纸所用原料也不相同。户部官票的纸张同样仅见一种类型的纤维,染色后呈现深的酒红色,纤维呈圆柱状,无扭曲。十分明显,没有明显的膨胀节,没有纵向裂纹。纤维表面常包裹薄膜状胶衣(与大清宝钞纸张纤维最为显著的差别),与赫兹伯格染色剂反应后呈现淡紫色~蓝紫色。不见薄壁细胞或结晶颗粒。以上特征符合树皮类(尤其是桑皮)纤维的特征[28]。《中国古代纸钞》一书中,提及清代户部官票纸张为高丽纸和笺纸。古时的高丽纸由100%的桑皮浆制成,直到1982年以后才开始往桑皮制浆中加入部分(其他纤维制成的)废纸。笺纸则是一类纸的总称,以清代宫廷用笺纸为例,其制作极其优良,数量也非常有限[29]。笔者据此以为,使用笺纸印刷纸币的可能性似乎不大。综合以上信息,认为本文分析的户部官票样品应由纯的桑皮纤维制成(符合高丽纸的特征)。
图4是民国时期新疆商业银行发行纸币上蓝色颜料与普鲁士蓝(标准参考物)的拉曼谱图。与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的情况相似,蓝色颜料在286,547,2093,2169 cm-1四个位置出现比较明显的拉曼峰,说明使用普鲁士蓝作为颜料。图5是民国时期乾顺当铺蓝色颜料的拉曼谱图,有七个比较突出的拉曼峰分别出现在407,485,539,1001,1020,1092和1132 cm-1。这种拉曼峰的组合形式与已知的任何一种中国古代常见蓝色颜料的拉曼峰位都无法完全匹配[30],故考虑混合相的可能性。用缝合针针尾从当票一角刮取极少量的颜料颗粒,放入试管并加入适量甘油(即丙三醇),反复振荡后滴取少量液体在载玻片上,加盖玻片然后放置在偏光显微镜下观察,观察结果见图6。图6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色颜料实以细小、钝圆形的深蓝色颗粒为主(粒径2~8 μm,图6a),同时夹杂少量大颗的、近菱形的(白色)透明颗粒(图6b),说明存在(至少)两种不同的矿物相。回过头来再分析拉曼峰,其中最强的两个峰(539 cm-1和1001/1020 cm-1)分别可以用S2-对称伸缩振动和SO42-对称伸缩振动来解释。在已知的蓝色颜料中,只有群青(ultramarine blue)是由S2-产生的蓝色,其它蓝色颜料均为铜离子(Cu2+)致色。而SO42-和近菱形的晶体则符合石膏(Gypsum,CaSO4·2H2O)的化学结构和矿物学特征。剩余四个拉曼峰中,407和1132 cm-1可进一步归属于石膏,485和1092 cm-1则是群青的特征峰。至此,判断乾顺当票的蓝色颜料中包含群青和石膏颗粒。
图4 民国纸币蓝色颜料的拉曼光谱
图5 乾顺当票蓝色颜料的拉曼光谱
图6 乾顺当票蓝色颜料中的群青和石膏颗粒
群青是一种双硅酸铝盐和钠盐,并包含其它一些硫化物或硫酸盐。根据获取方式的不同,群青有天然(natural)和人造(synthetic)之分。天然群青由青金石矿物[Lapis Lazuli,理论分子式为(Na,Ca)8(AlSiO4)6(SO4,S,Cl)]研磨加工而成,人造群青则由高岭土、碳酸钠和硫酸等人工合成得到,分子式一般写作Na6-10Al6Si6O24S2-4。天然群青最早的使用证据见于阿富汗巴米扬石窟的寺庙壁画(公元6到7世纪),直到14至15世纪才在欧洲获得较为广泛的使用,主要应用于手稿和版画。天然群青作为颜料,还见于波斯细密画、中国石窟壁画和印度壁画[31]。青金石矿床在世界范围内的分布极其有限(中国尚未发现过青金石矿床)。阿富汗的科克恰河谷(Kokcha Valley)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青金石产区,有超过6000年的开采历史,并且被认为是欧洲中世纪(公元5到15世纪)青金石的最主要来源地。此外,意大利的维苏威火山(Mount Vesuvius)、美国的科罗拉多和加利福尼亚、俄罗斯西伯利亚以及南美洲的智利也是青金石的产区[32]。天然青金石十分昂贵,为了寻找其替代品,1806年,法国科学家首次完成了对天然群青的化学分析,1828年,法国和德国的化学家研发出人工合成群青的方法,并在1830年首次开始了人造群青的工业生产。1830年以后,人造群青因为低廉的价格被迅速广泛地应用于绘画、墙纸、印刷、纺织品染色等多个行业[33]。在早期商业生产的人造群青中,为了降低生产成本,常常混合一些其它的颜料或矿物,例如石膏、重晶石(BaSO4)、蓝铜矿、普鲁士蓝等[34]。
根据以上的信息,可以判定乾顺当票蓝色颜料为人造群青,而非天然群青。主要理由如下:(1)中国并非青金石产地,天然群青过于昂贵,很难想象民间当票会使用如此贵重的颜料;(2)当票蓝色颜料实以极细小(直径普遍在几微米)和钝圆(区别于天然群青颗粒的不规则形状和棱角)的群青颗粒为主,并混合石膏颗粒,符合早期人造群青的生产特征;(3)乾顺当票发行于民国时期,彼时人造群青作为颜料在中国境内已经广为使用,并且价格十分低廉[35]。当然,从科学鉴别的角度来说,要完全确定人造群青,仅仅依靠拉曼光谱还不够,因为天然群青和人造群青拥有近乎完全一致的拉曼特征峰(尤其在100~3000 cm-1范围内)。笔者曾借助微区X射线衍射区分过天然和人造群青颜料,需要的颜料量极少,结果直观、可靠,是理想的鉴别和区分手段[36]。
纤维方面。新疆商业银行的纸币纤维经染色后呈现不一致的颜色,以浅紫色为主,但少数纤维呈现淡红色或灰色。纤维经过相当剧烈的捣烂和切断,长纤维数量极少,大多数是短且散开的纤维。观察较长的纤维,发现以圆柱状为主,表面基本看不到膨胀节或横纹。短纤维中,有一些呈扁锤状,表面有纵向排列的缝隙状纹孔,符合针叶木纤维的特征[37]。根据以上线索,可以明确排除竹类、禾草类、棉纤维的可能,应该以树皮类纤维为主,并混合了针叶木纤维(比例或含量目前尚难以估算)。乾顺当票的纤维形态比较一致,染色后呈酒红色,纤维呈长的圆柱状,表面没有明显的膨胀节,有横向的纹饰但间隔较大,少数纤维表面残留着胶膜状物质,不见附属细胞或者结晶颗粒。根据以上显色反应和纤维特征,判断当票纸张由树皮类纤维制作而成。
利用拉曼光谱技术和赫兹伯格染色法,对明清时期纸币(共三件)和民国时期的纸币与当票(各一件)进行了颜料和纤维的鉴别。在颜料使用方面,明代纸币有红黑两色,并分别由铅丹和炭黑制作而成;清代的两种纸币(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均有红、蓝、黑三色,分别由朱砂、普鲁士蓝和炭黑制成;民国时期纸币依然采用普鲁士蓝作为蓝色颜料,而民国时期的当票则使用另外一种蓝色颜料—人造群青。纤维方面,纸币和当票无一例外地使用了麻类或树皮类纤维,是优良的造纸原料。具体来讲,大明宝钞使用纯净的树皮(可能是桑皮)纤维,大清宝钞和户部官票分别使用纯净的麻类和桑皮纤维,民国纸币使用树皮与针叶木的混合纤维,而民国当票则使用了比较纯净的树皮类纤维。
尽管本文分析的样本数量十分有限,但颜料和纤维的鉴别结果对于理解古代中国纸币(和当票)的制作依然具有一定的启发性,并引导至少三个方面的思考:颜料使用的历时性变化(颜色种类的变化以及新颜料的使用);高质量纤维纸的一贯使用;官方与民间的差异(例如民国时期政府发行的纸币和民间性质的当票)。要说清楚上述三个问题,在未来的研究中必须加强系统性的主题研究,首先要设计有针对性的研究问题,例如清代纸币是否始终以普鲁士蓝为蓝色颜料,亦或是也使用其它蓝色颜料(如人造群青)?如果答案是前者,又是什么因素导致这种选择性使用习惯的形成,是普鲁士蓝本身的化学或物理性能更加适合纸币印刷,还是清朝政府有意选择固定的特定颜料(出于防伪或经济因素的考虑)?等等。其次,要根据拟解决问题有针对性、系统性地收集纸币样本,只有在较大样本量的基础上,才能最终从统计学角度、站在一定的置信度上回答上述问题。最后,除了关注同一颜料的历时性变化,也要关注相同时期纸币的颜料或纤维在空间上(例如中央与地方、中心与边疆、南方与北方等)的变化和差异,只有这样,才能从更加全面的角度理解古代纸币的制作传统、变化和演变。
致谢:拉曼光谱分析得到施继龙教授(北京印刷学院,印刷与包装工程学院)的支持和帮助,文章中分析的纸币和当票样本亦由他提供,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另外,感谢许毅先生(电子科技大学图书馆,成都)提供的文献帮助。
注释:
[1] 戴建兵:《中国近代纸币》,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93,9-11页。龚赵球:《中国纸币史》,上海新业印书馆,1928,44-45页。
[2] 黄锐、刘亚光、王翰章:《中外货币辨假》,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版社,1994,37-38页。高英民、张金乾:《中国古代钱币略说》,北京,地质出版社,1996,393页,459页。刘森:《宋金纸币史》,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93,152页。内蒙古钱币学会:《元代货币论文选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3,114页,164页,167页,185页。马社香:《中国货币文化史》,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150页,221页。钱屿、钱律:《钱币》,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76页。周祥:《中国古代纸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361页。
[3] Cordier H, Polo M, Yule H. The Book of Ser Marco Polo, the Venetian: Concerning the Kingdoms and Marvels of the East. London: John Murray, 1871.
[4][16] Wu X, Zeng X, Yang F. Archaeological applications of PIXE and IXX for paperlike objects at Fudan University.Nuclear Instruments and Methods in Physics Research Section B Beam Interactions with Materials and Atoms.1993, 75(1-4):458-462.
[5] 龚赵球:《中国纸币史》,上海新业印书馆,1928,45-47页。
[6] 戴建兵:《中国近代纸币》,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93,11页。
[7] 严格讲,碳十四测年结果反映的是纸张本身的年代(即纸张的生产年代),将纸张进一步制作成纸币,需要在纸张生产后的当年或之后数年内完成。但就纸币生产而言,上述时间差应在测年结果的误差范围(±20年)以内,可以忽略不计。
[8][17][25][28] Shi J, Li T. Technical investigation of 15th and 19th century Chinese paper currencies: Fiber use and pigment identif i cation. Journal of Raman Specroscopy. 2013, 44(6):892-898.
[9] 李明信:《中国纸币》,《西安金融》1999年第11期。
[10] 王允庭:《户部官票版式初析》,《中国钱币》2008年第4期。
[11] 徐枫、赵隆业:《中国各省地方银行纸币图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154页,158页。
[12][18][30] 李涛:《黑水城遗址出土西夏时期染色纸张的分析》,《西夏研究》2017年第3期。
[13] Shi J, Li T. Technical investigation of 15th and 19th century Chinese paper currencies: Fiber use and pigment identi fi cation. Journal of Raman Specroscopy. 2013, 44(6):892-898.李涛:《黑水城遗址出土西夏时期染色纸张的分析》,《西夏研究》2017年第3期。Li T, Ji J, Zhou Z, Shi J. A multi-analytical approach to investigate dateunknown paintings of Chinese Taoist priests. Archaeolog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Sciences. 2017, 9(3):395-404.
[14] 本文中的拉曼谱图均包含两条拉曼谱线,分别对应一种颜料(或颜料的标准参考物),谱图中的横坐标为采集波数的范围,纵坐标反映拉曼信号的相对强度。需要指出,谱图中两条谱线纵轴的刻度单位不同,但为了比较方便并避免造成困惑,没有标示出来。
[15] Sigaev VN, Gregora I, Pernice P, Champagnon B, Smelyanskaya EN, Aronne A, et al. Structure of lead germanate glasses by Raman spectroscopy. Journal of Non-Crystalline Solids. 2001, 279(2-3):136-144.
[19] Cao X, Wang R, Wang G. In-situ Raman spectroelectrochemical characterization fo the Prussian Blue modi fi ed platinum electrod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Progress in Surface Raman Spectroscopy: Theory, Techniques and Applications. Xiamen: Xiamen University; 2000.
[20] 李涛:《中国古代纸质文物的无损化学分析 》,博士论文,北京,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2010,121页。
[21] 一般认为,普鲁士蓝最早是在1704年被人工合成。但学者Harley(1982)经过考证后认为将1704~1707年作为普鲁士蓝最早的合成时间比较合适。也有学者提出1710年之说。
[22] Bartoll J. The earliest use of Prussian blue in paintings. The 9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NDT of Art. May 25-30, 2008, Jerusalem, Israel.
[23][32] Eastaugh N. The Pigment Compendium: A Dictionary of Historical Pigments. Amsterdam ; Boston: Elsevier Butterworth-Heinemann, 2004.
[24] Eremin K, Stenger J, Huang J-F, Aspuru-Guzik A, Betley T, Vogt L, et al. Examination of pigments on Thai manuscripts: the fi rst identi fi cation of copper citrate. Journal of Raman Specroscopy. 2008, 39(8):1057-1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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