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黄花菜,真是很美的,浅浅嫩嫩的绿色中带着微微淡淡的黄。她原来的名字也美丽而动听,叫萱草、谖草、忘忧草。
萱草是极富内涵、极具价值的。在中国的文化意象里,萱草代表母亲和孝亲。古时候,母亲居住的北堂门前往往种有萱草,人们便雅称母亲所居为萱堂,于是萱堂也代称母亲,沿用至今。为女性长辈祝寿,都尊称为“萱寿”。那时,游子远行前,会在北堂前种上萱草,希望减轻母亲对孩子的思念,让母亲忘却烦忧,这和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解释的一样:“萱本作谖。谖,忘也。”《诗经·卫风·伯兮》里那位吟诵“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妇人,也是因为思念远征的丈夫,在家居北堂栽种萱草,借以解愁忘忧的。的确,在那飘逸雅致的绿黄色中,忧愁,是会慢慢地消失殆尽的;希望,会一点一点地升上来。
后来,因为“今东人采其花跗干而货之,名为黄花菜”。(《本草纲目》),萱草就被唤作了黄花菜。细细想来,颇有深意:观赏怀想的时候,“萱草”更富有诗意和温情,买卖食用的时候,“黄花菜”更流于平实而质朴。这就如同新鲜黄花菜和成品黄花菜的区别。那深黄色的成品,是让人很难联想到她的年少光华的。就好像一个人,老了之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住、想得起她曾经青葱如水的模样儿呢?
记不住,想不起,就罢了吧。内心深处的圆融春光是会令容颜饱满平和的。老了,就要更加从容、淡定,从而别有一番风采。黄花菜就是这样,她愈是成熟,愈是镇静宣发而魅力十足。
只有加工成成品的黄花菜,才食用安全,是真正实用的。新鲜的黄花菜,不适合食用,她含有一种叫作“秋水仙碱”的物质,这种物质本身无毒,但经过胃肠道的吸收后,会在体内氧化成为“二秋水仙碱”,“二秋水仙碱”则具有较大毒性,要在摄氏六十度高温时才可以减弱或消失。所以,食用黄花菜之前,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耐心细致地加工处理。
黄花菜在夏天成熟,采摘一定要赶在正午时分黄花菜开花之前,即花蕾状态。若那时不摘,便会开花,开出黄色花儿的黄花莱虽然极美,却也不适合食用,因为开花后形状会有变化,不利于加工成成品。摘下黄花菜后,要把她放进蒸笼里蒸上一阵,然后铺在太阳底下晒干。晒干后的黄花菜就可以用塑料袋封存了。等到食用前,从塑料袋中拿出,用清水浸泡一阵,方可炒食或开汤食用。
是不是很麻烦?当然麻烦。而有时,就是麻烦,才有味道。好比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让那男子费心费时费力去追求,那女子才更显珍贵,那感情才更值得珍惜。
食用成品黄花菜,就会像三国曹魏时期才华横溢而又注重养生的美男子嵇康在他的《养生论》里说“萱草忘忧”一样,心情会越来越好。相传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起义前,家境贫寒,又身患疾病,全身浮肿,常常乞食度日。后遇一位好心老妇人送些萱草给他,教他煮食。陈胜食用一段时间后,慢慢忘记了自己的忧愁,身体痊愈,并逐渐强壮起来。
黄花菜是非常适合气郁体质的人食用的。比如治疗妇女产后抑郁、奶水不足、乳痈肿痛、通身水肿等病症,可以直接取用成品黄花菜二至三两,用清水浸泡后把水倒掉,再换清水五百毫升煎煮,每日可以服用三百毫升,一日二次,理气解郁、消肿止痛的作用是很明显的。
所以,北宋药学家苏颂说黄花菜“利胸膈,安五脏,令人好欢乐,无忧,轻身明目”。那么多生动的赞誉的词儿,真是沒错的。
摇曳在阳光里的黄花菜啊,是盛夏一道洵美的风景。若是开在春天,也会博得很多人的观赏与喝彩吧。不过,真正内蕴深厚的东西是不会在意掌声有无的。一如黄花菜,静静地飘扬在田野里,绽放着自己独特的光芒。
油菜花的香,是我没有想到的。
那种香味,介于桂花和栀子花之间,不过分浓烈,也不过分清淡。置身于油菜花丛中,香便扑鼻而来,单嗅一朵,却又似有还无。
随着这香儿,我行走在一大片油菜花丛中。远山含黛,流水含情,村庄古朴,田野空旷。笔直丛生、茎绿花黄的油菜一簇簇、一畦畦、一片片,呈十字形排列的四枚花瓣儿,对我扬着嫩黄微薄、质如宣纸的笑脸。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油菜为什么又叫芸薹了。芸,是一种香草,不仅叶、茎有特殊的香味,还是一种可贵的药材,可以驱虫、祛风、通经。薹,即薹菜、青菜,为十字花科,白菜亚种的一个变种。芸薹,就是这样香气浓郁地浸染在人间烟火中,既浪漫又现实。
花儿过后,油菜会结籽,收割后,油菜籽榨成的油可以食用,还可以润发养发。“取油傅头,令发长黑。”唐代医药学家陈藏器编著的医药学著作《本草拾遗》道出了她养发的原因。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香。有记载说,这油儿是古代女子心爱的护发品。想那沁人心脾的香,既可以飘荡在丝丝秀发间,又能够蕴藏在家常饭菜里,真是很有味道啊。平常的生活,也仿佛开出了新鲜的升腾的花儿,跳跃在一秒一秒的时光中。
油菜的实用还在于她有散结消肿的治病功效。贞观七年三月,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有一次醉酒,“至夜觉四体骨肉疼痛。至晓头痛,额角有丹如弹丸,肿痛。至午通肿,目不能开。经目几毙”。难受之际,他想到油菜能治风游丹肿,“遂取叶捣傅”,汁液和着弥漫的香气,让他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接着,肿毒便“随手即消,其验如神也”。他甚感欣慰,还总结出新的用法,即“亦可捣汁服之”。
好看、好闻又实用。油菜,让老百姓更加喜爱了。“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他们会在田间地头随手撒一把她的种子。而她又争气,种子进入泥土,就会很快地蓬勃生长。春风一起,花儿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铺天盖地,势不可挡。以一色金黄,同万千姹紫嫣红一起,渲染出春满人间的万千气象。那传说中每年夏天让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就是这傲然迎春的花儿们装点的。黄黄的那一簇中,便有油菜花,芸芸的香味里,也包含了油菜花香。想那牛郎织女,能在清芬纯美的花海花香中,聊解相思之苦,也算是得到一份慰藉。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荫;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远处,有一群孩子,嬉戏在油菜花丛中,笑声里,淌着花香,仿佛叮叮咚咚的泉水,轻巧柔细地亲吻着耳膜。在这样的花海里,可以打一个滚儿,摔一回跤,捉一次迷藏,任无邪的童真尽情挥洒。也可以在触手可及的蓝天白云下,枕着花香,静静地小眠一会儿,把自己放逐在原野上,任一份澄澈与明净,融化身心。
于是,这一刻,阳光温暖,春风和煦,天空澄碧,大地金黄。蜂飞,堞舞,花香,应和着泥土的自然气息。我在油菜花丛中,天地宛若一幅散着金光的风景画,以魅力四射的光芒,缓缓地将我环绕。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在那样一个烂漫的秋天,桂花悄然盛开了。不经意之间,曼妙的香甜味儿,一下子钻进眼里眉间,浓郁、亲切。若是往桂花林里走上一圈,那人,就香成了桂花。
古往今来,人们对桂花都有着深切的喜爱。《山海经》就有“招摇之山多桂”的记载。在古人心目中,桂花更是美的化身,秦国丞相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赞曰:“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唐宋以后,桂花栽培开始盛行,文人墨客更是咏桂成风。诸多的名句佳作,凸显了桂花的名品和奇香。例如,宋代诗人吕声的“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秋,果若飘来天际香”。宋代诗人杨万里的“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这些诗句盛赞桂花是三秋期间的领衔花木,有着不是“人间种”而是“月中来”的非凡渊源,以及异乎寻常的遍地奇香。就连比喻科举时代应考得中的成语“蟾宫折桂”,也是以攀折月宫(蟾宫)中的桂花,来引申为获得很大成就或很高荣誉的意思。
此外,古代桂花还是崇高、胜利、吉祥、友好的象征。据说战国时期,燕、韩两国曾以相互馈赠桂花来表示亲善友好。在盛产桂花的少数民族地区,青年男女也常以赠送桂花来表达爱慕之情。
而开放在现代的桂花,当然不再像古时那样,贵为天人了。她终于似仙女下了凡,带着一份造化赋予的风雅,以活泼轻松的天然本性,浸染在灵山秀水中,开始有了乡野泥土的质朴芬芳,融进了平凡的人间烟火。
在与桂花的邂逅中,现代人心中升起的是按捺不住的饮食欲望,以及百转千回的浪漫怀想。在那样月光如水的夜晚,享受与桂花有关的饮食,桂花酒、桂花茶、桂花糖糕、桂花月饼、桂花酒醌圆子羹,等等,围坐在桂花树下赏秋闲话,变成了现代人心中遥远而温馨的图画。这图画几乎是每一位具有传统观念的现代人所热爱的。这画中,团圆祥和的心理状态和平缓纯净的生活节奏,在慢慢流淌着,仿佛从远古走来,发出清晰的声音,饱含着浓浓的诗意,应和着古人的情怀。
的确,古人也很早就发现了桂花的食用价值,他们认为桂为百药之长,性温、味辛,入肺、大肠经,煎汤、煮水或浸酒内服,能平肝顺气、暖胃止痛、健脾补虚、静心醒神、散寒破结、清新口气,对食欲不振、痰饮咳喘、经闭腹痛、痔疮、痢疾等症有一定疗效。古人还特别重视酿造桂花酒,他们觉得“饮之寿千岁”。桂花酒也是汉代人们用来敬神祭祖的佳品。祭祀完毕,晚辈要向长辈敬桂花酒,长辈们喝下即得到了延年益寿的祝福。战国末期楚国诗人屈原在《九歌》中也早已有“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的表达,其中,“桂浆”就是指添加桂花而酿制的美酒,“桂旗”则指车辆上用桂花装饰的旗帜。
桂花泡制的茶也是古人爱喝的。把新鲜的或阴干的桂花,用清水轻轻漂净,撒入沸腾的开水中,看她在水中渲染、沉浸,再放入适量蜂蜜或冰糖,搅拌均匀,便是上佳茶品。这可以美容养颜、清火明目、舒咽利喉的茶儿,是非常适合女子饮用的“幸福茶”。
令人唇齿留香的桂花啊,就是这样连着古今,拉着情感,牵着故乡,藏着幼时的记忆,被收进了过往的匣子,让一抹如烟月色烙上了深深的印记。
现在的桂花,越发拒绝寂寞。她不再像拥有孤独、享有卓绝高雅气质的荷花、梅花一样,拒绝世俗的闹热与俗气。也不再像《西京杂记》记载的“汉武帝初修上林苑,群臣所献奇花异木两千余种,其中有桂十株”那样,仅仅成为名贵的花卉与贡品。她以热烈的个性、灵动的性格,轰轰烈烈地绽放在广袤朴素的土地上,用随意随性、接近世俗的方式展现出平易近人的姿态。
清可荡涤,浓可致远。那么,趁月色清辉,趁桂花绚烂,去拿来一张银质大圆盘,采集一些桂花吧。用手轻轻触碰,那桂花便会哗哗啦啦地落入银盘中,于玲珑轻巧之间,令人如痴如醉。然后,一层薄桂花,一层薄砂糖,轻轻缓缓地装入洁净透明的宽大方口的玻璃瓶中。悠闲的时候,用银色小勺儿轻挑着,细细地品尝。
月亮,正慢慢地升起来。
于是,那心,是安宁的;那胃,是温暖的;那日子,是蜜甜的。
有些花草,如果不用她,是不会知道她的美妙的,比如金银花。
我很早就认识金银花了,梁代医药学家陶弘景说她“处处有之”,所以,认识她很容易。夏日高温的时候,单位里也发点金银花让大家消暑。只是我很少使用她。
那天,我突然牙龈肿痛,我不想吃药,想到家中还有些金银花,便随意找了点出来,和着清水,煮开,再加点蜂蜜,喝下。只喝了两天,居然就不痛了。
那种快速而神奇的功效,让我对金银花充满了感激和热爱。我把金银花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那黄黄白白的花瓣儿,那细细嫩嫩的花蕊儿,透着清新的醇香,真是有着精灵气质啊。突然地,就想起了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忍冬花。陶弘景说她“凌冬不凋”,所以又叫了“忍冬”。
那真是怎一个“忍”字了得啊。能够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严寒中生存的金银花,真是生命力强,适应性广。她喜欢阳光和温暖湿润的环境,也耐寒、耐旱、耐阴、耐湿。有首农谚就这样评价金银花:“涝死庄稼旱死草,冻死石榴晒伤瓜,不会影响金银花。”大概正是有着这样厚重广阔的“忍者神功”,金银花才能够像天宫仙子一样,轻轻地挥一挥长袖,便清热解毒、疏散风热、疏咽利喉、消暑除烦了。
除了坚忍强大,金银花也有她柔和的一面。据传,她名字的来源和女孩儿有关。那是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七擒孟获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其时,大部分将士水土不服,得了热毒病。行军经过一个小村寨时,诸葛亮见村民面黄肌瘦,虽然他和大家一样身体不适,但还是命令将士发放军粮施救。村民们十分感谢,得知许多蜀兵患了热毒病后,一位白发老人便要自己的一对孪生孙女儿金花和银花,去采几筐当地草药来为蜀军解难。姐妹俩上山了,三天后都没有回来。人们多方寻找,在一处山崖边,看到两只已装满了黄黄白白草药的药筐,筐边有野狼的足迹和被撕碎的衣服鞋子。原来,为了这救助蜀军将士的草药,金花、银花献出了生命。后人为了纪念姐妹俩,就把这种草药叫作“金银花”。
这样的故事,是令人感叹唏嘘的。因为金银花与那可亲可敬的女孩儿有关,有些古诗更是用和顺温雅的描绘展示了她的本质,“初夏园绿荫重重,金银开在碧玉中。虽少几分娇妍态,香透心脾情更浓。此花本是杯中物,甘洌淡雅有奇功。祛病除疾养颜色,人间才多不老松。”
是的,“祛病除疾养颜色”,这便是金银花坚韧而温婉的本质。祛病除疾自不必说,民间就有“金花间银蕊,草药抵万金”的说法。治疗流感、泻痢、牙周炎、疮疖肿毒、急慢性扁桃体炎等病,金银花是手到擒来。
养颜色,也是金银花擅长的,当然世人知道的不多。
夏天里,将金银花用清水洗净煎成汁,擦洗全身,不仅可以祛痱、止痒、治痘痘、疗湿疹,还可以给全身皮肤来个大扫除,那清洁和润泽肌肤的功效,是非常明显的。采摘新鲜的金银花,阴干,装入干净的棉布袋中,用棉线缝好,做成枕头,在盛夏里枕着入睡,还可以養心安神,预防头颈部长痱子,让面部清爽洁净。
可见,金银花的养颜色,也是源于她的坚强,即铲除热毒的机理。体内毒素排出,肌肤自然爽滑如丝。而那阴干金银花的过程,又于悠悠然之中,进一步展现出她的婉约风范:不能接触铁器,也不能翻动;接触铁器会让花儿失去药效,翻动会使花儿变色,饮用时味道和功效都会减退。
金银花就是这样,于金银相间之时,透出独特卓雅的品质。所以,你,亲爱的,不妨在炎炎夏日里,和她亲密接触一下吧。
管弦,作家,现居湖南株洲。主要著作有《开花的记忆》《药草芬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