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

2018-08-31 09:42陈希米
天涯 2018年4期
关键词:幽灵

我再也没买过羊肉。

鲜羊肉涮起来真香啊!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你喜欢吃的那些东西在我看来几乎都不好吃。唉,那些熏干或者猪肘,我在超市里无数次看到却再也没买过,既然你不来吃。

好吧,你就吃你的菜饭吧,老蔡是不是又笑话你了?

那一缸小金鱼,让我送人了,我养不活她们。但那些绿植好活着呢!冬天在家里保温,夏天在阳台上享受阳光和雨水,想着你在的时候他们就在了……

别这样想,顺其自然,我都死了,他们也可以死的。

死人是到处游荡的吗々我很少梦见你。却在巴黎接连三天梦到你。李爽这个“巫婆”说是因为那儿气场很干净,完全不影响我对你的挂念。

你挂念,我就来。我也时常去北京的,只是那里楼多树少,你捉不住我。

好吧,那我盡量去你可能在的地方,我相信,有树的地方,树最多最美的地方,就是你喜欢在的地方。

一棵树,我总是从他的叶子,他的树干,枝条的粗细和力度,叶子的形状和颜色,四季的姿势,开花或者凋谢的节奏和时辰,来想象他的意味,他的象征,来认出他,认识他,爱他。走过一轮四季,看雨转晴过,听风鸣雷闪,看够他的绰约和悲惨,以至于,竟要一轮又一轮,直到遇见刀痕的遗迹,断枝的卓绝,以及长成了的挺拔和粗壮。直到那时,我才会认出他,认识他,爱上他。

因为他总是沉默,沉默是他最大的优点;他总是陪伴,陪伴是他最大的温柔;他总是高大,高大就是他给予的最大的慰藉;他没有庇护独自抵挡,所以他总是沧桑;他有时即使严冬也不怯懦,依然墨绿;他在春天总是重新抖擞以新生般的激情。

如果是一片树林子,如果许多个他站在一起,就有了豪情和气势,他们一旦决定站在一起,就再不动摇,自始至终,他们不看对方,也不张望同伴,只顾自己向下的沉着或向上的激情,又四面开去,整整一方大气象。在阳光下的林子里,一个人会变得多么美好,因为周围全是美,全是力量。

那些干净蓬勃的树,那些高傲孤独的树,那些温柔逶迤的树,斑驳苍劲的树,漂亮婀娜的树,甚至那些一半已经死去,另一半正在重生的树,新的生命缓慢地挺进着,鲜嫩和柔弱与高高裸露的黑树干相得益彰。干净的空气和蓝色的天,让树这样细致地丰富着,每一根枝丫都在起舞,每一个独特的姿势都无法被忽略。

那树下的尘土也是有福的。那些树,不都是她的儿女吗,是她把雨水练成乳汁,养育了他,他的高挑,他的宽厚,他的坚韧,他的英姿,都是她的意愿,她的荣光。

我在世界各地寻找树的姿势,每一种美的样子我都刻了下来,只要那种美震撼了我,只要我舍不得离去,我就知道,他来了,他也相中了这样的美,他是要把所有的树的美都指给我看,他是说,树,是他选择的轮回。

树,一向不浮躁的,总是岿然在原处,永远只跟风交流。那交流真是风情万种,变换万千。风愈猛,树则愈勇,风妩媚,树婀娜,风的疲惫是树的沧桑,风的自豪是树的挺拔,风的哭泣是树的凋零,风的自由是树的孤寂,风的复返,是树的年轮,风的见识,是树的智慧,风是树的加持,树是风的定力,风的远方,是树的天空。

那树,还要成为牧羊人的歇息,成为暑热下面亚历山大生命最后一刻的遮荫,成为黑夜里一个绝望而没有信仰的人的灵魂中幽暗的象征,或者,我最希望的,也是树的希望:“自己能为一对逃离全世界、横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岛屿上得到安宁的情侣增添幸福得到色彩”,那希望,就是树的爱情。

帕穆克的树说:“我不想成为一棵树本身,而想成为它的意义。”我说,成为树,就是成为意义。他也说他要选树的。

没错,我选的就是树。你也选树吧!

一言为定。

一对情侣该有福了。

你什么时候选的7是说要把握住时机么?

他是幸运的。他有足够的时间选。

你死的时候是幸运的。

我们找到了一个名大夫,一个真正有水平的大夫,她同意不施行手术,不做抢救,并且帮我们找了一间单人病房,让我,让亲人和朋友陪你最后一程。

你那时虽然从大脑溢血的状况看已经进入了医学上定义的脑死亡,然而监视器上你的血氧浓度还挺高——你还活着?

我们几个人,七八个人,进进出出,仿佛跟你说几句话,又出去,一会儿又回来。我挨着你,握着你的手。你以前这样教过我,你说你死的时候最好能握到我的手。今天,我想你正实现着你的愿望。一下子,我也会难过一下,仿佛你死了,或者意识到你快要死了,或者,这一回,你是真的要死了。但是我不紧张。甚至其实也不难过。当死来临时,总是一次性的,无法准备,一切都只能跟着走。(跟谁走?)

有医生朋友提醒我,他这会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了,是没有意识的,你不用陪着,你可以到外面歇一会儿。

我不信这话。我看过濒死者写的回忆。里面有这样的话:

我看到他们在抢救我,很奇怪的感觉。我的位置并不高,大概就在天花板上面,俯视着他们。我试着跟他们说话,但是没人能听到,也没人愿意听我说。

我看了看天花板,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会儿也在上面看着我们。

你这会儿的感受是不是跟濒死者说的很相似?你想起了你读过的吗?

我甚至想,如果你回来,如果你这次又能回来,一定津津乐道,有了大谈资,你肯定会反驳那个医生朋友: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意识?你终于可以验证那些濒死者的话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对吧?你这个曾经如此“钻研”过死的人,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我相信人做的所有准备都会用得上。

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有悲痛欲绝般的感觉,死,对我来说,那时还只是一个概念,书本上的,还有你说过的那些话,都只是言辞。真的死是什么样?

病房外面有人喊我,叫我出去填表签字。对不起,你还没死,我就准备在器官捐献书上签字了。虽然那是你的愿望,你活着的时候无数次说过的愿望。但许多人,说是说,死到临头就变卦了,自己变卦,亲人也变卦。而我比较傻,一直把你的话当真。没有一丝变卦的念头。当时也有人反对我这么做,我当然不理会。

可我一松手,一离去,在隔壁房间还没待一分钟,你的血氧指标就下降了,你就折腾起来。我被叫回到你身边,握住你的手,你就安静下来。这是巧合吗?是说,你不愿意我离开,一分钟也不行,你要我陪你到——死?这不是巧合,我确定,你意识清楚,你知道,你想,你要,你要我在,一直在,直到你死去。以至于我不得不在你身边,在病床前签了那张器官捐献表。

他终究没有回来,那个冬夜,真正的年终,成了最后一个晚上,直到午夜,直到凌晨,直到另一天、另一年、下一个十年,重又开启。天堂的门开了,你还握着我的手……

人死的时候最想握住谁的手?

你是在那个时候选的吗?

你说是就是。

你死了以后,又有好多人死了,好些很亲近的朋友。是你唤去作伴的么?好残忍啊!

你以为死人有法术啊?不过他们确实来了,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你也不是了,对吗?

死了的人就再也不是你们的朋友了,我也不是。

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有一首诗歌的题目就是这样子的(王小妮《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不知道诗里写了什么,但是这句话说的对。

我们谁也不能是一个死人的朋友,我们不能让死人起死回生又来做我们的朋友,因为他们不会与我们交谈。没有反驳与一致,没有同意,就不能说是朋友;没有语言和动作,没有携手,就不能说是朋友。

一样的情形是,如果你——我过去的朋友——如果你变成了与过去我们相识的时候不一样的你,如果你成长了,又如果我懈怠了,那么我们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是朋友。

死了就简单了,死了就成了已知数,一切都不再变。他们被与固定的符号和语言放在一起,不再能以行动和言辞改变。死人必然不再是我们的朋友,我只能说我是或不是那个曾经活着的你的朋友。活者与死者,只有曾经,没有现在。

我们有时说:他过去是我的朋友。这话的意思是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因为现在“朋友不在运行”,或者是说,如果我和他一直都没有再做朋友,那在朋友这件事上,他就像死了一样;现在,我和他,只能在各自的位置上,说:我们过去是朋友。

死了的人是停止生长的人,可以在死者生前的行为、文字里寻找之前不曾发现的东西,但是找不到新的,找不到那没有过的东西。也无法设想他再能够跟我们一起生长,跟我们一起遭遇新的险境或者问题,这个“一起”,必须在同一个时空里发生才是发生。

我们把一个死去的人称作我们的朋友,不言而喻是说:我们过去(在他死之前)是朋友;否则就是说,我们和一个死人做了朋友,他像一个活人一样赞同我,反驳我,并最终理解我、同意我,与我一样地发言——不是的,不是的,死人不发言。如果活人随心所欲地拉他来做朋友或推他做敌人,死人会很生气,他们就会说: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

死人如果有新的生长、创造,必不是以这个时空的、人间的形式,我们“读”不懂,也“听”不见。——我们无法帮他们,正如他们也无法帮我们。

我们称一个人是自己的朋友,一般不会称指一个坏人,朋友的意思一般总是旨在共同的美德,互為表彰;只有旁人会说:他们俩是朋友,那个坏人竟是他的朋友。

不过朋友这个词已经快要废了,我们现在轻易地把一切熟人称作朋友,不再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样,会有那么多的朋友“绝交”发生,那个时候人们好看重朋友两个字,会用绝交这样严重的字眼来界定。

现在,所有的熟人是朋友,朋友带来的熟人也是朋友。甚至,所有的卖家和买家因为可能的金钱关系,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以“亲”相称,一个简略的,过去可能是在唯一的一个人面前才会用的称呼“亲”现在每一秒钟都在用,而且在陌生人中间用。

“朋友”这个词,在字典里早该重新定义了。

要是对一个死去的人称呼“亲”,他会不知所措;要是一个死了的人活着的时候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跟人家说:我是他朋友——他会诧异,怀疑自己的记性死了之后变得很坏。

死了的人就不再有朋友。死去的人是那独自的一个,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就是作品和遗物(儿子、女儿也都是作品,德性、作风也都是遗物)。当我们发现他们的作品或遗物里有我们共鸣的话或者有我们喜爱的东西时,我们就说,多么想做他的朋友。哦,我就想起了唐望这个老头,我多么想能够和他坐在一起,和他一起抽小烟(某种弱致幻植物)、看大山,被他捉弄,引他大笑得喘不上气来,听匪夷所思的教诲,做奇怪的事情,然后慢慢悟到其中的深意。

但是我懂,他也死了,我无法做他的朋友。

我懂,活着的人不能跟一个死人交朋友,因为死人不说话,不理你。活着的人啊,你应该去忙别的,不要再企图跟死了的人做朋友,因为死了的人就不再交朋友了。

好吧,傲慢的死人。伯格说:“死人总是傲慢于活人,他们认为他们遥遥领先了。”像先知、像幽灵。那么我问你,真的有幽灵?幽灵是什么?

“当然!”他肯定地说……

这时咖啡壶里的开水发出生动的响声。

“你听!”唐望喊着,眼睛闪亮:“开水也同意我的看法。”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人可以得到周围的事物的同意。”

在那关键性的一刻,咖啡壶发出放肆的叫声。

他看了一下咖啡壶,轻声地说:“谢谢”……

——《前往伊斯特拉的旅程》

幽灵就是

——就是那个咖啡壶里开水的鸣叫声。

——就是我们有时称为直觉的,预感的,舒服的,不舒服的。

——就是心里清晰得不得了,又找不到根据或者证据的。

关于“幽灵”,歌德在他晚年脱稿的自传《诗与真》第四部最后一章里有一段详细的解释:“他相信在有生的与无生的、有灵的与无灵的自然里发现一种东西,只在矛盾里显现出来,因此不能被包括在一个概念里,更不能在一个字里。这东西不是神圣的,因为它像是非理性的;也不是人性的,因为它没有理智;也不是魔鬼的,因为它是善意的;也不是天使的,因为它常常又似乎幸灾乐祸;它犹如机缘,因为它是不一贯的;它有几分像天命,因为它指示出一种连锁。凡是限制我们的,对于它都是可以突破的;它像是只喜欢不可能,而鄙弃可能……这个本性我称为幽灵的。”

犹如机缘,善意,突破限制,只在矛盾里显现,也不是人性,也不是魔鬼,喜欢不可能……这一系列的,全都符合!符合什么?!

——就是我们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又隐约可猜到的,在我们打坐或读书时惊鸿一瞥的,在我们徒步或者发呆时降临的,一闪而过又确定无疑的。

一般来说是降临,有时也要呼唤。

幽灵,如果有名字,就只有一个名字,就是“你”,要呼唤“你!”。

呼唤它站到你的对面,凝视它,在虚空中凝视它。称呼它,把它当作对面的“你”。比如有的时候,它就是以树的形象显现,抑或它就是一棵树,当称呼它为我的“你”的时候,它就被附了灵,称呼唤醒了它,使它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如果你久久地不愿意离开它,就是它的意图,它不会对你招手示意,更不会弯腰向你,它像平日一样只随着风动,只有一个风的方向。风的方向,就是“你”的方向?

但风不需要理由。就像雨水知道何时到来,草木恪守神约,在意志之外,从南到北绿遍荒原。于是,呼唤,就是通向空冥的轰然扩展的森林,希望,就是凋零之后的生长,看满地的落叶就是萌芽,就是“我与你”的痴情和祈祷。(黑体字参史铁生诗歌《另外的地方》《遗物》)

你久久不愿意离开……

你忽略掉了天地间的其他,眼里只有它……

你满心满眼地称呼它为“你”,它就站过来了,就来到你的视野里,来到你的凝视中,但无论你怎样围着它,拿相机各种角度去拍它,你都不能滿足,你无法把它拥入怀中,无法把它带走,也无法进入它,你走远一点看它就是遥望它,你走近一点看它它就更高大,但你从来不想去摸它,你使劲地想融入到和它一起的空间里,被包围它的所包围,你的渴望只能上升上升却终究不能带你上去,最后你只好躺在地上,只有大地是我与“你”所共有——这只是一个解释,企图缓解你的渴望,但是你一个小小的肉身,又能如何……

但是你要信。你深信它此时的姿势必是独一无二地为你,因为你真正从心里称呼它——你。

你只能一遍一遍地喊它“你”“你”……你只能尽全力凝视它,把它和它的周围都看进眼里,直到因眩晕而融入在那景象里,直到看不见它,直到它能在你的眼睛里看到它自己……直到眼睛朦胧发酸,腿脚麻木,直到夜幕降临,直到星光遍地。

直到它听到了,直到它也认出了。

必有一瞬间,你们俩,就构成了“我与你”。句)

——“一棵树在高原上发光”。(于坚诗幽灵此刻在光中。

关于幽灵,没有经验可谈。幽灵飞来飞去,幽灵只向某一个个人飞,向着那个称它为“你”的“我”!有时就在我们上方或者周围,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发现,有的人却能听见它的话语,瞥见它的光,那也叫作触碰玄机。

它从不自己发光或者说话,它很可能就是在开水壶的鸣响里泄露,在斑驳的树荫里闪烁,在树梢,在风中飘,或者以某个惊喜,某种幸运,某种矛盾,某种疼痛,某种无理的冲动,某种找不到动机的愿望……

你很难确定,碰到的时候,你绝不要纠结,如果瞬间信了,就去做,如果犹豫而错过了,就不信,如果感觉到了之后有点高兴,那就是对的,如果预期似乎不好,就去做避免的努力——这时可以再带上不信,为了不纠结。总之全部都要基于这样的观点:一切机缘也是必然。

你呼唤他,他也许现身,你呼应他,他就可能发力,你忽略他,他就是投来。

幽灵这样的东西,无法否定,想到,就是它的存在。因为我们无法想一个不存在的“想”,就像爱情,当我们说没有爱情的时候,就是已经在定义爱情了——我们说的是没有什么呢?!

如果我们想到了发明了幽灵这个词,就意味了幽灵的存在。幽灵就在我们想到他的那一刻,显现了。显现了,却不一定被发现。要敏感,也要忽略。

撞上了,就会有见面的惊喜。

幽灵有幽灵的路线。

机缘悬在树梢。

一个深秋,我去了陕北延川的关家庄,他从前插队的地方。

去之前,天气预报说有小雨,温度会很低,又说会有四五级风。所以大家都穿得很多。因为他们计划要在那个旧窑洞前做一点活动。

窑前有一块空场,现在满是丛生的绿野草和红荆棘,窑的周围和脑畔(窑顶)上都有枣树,枣树虽已落尽了叶子,却还有几颗红枣挂在上面,地上有不少落枣的残骸,枣树的枯枝尖利,衬在无云的蓝天上,分外醒目,发散的枝丫,朝四处支棱,也像坚硬舞姿的定格。

实际上,并没有雨,也没有风,而是艳阳高照。在低温里,太阳格外地暖。相机里的视频里有彩虹在枣树的枯枝间闪过。天蓝得通透、高远,想必是昨夜有风飞过,扫尽了雾气和云。

窑洞的位置很好,在半坡上,面前是大路、流水和山。窑洞的崖面冲南,太阳正面照过来。晒在身上的感觉,像是可以摸到,像是可以拥在怀里的暖。

旧窑尽管已经破烂不堪,但究竟还是一孔窑洞的样子。门窗还是门窗,只是窗格子上的糊纸都糟朽了。窗户是半圆形的边沿围着有竖有横有斜的褐色木格栅,依旧文气、好看,用现在的眼光看,还很有设计感,而那种陈旧的漂亮是做不出来的。那是土窑,只有门拱和崖面用石头砌起,在明亮里,那些土黄色的凹凸和参差如刀如刻,在晴朗明晰的天地间,真的很美。

太阳一直在我们的头顶,温度低却不冷,穿得厚倒也不热,好惬意。我靠在窑洞前一个石头砌的废弃鸡窝旁边,看眼前晃动的红绿衣衫,昕到诗朗诵的声音。今天太阳太好了,就像是专门地好,这样才能在这窑前慢慢待着,不会匆匆一过。朗诵和叙说,意味着这孔窑洞与你有关,密切相关。因为他曾经在这里活过,因为他写过这里的生活,因为他死了。

他们说,那是知青们住过的,有五个人住过。那么他一定是住过,从这窑里出来,进去,也在窑前的小路上走过,也在窑前蹲在地上吃饭,也去对面的河沟担过水?他们说是这样的,肯定没错。

往坡下走到路边,就看到了一个牛棚,他当年喂牛时就是在这儿吗?一头白色的牛犊子正在牛妈妈的怀里吃奶,牛们,该是已经走过了好几代……

在这里,人们说该会有想念,有感慨,或者,感受到他的存在,以至于感觉到他也来了。

幽灵。

但是他不在。

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无法把这一切跟他连上。理智告诉我的我感觉不到。感觉告诉我他不在,现在、此刻,不在。

心里涌起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对太阳的感激,如果今天没有太阳,甚至下雨,那我们只会匆匆而过,破败的旧窑和泥拧荒草一定留下悲惨凋零的印象,瑟瑟冷风会催着我们离去,枣树的尖刺定会阻挡我本就趔趄的脚步。

这样的好天气,是陕北常常有的吗?我不知道,我宁愿相信这是特别的恩赐,既然天气预报一周以来一直都说的相反。

如果说,太阳温暖,就是他在的征候,是穿凿附会,是编造。

深秋的好太阳,是降临的福分,是自然的慷慨。不要忘记感激啊,我知道。

也许可以说,风过天晴。如果昨天有风飞过,就是他来过又走了。不是时间不同步(另一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而是他有他的忽略,因而我们撞不上他。

“血红色的落日里飘着悠长的吆牛吉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变成了一头牛。”(史铁生《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你还记得你的梦吗?

那老汉现在真的变成了牛?

人死了,最爱去哪儿?

去一向魂牵梦绕的地方啊

——就是那个叫做南方的地方,南方,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一直觉得“生来如此。生来我就见过它”,我记得很清楚,就像一幅画,“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啾唧,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画面上的那个孩子很可能就是我,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

其实,如果说南方“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那么我真的说不出我前世的“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方位了”。在我来说,南方,就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就是一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和“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那“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皲裂”,听得见“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滚落,吧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或许还有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而“温存的夜风轻轻吹拂”,仿佛要把我的“魂魄吹离肉体”。这情景,“我不知道它的由来”,我猜想,我以为,“那样的南方是每一个男人的梦境,是每一个流落他乡的爱恋者的心绪”。而女人和母亲,她们都在南方。“母亲穿着旗袍,头发高高地绾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那便是南方”,在南方,有“我敬慕和爱恋过的所有女人”,南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应该在的地方,一向在的地方。

——哦,你去了南方,女人和母亲一向在的地方,真理一向在的地方。

——“说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阵阵微醺的夜风里有过我的灵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灭无极的轮回,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这一次我流放到北方”。

南方在我,可能是一个幻象,“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它。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

“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他们知道北方的翘望,和团聚的路途有多么遥远。与生俱来的图景但是远隔千山万水,一旦团聚,便是南方了。”

一个人幼年“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如果有一天终于能够脱离羁绊自由翱翔,那么,南方,必是我的方位。(此节里所有引号内的文字均引自史铁生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我在南方啊,那个我一向魂牵梦绕的地方。

幽灵来了,携着你的文字。

或者你的文字携着你的幽灵。

他们不论生死,来去自由。他们在上一个世纪就已经准备好,凡时机恰当,就做他们该做的,回答该回答的,呼应想呼应的;在我犹疑、困顿的时刻,显露挥之不去的意向。

迷迷荡荡的时间啊

已布设好多少境遇

偷看了上帝剧本的

预言者,心中有数。

——史铁生《预言者》

我看到所有生者的背后,都有一个匍匐者,手中有决定生死的权柄。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何时下手,不会有任何征兆;但你不惧怕他們,知道他们不会随意下手,他们是审慎的,是下令者,握着权柄,就该有握权柄者的视野和见地,你只有坚定,并且加快坚定的脚步,你知道,如果你目标明确,如果你的目标他们看着是好的,是重要的,他们就只是端着枪注视你,跟随你,如果你的步态优美,他们也一定想多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但他们的视野大到无边,也许,当某一种更大的需要降临,他们便要忽略你,这时你要知道,你就是那个该被忽略的,如果你惧怕,他们就会察觉,他们会以为那惧怕的就是渴望的,如果你接受忽略,坦然承受那更大的视野给你带来的不幸,你的坦然就是他们稳稳的枪托,如果你匀速地、专注地行走,他们有时候就会忘记你,以为你就是树或者云,如果你刚劲壮丽地冲锋,直到险峻之地,他们有时就会成全你,让你为那一瞬间的美付出命的代价,但你认为这值得,他们也同意。

他们不是幽灵,他们是狩猎者。

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我们可能拥有的最大的蒙恩,就是严肃地决定,如何迎接幽灵。

2017年11月8日初稿

2018年5月27日修订

陈希米,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让“死”活下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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