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清早醒来,我睁开眼睛,一个女人正拥着身子在我边上睡觉。”
士兵徐之里擦着枪托,四个人在一处壕沟里烧着从农户人家讨来的木炭,烘着手,暖了就在各自的脸上揉。
“我和她躺在一片青草上,一滴露水落在她的眼睛。”
另外三个士兵将枪托支在地上,双手缠在上面,撑着脸,也不怕冷,很认真地听他说。
“她睁开眼,那滴露水就渗进了她的眼角,她用手擦了擦,再睁开看我时,眼睛就明亮了很多。”
一个士兵问徐之里:
“你大清早醒来,就发现一个女人和你睡一块儿?”
徐之里说:
“是咱们部队刚开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
一个士兵掐着手指算起说:
“那是五天前了。”
徐之里说:
“我多希望那天是由晚上开始,而不是早上。我不敢多看她,就闭了眼睛,突然,一只软滑的手就贴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定不是附近农户人家的女人,上回讨炭的那户人家女儿的手,那手,比咱们摸枪的还糙。”
“你摸过?”
“我接炭时碰过。”
徐之里用枪托捣了下火,说:
“很快就听到你们集合的号子,我爬起来,她还睡在草地上,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我要走了。她冲我笑了下,我也冲她笑了下,然后我就走了。”
一个士兵说:
“可惜了,要早些时候醒来,还能办办事。”
徐之里说:
“第二天晚上我又跑那儿睡,一整宿没合眼,直到早上放号也没见她再来。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轮到你们了。”
这支部队人不多,总共三十来个人,七八天下来,死成了四个。眼下已经陷入敌军的包围,想逃出是没路的,仗着夜色,尚能多活一晚。这一晚谁都没打算睡,至于聊些什么,都说还是聊聊女人。轮到另外三个人时,大家就都闷声,隔了许久,一个士兵指着月亮,说:
“月亮在一点点暗去,别瞎浪费时间,大家都说起来,说起来。守承,你来说说看,你不是前些天才摸过那个送炭女人的手吗?”
张守承说:
“那一双乌漆抹黑的手说起来没劲。”
四个都是年轻人,经验匮乏,要么很粗鲁地说一些没有细节的,要么就是故事是别人说的,细节是有了,但到底是别人的,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能让另外三个听的人发生幻想。
天很快亮了。大家都乌着眼,说到后来话少喉咙哑,壶里的水也不多,估着容量,一人传一人地喝。
最后一个士兵喝了一口,晃了水壶,声音很脆,知道里边剩的不多,就仰了脖子一气儿喝了,大声地打了一个嗝,用手抹了嘴巴,很久才缓过来的样子,说:
“之里,就你说的那个最有味道,要是再碰见她,还能认出来不?”
徐之里低了头,说:
“长什么样我可一点儿说不上来,但要是再见着,认是肯定是认得出来的。”
“很好,很好,我也想见见,也想问问,这没事大早上跑野地里和你睡觉是怎么一回事。”
话没说出多久,大家都静了下来,竖着耳朵听,脚步声一排排传到壕沟,四个人站起来,前前后后都是黑洞洞的枪口。四人弃了枪,抱着头,很艰难地从沟里蹭上来,蹲在地上,之后便被反手绑了,押到了敌军的营地。
营地是一些木头搭的房子,地上有一些鸡鸭在叫和走着,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端着一只大碗靠在一株枣树下吃面条,见到押来的战俘,就走上前说:
“怎么还逮住四个活的?枪里有子弹吗?”
负责押送的一个士兵说:
“有,凑一块儿还有五六十发。”
另一个士兵接话说:
“聊了一个晚上,我在他们上头草堆里伏着听了一个晚上,还想着等这几个人睡觉了就去报告,哪想到直聊到大家排查来了,这帮人还在聊。”
长官将碗放在一块大石上,搓着手,很高兴的样子,说:
“哦?那你是聽他们聊了一个晚上?”
士兵回答说:
“是的,听他们扯了一个晚上。”
长官问:
“都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士兵严肃地说:
“一晚上都在瞎聊,说的都是些女人。”
长官有些沮丧,摸摸下巴,说:
“人之将死,其话也无聊。”
士兵没出声,隔了一阵子,说:
“不过,有个人聊到了一个女人,我看很有可能是咱们部队的。”
长官问:
“都是怎么聊的?”
士兵说:
“说在九号那天早上,他们当中一个人,在野草地里睡了一个手非常细嫩的年轻女人,这方圆二十里就一户种田的人家,手不会细,他们也说了。”
长官说:
“你是说咱们的通讯兵和敌军的一个士兵睡了一觉?”
士兵说:
“方圆二十里,就只她一个人的手嫩。”
长官没再问士兵,扫了一眼四个敌军战俘,说:
“是谁说和女人在野草地里睡了一觉?”
徐之里站出来,说:
“是我。”
长官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说,和你睡觉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徐之里看了看另外三个战友,大家都很期待的样子,他犹豫了一阵,说:
“长得很漂亮。”
长官问:
“哦,是吗?还认得出来吗?”
徐之里说:
“认得出来。”
“很好。”
长官叫人去喊通讯员过来,徐之里的三个战友都大睁着眼睛,想看看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徐之里也圆睁着眼睛,想看看叫来的是一个长什么样的女人。通讯员走来时,三个战友都觉得徐之里没亏。
通讯员发现大家都在很奇怪地看她,便问:
“叫我来什么事?”
长官说:
“没事我还不能叫你来了?”他转眼看向徐之里,“是这个女人吗?”
徐之里看得很入迷,女人很冷地看着他。徐之里点了点头,说:
“是这个女人和我睡了。”
徐之里的三个战友听到他这么一说,都微微张着嘴巴,脸上换了表情,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嫉妒。
当然至于为什么要在九日那天早晨跑去野草地里和一个敌军的士兵睡觉,这事徐之里说不上来,当时也没能从这位女通讯员嘴里问出来,并且她否认自己和徐之里睡了一觉。但是对于九日那天早晨,为什么她很早就出去,她说是营地的水缸水太脏,她去河边找清水梳洗——反正这话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长官很草率地就摸出手枪将她打倒在地,又将徐之里打了一枪,徐之里晃了几下,最后倒在了这位女通讯员身上,张着手,像搂着她在睡觉一样。
“好重的雪!”
掌柜的站在客栈外,望着漫天弥漫的大雪。
“是啊,雪不化,怕是没人来住店的。”
厨子将手拢在袖子里,应了掌柜这么一句。
前边一片白,有几粒黑点隐现,掌柜笑起来,说:
“来客了,你瞧。”
厨子伸长脖子看,说:
“得,有客就好,我一天不下锅,这十指就跟冰做的一样,僵冷僵冷。”
掌柜吩咐说:
“你去烧壶热茶,我在这里候着。”
厨子甩出手,活动起手指,进到厨房劈柴烧水。
一行客人走得近,五匹马,前二后三,当中牵了两个赤脚的革命党。领头的官差见到客栈的招牌,几个朱漆的大字:南梦客栈。
掌柜将手一拱,说:
“几位差爷,里面坐,天寒地冻的,先来壶热茶暖暖身子。”
领头的勒住马,马哈着热气,又抖几下脑袋。他跳下马,其余的也跟着跳下来,解了牵着犯人的绳索,绑了马,押着两个重犯进到客栈。
七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掌柜的拎了壶茶来,说:
“这二位怎么招待?”
领头的冷冷说:
“这二位,咱几个吃什么,喝什么,他俩也吃什么,喝什么。”
“行,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好安排。”
掌柜将七只茶杯排在桌上,依次沏了。茶杯中一股热气还没散开,几个人已经捏在手中,试探地抿起来。
年岁最小的一个官差脸色有些死,捏着茶杯,怔在那儿。旁边的一个官差看了他一眼,问:
“怎么了?”
他还陷在问路的恐惧之中。半个时辰前,他们进到湘地,马在积雪的山道中行走,不见村不见店的,又冷又饿。转过一道弯,一棵树下立着一个人影,领头的便要他下马去问路。
他下了马,朝人影走去,见着人影的背便喊起来:
“兄弟,附近哪里有客栈吗?”
那人呆站着,默不出声。他走过去,大着声音叉问了一遍,那人依然呆站着,默不出声。他走到那人面前,吓了一跳,只见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闭着眼睛,分明就是一张死人的脸。他差点跌倒在地,一路跑回去,快到马队跟前时,慢下步子,稳住气,领头的问他:
“他说哪儿有店没有?”
“说了,在前边,他说。”
一行人就顺道往前走。
几个人在客栈吃完一杯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掌柜的开了门,走进三个人,一人穿素衣,另俩人穿着差服。
领头的见到穿素衣的人,忙站起来,施了一个礼,说:
“原来是庄大人,失礼了。”
庄有恭还了礼,说:
“别再叫我庄大人了,我这个江苏巡抚如今已是个革职贬谪的罪人。”
领头的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
庄有恭叹一口气,说:
“幾年前我按试松江,一个疯子拦下我的马车,跪着说写了一本书,要我看,我见他可怜,就要了书,胡乱翻了几页,满纸胡言,也就没在意,胡乱将它丢了。不料此人一月前又将此书投往曲阜孔府,书中的大逆不道之言被人奏告给了圣上,连我也牵连了进去。”
领头的宽慰说:
“原来如此,大人只是贬谪,凭大人的本事能耐,日后定会重新重用的。”
庄有恭一笑,看着坐着的两个罪犯,问:
“这两个犯了什么罪?”
领头的说:
“革命党。”
庄有恭哦了一声,低了头,只见两个革命党赤着红肿的脚。
领头的也叹起气来,说:
“只怪兄弟几个混得不好,这一件棘手的差事才落在我们身上,上头要他们赤脚走回原籍问斩,若走不回原籍,半路死了,砍头的就该是我们几个了。”
庄有恭来了气,说:
“真是荒唐,这大雪封天的,别说是人,就是马,怕是也能冻死几匹。”
几个人闷着叹息。
庄有恭三人坐下来,掌柜的前来招呼,问要吃些什么。
“你那厨子会做什么菜?做他拿手的。”
掌柜进到厨房,悄声对厨子说:
“几位都是吃皇粮的,咱们得罪不起,里面有一位,还是前任江苏巡抚,你要多费点心。”
那厨子将两块水豆腐放在盛有水的盆中,捞了些吐尽泥水的泥鳅放到里面,拈起几指盐,细细撒在盆中,只见根根泥鳅死命往豆腐里钻,不多时盆中的泥鳅就都钻进了豆腐里。他将豆腐切成小块,泥鳅绝不滑出,身子断在豆腐块里。锅中热起油,将豆腐放入热油中四面煎至金黄。
这一道菜做好后,掌柜的端出去,摆在两桌客人面前,庄有恭夹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停下筷子,自语说:
“这一道菜,我好像在哪里吃过,是在哪里呢?”
他凝神想了半天,怕忆起旧事感伤,也就不再想,用筷子夹起来大口吃。
两个犯人手脚早已冻得僵术,筷子也捏不起。领头的让掌柜在火坑生起大堆的火,扶着他俩坐到火边烤。
大火红旺,烤了一阵,官差正要扶他俩起来,二人却坐着不动。于是两个官差架住犯人的胳膊,费力一提,只见他盘腿悬在半空,还是坐着的样子。
领头的见了,说坏了,赶忙走过去,探了脉搏鼻息,长吁一口气,说:
“放下吧,死了。”
“死了?”
几个官差呆着,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响,走进两个人来。那最小的官差见到后面跟着的人,啊地叫了一声,那人就是他问路所见的死人,指着说:
“那是个死人!”
大伙听他这么一说,就都往那人看,只见他僵直地靠门站着,一脸死色。走在前头的人冲大伙一笑,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掌柜的给他沏了茶,领头的官差招手示意他过去。他走过去,领头的嘴巴附在他耳边,细声问:
“那人是做什么的?”
“赶尸的。”掌柜说。
“哦一”
领头的双手扶在膝盖上,笑起来,对着其他四个官差说:
“咱们算是有救了。上头要咱们押的那两个革命党,只是要他们自己走回原籍,可没说非得活着走回原籍。”
大雪停住了,赶尸的引着两个死人,五位官差骑马殿后,跌跌磕磕地在雪地里艰难地走着。
一九九九年,张平十三岁,他的父亲带他去县博物馆参观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元朝女尸。张平当时没敢睁眼看那具古尸,而是看了挂在旁边的一幅介绍图。图中的女子神色忧郁,下面的文字介绍,说她是元朝辰州刺史黄澄存的妻子,叫杨湘灵。杨湘灵死时二十岁,根据县志记载,这位刺史夫人是在一次晚饭时,被一根鱼骨卡在喉咙里窒息而死。当然,一根鱼骨还不足以让人窒息,杨湘灵为了使鱼骨脱离喉咙,紧接着又吞了一大块肉,这块肉鼓在杨湘灵的喉咙里,黄澄存惊慌失措,乱了手脚,短短几分钟时间,杨湘灵已经绿了眼珠,窒息在地。
那块鼓在喉咙的肉随后被人取出,半截鱼骨穿在肉里,另有半截陷在杨湘灵的喉咙里,刺史黄澄存认为,妻子已死,不应再动刀损伤发肤,所以那半截鱼骨就留在了妻子的喉咙里。
张平当时已经念了初中,记载杨湘灵的文字,他已经看得明白,当他看到最后一句时,仿佛自己的喉咙也有什么东西卡着似的,他摸了一把,咽了几口唾沫,就眯眼拉着父亲去别的展厅看一些古钱币。离开博物馆时,张平都没看杨湘灵存世六七百年的身体,虽然保存完好,但他也难以接受大几百年时间,对一个人肉身的摧残。倒是那幅画,杨湘灵忧郁的面貌,张平有些忘不掉。
从博物馆出来,父亲看着儿子忧郁的神色,问他:
“不好玩吗?”
张平不出声,只顾低头走,父亲又说:
“我带你去划船。”
辰州刺史黄澄存喜欢写诗赋词,写得不如诗词大家,但在当时的小地方也有一些名气,过了六七百年,虽然这些诗词流传不广,但也存留了一些下来。张平之前数学、物理最好,语文、历史马马虎虎,这年暑假结束,他突然对历史和語文发生了极大兴趣。教他语文的是一位五十岁的男老师,姓王,在小报小刊发过一些文章,还参与编辑过本县的文学读物《辰州文艺》。张平在语文课上的问题多了起来,这位老师解说得很有耐心,直到有次张平问他:
“王老师,你觉得黄澄存的诗写得怎么样?”
王老师凝神想了一阵,眼睛放出光来,拍着自己脑门,连说:
“知道,知道,你这个小孩真是不简单呀!连黄澄存的诗都读过!”
王老师简直对张平另眼相看,他又说:
“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县志的编辑工作,才知道咱们县有过这么一位诗人,在元朝做过辰州刺史,诗和词都写得很好,可惜名声不大。”
张平咬着唇,扬起头来,说:
“王老师,我读过他的几首诗,读得虽然不怎么懂,但是觉得写得很好,他其他的诗词我找不到,您能帮我找一些来吗?”
王老师摸着下巴,隔了一阵说:
“好,这个没什么问题,只是费些时间,我也想重温重温他的。”
王老师搜罗了一些黄澄存的诗词,还送给了张平一部记载着黄澄存事迹的县志。张平认真地读起黄澄存的诗词,遇到不理解的,就找王老师请教。两个人一来二去,竟有点忘年交的情谊。
初三会考时,张平的文化类课程的成绩让父亲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儿子只能考上第二中学,但这下上第一中学是不成问题了。成绩虽然变好了,但张平的性格却变得忧郁起来。父亲也不大在意,大概书读得多,人不浪了,心性就得到收敛,自古鱼与熊掌难以兼得,说到底,父亲的喜还是大于忧的。
会考结束后,张平又去了一次县博物馆,这是他第六次去参观。每次去都不敢看杨湘灵的身体,只是驻足看那幅画,每次见到那幅画,喉咙就好像有一根鱼骨横在里面,极不舒服。他后来不大吃鱼,遇上吃鱼的时候,他就细细地挑着,生怕鱼肉里含了刺,即便挑过的肉吃进嘴里,也要咀嚼半天。
张平进到高中,选了文科,闷头读了几年,成绩优异,高考填志愿时选了一所名牌大学的考古专业,这一下很出乎家人的意料。但张平执意要念考古,父亲说了几句,又觉得这专业也不算坏,也就勉强同意了。
大三时,张平交了一个女友,女友和他接触一久,发现他有一个习惯,喜欢摸自己的喉咙,特别是在每次吃东西时,这样的动作更加频繁。
“喉咙里有东西?”
女友见多了张平的这个习惯,就换了一种说法:
“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医院检查过后,喉咙里并没什么异样,至于为什么养成了这个习惯,只有张平自己知道。
元朝辰州刺史黄澄存,在妻子杨湘灵死后,诗性大变,张平几乎搜罗尽了关于黄澄存的诗词文章以及事迹,又从这里面寻找杨湘灵的一切描写,从先前的严密考证到最后变成了对于词句的疯狂猜想。大学毕业后,张平和女友都进了同省的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了一年过后,张平向领导申请,希望把自己调到家乡的县博物馆工作,领导和女友都不理解,去那样的地方,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发展和发现。张平坚持了几回,老领导终于同意下来,说:
“你是个人才,在那里不想呆了,跟我说一声,我再把你调回来。”
女友很生气,张平走时,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张平回到辰州,进到了县博物馆工作,为他接风的是几个比他年龄大至少一轮的同事,他们也不理解张平为何主动申请从省里调到县里。博物馆设在一座讲寺里面,据说王阳明曾在这里面讲过学。晚宴就在博物馆后面的房子里,是一个看守的人住的地方,几个人熬了一锅肉,用炉子炊着,又做了几样菜,吃肉喝酒,看守的人咋咋呼呼地说:
“给你们说件怪事,之前我睡在这里,到了晚上,总能听到一个女人幽幽的哭声。”
里面一个人长了脖子,试探着说:
“难道是那个元朝的女人?”
好像一阵冷风刮来,听的人抖了一下,张平紧了紧衣服。看守的人大笑一声,说:
“我不信这些,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循着声音去看,手电照到一堵墙,墙上绿着一对眼珠子——哈哈,原来是一只野猫在叫!”
张平喝了一口酒,说:
“你们说我们县最大的考古发现是什么?”
所有人都说是那具保存完好的元朝女尸。张平夹了一块肉,说:
“不错,杨湘灵是怎么死的?史料上说是被鱼骨卡死的,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研究黄澄存和杨湘灵,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幾个人睁大了眼睛,说:
“什么蛛丝马迹?”
张平脸色很郑重的样子,说:
“我发现,杨湘灵极有可能是被丈夫黄澄存毒死的。”
几个人听到这个观点,都张大了嘴巴,张平又说起来:
“不论是被鱼骨卡死,还是毒死,杨湘灵二十岁的年纪就没有预兆地死了,总之是十分可疑的,而且,我的重点也不是放在对她死亡的考证上,毕竟人都死了六七百年,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那重要的是什么?”
张平双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说:
“我决定把这个课题报到省里,借用现代医学技术,对这宗七百年前的死亡迷案进行一次破解。这在考古研究上是非常罕见的,而且也会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张平说了一些官话,最后又说,关于扬湘灵被毒死的研究考证工作,他已经积累了不少材料,大家一起出力,把这件事做好,成绩自然是属于大家的。
几个人举着酒杯,用力碰着,说:
“好好好,咱们这个博物馆也该要闹腾闹腾了。”
从七百年前的古人喉咙里拔出了一根鱼骨,张平看到这份化验报告时,喉咙收缩得紧,噎住了似的,抠了一阵,吐出一些黏液,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没过多久,他离开了县博物馆,由始至终都没看过那副经历七百年岁月的身体,他觉得那实在太恶心了。
冯大早在庸凌山上学道七年,学的是捉鬼除魔的本事。除了捉鬼除魔,他不会别的手艺。这门本事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学会,但山上清闲无忧,吃喝都有,他就一直籁着不肯下山去谋生计。教他本事的人已经不耐烦了,说别的徒弟都下山捉鬼去挣钱了,你也该走了。再不走,咱们就断绝师徒关系吧。
冯大旱见师父连这样的话都说了,也就不得不走了。他到了城里,先是什么也没干,在客栈里睡了几天,逛了许多条街,把师父送的一点路费花完了,才想到要去捉鬼挣钱。
先是在街上摆了一个摊,用纸写了价格,一只鬼一两银子。但是人们除了看几眼他的摊子,别的什么都没问。
饿了一天过后,冯大旱一生气把摊子给踢了,挨家挨户去敲门。
“你家有鬼吗?”
“你家才有鬼!”
此地似乎不闹鬼,见到冯大旱,开门的人都觉得晦气。哪里有鬼,听说南北武馆闹鬼,前些天武馆的人都被人杀了,尸首停了十几具棺材,让一个瞎眼的老头负责看守。明眼人不敢,眼瞎的人看不见,也就不怎么怕了。
冯大旱去了南北武馆。但路上叉在想,即便那里有鬼,捉了又该找谁要钱?他也没想那么多,既然闹鬼,就有怕鬼的人,大不了捉一只鬼只收一天饭钱。
到了南北武馆,棺材在大堂满满摆着,瞎眼的老头听见有脚步声,就问:
“是谁?”
冯大旱说:
“捉鬼的。”
老头说:
“这里只有死人,没有鬼。”
冯大旱确实没见到鬼的踪迹,就说:
“他们被仇家杀了,闹鬼只是早晚的事。”边说着就用眼睛找地方坐。
老头说:
“鬼是没人要你捉的,但你可在这里陪我聊聊天,钱是没有的,只管饭菜,我叫别人多送一份就是。”
冯太早想着,罢了,捉不捉鬼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有吃就成。
“也好,反正我也没地方落脚。”
到了晚饭时候,送饭菜的人在外面远远叫喊着:
“张瞎子,出来取饭菜!”
瞎老头走出去,拿了篮子,跟送饭的人说:
“我找了个能捉鬼的人镇在这里,往后只要多送一个人的饭菜就行。”
送饭的人伸着脖子往里看,瞎老头发了一声喊,张大旱就走出来让他见识。
送饭的人看着张大旱,说:
“你会捉鬼?”
张大旱说:
“专业捉鬼,可惜鬼还没出来,不然露两手,让你开开眼。”
送饭的人说:
“得,我可不想活见鬼,饭菜明天我再多加一份,今天是不成了。”
一份饭,张大旱说饿了一天,瞎老头就让给他一半,两个人分着吃了。
到了晚上,一盏油灯亮着,两个人躺在地上的草席上。瞎老头说:
“你既然会捉鬼,那么你说,我眼睛瞎了,还能见到鬼怪吗?”
张大早说:
“能见到,眼睛瞎了也能见到。”
瞎老头不说话。过了一阵子,瞎老头说:
“我这双眼睛打小时候就瞎了,几十年来,能见到的只是一片漆黑。要是真有鬼,你就让我见见,也算是能看看东西了。”
张大旱说:
“放心,鬼在人前现形,是不用人的眼睛来看的。你要是能见到人,就一定是鬼了。你只要睁着眼睛,他们根本不知道你瞎没有瞎。”
到了后半夜,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瞎老头推醒了冯大旱,细声说:
“这大半夜的有人跑这里来敲门,你说该不会真是鬼吧?”
冯大旱吸着鼻子,说:
“像,又不怎么像,难道是我学艺不精?”
瞎老头很兴奋的样子,说:
“让我去开门,要真能见到脏东西,我这几十年也就没白瞎。”
瞎老头睁着眼睛打开了门,一片红光露在眼前,一个白衣女子提着灯笼候在门外。瞎老头高兴得几乎要叫出声来,几十年不见东西,眼下终于是见到了。但是他很快抑制住了兴奋。外面有大雨的声音。
“外面好大的雨,姑娘是来避雨的吧?房子里有十来具棺材,但是人死灯灭,姑娘不要怕。再就是两个人,都是安分老实的。”
那女子想不到老頭先开了口,也就没说什么,跟着他进到了大堂。瞎老头对大堂的环境早已经摸得熟悉,极力装着一副眼睛没瞎的样子。他将张大旱拉到远处,附在他耳边说:
“这个女人必定是一只鬼了,连我这个瞎子都能见到,”他叹一口气,用袖管擦着眼睛,“总算是开眼了。”
张大旱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安慰他的意思,自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瞎老头又说:
“你就当可怜我,只要她不害咱们,你就装着不知道,让我多看一阵算一阵。”
张大早说:
“只要她不害咱们,我绝不挑破。”
两人就走进大堂,在女子身边坐了,瞎老头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又向她问了许多的废话,一直说个没停。
便在这时候,屋外又想起一阵敲门声。瞎老头心想,今夜真是走运,难道又来了一只鬼。但是开门后什么也没见到,只听见一声:
“阿弥陀佛。”
原来是一个和尚前来避雨,瞎老头有心吓走他,说:
“和尚,一屋子都是死人,我看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那和尚抢进来,说:
“人死如灯灭,又打什么紧?”
说完就自己往里走,一直走到张大旱和女子身边,找了块木板,盘腿坐了。瞎老头一肚子的不高兴,闷着气坐在先前的位置。
这和尚怪看着那位白衣女子,又转眼看向张大旱和瞎老头,说:
“算是我来得及时,你俩遇到了一个大劫难,却还不知。”
瞎老头想,这和尚居然也有识鬼的本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瞎老头说:
“和尚,什么劫难不劫难,遇见你这个光头,才叫劫难。”
那和尚并没生气的意思,而是笑着说:
“施主肉眼凡胎,不能看破,也不怪你。究竟我是劫难,还是你俩的救星,待会儿便能分晓了。”他转眼盯着白衣女子,看得她极不自在。和尚说:
“这个女人你俩不觉得怪吗?”
张大旱和瞎老头现在都想撵走这个多话的和尚,瞎老头说:
“怪什么怪。雨住了,你赶紧走吧。”
外面已经没了雨声。和尚说:
“我要走,也得等收拾了她再走。”
那女子说:
“你这个和尚也真是让人讨厌!”
突然,十来副棺材开始震动,许多死尸从里面爬出来。红衣女子提着红灯笼,说:
“红光照处,这些死尸就见不到你们——和尚,你那么有本事,就不要躲在红光下。”
女子和张大旱还有瞎老头远远避着,拥在红光里,而死尸真的视而不见,把攻击都用在和尚一个人身上。和尚斗得大汗淋漓,却见他们三个很悠闲地坐着观看,气得骂了一句“草你奶奶”,行李也顾不得拿,就奔到外面逃走了。
很快死尸安定下来,又都回到了棺材。
女子言明自己是一只鬼,张大早和瞎老头都没说话。雨早已经住了,女子告别走后,瞎老头陷在了深深的忧郁当中,直到天亮,他都没睡觉。张大旱看着地上和尚遗留的包袱,里面僧衣、佛珠都有,他捡起来,穿在自己的身上,跟瞎老头说:
“听那个女子说尹州城里兵戈大动,死了许多人,游鬼横行,但就是那样的地方,却没一个人要捉鬼的。我想是鬼太多,人们不再害怕鬼了。她不是说那里和尚十分受欢迎么,大家都在找和尚诵经超度,安慰亡灵和自己。我如今要以和尚的名义去那边混饭吃去了。老张,你好好保重。”
冯大旱穿着僧衣,刚走出几步,张瞎子突然扯住他,哀求着说:
“既然尹州城里游鬼横行,那你就带我一块儿去那边见识见识吧。我想大晚上的这些鬼都在街上走,肯定十分热闹,就跟逛街一样。”
水鬼,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五食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