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上海从漫步后街开始

应琛

这些毛细血管一般的支马路，给了消费者更多样的选择，让他们有了停留的理由，而不是直接离开。很多人喜欢后街，实际上是出于对城市中有品质的公共空间的向往。

从前，从人民广场、南京路步行街、外滩建筑群，到小陆家嘴的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是上海最为传统的“十里洋场”一日游线路。而今，经过几十年的拆建、自发生长、拉锯与妥协，上海多了许多新的名片。

“花一两个小时环绕武康路步行游览”，“在紧挨着的安福路和五原路也有很多看点”，“去衡山路看建筑”。这是《孤独星球》上海城市指南给游客安排的上海游览“最佳线路”。这个全球知名的旅行品牌通过旅行作者实地调研和当地人推荐，为初来乍到者提供目的地城市的游玩攻略，在旅行者群体中颇具权威。在他们笔下，要领略中西融汇、多元并存的上海风情，后街是不能错过的一站。

在上海此前发布的《关于全力打响上海“四大品牌”率先推动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意见》中，还专门提出要着力打造全球新品首发地、高端品牌首选地和原创品牌集聚地。到2020年，上海不仅将有2条世界级商业街，还将打造20个特色商业街区和50个具有鲜明特色的本土品牌。

“上海不仅需要享誉海内外的世界级商圈商街、多层次差异化的区域级商圈，也需要一批能够承载海派文化的特色商业街区。”上海市商务委员会副主任刘敏早前曾在公开场合表示，上海未来要汇聚更加丰富的全球高端品牌，打造更有特色的知名商业商圈，抓住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重大机遇，实现“要购物，到上海”，把上海建成人人向往的购物天堂。

这向世界传递了一个信号：毗邻主商业街的“后街们”正迎来大好时机，为提升“上海购物”的全球影响力提供个性化补充，也将上海特有的摩登时尚与海派情怀融入城市每一条毛细血管。

阅读上海，从漫步后街开始，你将邂逅这座全球化城市最鲜活的一个个瞬间。

渴望更有品质的公共空间

虽然在商场林立的静安寺工作，但比起嘉里中心、芮欧这样的购物中心，陈欣更喜欢深入城市细部的后街小巷一探究竟。于是，下班之后，她常常“舍近求远”，直奔奉贤路、南汇路、铜仁路这样的小马路。

白天的工作需要她穿着正装，但下班后脱掉制服，陈欣喜欢打扮得“潮”一些。在她看来，那些街边潮流小店精选过的商品更能激起自己的购买欲。有时原本只想随便逛逛，但走出店门时，手上已多了几个购物袋。

陈欣家里的许多餐具、酒具也都购于小马路上的家居店。她告诉记者，虽然有时也会逛逛商场，但让她真正感到“气味相投”、契合自己生活美学的物件，很多却是从这种精品小店里淘来的，“安福路、巨鹿路、田子坊附近都有一些不错的店铺，需要你耐心地淘一淘。”

工作日是外企白领，休息天摇身变为“探店达人”，陈欣和越来越多年轻人一样，不喜欢拘泥于单一的生活方式。每到周末，她都会扫一辆路边的共享单车，找一两家美食店或咖啡店，打卡拍照。而她选择的这些店铺，几乎都坐落在后街。

久而久之，去哪家新店“拔草”反倒变成次要的，陈欣认为，更重要的是边骑车边看风景，享受自己与街的“对话”，“感觉就像是疲惫的旅人回到了‘心灵故土那样放松。”

当然，对于自己所中意的后街，陈欣有自己的标准：路不宽，通常没有公交线路经过，汽车尾气少；路旁栽着行道树，春夏绿阴如盖庇护行人，秋冬落叶飘零装点路面；老店新铺各领风骚，既有落地窗，又有霓虹灯；市井生活与时尚休闲和谐相处，老爷叔弄堂口喝喝茶，小年轻店门口饮饮咖啡……

在上海，繁华靓丽的商业街和品牌荟萃的商场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购物选择；而一条条“小而美”的后街，与主街互补发展，形成了完整的商业生态群落，让整个商圈更具“黏性”。

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陆晓文把像陈欣这样“更有要求”的人称为“深度消费者”。在他看来，商业主街与综合商场虽然空间大、场面大，但由于其提供的商品和服务日益趋向同质化，无法完全满足“深度消费者”个体化、差异化的消费需求。伴随着愈演愈烈的消费升级，“深度消费”的趋势也将更为明显。

“好在，不满足的人可以移步后街继续逛。这些毛细血管一般的支马路给了消费者更多样的选择空间，让他们有了停留的理由，而不是直接离开。”根据陆晓文的观察，后街环境相对安静，店铺通常雅致、小巧，适宜人们进行一些精致性消费。

所谓后街，其实就是毗邻大型商圈的支马路。在巴黎、伦敦、东京这样的全球消费城市，主要商圈周边都有闻名遐迩的后街。

比如，伦敦牛津街的后街小伙伴有延续“摇摆60年代”精神的卡纳比街，焕新传统男装定制活力的萨维尔街，比肩百老汇的沙夫茨伯里街，文艺书店街查令十字路……牛津街及其后街充分展示了：零售业态的垂直拓展、梯度化品牌组合，和丰富消费体验需求的满足。

纽约第五大道的后街，则逐步集聚起超过500家的科创企业，形成了仅次于硅谷的创新中心，同时周边也吸引起一大批生活服务、商务服务、金融科技类创业企业集聚，被称作“硅巷”。

政府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從软硬两方面助力硅巷快速发展，最终，硅巷形成了由众创空间、创意书店、咖啡店、酒吧、精品餐厅、健身房等组成的完整的创新工作生活生态圈。

当前，上海正着力推进打响“上海购物”品牌，提升“上海购物”的国际影响力，从某种程度而言，阡陌交错的后街蕴藏着无限可能。

“很多人喜欢后街，实际上是出于对城市中有品质的公共空间的向往。”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院长孙彤宇曾这样解读，撇开对后街的经济意义考量，它首先是一条街道。近年来，随着城市空间发展的日臻完善、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对于城市公共空间的品质要求也与日俱增。作为城市公共空间体系中主要组成部分的街道，更是承载着人们对城市空间品质提升的殷殷期望。

上图：阡陌交错的后街蕴藏着无限可能。

在城市更新、发展过程中，徐汇、静安、长宁、黄浦等区的后街路网仍很大程度上保留着旧时原貌，街上新旧建筑夹杂共生，为这种多元灵活生活图景的展开提供了有利条件。正因为此，这些窄窄的支马路收获了一批忠实拥趸。

记者从长宁区政府了解到，早在五六年前，愚园路的城市更新就已开始。每一个细节的改造提升，就像一次“微创手术”，为这条年逾百岁的历史文化名路注入新的活力，也为城市精细化管理提出了新的课题。当然，“做厚”后街，不仅要留住游人，更要成为本地居民的心灵所栖。

历史上的愚园路曾是沪西高级住宅区，相对封闭，公共活动空间和绿化景观比较稀缺，而住在这里的居民特别是老人，对兼具休憩和社交功能的公共空间十分欢迎。愚园路更新的重要一步就是打开围墙，开放空间。两年前，少儿图书馆的围墙被拆掉了、工人文化宫门前的商铺台阶也做了改动，取而代之的是开阔草坪和梧桐树荫下的一排排休闲椅凳。

更多的封闭空间也被释放出来。愚园路上的弘基创意产业园主动拆掉了公司门口一块380多平方米的停车场，改造成开放式草坪和景观水池，不时会有草坪音乐会和创意市集在这里举办。

记者在愚园路还看到，原先路上单调直硬的非机动车停车线，被绘成了自行车链条的图案，蜿蜒在停车带上，橙白相间的颜色亮丽灵动；银行门口长长的楼梯上，蓝的、白的灯箱错落有致，来往的老人能坐在上面歇脚、聊天；晚上，灯箱发出暖融融的光，照亮加班人归家的路；新换上的垃圾箱内侧涂上了黄绿两种颜色，干净清爽；幼儿园门前的设计，黄色的斑马线元素，上面写着“GOOD MORNING”和“WELCOME”，很符合小朋友活泼可爱的气质。

作为后街商业中的“后起之秀”，愚园路拥有通达百年的历史，西侧长宁段有来自中山公园商圈的人气，招商则统一由上海愚园文化创意发展有限公司负责，品质好的商户还能获得长宁区对创新创业者的扶持政策。

现在的愚园路，每走几十米就能邂逅一家“网红店”：独立书店、香水调制实验室、玻璃制作体验馆、花艺教室、分子料理冰淇淋店……当时尚元素注入历史街区，人们发现，弄堂资源被渐渐盘活了，一跃成为吸引青年时尚消费的“网红街区”。

“除了愚园路，目前，负责武夷路城市更新项目的辰联建设发展有限公司也已将影响环境和严重不符合风貌街要求的业态进行了梳理，引进了具有海派文化特征的相关商业，一个‘海派风情国际化街区正在形成。”长宁区政府相关工作人员表示，此外新华路、番禺路的打造方案还在研究阶段。

商品和服务的差异化竞争

当然，对于毗邻商圈的“后街们”而言，除了自身的公共价值之外，经济问题同样不可忽视。但光鲜靓丽的商业主街背后，上海的“后街经济”发展还相对薄弱。

今年4月，静安区发布了《南京西路后街经济战略规划》，在对标国际的前提下，对环南京西路的11条后街进行重新规划和城市更新。根据《规划》，这些后街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商业街，而是有新意、有腔调、有故事、有温度的生活场所，为市民和游客提供“你憧憬的一种生活方式”。

而徐汇区2015年发布的《徐汇衡复历史风貌区保护三年行动计划》也提及了支马路发展。以淮海路一复兴路为东西轴线、乌鲁木齐路为南北轴线，武康路所在的西北角突出历史建筑文化内涵，汾阳路所在的东北角突出艺术与时尚结合，建国西路所在的东南板块突出休闲体验与精品商业。

作为上海市中心两条最主要的商业街，南京路、淮海路沿线支马路纵横交错，不少都有着深厚的商业积淀。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党委书记、品牌专家余明阳认为，商业区的主街与后街之间的关系“既有竞争又有合作”，这是主街与后街共赢共生的关键。

“逛淮海百盛和逛长乐路买手店的几乎是同一拨消费者，这就需要主、后街在业态上形成互补。”因此，如今人们逛完大牌云集的环贸广场，还能从商场南门的南昌路出发，一路向东浏览沿街鳞次栉比的独立品牌商户和老建筑，或是穿过商场北侧的襄阳公园，到西北方向的“巨富长”——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这三条上海知名的后街，找寻各种休闲美食体验。

但余明阳同时指出，当主街与后街的业态重叠，就必须形成差异化竞争，使商品和服务品類均有所交叉。

铜仁路南段曾为上海知名的酒吧街，2013年，融合商业、办公、酒店和住宅的“巨无霸”综合体静安嘉里中心正式开业，一墙之隔的铜仁路也陆续完成业态调整。不同于高端商场集聚了较多高档连锁餐饮品牌，铜仁路上既有“DOE”这样买手店与咖啡店跨界融合的时髦新业态，也有因小众的工业设计风格成为网络热门地标的茶饮店“ZeeTea”。2015年底，来自中国香港的“排队大户”豚王拉面将内地首店开在了铜仁路88号，为这条位置优越的后街奠定了精致、潮流、高人气的标签，与高端大气的“邻居”静安嘉里形成互补，也使铜仁路在南京西路众多支马路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在兴业太古汇星巴克海外首家臻选烘焙工坊门口，也有一条小路早已不辨昔日踪迹——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吴江路。

上图：当主街与后街的业态重叠，就必须形成差异化竞争。

今天的吴江路西段因四季坊、湟普汇等延续了“餐饮一条街”的标签，今年4月还竖立起“中国特色商业街”的招牌。10多年前，家住上海闵行、宝山的市民都会慕名来此品尝烤鸡翅、“小杨生煎”、“甜蜜蜜”港式茶餐厅等吴江路招牌美食。在移动互联网尚不发达的年代，吴江路的“猎奇”程度甚至超过了隔壁南京西路。

“商业区的发展都是连点成线，再由线及面。”余明阳表示，吴江路是一条典型的由主街拓展而来的后街。当小杨生煎等一个个“点”火起来后，整条吴江路逐渐打开了知名度，从而成为南京西路商圈一条重要的次级商业街。从南京西路到吴江路，商业的厚度递减，但层次感渐生。构建层层递进、梯度式的商业发展格局，正是后街之于“上海购物”最重要的功能。

俯瞰上海各大商圈，除了淮海路、南京路这样狭长的商业街，也有五角场、徐家汇这样的“圆盘”形商圈。无论是五角场的大学路，还是徐家汇附近的武康路，都是近年来上海人气颇高的支马路。

但并不是所有商圈都亟待发展后街经济。“狭长的商业街缺乏厚度支撑，需要面的拓展，而徐家汇、五角场的‘点线面已经发展完全，并不必急于规划新的后街商业。”

余明阳表示，上海各大商圈应加快错位竞争步伐，借助后街效应，构成丰富多彩的商业风貌，巩固上海商业难以被人取代的战略优势。

“好”的街道不仅靠设计

然而，此前包括吴江路在内，上海的后街经济仍缺乏合理规划和理性推进。民间自发的市场行为虽有韧劲，但缺少了有序引导，矛盾和困惑也就此产生。

比如，长乐路的瑞金一路一成都南路南侧一众潮牌店从今年年初起相继关闭，其中包括知名度颇高的上海本土潮牌NPC。无论是周日傍晚还是工作日下午，“人烟稀少”都是长乐路给人最直观的感受。

“人流不多，就算马路上有人，也几乎不看橱窗，更不要说进店买东西。”长乐路上一家设计师服装店的店员告诉记者，对面潮牌店陆续搬离后，包括自己家在内，剩余的商户生意都急转直下。“双休日经常刷‘白板，一整天没一单生意，甚至一天都没有一个客人进店。”

不过，这位店员也承认，长乐路本就是一条闹中取静的马路，即便是生意好的年头，也不常出现人流如织的情况，“但是只要来逛的人就都是冲着长乐路来的，目的性很强，来了就会买，所以店家也不那么在乎人流。”

不靠“流量”而靠高“客单价”，是长乐路迅速崛起，成为上海乃至中国“潮牌发源地”的重要原因。可并非每一条后街都能像长乐路那样，迅速在江湖闯出名号，靠马路本身的品牌效应吸引到品质不输高档商场的消费群。

互联网对于正在冒头的后街来说，更像一把双刃剑。有店主认为，近几年参与“双十一”的品牌越来越多，线下服装生意大不如前；但也有店家表示：

“幸好开了网店，很多人都是在网上买了东西，再慕名到实体店来，互联网反而拉了线下商业一把。”

新媒体则能帮助次级商业街迅速扩大知名度。一条马路当红与否的重要标准就是网上到此“打卡”拍照的人多不多。

除了商户发力，对于政府在后街经济中该扮演的角色，余明阳的建议是：做好基础设施，明确政策导向。其中，交通设施对后街的影响不容忽视。停车位设置、交通疏导方式改变、道路单行线划分、轨交和公交车站的可达性都对后街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甚至地铁出口的位置和朝向都很有讲究。

在政策导向上，政府要对业态持续引导，不能“拣到锅里都是菜”。商业发展历来有“劣币驱逐良币”的特点，比如高档餐饮街上突然“空降”两家低端烧烤，虽然人流量可能增加，但最终高端餐饮、高档娱乐都会选择离开，而原本走精致、格调路线的街区也会进而转向低端。

“假如业态过杂，最后还是要面临淘汰和洗牌。”借助打造“上海购物”品牌的契机，上海正好有机会，能够有序、系统地规划后街商业布局。

记者从静安区政府了解到，从今年4月开始的陕西北路老字号专业街的整体改造工程将于9月完工。今后，包括美新在内的十余家老字号品牌，将齐聚于此全新亮相。在静安区的规划中，依托南段老字号一条街的诸多老字号品牌和北段历史文化名街的丰富历史建筑资源，陕西北路的定位是“向世界展示推广海派文化的上海新舞台”。

静安区副区长周海鹰表示“《静安南京西路后街經济发展战略规划》为我们进一步推进静安南京西路商圈的建设，完善商圈的商业生态结构提供新的思路。静安区政府将进一步完善后街经济发展管理机构，协调社会各方合力推进后街建设；同时，也将进一步完善后街基础设施，提升综合服务功能；明确后街发展主题，利用新媒体加大宣传，提升后街的知名度。”

当然，也有学者担心，整齐划一的规划是否会让街道变得越来越相似，“千人一面”的后街会失去自己的个性与活力。

在孙彤宇看来，要让后街绽放活力，必须有所规划，但不能“一刀切”，应具备一定的弹性。“从专业角度讲，我们很难规划设计出一条‘永远好的街道。因为步行空间和绿化是可以定好的，但整条街的面貌会随着这里的店铺和在这里生活的人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恰恰会带来商业的繁荣与丰富的市民生活。”

纽约的“开放条件评审”模式或许可以提供一定的参考。比方说，有人想要开店，可以找专业建筑师做出一个方案，随后提交给有关部门进行专业评审。如果专家组认为该方案对城市公共利益有好处，同时符合建筑结构、设计美观、功能性等要求，则可以通过协商确定相关建设条件。当然，申请者还必须向周边社区居民和经营者进行公示，如果没有遭到反对，才能顺利实施。

“这样一来每家店可以设计出自己的特色，多样性就体现出来了。但与此同时，大家又都是受到城市规划体系大框架约束的，管理者起到了规范引导的作用。”孙彤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