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徐娜
从十二岁开始开始挥舞长胡子,她是“小孟小冬”。
二十多年里,她保守,又创新。如今提起她,不可避免地与“京剧”画上等号,她火了,成为了一种现象。
当喧嚣过后,她依然感到来自艺术的孤独。
她是京剧老生演员王珮瑜,人称“瑜老板。”
在众人簇拥下,王珮瑜来到休息室。她穿着竖纹的圆领衬衫,黑色休闲裤,翘着二郎腿。坐下,抿一口紅茶,轻声说:“每时每刻,我让自己活在当下,比如这个当下,我们喝着茶,聊着京剧,不去想下午的活动。”
五月初,王珮瑜从上海赶到无锡太湖华邑酒店。应华邑品牌之邀,她在“中华待客之道的艺术”活动中,编排了一套迎客和送客的礼仪,把日常行为演绎成戏曲动作。王珮瑜不仅示范给台下几十家媒体,也在后台教给服务人员,她把各种场所变成宣传京剧的新阵地。
依然是那句话,对于京剧,“这是传承和传播同样重要的时代”,她说:“我们(京剧演员)应该拿出更多精力和时间,走下舞台,到年轻人或者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人群中去。”
花式传播京剧,王珮瑜在2017年初就彻底火了。《奇葩大会》上,王珮瑜以一袭黑色长衫登台,演示了三段传统戏曲的表演方式:“惊提”“怒沉”“喜展眉”,她后来还做了三个表情包,引起了病毒式的传播。
那之后,她出现在越来越多的综艺舞台上,比如和流行歌手合唱《凉凉》、与虚拟歌手同台表演,也当了综艺节目的导师。她还是抖音玩家,一段“笑出国粹范”的视频,笑出2000多万的播放量。最近,她的触角甚至还延伸到网络游戏,一款网游改编成舞台剧,王珮瑜为他们唱了宣传曲。从早些年的直播、弹幕到二次元、短视频,敏锐于时下最流行的互联网玩法,她把京剧变得越来越好玩,次元壁不断被打破。在她的公众号上,古老的京剧知识,搭配着新奇的表情包和二次元文化。
扮上戏,戴上髯口,高方巾、素褶子,王珮瑜是王侯将相、英雄豪杰,是一个又一个苍老的中老年男性形象。戏台以外,收起浑厚的男性嗓音,王珮瑜身着长衫出现在各式各样的节目里,谈吐儒雅,气质清冷。“长衫介乎衬衫和戏服之间,是京剧和生活的交汇,是大众乐于接受的形象。在网络上每个人有他的人设,正如我也有我的人设。”
这样的人设“帅坏了”万千不看戏的路人,粉丝们把弹幕刷得满屏都是,高喊着要“被她掰弯”,”“嫁给她”。
这一年来,她的微博粉丝从几万蹿升至百万。在今天的娱乐工业中,京剧演员王珮瑜似乎体会到了梅兰芳时代才可能有的追捧——在那个年代,京剧演员就是流量明星。
王珮瑜的老生生涯,始于余叔岩留下来的十八张半唱片。
11岁才接触京剧,本是唱老旦。虽然入行迟,但她有过人天赋,仅仅练习两三个月,就凭《钓金龟》获得江苏省票友大赛第一名。她被邀请去南京的电视台录节目,偶然认识余派研究专家范石人。老先生告诉她,女孩学老生,更容易成头牌,并赠给她余叔岩的唱片和余的弟子孟小冬的唱片。
那些时日,她听着这些充满杂音的唱片入睡,一开始还觉得难听,但观众雷鸣般的掌声,给她遐想:有朝一日,成角儿。
但余派传统是出了名的保守,余叔岩只留下十八张半的唱片,极少收徒,收徒后也极少教戏。甚至还有传闻,名徒孟小冬也只学到三出半。
非梨园世家,没有师承背景,来自苏州的王珮瑜硬是踏入余派,成为余叔岩的第四代传人。
14岁,经范石人引荐,王珮瑜报考上海戏校,拜余派专家王思及为师。考试一一通过,发榜时,她却被告知不能录取,理由是,新中国成立后戏校没有培养过女老生。她当场给文化局的领导写了封信,写下“我心已决”的愿望。当天晚上,新民晚报刊出《上海戏校破格招收女老生》一文。
戏校里,王珮瑜被归到生行组,跟男生一起练基本功。除了腰腿功,还得练飞脚旋子、扫堂趴虎、抢背吊毛、圆场把子。每天六点起床,练早功、毯子功,作为唯一的女生,王珮瑜占不到优势,于是加倍练。慢慢地,她变成领头踢腿那个。
京剧的教学,先生们常常不先讲“为什么”,而是让你先模仿,“模仿是一个绝佳的学习途径,在练习积累到一定数量级的时候,自己就会豁然开朗。”
是《霸王别姬》让王珮瑜找到了艺术的天命。后来她在公众号上写文章回忆,这之后她开始感到自觉的力量,用自己的刻苦表达对舞台的敬畏。“‘人戏不分无关对错,至少对艺术呈现是有利的。”
15岁那年,程君谋诞辰百年的纪念演出中,老生演员、梅兰芳的女儿梅葆玥突然生病了,王珮瑜被委重任。演出大获成功,梅兰芳之子、当时的梅派掌门梅葆玖,点评她“额头饱满,鼻子人中好看,天生是老生好材料。长得像孟小冬。”
16岁,王珮瑜北上天津参加京剧大赛,演了一出被冠以孟小冬广陵绝响的《搜孤救孤》,彻底巩固了“小孟小冬”的美誉。王珮瑜记得,大巴准备离开剧场,热情的天津戏迷围住了大巴,呼喊着“王珮瑜,介不小冬皇嘛。”
梅葆玖公开评价王珮瑜:“嗓子宽,有阳刚之气,更难得的,是她的规范和准确,当今余派第一人。”
然而,十八岁这年,年少成名的王珮瑜有了强烈的意识,“不做孟小冬第二,只做王珮瑜第一。我太急于成为我自己。”
无数个余叔岩,无数个孟小冬,她发现自己身上背负越多,“成为自己”的压力就越大。
年少轻狂的反抗,到了2004年集中爆发,那时她已是上海京剧院的副团长。她选择出走,张开双臂奔向了市场,成了京剧界少数的体制逃离者。她成立了工作室,组建了团队、登台演出。不到两年,王珮瑜不得不回来,跟体制言归于好。离开剧团的那些日子里,王珮瑜松懈了,没人逼着练功,她开始发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
很快她30岁了。
2008年,5月那场大地震给她莫大的震撼,她对着电视机以泪洗面。11月,身患溶血性贫血多年的恩师王思及离世。恩师离去前,眼睛始终望着她,断气了也没闭。后来师娘告诉她:“我的一生注定给思及,而思及的一生,是为你准备的。”
王珮瑜后来说,“这时候意识到,我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要长大,艺术上要独立。”
她追看《快乐男生》,并为此而改变:有了个人品牌和形象塑造的意识,她开始维护粉丝群,以时尚扮相现身媒体。
也是在这一年,王珮瑜在艺术上踏出了试探性的第一步,时值孟小冬百年诞辰,她和舞台剧导演马骞合作,出演《乌盆记》。这出戏融合了相声和评书,邀请了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志明以及单田芳参与演出。马骞认识王珮瑜快二十年,他口中的王珮瑜,是“非常坚守传统的,或者说保守”,“王珮瑜所有的戏必须要经过老先生的口传心授,必须要京剧传统的实授,所有的技巧、做派必须是有迹可循的。”
为了让她感觉到舒服,马骞不得不经常做出调整。
在马骞看来,王珮瑜是个矛盾综合体。专业上她保守,在市场化上,她努力拓展自己的邊界。2016年,她在京剧演出中,就加入直播和弹幕互动玩法。
但终究是迈出了改变的一步。2016年末,《春水渡》在上海小剧场戏剧节首演。马骞说,“这次她主动提出了创新。可以看出她谨慎地从传统中向外迈步时,还是有欲望的。”
《春水渡》脱胎于《白蛇传》,但它无关爱情,它讲述了法海和许仙的成长。借助法海,王珮瑜有话要说,有思想要表达。这些主题在传统京剧中是不涉及的。
演出时,舞台有一面镜子,映照着台上的演员,也映照着观众。有时候,镜子也会侧过来,这一面是许仙,另一面是法海。镜像下,法海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权威,而是像许仙那样的普通男人。一番“渡”与“不渡”的争论后,他脱下了僧袍,放下佛珠,他决定去人间走走。“也许,最好的修炼在人间。”
“法海整日在金山寺里敲鱼念经,他并不知道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美好的。故事的后来,法海或许渡不了许仙,但他渡了自己。”
某种程度上,法海是王珮瑜的自我投射。
王珮瑜今年40岁,这是唱老生的黄金时代。
年龄感是老生行当重要的资本,尤其是对于跨性别唱老生的女演员。诚如恩师王思及所言,到了35岁,胸腔打开了,压住了底音,嗓子变得饱满厚实,年龄感、沧桑感油然而生。人物自然就丰满了。此时的王珮瑜的确感到一种飞跃。
不过,在这样的黄金时代里,王珮瑜却走出了艺术的象牙塔,正如《春水渡》里法海回到人间,“你需要去搞明白一些事情,走下舞台,才能全面呈现在舞台上。”
学戏、表演、讲课、传播、团队管理……镁光灯下的这位“明星”并没有闲下来,有时她一边读《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另一边微信群里叮叮响着税收和报账的琐事。这样冲突和撕裂的生活,一度困扰着王珮瑜。
现在,喝着茶的王珮瑜,正在研习“活在当下”。
舞台上,她身披娱乐明星的光环,越来越喧嚣、热闹。但回到家里,她在喝茶,焚香,练瑜伽中获得安静。老戏迷担忧她技术下降,但她很坦白,“不去做这些事情,技术退步的焦虑也始终存在。”过了单纯追求技巧的阶段,王珮瑜更看重适合自己状态和年龄的戏。
对于过去的挣扎和执拗,王珮瑜释然了,京剧的规则并不需要去冲破,“京剧集合了这么多其他剧种的形式和养分,包括梆子、徽剧、秦腔和昆曲等,它本身足够开放自由,足够接地气,足够有趣。”
她用各种方式推广京剧,拥有越来越多的拥趸和粉丝,越来越热闹。不过,马骞觉得王珮瑜并没有成为一个娱乐明星,“她没有迷失在眼前的风光中”。录制完某综艺节目,王珮瑜回到上海,花了三个月时间重学一部早就学会的老戏。
这时,当背离一切喧嚣,王珮瑜开始感到孤独。孤独感是来自艺术本身,京剧历史仅200年,“经历了那么多时代,刻着各个时代的烙印。到了今天,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学这门古老的艺术,一定会有某种孤独感。”
虽然现在,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以传统文化为旗号的思潮越来越壮大,京剧的前景看上去不算太糟,“从业者并没有少,还有上百家的专业院团,成千上万的京剧演员、乐队。”王珮瑜却感受到一种距离感,“我知道,有很高级的段位,有耐人寻味的细节和历史感,它们就在那里,可实操时,跟你实际能触摸和理解的,还是有很远的距离。它们只停留在记忆里。”
随着老一代艺术家逐渐逝去,这种孤独感与日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