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花朵

2018-08-29 02:46秦湄毳
阳光 2018年9期
关键词:大儿子养猪猪场

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一堆斑斓的花朵奔跑着,冲进矿上职工食堂里。

打饭的服务员举着汤勺拎着菜铲子愣住了,那些赶晚升井的煤矿工人们,正站着、坐着在大嚼特嚼,比力气似的呼呼噜噜喝粥,一两声异样的“哼——哼——”袭来,吃饭的人,都停了吃喝,空气凝住了,只有顶棚上旋转着的大吊扇在滋滋旋转——所有的眼睛一眨不眨,全都盯在那只肆无忌惮地奔进食堂来的——那团滚动的花朵——是一头浑身缠满迎春花的——猪!看,一颈一背一肚——四蹄,甚至小尾巴上也甩著一串金黄色的迎春花。

猪——哇——哈哈——所有的人哄堂大笑,有谁还笑喷了,汤和菜洒落的哪儿都是。

“嗨,又是喂猪那娘们儿作精哩!”

“娘的,男人死了都不知道心疼……”

“过的啥日子,还有心这样作。”

这时,一个满身同样花哨的女人吆喝着,挥着一根柳树枝子,跟孙悟空追赶白骨精似的冲进来:“哟,嗬!爬回圈里去!快!滚!”

她撵着轰着,两团分不清哪是猪,哪是花,哪是肉团,哪是花苞,这样两个“花皮球”,一高一低在食堂里热闹非凡地表演,笑的,骂的,吆喝的,食堂里的人像是看戏耍。

终于,矮的那堆花,叽里骨碌滚着,蹿向食堂门上的门帘子,那团高胖的花花绿绿转脸看一眼盯着她的眼珠子,柳枝挑着帘子,歪身出去,一蹭,头上戴的那一圈花红柳绿的还差点儿脱落,女人咧一下大嘴巴抬手扶住,冲着食堂里哈一下腰,追撵着出去了。

“哗——”她身后又乐翻了天!

她是谁呢?唉,就是矿上猪场喂猪那女的呗。

这个给猪挂花挂草的女人如今已经退休了,可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她为养猪的女人,或者称她是“给猪戴花那女的”“猪场那个神经女人”“喂猪那娘们儿”,也有街坊邻里的女人会对着孩子说“给猪戴花那个婶”——几十年了,鲜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而她也早就习惯了这乱七八糟的议论与称呼。

她的男人曾是矿上的挖煤工,几十年前出事故死了。那时,她才二十出头,拖着高高低低的三个孩子来到矿上,接受事故科的后事处理。形貌拙笨,男人死了还不知道哭,打量她粗憨的模样,事故科的人议论:“这女人来了能干啥,除非去喂猪。”这有伤自尊的话,人家当着她的面说,她都跟没听见一样,照样跟她的孩子们“嗯嗯哦哦”的。有人就笑了,这女人的心,压根儿就不是肉长的。

就这样,她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转户口来到煤矿,顶替了死去男人的班。矿领导还真安排她去了矿上的猪场喂猪去,因为喂猪的没有女人,只她一个,称她“那个喂猪的女人”,是百分之百分得清认得出的。这便是她的号,她便在这号下摇摇晃晃地生存下来。她便格外卖力气地养猪圈里那一栏一栏的猪。冬天的雪、秋天的雨、夏天的蚊蝇,她都耐受,抗得住腥臭,抵得了寒暑,她还咧着大嘴巴嚷,城里比乡下总是舒坦,这活儿再苦再累,也没有乡下农活损耗人!她快乐得像她喂养的猪,吃饱喝好,舒服舒心——不想那死鬼,他都不管俺娘儿几个了,不想他,喂猪,喂孩子,喂自己,过日子!

春天来了,猪场周围疯长着成滩成片的草,草堆里生出枝枝串串的花儿,各色的都有,她看着,看着春风里那一会儿倒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脸的花们,迷痴痴地,不知是晕了眼,还是晕了心,醉了一般,摇摆着短粗的腿,奔了去,腾云驾雾似的,糊糊涂涂,迷迷瞪瞪,一把,一把,又一把,粉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莹莹的,水灵灵的,清嫩嫩的,新鲜鲜的,美呀香——她真格是晕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还全都围绕着她,听凭她的支配,任她扯,任她拽,她痛快——痛快——痛快——她用不完她的力气,畅心畅肺地,浑身长满了手指头,打着滚,撒着欢地扯——扯来,串成串,编成环,给猪们戴脖子上,系尾巴上,扎大耳朵上,她顾自在春风里笑,对着猪们笑,猪也快乐地冲她乱拱乱哼哼,花、猪、人,都在春里,花花的,香香的,鲜艳着,热闹起来,猪场里的光线,也瞬时芳香起来,明亮起来了。

有人说,养猪那女人疯了吧?也有人撇嘴,喂猪那娘们儿,作精呢!

她不管,她兴奋起来了,又唱又跳,又笑又哭的,还会仰面八叉地躺在花丛里,望着满天的白云,看它们在天上飞,她有时候搂着一只小白猪,嘴里咕咕哝哝地诉说着,说得啥,谁也不知道,听见也不懂……

“养猪”的女人,只管养猪;“给猪戴花”的女人,只管给猪们采花戴,有时候也给自己弄一身花花草草,一套一套的装备,武装得浑身上下全是花儿,头上、颈上、腰间、手腕、脚脖、头发髻上……

她男人的那场事故,矿上的人都知道,而她这些花花绿绿的肠子——花花绿绿的活法——惊世骇俗地打扮她的猪,挂花挂草地折腾,弄得她跟她喂的那些猪都惊世骇俗起来,在这个巴掌大的煤矿上出了名——神经,出鬼,作精——说的都是她。

这个作精的女人,她的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先天癫痫,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患气管炎,吸到凉气就喘,一个是小儿麻痹症,走路跛着。日子一天天过,俗世的尘越落越多,在她心上,心是不是肉长的,她自己知道——有时候听了什么刺破耳朵茧子的啥人言鬼语,或者受了不知什么人的呵斥,实在心里没地儿搁下,她便嚎两嗓子,对着她养的那群猪们,号哭一场,数说一通她的“命咋就这么赖”,然后,一转脸还照样给猪们喂了猪食就戴花。她的心上,她喂的那些猪们,跟她贴心贴肺贴肠子,她的猪,是她的知己——因为她的猪,了解她爬坡爬得多难多累,一群花猪哼哼着,给她的也是一双双木讷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她,暖暖地不伤她。不给风吹不给雨淋不扎不刺,就是对她的爱。她总要打扮她的猪,然后,擦了眼泪,再回家给孩子们做吃食,她做得饭菜自然不细腻,孩子们还是吃得起劲儿,却长得孱弱。有一段时间,猪场的猪们也不断地死,就有人吐口水,“瞧这女人,自己倒肥实,孩子孩子个个那个干柴样儿,猪喂得快光圈了,弄啥中!还整天价出鬼作怪的!”

她听到了,也辩解几句,也就几句。谁也懒得听她,她也只管继续去职工食堂拉来剩饭剩菜剩汤水,只管喂她的猪,只管给她的猪戴花,只管给自己也戴花,哪管别人还议论什么,也不看什么猪以外的眼神,更不管拉车的绳索勒红了脖颈还是磨烂了皮肉。

喂猪的女人,夏天热得红头涨脸,冬天冷得手皴足裂,不知蚊虫叮咬,不视苍蝇横飞,不嗅恶臭冲天,不看风,不瞧雨,她闷头闷脸,舍了身舍了魂,冰砸她,雹淋她,烂了朽了,呆了木了,就是她,都是她。她有时也在阳光下拔着草,掐着花,自己叨唠:“只要不死,就得活,只要不死,就要受。”她一遍一遍地说,说上一百遍、一千遍,说上一上午、一天、一年,太阳升了,月亮落了,花开了,草黄了,风里,雨里,地又绿了,蝴蝶又飞得满天香……

一茬茬的猪长大,她的孩子们也成长,女儿安排在矿上做了宿舍管理员,她感到有了希望,有了帮手,女儿能为她分担了,家务事、家政事,她的心里裂開一道缝隙,可以照进阳光吹进清风了,她给猪们戴花戴得更起劲,自己也可着劲儿地戴啊,那些猪圈周围的花花草草,一年一年,因了猪肥料的滋养也益发生长得旺盛。

女儿不似她的模样,长相随她死去的爸,越长大越好看,出落得花儿一样,高挑挑的,细致白净,有了对象,不嫌她的病,喜喜乐乐结了婚,她的心里觉得有了一份踏实,喂起猪来,会对猪们高喊一句:“猪八戒,你们的嫦娥奶奶来喂你们啦!”挖满一缸缸猪食,看着猪八戒们“哈吞哈吞”,她看到曙色照得猪圈有了光彩。她欢喜的胖墩墩的身子想尥蹶子。

女儿疼她、体谅她,她很知足;两个儿子虽不高壮,却也慢慢懂事些,她拉猪食更卖力地弓身蹬地,想着也要给儿子们娶媳妇,感觉好像已经当上了奶奶,看见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个瓣瓣,她笑了,笑成一朵朵希望的花,灿烂得一群猪更加花花艳艳。

这时,她的女儿怀孕了,她的心似一片叶,喜颤颤地,有点儿怕。她担心女儿的癫痫,唯恐她犯病,不舍昼夜地,只要女婿不在家,就让大儿子跟了去,“看好你姐,她睡觉,你坐一边看着她!”

腆了大肚子的女儿,也买了楼房,特意选在她的对面,从阳台上她可以看到女儿的家。女儿说:“这样方便,可以照顾妈妈。”因为买房,女儿很仔细,虽怀孕,也不舍得花这买那的,却抠出一点儿余钱贴补给妈妈。她心疼这孝顺的孩子,只怕她有个闪失,天一亮就打电话,天黑了就把电话放枕头边上,她几回都惊醒来,因了幻觉,骇得心头肉都碎裂。她向猪们诉说心事,祈求“猪八戒在天有灵,保佑俺这养猪女人的女儿幸福平安”!一双双猪眼忽闪有神,她给人说,“猪通人性,知道俺对它们好,听懂了!”

不可饶恕地,不能接受地,她的女儿,怀着八个月的胎儿,在一个深夜走了。走的前一晚,给她说:“妈,我明天一早帮你喂猪去。”

那天一早,她等对面的女儿家亮灯,怎么还不亮,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又叫大儿子过去看,大儿子说:“我四点才从姐家回来,现在五点半,能有啥事,不去。”

她又追问细节,大儿子说:“守了一夜,姐说,天快亮了,六点多你姐夫就下夜班了,你也困了,去睡吧。”大儿子瞌睡得睁不开眼,“姐使劲撵我,我就回来了,再说姐夫知道提前回来的。”嘟嘟囔囔里,她却越发恐慌。

腿都软了,她亲自去看女儿,正赶上女婿回来,说:“妈,没事!”掏钥匙开门,她来到女儿床前,唤着,一伸手,她哇就坐地上了。女儿手都冰凉了。

她痛啊痛啊,最痛苦的表现就是逢人就称女儿是“孽障”,“孽障走了,孽障啊!”

她不哭,没心没肺的女人,她一天也没歇,去养她的猪。女儿是春天走的,猪场周围一派春花烂漫,她对猪说:“猪八戒啊,你咋不保佑俺闺女啊,你把我的孽障接走了,又掏一回俺的心啊,空了啊空了啊,是个稻草人啊,俺的命咋就恁苦哩。”絮叨着,就还伸手掐花来,绕成环,给她的猪八戒们戴上,戴上,自己个儿也戴上,戴上,戴上……

她的苦谁知道?她喂的猪也不再知道,猪戴着花,好看地待在猪圈里,她站在自家阳台上,冰箱一样的阳台上,望对面女婿家阳台上,那火焰山一样的阳台上,抬眼就是她的“孽障”,抬头还是她的“孽障”。“孽障啊,孽障……”她疼成了一个稻草人,她给两个儿子说:“你姐这个孽障走了,妈我以后就长猪心猪肺了,不然就没法活。”

没法活,还得活,只要不死,就得受。没有几个人听到她说没法活,人们只看到她继续活着,她说:“活受,活着就要受,遇着啥天过啥天的日子。”

她养猪领下工资存起钱,给跛足的小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孙儿,张罗着让大儿子给人家当保姆,侍候一个老爷子。

春天里,一季一季的花啊、草啊,疯了一样地长,她说,她不能疯,她得好好活。可她管不住自己似的,一层一层,一圈儿一圈儿,往自己身上套花环,套草环,看见的人,笑她,相熟不相熟的人,都说,这老娘们儿,真个疯了!疯就疯吧,她说,她可得好好活,活着,跟猪一起戴花,陪着她的病残的两个儿子,也过成一家人家,“我要也不活了,我孩子就没娘了。那才是疯了。”她的两个孩子不管她,跟她说:“妈,你想咋做就咋做,只要你心里头舒坦。”

如今,她退休了,她不再操心小儿子,小儿子有房有小手艺,够吃喝糊口了。她只想着把大儿子的工钱都给他存下,攒下退休金再给大儿子买套楼房,等他老了,计划让他出租楼房,租间小房子一个人住,也不娶了,用房租养老。她说,这样这辈子的心也就操够了,闭了眼也心安了。

她交待大儿子:“咱是人家的下人,要抢着吃剩菜剩饭,新鲜好吃的饭菜水果不要吃,人家让也不要吃,少说话,多干活儿,别嫌累。”

主家的老爷子很喜欢这大儿子,主家也就满意,张罗着要再给长工资,她给孩子说:“不要再涨了,管吃管住了,逢年过节,人家还给咱们恁些粮米面油哩,人不能没够。”

这没心没肺的养猪女人啊,这拙手拙脚的养猪女人啊,这笨头笨脸的养猪女人啊,她活着,也在打算,哪怕打算总被雨淋。雨淋着,她走着,没有停下来。

一到春天,她的猪们还是花枝招展,她的猪们总是天天有花戴,她也把自己打扮得跟朵肥大臃肿的花树一样,看上去杂乱又茂盛。

春风里,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喂猪的女人整天作精给猪们戴花,整天作精给自己戴花。有的人还想亲眼瞧一瞧,这作精的女人,还有她的猪,戴了花的猪会是什么样,猪的肉是不是更好吃?她是喜欢猪才给猪戴花的,还是喜欢花才给猪戴花的?

不知道谁那么有才,又给她起个外号,叫“猪戴花”——说,她戴上花,跟她养的猪戴上花一样好看!说的人,听的人,都是笑哈哈。她知道了,也跟人家一起哈哈笑。

她所在的小城,有一种面,特别筋道,用很大的海碗盛着,看上去,又憨又笨的,能让人吃得傻饱傻饱的。渐渐地,有人说,养猪的那个娘们儿就是那面,筋道得很,要不咋会天天给猪都戴花哩。也有人叹,“那个给猪戴花的女人哪……”退休以后,她不喂猪了,也不扯花草戴了,有一天,她站在大街上高音喇叭一样地见谁给谁说——俺孙女造的句子“奶奶一年四季都穿得花园似的,哈哈哈!”她放声笑,卖菜的小贩全都抬头看她笑,笑着看她——笑得跟花园似的。

着花衣花裤,大团的花,大把的朵,穿在身上,粘着阳光,摇摇晃晃地走,走哪儿都闪眼,她走着,在大街上,隔了人群,有人唤她:“给猪戴花的婶,给猪戴花的婶!”她钝钝的身子扭着,给人说:“我去听讲座,北京来的教授,讲老年保健。”她前行,声音和人都淹没在人群里,只那一身硕大的花朵,明艳地蹿动着……

秦湄毳:女。河南省签约作家,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多种期刊签约作者,在《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放牧心灵》《甲天下的微笑》《别拿浪漫折腾生活》《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如花的青春,如歌的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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