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大雨

2018-08-29 02:46黄静泉
阳光 2018年9期
关键词:矿灯口琴矿工

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明天白天有大雨,要人们做好防洪准备。

山坡上的梯田里,人们拿着各种工具忙着农活儿,不时地仰起头看天。天一直阴着,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人们生气地说,地都干得冒烟儿了,还他妈的防洪呢,快点儿下雨吧,大大地下一场大雨吧。那些人,都是挺生气的样子。那些人生气,是因为再不下雨,庄稼可能就旱死了。

那些人不是农民,是晋北矿农副业队的人。他们中间有退休矿工,有在矿井下负伤后坐工伤的矿工,有家属妇女,有待业青年。他们说他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

农副业队的队长叫季三虎,退休前是个采煤队队长。他是一个在和平年代里却有着比战争年代的人都历经险境的传奇人物。他在矿井下受过好多回伤,从死亡中逃脱出来,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乐观态度,人们都佩服他。

有时候,季三虎见了年轻人就冷不丁地问,你吹口琴吗?很突兀的样子。年轻人笑着摇摇头,说不吹口琴,不会吹口琴。季三虎就说,年轻人不吹口琴还叫年轻人吗?你应该吹口琴。季三虎的话,让年轻人们感到莫名其妙。关于吹口琴的问题几乎是季三虎和年轻人见面时的一个谈话习惯。大家都觉得他的这个习惯是一种病态。渐渐的,季三虎那个关于吹口琴的习惯就变成了副业队的一个共同习惯,人们见了面,就开玩笑地说,你吹口琴吗?

慢慢的,农副业队里的年轻人还真就流行起口琴来了。休息的时候,姑娘和小伙子们便吹起口琴。到了晚上,山沟里到处都有口琴声,特别是猪圈那个地方,养猪的姑娘们都吹口琴。

口琴在山里响起来的时候,这山那山会有回应声,好像每一座大山都在吹口琴。山山岭岭都在吹口琴。

人们在劳动中度过每一天,每一天都能听到口琴声。

人们等了一天也没等来雨,傍晚的时候还没下雨。

季三虎看着阴天,想起了前年那场大雨,那是几十年都没有见过的一场大雨。树都刮偏了,都倒向一面,仿佛是倒向一面的海浪。树干发出咔咔的断裂声,风和雨裹在一起,像哗哗垂下的瀑布,真是好几十年都没见过的一场大雨了。季三虎领着农副业队的孩子们还有老汉和妇女,跑到梯田里来了,他们怕大雨冲垮梯田,纷纷用脊背顶住那些石头垒起来的护坡石坝,任凭大雨劈头盖脸,任凭哗哗流淌的雨水从上面倾泻下来,顺着头顶和肩膀往下流。那样惊心动魄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井下的一次逃生。

矿井下支护顶板的柱子是桦木柱子。那种硬质木料在大顶来压时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那种响声很吓人。柱子密集,如同森林,好像很安全,但在大顶来压时,却根本不顶用,柱子会哗嚓哗嚓地倒下,大顶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无法抵挡。

在井下,对于有经验的矿工来说,好像耳朵比眼睛更重要。井下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尽管人们头顶矿灯,也只是照照眼前的路,照照眼前要干的活儿。在高煤层的地方,仰起头,矿灯的光束就像手电光射向夜空,看不见末端,看不清顶板的真实样子。你想要发现顶板有什么变化、有没有危险,不能靠眼睛,要靠耳朵。

季三虎是采煤队队长,领导着三十多个工人在井下采煤。每个班要产多少煤他要管,全队工人的安全他也要管,他得时刻保持高度的警觉。他有经验,人们跟着他干活儿,一般都不操心安全的事情。他说能干了,人们就干,他说不能干了,人们也不怀疑他的说法。有一次,季三虎突然听到了柱子发出了异样的声音。柱子发出变裂声在井下是常有的事情,人们听惯了,就不足为奇了,但要从中发现异样的变裂声,那就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井下经验了。同样是木头受压时发出的变裂声,有经验的矿工会分辨出哪一种声音会有危险,哪一种声音只是一种吓人的声音。

矿井下放炮炸煤是什么情形,是什么感覺?在闷沉沉的地层深处,你很难说清你的处境,你只知道你在地下被掏空的一个地方,就在那个地方还要放炮,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轰隆一声炮响,哗嚓一下全部炸塌了怎么办?轰隆轰隆的放炮声好像就在每一个人身边,好像每一个人都置身在爆炸之中。想想看,假如井下被全部炸塌了,是不是就像落下一张巨大的被子把人都捂在了下面?吓人不吓人?放炮声响过之后,矿工们等待着烟尘散去。火药味儿呛得人们吭吭吭地咳嗽。咳嗽声此起彼伏。

煤层这边炸下很多煤,另一边是采空区,支着密集的柱子,柱子像森林。柱子是不能浪费的,有人会把采空区的柱子抢出来,重新支在采煤的地方。干那种工作的人,叫回柱工。是最危险的工种。撤柱子的时候,很容易发生顶板塌落,稍有迟疑,人就完了,所以管撤出柱子叫抢出柱子。所有的煤全部采光了,那个采空区就叫老古塘,就再也没有人进去了。煤是不能留在地下的,留在地下就浪费了,煤矿工人冒着生命危险,要把所有的煤都开采出去。

炮烟其实还没有散尽,只不过是烟气变淡了,人们便踢踢踏踏地走进了工作面。矿工们穿着那种齐膝高的长靿雨靴,走起路来发出踢踢踏踏的很沉重的声音,那是一种黑暗中的行走,是凭着感觉,懵里懵懂地走。每个人平均分派了铲煤长度,季三虎给自己也留下一块同样的长度,工作面里发出铁锹铲煤时的嘁里嚓啦的金属碰撞声。人们把煤铲到哗哗运行的溜子上。那种凹形溜子在运行时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嘈杂声,是非常吵闹的噪音,整个工作面,这里那里,到处都是响亮的噪音。人们要把放炮炸下来的煤攉到溜子上,溜子把煤运输到溜煤眼儿去。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事故了,有的工人出井时偷懒,就坐到了运煤的溜子上,结果却睡着了,溜子把人和煤都倒进了溜煤眼儿里,人就变成了碎块儿,就找不到尸首了,就变成了燃烧的煤。往溜子上攉煤的大铁锹是那种长方形的大铁锹,攉起煤来是一下顶一下的事情。攉煤时首先要找出煤底来,煤底平滑,就像水泥地,顺着平滑的煤底铲煤才好铲,如果找不出煤底的话,铁锹就会在煤上蹦在煤上跳,干费劲儿铲不上煤。没经验的新手儿,光是费劲,铁锹却像乒乓球一样在煤上蹦,能急出眼泪来。整个生产过程,基本上是凭感觉,眼睛在黑暗中没有多大的用处。

工作面的运输溜子哗哗哗的响,铁锹铲到煤底时发出的刺耳的响声混杂在一起,在如此嘈杂的声音里,怎么还能听到别的声音?这就是经验。季三虎铲着铲着煤,突然停了下来。他侧棱起耳朵,倾听着来自上面顶板的声音和柱子发出的声音,那些声音,在嘈杂的工作面很微弱,是不容易被听到的。但是季三虎听到了,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他对近旁的人说,停停,你们停停,让我听听。他听见了木头变裂时的响声、顶板开裂时的响声。那种声音,在井下是常有的声音,人们已经对那样的声音习以为常了。有时候,矿工们会笑着说,看你吓的,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矿工们就是在那种无所谓的心态下,在井下干活儿的。死神夺去了太多的生命,煤矿工人在死神面前变得麻木了。

季三虎就像警觉的老鼠一样侧棱起耳朵,听动静,跟工人们说,今天这声音听着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大家注意点儿,灵精着点儿。他不敢立即下命令让工人们撤出工作面,假如撤出去了,顶板却没有塌落,不就耽误出煤了吗?那样是要受到批评的。他没敢立即下命令,没敢让工人们撤出工作面。

黑暗中,只有噪音和劳动的声音。不用矿灯照射对方的脸,就谁也看不见谁,所有的人都在黑暗中,人们的所有行为都不是视觉行为都是感觉行为。

突然,柱子发出暴躁的声音,是那种咔嚓咔嚓的变裂声和嘎巴嘎巴的断裂声。地面开始颤动,鼓起一个一个锅大的疙瘩。这里那里,鼓起了一个一个倒扣的锅。地面翻翻腾腾,就像一锅开水,一下子就乱套了。这是冲击地压造成的结果。

季三虎嘀咕道,不好,大顶来压了。他赶紧扯开嗓子大声地喊,大家赶快跑啊,快往外跑啊……矿工们扔下铁锹就往工作面外面跑。可是,季三虎没有往外跑,他是往里跑,是朝着工人们往外跑的相反方向跑。他要跑进最里面,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人,他要把所有的人全都喊出来。说时迟,那是快,那些桦木柱子咔嚓咔嚓断裂,顶板哗啦哗啦塌落。等到季三虎喊完人,想要往出跑的时候,显然是来不及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跑不出去了,情急之下,钻进了一节溜槽下面。哗啦哗啦掉下来的东西砸在溜槽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想他肯定是完了,即便是砸不死,也得闷死在里边。那一刻,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想他死在了一具铁棺材里,不管咋说,也算是保住了一个完整的尸体。

在井下采煤,生和死,就是那么接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顶板大面积塌落以后,顶板就减压了,塌落也不那么凶猛了,但还是有东西在不停地往下掉。工友们着急地说,季队长出来了没有,老季出来了没有?老季没出来,老季被压在里面了。工友们冒着零星掉落的煤石,跑进工作面去寻找季三虎,那个时候,顶板上就像下冰雹,只不过没有冰雹那么密集。人们一边躲避着上面掉下的煤石,一边呼喊着季三虎。

“老季,你活着没?你要是还活着就应一声……”寻找季三虎的人们大声地呼喊着,那种喊法,已经是一种试探性的喊法了,人们认为季三虎肯定是完蛋了。顶板上落下的煤石,厚的地方有四五米,薄的地方也有一两米,什么样的人能经得起那么厚的煤石砸压?就在人们失去希望的时候,却意外地听到了季三虎的回应声。

“我还活着哪……”

那个声音在下面,就在塌落的废墟下面。人们顺着声音,拼命挖掘。人们就像疯了一样跪在煤石上,用手扒、用手刨,搬走大石头和小石头,搬开大块煤和小块煤。这时候用铁锹是不好使的,铁锹铲不开煤石,只能用手刨。人们拼命地刨着,手指都刨破了,指甲都刨掉了,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刨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刨出了一节溜槽。人们断定季三虎就在这节溜子下,他被扣在了溜子里。人们吆吆喝喝地喊叫着,说是别踩溜子,别踩溜子,把溜子全部刨出来再说。人们从溜子的四沿边刨开煤石,刨出了溜子,人们把溜子翻起来,翻出了一个季三虎。奇怪的是,老季居然毫发无损。人们拽起了季三虎,季三虎笑笑地说,我没事儿,我好像哪也没伤着。他扭了扭身体,活动活动腿脚,笑着说,没伤着,哪儿也没伤着。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就在大顶塌落的刹那间,那节溜子,是从哪里来的,他又是怎么不偏不正地把自己扣在了溜子里?

全矿的人都说,奇迹,真是个奇迹。

季三虎由此变成了煤矿上一个传奇人物。

季三虎的老婆经常问季三虎,老头子,是不是有一次大顶塌落的时候,你钻进了一节溜子下面,才捡了条命?他说没有的事儿,那都是人们编着玩儿呢,我根本就没让压着过。他笑着说,你甭害怕,那都是人们编的笑话儿。季三虎的老婆说,要说不害怕那才是瞎说八道呢,谁的男人下了井谁不害怕?

那时候天气预报还不太准,说下雨不下雨的时候挺多。那时候的科学还不太发达,但那个时候人的四肢和感情却比多年以后的人发达得多。季三虎领着农副业队的人们等了一天,也没等来一滴雨。人们开玩笑地说,你们说现在啥东西最不准?有人就立马回答,嗨,天气预报呗。他们是一支特殊的种地队伍,他们种地、养殖、办酱油厂、承揽煤矿建筑工程,自负盈亏。

煤矿在山里,山里缺菜,缺少粮食品种。比如大同人最喜欢吃的莜面和黄糕,在粮店是买不到的。莜麦和黍子是高寒作物,产量低,而且山地又是靠天吃饭的地,如果老天爷不下雨的话,碰到年景不好的时候就会颗粒无收。晋北的山,是那种黄土高原的山,是光秃秃不长草不长树的山。山里的农民种点儿地,打点儿粮食,也只够自家维持生存。再说蔬菜,在大同这个高寒地带,有两个季节是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冬天肯定是吃不上新鲜蔬菜,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吃不上蔬菜,即便是到了夏天,蔬菜在上半个夏季还没有成熟,也是吃不上蔬菜的。煤矿人生活在大山里,生活水平就更差了。煤矿离城市太远,山路遥远不好走,没有人愿意把蔬菜和粮食运到大山里去做买卖。这就注定了煤矿人在生活上的简单和艰难。社会风潮很重要,国家提倡什么,下面就会行动起来。国家要求企业搞改革,哪个单位不改也不行,于是,各单位就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企业性质是集体所有制,俗称大集体。就跟多年以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样,大集体主要是为了解决待业青年的工作问题。季三虎退休以后,在家里待不住,就去找矿领导,说是他也想到农副业队去工作,他说他要老有所为,要为煤矿发挥余热。煤矿工人退休是五十五岁,比其他企业的工人早退休五年,身体好的人,其实是正当壮年呢。季三虎是晋北矿有名的劳动模范,扑下身子干了几十年,全矿都知道他是一块受苦的好料,而且为人正直,嫉恶如仇,矿领导决定让季三虎担任农副业队的队长。矿领导说,老季行,人又正直,责任心又强,自己又能受苦,能以身作则,就叫他当队长吧。在此之前,农副业队只有几间办公室在街道办事处的院子里,有个负责人也没任命是队长,也就是先那么负责着,上面若是問下来,你们晋北矿搞改革了吗?晋北矿就回答,搞了,成立了集体企业公司,公司还下辖了一个农副业队,做酱油、做豆腐,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工人们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挣煤矿的钱。上面就说,那就好那就好,改了就好。但实际上是,农副业队的工作没有太大的起色,人们也不知道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发展,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就那么混着。季三虎当了队长以后,还真想让农副业队大有作为呢。那个时候,季三虎还很健壮,是敦敦实实的样子,伸出手来是厚墩墩的方手,握上去就像握住一块砖,他是一个很有劲的人。农副业队有了新规划,要开山种地,要种大棚,要给吃大食堂的职工们改善生活,而且价钱要低。煤矿工人生死不保,挺可怜的,给他们吃得好点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至于种地的人,也是不用发愁的事情。矿上有好多退休老工人和在家里养伤的工人,他们以前就是农民,是煤矿招工的时候把他们从农村招到了矿上,他们会种地。还有那些家属妇女,大多数是从农村娶来的女人,她们原来在村子里也种地,还有那些待业青年,他们找不上工作,一天晃出来晃进去,让家大人烦得不行,把他们组织起来,到山上去开荒种地,不是解决了好多问题吗?

煤矿广播站的大喇叭,每天都在播放改革开放的内容,每天都鼓动人们参加“三产”工作,说是不能只靠吃煤活着,要寻找别的生路。这样一来,煤矿的非煤企业就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那些日子,煤矿人都爱说那样的时髦话: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家里吃闲饭。

农副业队是从治理风井沟开始的。风井沟坐落在煤矿的另一道山沟里,是一个荒凉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狼,发生过狼吃人的事情。有一天晚上,狡猾的狼群不知道咋就发现了风机房里只有一个上班的人,狼群围住风机房,嘎嘎嘎地用头撞碎窗户玻璃,跳进去,把一个人吃得连一点儿东西都没剩下,到处都是血。有人说,连人的腿棒骨都叼走了。从那以后,风机房里每天晚上至少要放三个人。从煤矿到风井沟,要翻过一座大山,平时矿上的人不去那道山沟里,那道山沟里啥也没有,只有风机房,是给井下供风的一个小单位。有一条山间小路,弯弯曲曲,七扭八拐地通向风井沟,在风井沟上班的人都是矿上的老工人,他们轮流在那儿上班,去一次住三天,带够三天的粮食,在那儿操作和维护压风机,自己做饭吃。矿上的小型农具车把换班的人送进去,再把休班的人接出来,那个地方就好像是煤矿的一个发配人的地方,年轻人是绝不去那个地方上班的,矿上也不安排年轻人去那个地方,因为你安排了年轻人去那个地方上班,年轻人在那儿也待不住。矿上的人们给那个地方编了一个顺口溜: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山高沟窄羊肠道,白骨多来人稀少。

农副业队进驻风井沟的时候,矿上召开了欢送大会,披红戴花轰轰烈烈。煤矿人要征服荒山野岭的脚步就那样迈开了第一步。

风井沟最高处是海拔一千七百米,无霜期只有九十八天。到了冬天能冻死人。农副业队的人们把风机房的一些破旧房子拾掇出来,搭上木板床睡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人们要在那儿住,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从风井沟回到矿上,要翻山越岭走两个多小时,如果跑家的话,就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来回的路上了。晋北的山是秃山,山上没有树,是那种一抹灰黄的山,有雨水的时候荒草茂盛,没有雨水的时候,野草衰弱,就像干草,仿佛随时会被阳光晒得燃烧起来。人们住在山里,开山种地,艰苦创业,建起了十五亩大棚,他们要让煤矿人在冬天里也能吃上新鲜蔬菜,那简直是一个破天荒的理想之梦。当地的农民听说煤矿人要在冬天里种菜,就嘲笑说,他们是瞎胡闹呢,纯粹是瞎胡闹呢,就这高寒地带,夏天种菜都难以成熟,还想冬天种菜,这不是真正的白日梦吗?塞北高原的农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暖园种菜,不懂得塑料大棚里送上暖气就可以冬天种菜,他们认为那是人的一种异想天开。

有梦的日子,人就会活得有信心。异想天开就是人们精神追求的种种梦境,人会因为异想天开而以苦为乐,以苦为荣。

冬天的塞北高原是非常寒冷的,大棚里只要一个晚上断了暖气,所有的菜就会在一夜间全部冻死。两个负责供暖的工人,为了能及时发现供暖情况,晚上就睡在大棚里。他们是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过去在井下受过重伤,后来不能下井了,就在家里坐了工伤,当他们听说农副业队要给煤矿工人种粮种菜时,便满怀热情地参加了战斗行列。有一天,张师傅的老婆追到风井沟里来了,张师傅的老婆看见自家的男人灰头土脸、胡子拉碴的样子,流着泪说,咱们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呢,你这样不要命的工作,一旦熬倒了身子,扔下我们可咋办呀!

张师傅是个拐子,不过不太拐,走路时要是不快走,人们发现不了他是个拐子。他在井下砸断了腿,从医院里出来以后就在家里坐了工伤,矿上也不让他再下井了。可是人到中年,在家里坐不住,就参加了农副业队。

那些养猪的姑娘们,养了三十多头母猪,每个月至少要遇到一两次母猪产仔的情况,为了防止母猪压死猪崽,为了防止冻死猪崽,她们每个人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轮换着睡在猪圈里。猪圈不是农村那种猪圈,是人们从山里起出片石盖起来的房子,那样的房子就像一排一排住人的房子,房子里住人也住猪。那个时候的人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呢?那可真是难以探测清楚的问题。

多年以后,当季三虎要离开人间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井下的危险工作和农副业队艰苦奋斗的情景,还有那些睡在猪圈里的姑娘们。那些姑娘们,都已经变成奶奶和姥姥了,她们会不会跟孩子们说起多年以前的事情,孩子们能不能听懂过去的那些事情?

有个做了胃大部手术切除不能再适应井下工作的人也到了农副业队,那个人为了等雨,居然在地头儿上蹲到了后半夜还在那儿蹲着。那个人想在下雨的时候,给每一棵庄稼的根部撒一点儿化肥,这样既节省化肥,又能使化肥发挥更好的效力。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明天白天有大雨。他每天晚上七点半钟,都要收听半导体收音机播的天气预报。

但是,整个白天连小雨也没下,这让他心里很生气。

季三虎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从被窝里上上下下爬出来,到外面去等雨去了。他在梯田里上上下下转悠,突然发现远处的黑暗中有个红点儿,亮一下儿,暗一下儿,亮一下儿暗一下儿,莫非是鬼火?下过矿井的人都胆子大,都是死过几回没死了的人,他们已经啥都不怕了。季三虎慢慢地走向那个红点儿,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蹲在那儿抽烟呢。

哦,原来是高义啊,我还以为是鬼火呢。经过询问,季三虎知道那个蹲在地头儿上抽烟的人是高义,便笑呵呵地说,都后半夜了,咋还不回去睡觉啊?

季队长也还没睡呢?高义说。

没睡呢,等雨等得心烦,睡不着啊。季三虎蹲下来,高义递给他一根烟。高义又在烟头儿上弥了一根烟。抽烟的人就是有这点儿本事,不用看,把一根烟捏巴捏巴,捏出一点儿烟丝,再把烟头儿弥进去。

两个人蹲在地头儿上,一边抽烟一边聊起了种地、聊起了下井的事情。

夏天的山里,特别是晚上,让人觉得凉爽舒服,正适合聊天儿。

季三虎说,咱们两个人当中,要是有一个人会吹口琴就好了,一个吹,一个听,多好,你说多好?

高义说,不会吹也没办法,不会嘛,能有啥办法?高义还说,咱们没事儿干,就说说以前下井的事情吧,我先说,你后說。

好,你先说。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乌云密布,是不是突然会下起雨来?

苍茫的大山,朦朦胧胧,昏暗不清,像是在酝酿着一种阴谋。

山里的夜特别静,静得有点儿奇怪。偶尔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狼嚎声。自从农副业队进驻山沟以后,狼好像搬家了,搬到了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了。有一年,狼在这山里闹得特别厉害,每到深夜就闹腾起来,嚎得人心生恐惧。人们听见狼在这里嚎,在那里嚎,就是那种仰起头,伸长脖子的嚎法。人们在宿舍门前用石灰画了圆圈,说是狼害怕那种白色圆圈。渐渐的,人们终于明白了狼嚎的意思,狼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在此之前,有两个小伙子在山洞里发现了两只小动物,他们以为是小狗娃,就抱回农副业队养在了宿舍里。狼每天夜里来嚎,有人就说,你们抱回的不是狗娃子是狼崽子,你们赶快把狼崽子给狼送回去。那两个小伙子又叫了几个后生,大家提着铁锹拎着撬棍,抱着狼崽子,走到那个山洞口时,扔下狼崽子就跑,以后狼才不来嚎叫了。

高义又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老婆很生气也很委屈,手里攥着改锥,眼里沁出泪水,胡乱拧开家里的电器开关。女人根本不懂电器,也就是赌气的事情。她跟谁赌气?当然是跟丈夫赌气。你高义不是老不回家吗?电视机已经好几天不能演了你也不回来管管?你不管,我自己管。电死就电死,电死才好呢。她本来是想等丈夫回来给修修电器开关的,可一等再等,丈夫却一直没回来,被逼无奈,只好自己试试看。她本来想给丈夫打电话的,但二十多年了,已经养成了习惯,除了意耐不过的事情,她从来不给丈夫打电话。为什么?怕丈夫下井分心。在矿井下分心,是要出事故的,那个地方不允许人有一点儿分心的时候。人都是这样的,一但有了什么习惯,再想改就很难了。丈夫也已经养成习惯了,因为家里总不给他打电话,一但接到家里打来电话,马上就紧张了,心就咚咚的跳。怎么了,家里出啥事儿了!那时候,他不敢立即接通电话,要先定定神儿,然后才接听电话。他跟妻子说过那种感觉,所以没有太大的事情,妻子从来不给他打电话,日子久了,就养成了害怕接到家里电话的习惯了。有一次,女儿得了过敏性紫癜,妻子害怕了,就给高义打电话,高义一听是家里的电话,马上就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他急忙问妻子有啥事儿,家里有啥事儿?妻子哭着说,孩子得了紫癜病,很严重,你赶快回来吧。家里还真是有事儿了,也不知道孩子病成了什么样子。那些天,采煤工作面遇到了冲击地压,情况很危险,弄不好是要发生事故的。他对妻子说,你先领孩子到医院去看病,等我处理好工作面的事情,情况稳定了,我马上回家,可他并没有马上回家,又过了好几天,才回到家里,才向女儿说了一声对不起。

女儿哭着说,你总是跟我说对不起,可你啥时候才能跟我说声对得起呢?我不想理你,你是个坏爸爸,跟我们班赵海的爸爸一样坏。赵海的爸爸咋啦?高义问女儿。女儿说赵海的爸爸是个吸毒犯,从来不管赵海上学的事情,从来不到学校去开家长会。有一回,老师问高玉兰,你爸爸为啥一次也不来给你开家长会,他干啥呢,他就那么忙吗?高玉兰不吭声,只是低着头流眼泪。

高玉兰看见别的家长都来了,来了家长的孩子们兴高采烈有说有笑,显出骄傲的样子,全班只有高玉兰和赵海不敢说话不敢笑,低着头,表现出自卑的样子。两个孩子好像要藏起来,好像要藏到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昨天爸爸不是答应她了吗,不是说要给她来开家长会吗?可为啥没来呢?孩子心里曾经特别高兴过,她已经上五年级了,学校里已经开过无数次家长会,可她的爸爸一次也没来过。有时候,老师就像布置家庭作业一样说,同学们都听好了,比如上次是你妈妈给你来开的家长会,这回就叫你爸爸来开家长会,老师要和你们的家长都见见面,要多方面的了解一下你们在家里的情况,要知道你们的妈妈是什么想法,要听听你们的爸爸说些什么,同学们听清楚了吗?同学们齐声回答,听清楚啦。那个时候,高玉兰也亮着嗓子回答了老师的问话,她想她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爸爸叫到学校来,给她开一次家长会,她也好在同学们面前挽回一点儿面子。昨天晚上,高玉兰一直不敢睡觉,她要看着爸爸,她要在爸爸早晨上班的时候拽住爸爸,不让爸爸上班去。不让爸爸上班去,爸爸不就能到学校给她开家长会了吗?可她还是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爸爸总是在她还没有睡醒的时候就走了。她看见爸爸走了,就急哭了,大声地哭闹起来。妈妈说,你别怕,你爸爸昨天晚上不是答应你了吗?到时候你爸爸一定会到学校去给你开家长会的。可是,开家长会的家长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有同学的爸爸来了,也有同学的妈妈来了,家长们真的是替换着来了。高玉兰伸长脖子,一直往门口儿看,她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她已经经受不起同学们的询问和议论了。同学们曾经那样地问过她,你爸爸是不是也吸毒呢,是不是也像赵海的爸爸一样呢?你胡说,我爸爸才不吸毒呢。高玉兰急哭了,哭着说,我爸爸才不吸毒呢,我爸爸每天下井,下井工作不像井上工作,下去就不能上来了,不像你们的爸爸能在上班的时候请假来开家长会,我爸不行,他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工作,那个地方不是很容易就下去很容易就上来的,那个地方是在地下好几百米深的地方,那个地方永远看不见太阳和月亮。同学们摇摇头,表示出弄不明白的样子。高玉兰很悲伤,觉得自己的爸爸干的工作都让同学们听不懂。爸爸究竟是干的什么工作呢? 高玉兰也是想不清楚。高玉兰偷偷地看了一眼赵海,赵海低着头,不敢抬头,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赵海是个学习挺好的孩子,但很自卑,他爸是个吸毒犯。有一回,赵海居然跑到了山顶上,说是叫我爸爸来,叫我爸爸当面发誓,以后再不吸毒了,否则他就跳下悬崖,摔死自己。那时候,悬崖下围了好多人,人们都喊着话,不让赵海跳崖。赵海说,让我爸爸来,让他保证以后不吸毒了。赵海的爸爸来了,脸色铁青,瘦得跟鬼似的,哭喊道,儿子啊儿子,你别跳,你可千万别跳啊,爸爸向你保证,爸爸以后再也不吸毒了。但是,吸毒的人是说话不算话的人,以后还是照样吸毒。高玉兰把自己和吸毒犯的儿子联系在一起,心里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晚上回到家里,高玉兰不吃饭,说是要饿死自己,无论妈妈怎么求她吃饭,她就是不吃,她心里充满了怒气,要等爸爸回来,跟爸爸好好战斗一场。但是,爸爸没回来,爸爸正在井下处理煤层着火的紧急情况。工作面里的煤层着火了,八二二二工作面在放炮松动煤体时引燃了煤层。上午九点多,有人发现工作面里有烟气,井下值班人员赶紧找到了跟班班长高义。高义跟值班员说,你赶紧通知工作面里的工人撤离,我不让谁到现场,谁也不准到現场!

高义提着泡沫灭火器冲向着火的地方,打开泡沫灭火器,很愤怒地喷射着燃烧的火焰,泡沫灭火器的泡沫喷在火上集聚起大量泡沫,红色的火变成了白色大疙瘩,但很快又烧红了,很显然,泡沫灭火器不顶用。

被火焰炙烤的顶板和煤壁发出噼噼啪啪的惨叫声,十分吓人。那声音不仅仅是威吓,因为很难说在什么时候,被烤热的顶板就会发生大面积涨裂,热胀冷缩的原理大家都知道。顶板会发生什么样的剧变,工作面里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这都是难以估计的。完全是一种死亡的威胁和死亡的考验。这是和平年代里的一种战争,只有采煤人才敢于接受这种战争并希望取得胜利。

泡沫灭火器根本不管用!有的工人着急地骂出了脏话,这是啥灭火器?这灭火器?也不顶!

高义扔掉灭火器,抱起水管冲向火区,很愤怒地向火焰喷水,像战士端着机关枪扫射敌人。工人们也都冲了上来,也都抱着水管怒射火焰。火上腾起白腾腾的气浪,气浪就像汹涌的海浪,哗一下就冲过来了,呼一下就烫疼了人们的脸。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殊死战斗,终于把火势压下去了,终于把大火扑灭了。还有小火,必须全部扑灭。

他们知道,如果不拼死把火焰熄灭,火焰就会越燃越大,最后只能密闭巷道。巷道密闭以后,里面断绝了氧气,火自然会熄灭,但那种自然熄灭需要多少日月还说不清楚,设备损坏程度也说不清楚,甚至有可能是,工作面和设备全部被烧毁,那是一种巨大的损失,那种损失不可估量。这个工作面月产十五万吨原煤,一但丢失,损失太大。十五万吨原煤堆在地上会是多大的一堆?那就是一座大山啊。但是,要抢救下工作面,起码会出现三种危险情况:一是容易发生一氧化碳中毒。二是烧红的顶板会发生断裂坍塌。三是这个工作面本来就是高瓦斯区,很有可能会发生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是最可怕的煤矿事故,那样的事故意味着什么?地下将是一片火海。所有的人,都难以逃生。

这天早晨,高义本来想把全部的工作安排安排,中午出井,下午去给闺女开家长会,可没想到的是,煤层着火了。在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在人类想要征服大自然的时候,大自然也将对人类报之以极端的肆虐和粗暴的行为。在工作面里灭火,生死都顾不上了,哪还能记得家长会?

矿工们在惊吓中结束了工作,都觉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有人开玩笑地喊道,今天咱们大家回了家都要跟老婆睡一觉,好好地跟老婆睡一觉,你们听见了吗?

高义没上井,当然就没回家,他得领着有经验的工人处理所有的隐患,等确定工作面里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以后,他再出井,再回家去跟老婆睡觉。

高义家里的电器开关坏了,妻子能因为一个电器开关就给丈夫打电话吗?不能打,打也白打,妻子非常明白这一点。妻子和丈夫,都害怕接听两种电话,一种是丈夫离开家,家里给他打去电话,肯定是有急事儿有难事儿了;一种是单位给家里打来了电话,丈夫可能在井下出事故了。这样的日子,真够人受的。高义在技校读书时学的是综采电器专业,修修家里的电器开关肯定不成问题,可等了好几天都等不回他来,妻子能不觉得委屈吗?妻子只能是又委屈又生气地攥着改锥自己修电器,自己明知道自己不会修可还是要自己修,自己在跟自己生气呢。

下井工人上班休息没准气,吃饭当然更没准气,年长日久,高义就把胃弄坏了。下井工作时间长,上班前吃一顿饭,要坚持十多个小时。什么饭能让人坚持十多个小时呢?当然是肉泡糕。肉是红烧猪肉,糕是黄米面糕。俗话说,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荞面饿断腰。那意思就是,人吃了莜面能走三十里,吃了糕能走四十里,可要是吃了荞面呢,走不上二十里路,就饿趴下了。所以,下井工人在下井前都想吃一顿肉泡糕。饱饱的吃一顿肉泡糕,就能在井下坚持十多个小时,别的饭都不行,都不能坚持那么长时间。人吃得太饱了,其实不是好事情,不是健康的吃法。井下潮湿寒冷,挖煤又是重体力劳动。有好多人都会闹胃病。高义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胃出現了问题,经常隐隐作痛,但他没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他在井下干活时,突然胃疼加重。他抱着肚子,大汗淋漓,大口呕吐。当工友们把他送到井上时才看清楚了,他吐出来的是血。工友们把他送进医院,诊断是胃穿孔,需要马上手术。医生给高义做了胃大部切除术。之后,他再去下井的时候,就在衣兜里装点儿饼干馒头什么的。他的胃,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能装东西了,需要多餐少食,但在井下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他老婆找到矿领导,跟矿领导说,高义不好意思说自己有病了,他不好意思说我可不能不好意思说,高义的胃都切没了,他成了半个人了,像他这样的人,咋能再下井呢?根本不能下井了。矿领导说,像他这样的人确实不能下井了,那就让他到农副业队去干点儿打杂的工作吧。

夜空上,星星麻麻糊糊,似有似无的样子,大概天快亮了。

季三虎说,你怎么看待井下工作?

高义说,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没咋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怎么看待过井下工作,来煤矿之前,我一直在公社种地,一天挣几毛钱的工分,挺穷的。当时听说煤矿的人到我们村来招工了,说是要招下井工人,村里人都说下井工人挣钱多,每天能吃上黄糕炖肉,我就报了名,就来了矿上。高义笑了笑,大口地抽了两口烟。没下井之前呢,我还真是想象不出下井工作是什么工作,可下了井以后呢,我才发现,好家伙啊,世界上哪还有这么黑的地方啊?全都是黑乎乎看不见的样子,又闷得慌又吓得慌,当时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了,还能回去吗?回去以后咋跟人们说?没办法,硬着头皮往下干吧,干着干着呢,也就服合下来了。

你觉没觉得下井工人是挺了不起的人,觉没觉得?季三虎说。

我还真没那么想过。高义笑了一下,又说,反正人活着吧,总得干活儿,不干这活儿就得干那活儿,我不喜欢好吃懒做的人,反正我做不了那种人。人想披起个人皮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季三虎对高义说,你回去睡一会儿吧,睡不了多大一会儿天就亮了,天亮了,还得下地干活儿呢。他还说,我前半夜睡了一会儿,不太累了,你一直没睡,你回去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等着,等下来雨了我去叫你。其实,季三虎前半夜根本没睡觉,他想着下雨的事情,根本睡不着。

高义指着地上的一袋化肥说,这袋化肥是我背上来的,就放这儿吧,等下来雨了你去叫我,咱们一块儿给庄稼喂化肥。给庄稼喂化肥是种地人爱惜化肥的一种说法,他们要把化肥一撮一撮地埋进庄稼根子最近的土里,那样既节省化肥又能发挥化肥的最大效力,他们把给庄稼喂化肥比作是喂孩子,是一种人与庄稼之间非常亲切的说法。

高义走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高义给季三虎拿来一件军大衣,说是临明的时候天会越来越凉,你把军大衣穿上,别冻感冒了。高义把军大衣披在了季三虎的脊背上,转身走了。

季三虎连着抽了两根烟,披着军大衣暖和多了,就有了一点儿睡意。他把前额压在膝盖上,想迷糊一会儿。狼嚎声时近时远,好像老年人哀哀的哭声。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就像过电影一样,他看见了那个口琴男孩。他管那个小伙子叫口琴男孩。那个男孩是新来的下井工人。高中刚毕业,就当了下井工人。

季三虎在朦朦胧胧的意识里,说,这是啥声音,井下咋会有这种声音?他循着声音,穿过一根一根柱子,向采空区深处走去。他发现了一个人,那个人坐在柱子下,脊背靠着柱子,坐在那儿吹口琴呢。他一下子就来了火气,呼的一下,火气直冲头顶,几乎把胶壳帽冲得飞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仿佛跑一样冲到吹口琴的人旁边,冲着那个人的屁股就是一脚,狠狠的一脚。那个人受了惊吓,哇一声跳起来,看见是队长季三虎,就着急地说,你给我分派的任务我完成了,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了。小伙子着急地说。

那你就来这儿?我叫你来这儿!他冲着小伙子的屁股又是一脚,又是狠狠的一脚。

你咋打人呢?你咋随便打人呢!小伙子说。

我打你,我就打你!季三虎生气地嚷道。追着小伙子打。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啥地方?这是采空区,上面的东西悬空了好长时间了,就等着往下掉呢,你想让掉下来的东西砸死你?他还说,你还吹口琴,你吹着口琴,能听见顶板破裂的声音吗?我打你,我还打你!他吼着,又追着小伙子打。他真是气坏了。

小伙子觉得季三虎疯了,心想季三虎咋突然疯成了这样?小伙子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干活儿的地方跑。干活儿的地方矿灯闪烁,光束晃上晃下。矿工们头顶矿灯,弯腰铲煤时,光束向下晃,抬头扔煤时,光束往上晃。那一束束光束,照着人们铲煤,刺破井下的黑暗。

新来的小伙子,其实不是调皮捣蛋的小伙子,他只是不懂井下的全部意义,他只知道井下黑暗寂寞,让他难以忍受,所以就带着口琴下来了。他觉得干完了活儿,面对黑暗更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吹吹口琴,没碍着别人啥事情,队长咋就这样跟他发火呢?小伙子跑到了人多的地方,大着胆子说,我又不是没好好干活儿,我就是干完了活儿吹吹口琴……

季三虎说,我不让你在井下吹口琴就是不让你在井下吹口琴!你要是下次再把口琴带下来,我就给你记旷工,开除你!

我又没影响工作,又没影响干活儿,咋就不行了?小伙子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季三虎吼道。季三虎攥着铁锹把子,向前努了努身子,好像要挥起铁锹揍小伙子,吓得小伙子往人们身后藏。

矿工队伍是比较粗糙的队伍,是权力说了算,是粗暴说了算,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理解不理解的事情。遇到紧急情况时,是不允许人慢条斯理的。

收工时,矿工们互相招呼着,开始清点人数,准备出井。每次出井前,都要看看有没有人落下了,有没有人被埋压在工作面里可人们却不知道。在黑暗的矿坑里,谁都看不见谁,谁都不知道谁发生了什么事情。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工作面,走在大巷里,走向井口,走向罐笼。

罐笼把井下工人提到井上,洗完澡,已是傍晚以后了。

山峦里,山上山下,层层叠叠的灯光放射出山的层次。那些灯光,正在呼唤着从井下上来的煤矿工人回家吃饭。煤矿工人两头不见太阳,早晨走的时候,太阳没有出来,晚上从井下上来,太阳已经回家休息了。那么,上夜班的人会不会见到太阳呢?上夜班的人也是见不到太阳的。他们黑夜的时候下了井,上井以后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吃了早饭,又困又累就赶紧睡觉,一睡一白天。有道是吃不饱的讨吃子,睡不醒的窑黑子,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写照。他们太累了。

季三虎和工友们出了井口,拖着疲惫的身体,踢踢踏踏地走向井口澡堂。在这种时候,矿工们会长出一口气,说,不管咋样,总算是又活着出来啦。这时候,他们会如释重负,会去好好的泡个热水澡,然后回家,或者是到饭店去喝酒。矿工们都爱喝酒,没有不喝酒的矿工。

季三虎拉住吹口琴的小伙子,说走走走,咱爷儿俩去喝二两。

小伙子拧着脖子,不跟他去喝酒。

他生气了,伸出一只大手,刷一下就掐住了小伙子的脖梁筋,使劲一推,说你给我走吧你!

小伙子几乎被季三虎推倒,向前踉跄了两步,不敢不听他的话了。乖乖地跟著走。

季三虎领着小伙子去了二女的饭店。二女的男人死在了井下,她在矿上开了个小饭店,养活自己也养活孩子。矿工们都喜欢到二女饭店去吃饭喝酒。矿工们一出井就总是高兴地说,走走走,到二女饭店喝酒去,好好地喝他妈的一顿酒。

季三虎跟小伙子一边喝酒一边说,这回你吹吧,你给我吹口琴,我请你喝酒。

二女说,兄弟你叫啥,你这口琴吹得真好,吹的是啥?

《喀秋莎》,是苏联歌曲。小伙子说。

啥?啥?季三虎说,苏联歌曲还有啥?啥?季三虎笑着,看着二女说,二女,你也别问他叫啥了,以后咱们都管他叫口琴男孩好不好?我在路上就给他想好这个名字了,还没顾上跟他商量呢。季三虎看着小伙子白净的脸,很亲切地问道,你说叫你口琴男孩好不好,你说好不好?不管你觉得好不好,就这么定了。

小伙子说,好,挺好。

二女说,口琴男孩吹得挺好听的,你再吹,你再吹。二女还说,你以后有时间就来我这儿吹口琴,我免费酒菜、还有饭。

季三虎说,你可别打他的歪主意啊?人家还是个毛头小子,才刚刚高中毕业,啥还没干过呢。

你教教他他不就啥都会了吗?二女笑着说。

好,我教教他。季三虎说,口琴男孩,你听着,你说我为啥不叫你在井下吹口琴,因为口琴声会掩盖危险的声音,会掩盖要命的声音,你知道吗?那样是容易发生危险是容易要命的。知道了吧?在井上,你敞开吹,我不让你白吹,你给我吹口琴,我请你喝酒吃肉,我不让你白吹。你看那个二女,我原来可忙乱她了,可她就是不动心,你刚来这儿吹了一次口琴,看那样儿她就动心了。季三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二女端上一盘盐煎羊肉,说,老家伙,你别瞎说八道了。她冲着口琴男孩说,这盘盐煎羊肉是二姐送你的,不要钱。二女还说,我男人刚下井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也像你这么白净好看,可惜他早早地走了。我一看见你呀,就觉得亲切呢。

季三虎说,看见了吧看见了吧,她看见你亲切呢。季三虎冲着口琴男孩诡秘地笑着。我就知道她看上你了。季三虎说着,滋溜一声喝下一杯酒,滋溜一声又喝下一杯酒。他跟口琴男孩说,喝喝喝,窑黑子没有不喝酒的,不喝酒当不了窑黑子,喝了酒,啥忧愁啥烦恼就都没有了,你刚才吹得那个啥?啥,也没有了。来来来,喝喝喝喝喝喝,管?它啥?啥呢。

小伙子喝醉了,就在二女饭店睡下了。二女饭店是三间平房,里头有一间是睡觉的房子,房子里有一铺炕,二女和女儿就住在那间房子里。二女说,他喝醉了,走不了了,就叫他睡在这儿吧,回了宿舍,半夜起来想喝口热水都没有,就让他在这儿睡吧,我照顾他。二女对季三虎说,你听好了,下了井,你给我照顾好他,你要是照顾不好他,他要是出了事儿,你以后就别来我的饭店吃饭喝酒了!

季三虎以后还真是没再去过二女饭店,因为他没有照顾好口琴男孩。

季三虎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抬起头看天空,心想自己莫非是做梦了,莫非是哭了?黎明前的星星消失了,天空又已经乌云密布。好像天又要重新黑一回似的。看来,昨天没下雨,今天准定是要下点儿雨的,按照他的判断,今天多多少少是要下点儿雨的。他嘀嘀咕咕地说,老天爷啊,你就下点儿雨吧,你要是再不下雨,庄稼就全完蛋啦。他看不见地上的庄稼,但他看见庄稼叶子都卷成了小筒子,地面干得就像炉子里烧出来的灰。如果现在下雨的话,雨点儿砸在土上,会噗噗地冒起烟尘。

他仰着头说,老天爷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吧,你就下点儿雨吧。我求你了,我给你说点儿好的还不行吗?

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儿。刺激得人想打嚏喷。

现在,他是真想睡觉了,真是觉得困得不行了。他低下头,又一次把前额压在膝盖上。他骂了一句自己,他说人老了就真是屁也不顶了,过去下井的时候,一黑夜一黑夜不睡觉也不知道是咋过来的,现在坐在这儿不干活儿,反倒觉得受不了了,看来真是老了。他叹息了一声。骂自己。看来我这真是啥?啥也不是啥?啥啦。他又想起了那個口琴男孩。

似乎是在梦里。他向下望了一眼,看见农副业队的人们扛着各种工具,都忙忙活活地出地了。

掏大粪的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拉着粪车,往煤矿的方向走去。

掏大粪,是种地行道里劳动强度比较轻的一种农活儿,农副业队把这项工作安排给了队里的姑娘们干。那时的姑娘们还没啥好衣裳穿,最好的衣裳是的确良衬衫,那时的姑娘们也没有后来的姑娘们那么娇气。那时的人,都有集体主义精神,都想为集体作贡献。姑娘们拉着粪车到矿上的厕所去掏粪,不嫌脏不嫌臭,嘻嘻哈哈,干得很欢实。两个姑娘拉一个粪车,粪车是用小平车做的。小平车上固定着一个铁皮大油桶,是装完柴油的大油桶改成的茅葫芦,茅葫芦上有个漏斗状的小方口儿,下面有个圆筒子漏口,圆筒子里揳子进去一个大头小尾儿的圆木,往出放粪。姑娘们拉回粪来,需要有劲的男人把大头小尾儿的木楔子撬出来,大粪便呼呼地往出涌,人们就看着粪汤笑。种地没粪不行,种地人看见大粪就会高兴地笑。开始的时候,农副业队让姑娘们去掏粪,姑娘们还有些为难情绪,一是觉得大粪臭,二是觉得掏粪挺丢人。你想啊,一个姑娘家,拉着粪车在矿区里找厕所,掏粪的时候想象着男人们大小便的样子,真是很难适应。比如你正要掏粪呢,突然看见一个男同学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出厕所,那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将来还怎么找对象?或者是,你正要掏大粪呀,却碰见了家里人,家里人会不会伤心落泪?矿上到处都是熟人,那么多熟人看见你变成了一个掏粪姑娘,他们会怎么想?姑娘们是怎么适应了掏粪的工作,是靠什么适应了掏粪的工作呢?

季三虎远远地注视着那些拉着粪车往矿上去的姑娘们,心里有点儿隐隐作痛,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心里真是有点儿难受。

一个姑娘在前面驾辕拉车,另一个姑娘在后面撅着屁股推车,两个姑娘拉一套车。前面驾辕的还算好一点儿,后面推车的却一直闻着大粪味儿。从矿上拉一车粪,行进在弯曲坎坷的山路上,有时上坡,有时下坡,有时上不去坡,有时又怕停不下来,那样的过程真是让人很难办。拉一趟粪,光走路没有三个多小时,是从矿上到不了农副业队的,也就是说,后面推车的那个姑娘,每一次都得闻三个多小时的大粪味儿,饱饱地闻上三个多小时的大粪味儿。她们回去以后,还怎么吃饭?

有一次,掏粪的姑娘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她们无处躲藏,只能冒雨行进,姑娘们被淋成了水獭一样。的确良衬衫被雨水湿成了透明的薄纱贴在肉上,暴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房被雨水泡得透湿,看上去真是可怜。

煤矿人,不容易呢,种地人,不容易呢。没有那样的辛苦,哪能采出煤来,哪能种出地来?

他觉得前额压得有点儿疼,他抬起头,挺了挺脊背上的军大衣。

有狼的嚎声从远处传来。

需要强调的是,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一年冬天,南方大雪连连,全国各地煤炭紧缺,供暖供电都出现了问题。有个高级领导同志为此视察了大同煤矿,来看望挖煤的煤矿工人来了。这就难住了某宾馆的伙食问题。大同的冬天没有新鲜蔬菜,讨论来讨论去,说是要从南方空运蔬菜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可怎么办?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就说了,听说晋北矿有个农副业队在山里种大棚,不妨到那儿去碰碰运气,那儿要是有蔬菜的话,不是就解决问题了吗?于是,采购组就驱车到了晋北矿农副业队,果然是,大棚里种着各种蔬菜,西红柿红彤彤的一大片,茄子葫芦青椒豆角,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不缺。采购组的人们一边选择蔬菜一边跟住在大棚里负责供暖的张师傅好一顿唠套。但他们没有发现张师傅是个不明显的拐子。

张师傅是个不明显的拐子,其实张师傅的老婆也是个不明显的拐子,这就有点儿祸不单行的意思了。张师傅和他老婆很少一块儿走路,因为他俩的腿都有毛病,有毛病的腿又是一左一右,两个人走在一起时,他往这面瘸一下,她往那面点一下,就逗得人们偷着笑,所以两口子很少在一块儿走路,从来都是各走各的。

张师傅的腿在井下砸断过,那么,张师傅老婆的腿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这就得说到煤矿人住的房子了,煤矿人住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房子。他们在山上揭開山皮,起出片石垒墙盖房,他们管那种房子叫石头房。据传说,这个领导同志在视察煤矿的时候,看见山坡上那些破破烂烂的石头房子就奇怪地问,山上那么多高高低低的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啊?中国人在对付上级领导时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你还真得佩服,有一个陪同领导的煤矿矿长就说了,那些房子嘛,是养猪养羊用的牲口棚子,平时雇了人在里面养猪养羊也养鸡鸭什么的,养出那些东西来给矿工们改善生活。领导同志高兴地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煤矿工人下井挖煤太辛苦了,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能这样体贴职工生活,那就真是做对了。煤矿领导受到了高级领导的表扬,高兴地龇着牙,笑得脸跟王八似的。

那样的石头房子,的确不像人住的房子,是不能对外人说的,更不能对领导说,若是让高级领导知道了,领导还不得问啊?你们这是咋回事儿,你们咋不给工人们解决住房问题啊?

领导同志走访了两户煤矿人家,是矿上提前安排好的住楼房的人家。矿上派人把那两户人家收拾出来,给家里买了新家具和电器产品,领导同志看了以后很满意。矿领导没安排领导同志去看那满山满岭的石头房子,那样的房子,真是不能跟高级领导说是住人的房子。实际上是,山上山下,盖满了那样的房子,都是住人的房子。那样的房子,是就地取材,是用石头垒墙,用大泥抹墙,房上架上檩条,铺上栈板,再抹上大泥,然后再抹一层水泥。水泥和泥土不粘连,容易形成两层皮,容易漏雨。张师傅老婆的腿,出问题就出在房子上。

张师傅的老婆经常跟张师傅说,你能不能抽点儿时间把咱们家的房顶修一修啊?一下雨,家里就像灌了黄鼠洞,你能不能给修一修?

张师傅说,我哪有时间啊,上夜班回来睡不够觉,上白班早走晚归,两头不见太阳,回了家就黑洞洞的了,咋修房?

有一天,电闪雷鸣,眼看着要下大雨了,张师傅的老婆急了,就爬到房上去用塑料布苫房顶,没防住从房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医生说是胫骨骨折,问题不是太大,打上石膏,过些日子就好了。煤矿医院的医生,处理过太多的骨折病人,对一个胫骨骨折实在是不看在眼里。有人说了,全国最好的骨科医生不是北京、上海的骨科医生,是煤矿医院的骨科医生,他们经见的骨折病人太多了。

张师傅也不看重骨折的事情,那时候尽管他还没在井下砸断腿,但在井下砸断腿砸断胳膊的人太多了,他在煤矿干了二十多年,见过太多的骨折病人。他想他自己即便是有一天砸断了胳膊砸断了腿,也不是啥奇怪的事情,那几乎是一件人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只要别砸坏了腰坐进手摇车里变成瘫痪的人就不算啥大事故,煤矿人就是那么认为的。好像是,在煤矿,要是有人没在井下砸过腿碰过脚,那倒是挺奇怪挺稀罕的事情。张师傅跟老婆说,叫你妈来伺候你吧,我也顾不上你。张师傅还说,你说你一个女人家,你跑到房上去干啥呢?爬到房顶上去,那能是女人干的事情吗?你就不能等我回来我去上房顶吗?你真是没事儿找事儿,尽给人添乱子。张师傅的老婆生气地说,呦呦呦,这么一说,你倒有了理了啊?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让你修修房顶修修房顶,你听我的啦?等你回来?那个时候眼看着要下大雨了,我倒是能等你回来,可大雨能等你回来吗?你要是早修了房顶,我能摔断腿吗?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了。张师傅的老婆说着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张师傅的老婆也不太在乎自己的骨折,她也是在矿上见惯了骨折的,好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了。那时候,她真的在心里暗暗地祷告过,老天爷啊,你要是长眼的话,我这次的断腿就当是替我男人断了一次,下一次要是轮到我男人断腿了,你就拿我这次顶了吧。老天爷啊,你可得给我们记住啊!

老天爷没记住张师傅老婆的祷告,或者说煤矿人断腿的太多,根本记不过来。

后来,张师傅在井下砸断了腿,腿好了以后,就不下井了,就在家里坐了工伤。当他听说农副业队要人的时候,他跟老婆商量,说是也想去农副业队干活儿去,省得一天待在家里没事儿干尽跟老婆吵架。她老婆说,你的腿不好,你就别去农副业队了,一天才挣三块钱,要那三块钱好干啥?有那三块钱没那三块钱,咱们都富不了也穷不了,你就别去受那个罪了,你在井下受了二十多年罪,还没受够啊?要我说啊,还抵不住在家里享享福呢。

张师傅说,我要去农副业队才不是为了钱呢,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我是想啊,我是想去给矿上种点儿地,给矿工弟兄们打点儿粮食种点儿菜,让他们生活的好一点儿,能给他们吃点儿好粮好菜的,我不是心里也舒服吗,我不是也心里高兴吗?

黎明前的星星重新消失了,天空又是乌云密布。看来,昨天没下雨,今天准定是要下雨的,按照季三虎的判断,今天多多少少是要下点儿雨的。他嘀嘀咕咕地说,老天爷啊,你就下点儿雨吧,你要是再不下雨,我们种的庄稼就全完蛋啦。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庄稼,看见庄稼叶子都卷成了小筒子,地面干的就像炉子里烧出来的灰。如果现在下雨的话,雨点砸在地上,会噗噗地冒烟尘……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儿,刺激得人鼻子痒痒,想打喷嚏。

季三虎十八岁就下井了,下了三十七年,把人生最好的年华都消耗在黑暗的矿井里了。在黑暗中,他经历过危险,经历过艰难困苦,经历过死里逃生。采煤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情,特别是低煤层开采,真是很难呢。他采过八十公分高的煤层,那样的煤层是趴着采,是跪着采。人们躺在煤壁下,一镐一镐地刨煤根,把煤层下面掏空了,再放炮炸落,你说那是多么危险的工作?掏空煤根以后,人们跪在地上,抱着钻打眼儿,装火药,放炮,把煤炸松,把煤炸下来。所有的人都跪着铲煤。季三虎说,人们干活儿的时候都是跪着干,都是趴着干,人都变成了四个蹄子的动物了。

想起过去,他笑了,是以苦为乐的样子。

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来着?他想不出那是哪一年哪一天了,但起码是十多年前了吧。那是他退休的时候,到灯房去交矿灯。他慢腾腾地打开那个放着矿灯的小方箱子。每个矿工都有一个存放矿灯的小方箱子,自己锁自己开。平时是矿工们出井以后,就把矿灯交给了灯房姑娘,灯房姑娘给矿灯充电,等矿工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再领走矿灯。人们都说矿灯是矿工的眼睛,说灯房姑娘是保护矿工眼睛的人。矿工们都管灯房里的女人叫灯房姑娘,管岁数大的女人也那么叫,觉得那样的叫法挺亲切。煤矿女工少,适合女人干的工作只有灯房。矿工们在交灯取灯的时候,都要想方设法地跟灯房姑娘呱啦几句,呱啦几句,好像心里就舒服了,心里就没有悬着的东西了。当然也有人会产生悲哀的想法,心想这会儿跟灯房姑娘见上一面,一会儿就去下井了,下去以后可能就再也上不来了,就再也见不着灯房姑娘了。有的灯房姑娘就被某个矿工呱啦住了,后来就结婚了,但矿工们还管那個结了婚的女人叫灯房姑娘。有时候,灯房姑娘会跟某个矿工吵起架来,说是那个矿工想占她的便宜,说了不该说的话。吵过去骂过去,下次见了面也还是一团和气,也没见谁和谁记下仇气。

季三虎从小方箱子里拿出矿灯,这是矿灯跟了他以后,在箱子里休息最长的一段日子。自从矿上通知他准备退休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把矿灯拿出来过,他在往箱子里锁矿灯的时候对矿灯说,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我呢,也该休息休息了。这会儿,他看着矿灯说,老伙计啊,从今往后你就不跟我了,以后你就跟着别人了,我真是舍不得你啊。他感觉眼睛有点儿热,好像要流泪了。回过头想想,这盏矿灯陪伴了他大半辈子,是他最忠实的陪伴者。等他把矿灯交出去以后,他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浑身上下,突然就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他把矿灯送进了窗口,突然又想多看一眼矿灯,就拽着矿灯的电线往出拽。灯房姑娘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有人刚把矿灯送进来,灯房姑娘刚要收回矿灯时,外面却又往出拽了,这是有人故意要调戏一下灯房姑娘,有时候灯房姑娘就生气了,有时候也笑着和外面的人搭讪两句。这会儿,窗口里的灯房姑娘刚要收起矿灯,可矿灯却被拽出去了,灯房姑娘就有点儿生气,就瞪起眼睛要骂一句外面的人,但灯房姑娘愣住了,她看见一个老人,正愁眉苦脸地抚摸着矿灯。老人就像抚摸着一个心爱的小孩儿一样抚摸着矿灯,好像小孩儿就要远行了,而且是以后再也不能相见的那种远行。灯房姑娘看见老人的眼里沁出了惜别的泪水,心里就一切都明白了。

早起的鸟儿叫了几声,边飞边叫,划过长空。声音是那么突然,那么清亮,甚至是有点儿惊心有点儿凄厉。

季三虎被鸟儿叫醒了,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他向下望了一眼,看见人们都是很忙活的样子,人们扛着长工具,拎着短工具,要出地干活儿去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阴着,是要下雨的样子。

季三虎活了八十八岁,死了,老死了。

在煤矿,能老死的人,是很幸运的人。

多年以前,开始一切向钱看的时候,人们都去寻找挣钱的路子去了,就没有人愿意在山里挣那点儿种地的钱了。煤矿大食堂被私人承包了,饭菜不好还挺贵的。自由市场里的小饭店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到处涌现,矿工们就不去大食堂吃饭了,大食堂也就悄没声息地倒闭了。后来承包商把大食堂打了隔断,搞成房间,作为一个一个小型门面房租给了做买卖的人。晋北矿已经煤源枯竭,再过几年就要关井破产了。

有人大概还关心着晋北矿农副业队的事情,其实呢,农副业队早就散伙儿了。山坡上还残留着梯田,那些曾经固坡的石坝已经到处坍塌,显示出破败的样子。种菜的大棚也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一个巨大的圐圙子,标示着一种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黄静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长城》《黄河》《雨花》《阳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一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走向远方的河》等3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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