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在玉女山矿传得沸沸扬扬的通奸案是在农历六月发生的。
收罢麦子,种上玉米,爱梅身子闲了下来,心却活跃起来。夜里一闭眼,丈夫就站在床前。上来就揉她、亲她,急三火四地解她的裤带。你看你,窗帘还没有拉,就急得猴上树似的!她嗔怪地推了丈夫一把,醒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墙根儿一只蟋蟀孤独地鸣叫,她再也睡不着。她数数,从一数到一百,从一百数到一千,可依然睡不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多天,她实在撑不住了,就去堂嫂开的诊所买安眠药。说起自己的病,堂嫂笑着说:“你啥药也不用吃,到矿上让满成给你一浇就好了。”爱梅的脸腾地红了。
爱梅本打算等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放了暑假,带着小宝一起到矿上,看来是等不下去了。她托侄儿给丈夫写了封信,说趁农闲时节到矿上把被褥拆洗拆洗。丈夫很快回信说来吧。爱梅把儿子交给婆婆,第二天一早就乘上客车,中途转了三趟车,天黑时分才赶到大山深处的玉女山煤矿。丈夫满成刚从井下上来,累得精疲力尽的他和妻子简单吃了顿饭,就迫不及待地回到探亲楼。他们上到四楼,走进一个房间,爱梅一下子愣了。屋里还放着一张床,只不过窗前挂着布帘,里面传来男人和女人亲昵的声音,爱梅的脸一下子红了。尽管丈夫之前跟他说过,一到农闲时节,来探亲的家属多,而宿舍有限,矿上只好采取这样的方式,可爱梅还是不适应。爱梅正这样想着,丈夫迫不及待地拉上布帘,一把搂住她,往下拽她的衣服。爱梅暗中叹息了一声,心想,顾不得那么多了,就任由丈夫去了。
夜半时分,爱梅被一泡尿憋醒了。她推了推丈夫,满成哼一声,睁开像被两扇石磨压住的眼皮,梦呓似的说:“弄……弄啥?”
“人家要解手。”
“你……去……去呗。”丈夫说了这几个字,翻身又睡去了。
爱梅悄悄关上门,急不可待地向楼下跑。
这是由一栋老式的宿舍楼改造而成的,因过去住的都是男性矿工,只在一楼设有女厕所。爱梅匆匆跑下楼,迫不及待地跑进一楼最东头的女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起身往回走,登到三楼的时候,她犯难了。下楼时她迷迷瞪瞪地往下跑,只记得距楼梯口第四个门,却忘记是哪一层了。她想找个人问问,夜静更深,别说楼上,就是大院里也找不出一个人影。爱梅想,可能就是三楼。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摸到了三○四房间,一推,门竟然开了。她心里说,没摸错,就是这间房子,就很放心地摸到床边,一聲不吭地挨着男人躺下了。
此时,躺在床上的是采煤队技术员明玉。他毕业于煤校,因发明一项技术革新项目,使采煤进度大大提高。尽管住房紧张,矿上还是在探亲楼单独给他找了一间住房。这天晚上,明玉和几个同学喝完酒,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去了。此时,他正在做一个洞房花烛夜的美梦。他拥着一个美貌的新娘步入洞房。柔和的灯光下,新娘一件件脱去美丽的嫁衣,那丰满而诱人的玉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他的手伸向了新娘那像桃子一样鲜艳欲滴的乳房。就在这个时候,被单被撩开了,一个温润光滑的肉体贴过来,明玉一下子醒了。这是梦还是现实?可女人轻柔的呼吸和温馨的体香实实在在就在身边。明玉翻过身,一把搂过女人,撩开女人的裙子,拨开蓬松的茅草丛,一下子进入了奥妙无穷的福地。女人没有吭声,明玉胆子大起来,不管不顾地冲撞起来。
满成是被不远处矸石山矿车倒渣的“哐当”声惊醒的。他一摸,女人不在身边,这才想起,女人下楼解手去了。他一愣坐了起来,爱梅咋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上来?
他赶紧趿拉上鞋,匆匆下到一楼去找。可是,女厕所空无一人。他又到男厕所去看看,还是没人。咦,爱梅上哪儿去了?
满成想,会不会摸错了地方?他赶紧折转回来。先到二楼走廊里听听,没有动静,唤了几声,没人应。又赶紧跑上三楼,在楼道里轻轻地唤:“爱梅,爱梅。”
此时,爱梅正在明玉身下享受着快乐,冷丁听到有人喊,她先是愣了一下。黑更半夜,谁喊自己呢?她屏声敛气听清了,是丈夫在喊她。一刹那,她的魂儿都吓飞了。赶紧去推身上的男人,可男人正在波峰浪谷间奋力划桨,哪肯下来?爱梅挣扎着,咬牙切齿地说:“你……下来!”她使出全身力气,硬是把男人推了下去。
满成正是从屋里的动静判断出女人肯定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摁亮灯。雪亮的灯光下,自己的女人和光身子的明玉慌乱一团。爱梅慌忙往下拽裙子,遮住自己光洁的大腿。明玉扯来被单裹住赤裸的身子。满成怒目圆睁,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吼道:“狗,狗,你们恁不要脸!”他上前几步,扬起巴掌,照着明玉的脸左右开弓,直打得明玉鼻子、嘴唇流出了血。隔壁两个工友起来了,他们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满成拽住已滑溜到地下吓得缩成一团的妻子,恶狠狠地说:“跟我走!”他把妻子踉踉跄跄地拽到四楼四○四房间,拖进屋,照着爱梅的屁股踹了几脚。爱梅“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哭泣着说:“满成,我摸错了地方,摸错了地方呀! ”
满成气坏了。以前他也听说过别的工友的老婆上错人家的床,没想到这等丑事竟然摊在了自己身上。他先是气爱梅,你咋恁笨,你咋恁窝囊,你找不着地方不会问问吗?你不会喊一声吗?接着他又恨自己。你咋恁懒,你咋恁困,爱梅下去解手的时候你咋不跟着下去?满成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他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全矿,自己咋还有脸见人?
爱梅见丈夫躺在床上,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她怯怯地劝丈夫:“他爸,这事都怨我,我笨,没材料。”
“你现在说这话还有啥用?”满成低低地吼了一声,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头枕着两手,大睁两眼,喘着粗气。
爱梅不敢吭声了。看着丈夫的难受劲儿,她只有躲到墙角,一下一下地抹眼泪。她后悔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窝囊,骂自己无能。那会儿喝了啥迷魂汤,咋稀里糊涂钻到了人家的床上?后来爱梅想,光这样悔恨自己不行,得劝劝丈夫。她知道丈夫的脾气,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只在心里生闷气。若是丈夫气坏了身子,自己和儿子依靠谁?于是,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劝丈夫,可无论怎样劝,丈夫就是不理她。爱梅没有办法。该吃饭了,她下楼悄悄地给丈夫打来饭,劝丈夫吃。劝了半天,丈夫才勉强拿起筷子,只吃了一半又放下了。
一天过去了,丈夫没有上班。两天过去了,丈夫还没有上班。队里派人来催他,他不得不去了。
他下了楼,一个人默默地往西走。这是一条偏僻的胡同,高大茂密的梧桐樹遮天蔽日,胡同里显得更加幽静。快走到小吃街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人。满成抬起头,是刚下班的明玉。明玉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有硬着头皮迎过来。两天没见,满成头发蓬乱,面色憔悴,目光也有些呆滞。胡同里静极了,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走了,一片枯黄的树叶落下来,寂静无声。
明玉也是两夜没有睡好觉。自从那件丑事发生后,他后悔不迭。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睡了老乡的女人。六年前,他从煤校毕业分配到玉女山矿,遇到的第一个老乡就是满成。满成也是从农村招来的协议工,他对明玉像亲兄弟一样照顾。一次在井下,明玉正在攉煤,忽听满成大吼一声快闪开!他吓得愣在了那里。满成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丈把远。只听“呼通”一声,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明玉惊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满成相救,他就没命了。满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咋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他怕见满成,可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两个人一时都呆立在那里。
半天,明玉说:“满成,我对不起你。”
满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低下头,又继续往前走。转过墙角,就到了小吃街。这条不足百米长的小街相当热闹,包子铺、烧饼铺、饺子馆、烩面馆应有尽有。满成是这里的常客,以前每次路过这里,小吃街的店主都会亲热地打招呼。可今天,他看到的却是异样的目光。刚走过去,就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朝他指指点点:“就是他,女人被人家睡了。”
“啥本事,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
“八成他女人早跟人家勾搭上了。”
…… ……
满成忍受不了那箭一样向他射来的目光,那鞭子一样甩过来的流言蜚语。他只想尽快逃出小吃街。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简直像小跑一样。
小吃街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路对面,一辆发往生产区的通勤车刚刚启动,满成一边挥手一边冲出巷口往前跑。恰在这时,一个醉汉骑着摩托车自西向东风驰电掣飞来。满成躲闪不及,被摩托车“咚”地一下撞飞了,像一条装满粮食的布袋重重地摔在地上。
爱梅得知凶信失魂落魄地跑进矿医院。只见满脸是血的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门诊楼前的担架上。一个医生摸了摸满成的脉搏,翻了翻眼皮,两手一摊说“人已经不行了。”爱梅一下子扑到丈夫身上,发疯似的喊道:“满成,你醒醒,你醒醒呀!你一走,我跟小宝咋过呀……”
爱梅的哭喊声惊醒了对面采煤队宿舍楼上的汉子们,他们雀儿一样趴在窗口往下望。明玉偷偷地站在窗帘后面,爱梅的哭泣声像透明的玻璃渣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他心如刀绞,巨大的负疚感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半个月后,回老家盖房的师傅老唐回来了,老唐和爱梅一个村。老唐一回来就找到明玉,劈头就问:“明玉,你恁老实的人咋会做出那事呀!”
明玉低着头,羞得无地自容,结结巴巴地说:“唐叔,那天,唉,我真是糊涂呀。”
老唐说:“你这一糊涂不要紧,可把爱梅坑苦了。爱梅回去后,婆家人都埋怨他,骂她是丧门星,把她赶回了娘家。她茶饭不思,天天哭。有一回喝了农药,幸亏被邻居发现,拉到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两万多才抢救过来。”
“啊!”明玉惊得瞪大了眼睛,他仿佛又看到了爱梅趴在男人身上撕心裂肺痛哭的情景。他内心的伤疤再次被撕裂。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明玉的心阵阵绞痛。
多少个黄昏,他徘徊在矿区外面那条僻静的山沟里;多少个夜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爱梅的哭泣声始终在耳边绕来绕去,让他寝食难安。终于,他做出一个决定:我要向爱梅道歉,向她赎罪,求得她的原谅,弥补我的罪过。
明玉向队长请了假,第二天一早,便乘上发往老家的大巴。中午时分,到达姐姐的村庄铜城镇。
当明玉说明来意后,夫妻俩惊得目瞪口呆。姐姐说:“你傻呀?是她主动找上门的,你给她赔啥罪?”
明玉说:“姐,你不知道,自从那事发生后,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是我伤害了她,把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给毁了。”
姐夫说:“这也怪不得你呀?”
明玉说:“反正我良心上过不去。”
姐姐看拗不过弟弟,只好说:“你也不用去,她正在气头上,她也不会搭理你。”
明玉说:“她搭理不搭理吧,总是咱的心意到了。”
明玉骑车来到镇子北头的刘塘村,找到爱梅的娘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只黄猫在堂屋门口“喵喵”叫着,几只鸡子在院子里“咕咕”叫着啄食。
“有人在家吗?”明玉轻轻喊了一声,一个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瞪着虎灵灵的眼睛看看,跑回屋内喊:“妈妈、妈妈,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明玉的心“怦怦”狂跳着,像第一次相亲那样紧张。爱梅出来了。仅仅十几天没见,她明显消瘦了,脸色苍白,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罩上了一圈儿黛色的暗影,但依然掩饰不了她朴素的美。
爱梅看见明玉,先是愣一下儿,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她冷冷地问:“你来干啥?”
明玉赔笑说:“嫂子,我……我来看看你,向……向你赔罪!”
“赔罪?你找我赔罪?”爱梅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没把我害死哩!”
“嫂子,那事都怪我,都怪我一时糊涂……”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嫂子,我给你拿两万块钱,权当给你的补偿。”
爱梅“啪”地打掉信封,怒斥道:“你给我滚!”
“这,这。”明玉一时不知所措。爱梅上前推搡着他,厉言厉声地说:“你给我出去!”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妈妈……妈妈”地喊叫着,抱住妈妈的腿。爱梅不管不顾,掂起东西一直把明玉推出大门口,“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他听见爱梅压抑了的哭声。明玉又羞又窘,连连叹着气往外走。
姐姐看弟弟一脸沮丧地回来,说:“看看,我猜的准不准,不让你去吧,你要去,你这不是自找罪受?”明玉低着头一言不发。
姐姐说:“你也别后悔了,咱也去看过她了,她不让进门,咱算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回矿安心上班吧。”
然而,明玉回矿的第三天,一件让他隐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明玉刚从井下上来,远在矿院进修的未婚妻晓红打来电话,劈头就问:“明玉,你老能呀,还没结婚就跟人家搞到一块儿了!”
明玉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没,没那事。”
“还没有,我问你,啥时候跟满成家女人勾搭上了?”
明玉忙解释说:“我没勾搭她,是她上错床了。”
晓红“哧”地一声:“谁相信?她咋不上别人的床,为啥偏偏上你的床?”
“这……”明玉一时语塞。
“哼,还没结婚,你就给我弄这,还跟我信誓旦旦,你这样的男人谁还敢相信?”
明玉慌了,可是,任他如何解释,晓红就是不相信。就这样,谈了五年的女朋友不欢而散。明玉萬分苦恼。没办法,他只好重新在矿上寻找对象。然而,煤矿女人少,仅有的几个就像树上的桃子,还没待成熟就被人摘走了。他成了矿区剩男。
静下心来,明玉想起出事那晚做的梦。难道这是天意?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爱梅时的情景。那是六年前的五一节,满成和爱梅在矿上举办婚礼。作为老乡,他去喝喜酒。当披着婚纱的爱梅出现时,他一下子惊呆了。她那高挑的个子,丰满而匀称的身材,满月似的脸蛋。一笑,脸上还露出两个酒窝,一种触电般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他暗想,我以前也曾经见过几个对象,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呀,为啥见到她这样亢奋?当时他想,我要是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万没想到,爱梅竟在一场误会中和他交合了。
“那么,你把她娶了呗。”一个声音说。
“不,不,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声音说。
“寡妇咋啦,寡妇更知道疼男人。”
“那名声不好听。”
“你毁了人家一家,还有脸说名声。叫我说,你只有同她结婚,照顾她一辈子,才能补偿你的罪过。”
明玉反反复复思考了半个月,终于决定,向爱梅求婚。
明玉找到唐叔,说出了自己的苦恼和想法,老唐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好法儿。下周该我歇班,我回去跟爱梅说说,把这件事好好撮合撮合。”
然而,老唐回来带给他的却是令人失望的消息。爱梅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要是和他结了婚,不更证实了人们的传言吗?我宁可一辈子不改嫁,也要守住自己的名声。”
明玉美好的愿望破灭了。无奈,他只好托姐姐在农村物色对象。农村的姑娘十七八就定好了亲,哪还有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不过表嫂给他介绍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叫麦秀。趁春节放假,明玉回去相亲。麦秀粗皮大脸,身材倒是很丰满,就是一脸麻雀斑,咋看咋不中意。就这,一张嘴彩礼就要三万。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明玉一个月还开不了一千块钱。几番磋商,女方不松口。明玉一气之下,不谈了!第二天就回到了煤矿。
转眼半年过去了。一天,姐姐打来电话说:“麦秀松口了,彩礼往下降了一半儿。”
明玉说:“一万块钱我也拿不起。”姐姐说:“你别犟筋了,你拿八千,剩下的我给你凑。”
明玉知道姐姐的家底,哪能让她出钱呢?明玉说:“要不就算了吧。”姐姐生气了:“你都二十八了,还等到啥时候?”明玉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明玉向队长请了假,第二天就乘坐长途客车往家赶。车到县城的时候,还不到晌午。他想在县城逛逛,顺便给外甥买些玩具。
路过县人民医院,明玉看见大门口围了几个人,一个花白头发、身材瘦小的老妇人正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哭泣。明玉定睛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爱梅的母亲吗?
他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搀扶起老人问:“大娘,出了啥事?”
老人抬起头,用衣襟擦了擦泪水,睁开浑浊的眼睛,看见是他,怔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你咋来了?”
“大娘,出了啥事?”
“俺闺女不中了哇!”老人哭了起来。
“咋不中了?”他急忙问。
“昨儿个她在平房顶上晒玉米,也不知外面谁说了句闲话,让她听到了。我正在屋里做饭,听到外面“扑通”一声,就赶紧往外跑。一看,俺闺女摔在地下昏迷不醒。拉到医院,带来几千块钱一天就花完了。医生说,脑子里出血了,得动手术,要三万多块,老天爷呀,俺上哪儿弄钱呀?老人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明玉叹息着抬起头,见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迟疑了一下说:“大娘,我看看去。”
在一间重症监护室里,爱梅静静地躺在那里,鼻子里插着管子。只有胸部微微地起伏着。一名女医生正和一名男医生轻声交谈。看见明玉进来,女医生问:“你是病人家属?”
明玉迟疑了一下说:“是。”
“钱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
“那你快去交吧,这就动手术。”男医生说。
交过钱,手术签字时,医生问:“你是她丈夫?”
他有些为难了?签什么呢?他踌躇了一会儿,一狠心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个小时后,爱梅从手术室出来,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说:“病人要是恢复快的话,十天左右就可清醒过来。慢的话,一个月甚至俩月。当然,也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
老人一听泪水又出来了:“俺闺女要是成了植物人,叫俺一个孤老婆子咋办呀?啊呵呵呵……”
医生安慰说:“这只是担心,如果照顾周到的话,也许十天半月就清醒过来。”
午后三点,镇上开出租车的利民慌慌张张地找到这里说:“三婶子,小宝发高烧,你快回去吧。”
“我哩娘呀!”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说:“俺没法过了,俺没法过了呀!”
明玉上前搀扶着劝道:“大娘,别,别,咱想想办法。”
“想啥办法哩?闺女这个样子,小宝又发烧,你叫俺咋办呀?”老人绝望地说。
明玉看看昏迷不醒的爱梅,叹息了一声说:“大娘,要不你先回去吧。”
老人不哭了。她抬起婆娑的泪眼说:“我走,谁在这儿照顾她呢?”
明玉咬咬牙说:“我照顾!”
送走老人,明玉回到病房,爱梅静静地躺在那里。秋日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爱梅身上。她那弯弯的眉毛,那小巧玲珑的鼻子,那红润的嘴唇仿佛一颗熟透的草莓。
明玉正如痴如醉地看着,姐姐竟然找来了。劈头就问:“叫你回去定亲哩,咋干等不见影?”明玉吞吞吐吐地说了情况,姐姐一听就气坏了:“明玉,你是定亲要紧还是救人要紧?”
明玉說:“那我不能见死不救呀?”
姐姐说:“我没说不让救人,可你想想,你回来是干啥?你回来是定亲呀!”
明玉不吭声了。半天才说:“那让她等两天行不行?”
姐姐说:“还等两天哩?人家急着出去打工,人家等得起吗?你今天无论多晚都得回去!”
明玉看看躺在病床上的爱梅,为难地说:“她这里没人照顾,我不能看着她不管呀!”
姐姐说:“好好!你就在这儿照顾她吧,你的事看以后谁还管!”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明玉怅然若失,他有些后悔。可又一想,反正看不中人,又要那么多的彩礼,成不成都中。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
由于积血压迫神经,爱梅丧失了任何反应,吃饭连嘴都不会张,明玉每天给爱梅买来豆浆用胶管吹进嘴里。爱梅大小便失禁,容易漏在床上,他为爱梅垫上了尿布,还每天给爱梅洗脸洗脚。病人躺久了,身上容易患褥疮。明玉按照医生的安排,一天几遍给她翻身子,揉腿搓背,防止肌肉僵化。这都容易做到,让明玉最难为情的是为她擦洗身子。平生第一次给女人擦洗身子,明玉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咚咚”乱撞。
那个时候,病房里只有他和爱梅。他先端来半盆温水,拧干毛巾,然后轻轻掀开爱梅的内衣,那雪白而又暄软的乳房就像刚出笼的蒸馍呈现在眼前,他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他闭着眼,尽量克制住不往那里看。擦完了乳房,他的手缓缓向下移动。移过平缓的腹部平原,他的手触摸到那片神秘的地方,他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擦拭完毕,他已累得满头大汗。
半个月后,姐姐又到医院来了一趟。看爱梅依然昏迷不醒,她把明玉拉到一边说:“明玉呀,你的心思我理解,你把自己的血汗钱扔进去啥时候才能治好,到时候落个人财两空你后悔都来不及。”
明玉说:“姐,就是看不好我也不后悔,我总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一个春日的上午,爱梅娘带着小宝来看闺女。明玉趁这个工夫回李庄乡给爱梅办理医保手续。返回时,已是下午三点。还没走进病房,小宝从里面跑出来喊道:“叔叔,叔叔,俺妈妈醒啦!俺妈妈醒啦!”
明玉简直不敢相信。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病房。看见爱梅瞪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屋顶。他心里一阵狂喜,轻轻地唤道:“爱梅,爱梅。”喊着喊着,泪水夺眶而出。 一个多月,整整三十九天的期盼,三十九天的精心照顾,终于等来了铁树开花的这一天!
爱梅的目光飘移过来。她看见了明玉,脸上显出诧异的神情,声音微弱地说:“你,你来干,干啥?”
爱梅娘佝偻着身子从外面进来了。看见闺女醒来,喜极而泣。她抚摸着闺女的手,断断续续地讲了她怎样从平房上摔下来,怎样被送进医院,明玉怎样精心照顾。听着听着,爱梅的眼睛湿润了,她第一次对明玉露出了微笑。这迟来的微笑像寒冬绽放的腊梅,明玉陶醉在这冷冽而沁人的清香里。
出院那天,出租车抵达刘塘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吃过晚饭,明玉说:“我回去。”
“你回哪儿去?”爱梅抬起眼睛,柔柔地问。
“回我家。”
爱梅低下头,红着脸说:“你就住这儿吧。”
夜半时分,睡在西屋里的明玉听见门“吱呀”一声。睁开眼,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向他走来。他一惊,坐了起来。朦胧的月光里,那人影是那样的窈窕而动人。“爱梅,爱梅!”明玉心里一阵狂喜。
“明玉,明玉。”爱梅像新春的莺啼一样轻轻地呼唤着。
“爱梅!”明玉一跃从床上坐起来,抱住了她柔软而又滚热的身子。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像交颈的鸳鸯互相亲吻着、抚摸着。泪水在两个人的脸上恣意横流。夜静如水。一对夜鸟儿在树上轻轻地呢喃,诉说着甜蜜而热烈的情话……
李庆伟:河南沈丘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中国作家》《小说界》《北京文学》《阳光》《牡丹》等发表多篇文学作品。作品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一等奖,“顺德杯”中国工业题材小说大赛优秀奖。